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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左轮手枪

要想在这座房子里不遇到危险,那必须是“同伙”,外来人总是不受欢迎的。

并不是谁想要干草都会有的。不少人毫无遮盖地躺在石块铺的地面上。他们躺下时精疲力竭,醒来时关节僵硬。水井没有护栏,也没有盖子,总张着口,深达三十尺。雨水往里下,垃圾往里掉,院子里的所有脏水也往里渗。打水桶就放在一旁。谁渴了,就从井里打水来喝;活得不耐烦了,就往井里跳,从睡在粪堆里,慢慢转移到井底去安息。1819年,就从井里拉出了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这伙人都相互认识吗?不。他们互相感觉得出是同伙。

这是些什么人?谁都不认识。他们晚上进来,早上便走。由于这些懒虫,社会等级变得更加错综复杂,有的人偷偷溜进来睡上一夜,不付钱便走了。大部分人白天一点儿东西也没有吃。形形色色的罪孽、卑鄙、邪恶和绝望,全都沉沉地睡在同一张肮脏的床上。这些灵魂在梦中也是和睦相处。真是凄惨的团聚,笼罩在这同一股疫气之中的,是疲乏、虚弱,是苏醒的狂醉,是白天里吃不到一块面包,得不到一丝善意的四处奔波,是眼皮紧闭的苍白的脸,是内疚、贪婪,是沾着垃圾屑的头发、目光像死人一般的面孔,也许还有地狱的唇吻。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在翻滚着。所有这些堕落的人在这只大缸里发酵腐烂。他们被命运,被旅行,被前夕刚到的船只,被开启的牢门,被偶然的机会,被黑夜抛弃在这里。每一天,命运都把它背篓里的垃圾倾倒在这里。想进来的便进来,能睡的便睡,敢说话的便说,因为这是一个只有低声耳语的地方。他们匆匆地混杂在一起。谁都尽可能想在沉睡中把自己忘却,因为谁也不可能在黑暗中彻底消失。他们从死神那里获取可能得到的一切。在这种夜夜重现的混乱的痛苦之中,他们像临终一样闭上了眼睛。他们是从何处而来?既然为不幸,必定来自社会;既然是浮沫,必然源于波涛。

这地方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女子,相当漂亮,头上戴着一顶镶着饰带的帽子,常用井水洗脸,有一条假腿,是木头做的。

若把目光投进昏暗的棚子里,可以看到在脚的上方,是人的躯体,是身体的形状,有昏睡的脑袋、一动不动的身子,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拥挤在一个肮脏不堪的地方,一个个横陈着,阴森可怖。这个睡觉的地方属于大家。只要每周付两个苏,谁都可以在这儿落脚。一只只脚碰到了水井。在暴风雨之夜,雨打在这些脚上;在寒冬的夜里,雪飘落在这些躯体上。

天一亮,院子便空空的,常客们全都出了门。

院子。水井。院子周围,对着门,是一个棚子,形状若马蹄铁,只是拐角是方的。这是一条空空荡荡的长廊,被虫蛀得千疮百孔,以搁栅代替天花板,一根根间距不一的石柱支撑着整个棚子。正中央是水井。水井四周,铺着一圈褥草,上面像是摆着一大串圆念珠,有平鞋底、破鞋掌、鞋窟窿中露出的脚趾和数不胜数的光脚跟,有男人的脚,有女人的脚,还有孩子的脚,都是些在睡觉的人的脚。

院子里有一只公鸡和几只母鸡,整天在扒着那粪堆似的地面。院子上方横着一根大梁,两头支在柱子上,像是竖着一副绞刑架,并没有特别不协调的地方。要是夜里下了雨,第二天总能看到那梁上挂着一条脏兮兮的湿丝裙,那是假腿女人的。

夜幕降临后,若冒着几分危险走进这个院子,便可听到一片混杂的喘息声;要是有一点儿月光或星光,显示出眼前那些黑魆魆的东西的形状,那便可辨认出院子的布局。

在棚子上方,沿着院子有一层楼房,楼上还有一个阁楼。一座已经霉烂的木梯穿过棚子的天花板,通往楼上。梯子摇摇晃晃的,那女人一脚高一脚低地往上爬,踩得梯子吱吱直响。

院子四四方方的,三面有建筑物。临街的是一面空墙,但对着门的一面和左右两侧,都有住人的地方。

只待一个星期或一个晚上的临时来客睡在院子里,固定的客人住在楼上。

院子中间,可以看见一个圆坑,沿地面砌着一圈石头。那是口井。院子小小的,但井很大。井栏外,是坑坑洼洼的地面。

有窗,但没有玻璃;有门框,但没有门板;有烟囱,但没有壁炉。楼上的房子便是这种景象。人们尽可以穿过以前做过门的大方洞,或爬过作隔层用的搁栅中间的三角洞,无所顾忌地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满地都是剥落的石灰。这房子不知该怎样维修。风一吹,房子便直摇晃。破旧的木梯很滑,客人勉强可以爬到楼上。楼上千疮百孔,寒风呼呼吹进屋里,就像水直往海绵里灌。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倒给人几分安全,使房子不至于说塌就塌。屋里没有一件家具。角落里铺着两三张草褥子,全都是窟窿,露出的灰尘比干草还多。这儿丢着一个水罐,那儿摆着一只瓦钵,有各种用途。隐隐约约地有一股恶臭味。

说雅克莱萨德是座房子,倒不如说是院落;说是院落,倒不如说是口井。它没有临街的楼层,只是一堵高高的墙,开了一扇低矮的门,算是房子的正面。只要一拉门闩,推开门,便进了院子。

透过窗洞,可以看到院子。那地上就像是一车垃圾。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那里腐烂、生锈、发霉,人还不算在内,简直难以形容。所有破烂像兄弟般混杂在一起,有从墙上落下来的,也有从人身上脱下来的。破衣烂裳扔得满地都是,像片废墟。

这种落脚点什么人都接纳。人一堕落也就不分彼此了。有时,沦为乞丐的老实人也会流落到这种地方来。谁都知道,道德和忠贞也有冒险的时候。因此,切勿草率地对王宫就尊敬,对监狱便蔑视。无论是众人敬仰的,还是世人唾弃的,都需要经过一番清查。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妓院里会有天使,粪堆里藏有珍珠,在黑暗中找到闪光的东西,是可能的。

除了挤在院子里的那些流动客人之外,雅克莱萨德还有三个房客,一个是做木炭买卖的,一个是做破烂生意的,还有一个炼金的。做木炭买卖的和做破烂生意的占了楼上的两个草褥子;炼金的化学家住在阁楼里,那小阁楼不知为什么被叫做“顶天屋”。女主人到底睡在哪个角落,谁也不清楚。炼金的有点儿像个诗人。他住在紧贴屋顶的一个小房间里,头顶就是瓦片,里面有一扇小小的天窗和一座石砌的大壁炉,像个洞窟,风呼呼地在里边怒吼。天窗没有窗框子,炼金的在上面钉了一块从破船上弄来的铁皮。这一来,光线很难射进屋里,可寒风直往里灌。做木炭买卖的不时地交上一袋木炭抵房租,做破烂生意的每周给那几只母鸡送上一些谷子,可炼金的什么也不交,相反,他还慢慢地把房子给烧空了。房子里就那么一点儿木料,他一点点全给扯下来当柴烧,不是从隔墙上掀下一块木板,就是从屋顶上拉下一根木条,用来烧他那只炼金炉。在做破烂生意的那一位的床铺上方,可以看到隔墙上用粉笔写有两行数字,一行写着3,一行写着5,原来是根据每星期给的谷子值的价钱,或是三个里亚(10),或是五个生丁,由做破烂生意的一笔笔记在了墙上。“化学家”的炼金炉,不过是一个破炸弹壳,被他升格用作了炼炉,在里边配了各种成分。他整个儿被炼金术吸引。有时候,他在院子里跟那些流浪汉谈起炼金的事,他们听了直笑。他常说:“这些人呀,满脑子偏见。”他下定了决心,不把点金石扔进科学的橱窗决不瞑目。他的炼炉对木头的胃口很大。梯子的护栏不见了。整座房子就这样一点点地往他的炼炉里投。女主人对他说:“您非得只给我留下一个空壳不成。”他经常给女主人献上几行诗,把她哄得服服帖帖的。

在这类巢穴里,并找不到罪大恶极的罪犯,如土匪、强盗以及愚昧贫穷造成的罪孽。要是在那里出了杀人案,那一定是某个莽鲁的醉汉干的;如有强盗,也决不会超过扒窃的范围。他们应该说是社会的唾沫,而不是社会呕吐的脏东西。无赖,是的;但不是土匪。不过,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这些处于最底层的流浪分子有可能走极端,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巴黎的埃皮-西埃,就像圣马洛的雅克莱萨德,有一次警方撒网,逮住了拉斯纳尔。

这就是雅克莱萨德。

雅克莱萨德是那些无家可归者的落脚点。在所有城市,尤其是海港城市,在平民百姓之下,还有一帮渣滓。那是些法律也奈何不得的无赖,冒险的盗贼,坑蒙拐骗的流窜分子,卖假药的江湖骗子,拿生命当赌注的歹徒,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乞丐,受骗的倒霉蛋,破产的穷光蛋,肆无忌惮的恶棍,跳墙破窗不成的小偷(因为大盗高高在上,都在上层活动),为非作歹的恶男恶女,胡作非为的流氓,不知羞耻的娼妇,没有良心的小人,走投无路的赌徒,倾家荡产的败家子,阴谋未能得逞的坏蛋,社会决斗的失败者,曾经贪得无厌的饿死鬼,靠犯罪糊口的可怜虫,以行乞为生的穷无赖,真是可怜又可恨。所有这些家伙,都已由人沦为禽兽。他们的灵魂是一堆垃圾。他们就这样堆在一个角落,不时地会有被称为“警方突击行动”的扫帚来清扫一次。在圣马洛,雅克莱萨德就是这样一个角落。

有个孩子,也许是个矮人,十二岁,或者已经六十岁,患有粗脖子病,手里拿着一把扫帚。他是这儿的用人。

古坦舍巷最大、最棒或最有名的一座房子,叫雅克莱萨德。

常客一般从院子的大门进,而普通客人都从小铺子进来。

所谓巷子,原来只有两排木板房,东歪西倒的,当中只留下一条沟的空当,被叫做街道。路人得叉开双腿,踩着水沟的两旁行走,脑袋或手时不时会撞到左边或右边的房子。这些诺尔曼中世纪建的老木板房,看去还真有点儿像人的侧影。从破屋到巫婆,两者之间并无多少差别。这些凹形的小木楼,凸出的阳台、弓形的披檐和乱七八糟的破铁皮,仿佛是人的嘴唇、下巴、鼻子和眉头。天窗就像眼睛,是独眼。墙壁,就是腮帮,布满皱纹,尽是皮疹。两旁的房顶紧挨着,好似聚在一起策划阴谋诡计。“砍脖子的”,“砍脑袋的”,“砍头的”,这些古代文明的常用词语,与这种建筑自有渊源关系。

小铺子是什么?

四十年前,圣马洛有一条小巷,叫做古坦舍巷。这条巷子属于城市美化的对象,如今已不复存在。

临街的高墙在院子大门的右侧开了一个方形缺口,既是门,又当窗,有框有板,整幢房子里,唯有这块板装有铰链和门闩,也唯有这个框子装有玻璃。在这个临街的铺面后面,有一间小屋,是硬从睡人的棚子里隔出来的。在铺子的门上,用木炭写着几个字:本店经营古玩。“古玩”这个词当时就已经很时兴。紧贴着玻璃当做柜台用的三块木板上,可以看到几个没有柄的陶罐,一把画有人像的中国肠膜阳伞,千疮百孔,已经无法再打开或收拢,还有几块奇形怪状的碎铁片或碎瓷片,几顶软塌塌的男帽和女帽,三四只鲍壳,几包古旧的骨头纽扣和铜纽扣,一只绘有玛丽-安托瓦内特肖像的鼻烟盒和一册已经不全的瓦斯贝尔特朗著的《代数》。这就是小铺子。里面的一扇小门跟水井所在的院子相通。铺子里有一张桌子和一张木凳。木腿女人就是这家小铺的女掌柜。

六 雅克莱萨德

七 夜晚的买主和神秘的卖主

诺盖特钟楼敲响了熄灯钟之后又过了两个小时,克吕班师傅才回到了客栈。那只巴西钟(9)是在晚上十时敲熄灯钟。因此,他回来时已是半夜了。

星期二的整个夜晚,克吕班都不在约翰客栈;星期三晚上,他还是不在。

他好像跟那个开兑币行的朋友交谈过一阵子。

这天的傍晚时分,两个男子走进了古坦舍巷,在雅克莱萨德门前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个敲了敲门玻璃。小铺的门立即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木腿女人朝他们微微一笑,这微笑她是专门留给体面人的。桌子上,放着一支蜡烛。

这天晚上,克吕班在海岸自卫队员的那张桌子上吃了饭,而且一反常态,吃过饭后便出了门。他这一走,结果没有好好守着杜朗德办事处,差点儿误了装船。他这人办事向来一丝不苟,这件事自然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两位来客确是体面人。

“后天,星期四。”客栈老板回答道。

刚刚敲门的那一位说道:“您好,老板娘,我是为那事来的。”

“‘塔莫利巴斯’号到底什么时候走?”

木腿女人又是微微一笑,从对着水井所在的院子的后门走了出去。片刻后,后门又打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半开的门里。这男人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身着工作罩衣,罩衣下面鼓鼓的,像是放着一件什么东西,衣褶处沾着一些短短的干草,睡眼惺忪的样子,准是刚被叫醒的。

克吕班师傅拿着烟斗,抽了一口烟,向约翰客栈的老板问道:

他走上前来。大家相互看了一眼。身着工作罩衣的那位一副吃惊和狡黠的神态。他问道:

“塔莫利巴斯”号还停泊在锚地。

“您就是武器店老板?”

这个星期六过后的星期二,克吕班师傅驾着“杜朗德”号,又到了圣马洛。

刚才敲门的那一位回答道:

显而易见,只有魔鬼才会这么说话。孩子们没有再多听下去,这一次是真的逃了。那个法国小男孩终于相信是有鬼,比另两个孩子跑得还要快。

“是的。您就是那个巴黎人?”

“您是绅士,我是骑士。”

“对。叫红皮。”

“再见。”

“拿出来看看。”

“我的名字叫‘荣誉’。”

“给。”

“一言为定。”

那人说着从罩衣下面拿出一件当时在欧洲极为罕见的武器:一把左轮手枪。

“比果露强。”

这把左轮手枪崭新发亮。两个体面人仔细看了一番。被身着罩衣的人称为“武器店老板”、好像对这座房子很熟悉的那一位,试了试手枪的扳机,然后递给了另一位。那人背着光站着,看样子好像不是本城的人。

“谢谢。”

武器店老板又开口问道:

“晚安。来点儿烧酒?”

“多少钱?”

“全都讲妥了。再见了,弟兄们。”

身着罩衣的那一位回答道:

“夜里。都是夜里到,夜里走。我们有个老婆,名字叫大海,我们有个妹妹,名字叫黑夜。老婆有时会欺骗我们,妹妹从来不会。”

“我是从美洲带来的。有的人带猴子,带鹦鹉,还有的带别的动物,好像法国人是野蛮人似的。我呀,就带了这玩意儿。这可是有用的发明。”

“布拉斯基多什么时间到?”

“多少钱?”武器店老板又问道。

“好。”

“是把自动手枪。”

“准备跟布拉斯基多一道走的人,星期五得到这儿。”

“多少钱?”

“人用金子什么都办得到,上帝用风什么都做得出。”

“砰,一响。砰,砰,两响。砰,砰……像下雹子似的,真棒!值得玩玩。”

“不错。”

“多少钱?”

“金子是金子,风是风。”

“是六响。”

“一定不会亏待了他。”

“哎,到底多少钱?”

“要是大海听从布拉斯基多的话。”

“六响,六个金路易。”

“布拉斯基多会听他的客人调遣吗?”

“五个行吗?”

“或多或少。”

“不行。一响一个路易。就这价。”

“八个小时?”

“想要做生意吗?还是讲点儿情理吧。”

“那要看风向。”

“我说的是实在价钱。您给我好好瞧一瞧,武器店老板先生。”

“去托贝湾需要很长时间吗?”

“我仔细看过了。”

“只要有金币,想怎么办,布拉斯基多就怎么办。”

“枪的转轮转得就像塔列朗先生(11)那么灵活,都可以把这种枪轮载到风标词典中去。简直是宝物。”

“那人想要怎么办,布拉斯基多都会照办吗?”

“我看到了。”

“只要他有金币。”

“枪管是西班牙制造的。”

“告诉我,如果那个客人要布拉斯基多把他送到别的地方,不去波特兰或托贝湾呢?”

“我注意到了。”

“行。”

“上面还有纹路呢。告诉您吧,这纹路是这样造出来的。他们先把整桶的废铁往炉子里倒。什么样的废铁都有,有废铁块、废马蹄和掌马蹄用的废铁钉……”

“现在我要走了。”

“还有废镰刀。”

“好。”

“我正要说呢,武器店老板先生。然后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废铁用烈火加热,最后熔成一种很漂亮的铁料。”

“我是来跟您协商的。”

“是的,不过那料子可能会有裂缝、缺口和厚薄不匀的情况。”

“再说,就是听了,也听不懂。我们讲的是自己的行话,谁也不知道。既然您会,说明您跟我们是同伙。”

“噢。可以用燕尾式接合锻造的方法来解决厚薄不匀的情况,同样也可以通过重锤锻打来避免隙缝的出现。先用重锤把铁料锻打一遍,再用烈火加热两次。要是铁料热过了头,可用小火慢慢恢复。然后便是拉料,最后在套管里滚轧成形。这种铁料可棒了!枪管用的就是这种料。”

“真的。”

“您是干这行的吧?”

“谁敢冒险来听我们谈话?”

“我哪行都干。”

“我知道。”

“枪管是淡淡的水色。”

“不可能有人听我们谈话,也不可能看到我们。恐怖使这里变成了荒漠。”

“可真漂亮,武器店老板先生。这水色是加了三氯化锑才形成的。”

“不会有人听见我们谈话吧?”

“刚才我是说只出五个路易,对吧?”

“怕死鬼才会出卖别人。我们是勇士。大海是寒冬的教堂。背叛是地狱的教堂。”

“我冒昧地向先生指出,我刚才有幸提出的是六个路易。”

“布拉斯基多不会出卖别人吧?”

武器店老板压低声音:

“您那个人尽可以放心。”

“听我说,巴黎人,机会难得,就出手吧!这样的武器对你们来说根本没什么用,只会引人注意。”

“那更好。”

“确实不错,”巴黎人说,“是有点儿显眼,还是有钱人用好。”

“或去托贝湾。”

“就五个路易,你愿意吗?”

“好。”

“不,六个。一响一个路易。”

“波特兰。”

“那就六个拿破仑金币吧。”

“去哪儿?”

“我要六个金路易。”

“毕尔巴鄂。”

“你难道不是波拿巴党人?竟然要路易不要拿破仑!”

“他从哪儿来?”

叫“红皮”的巴黎人微微一笑。

“那布拉斯基多不会来得这么快,但一定会来的。”

“拿破仑挺值钱,”他说,“路易更值钱。”

“是的。”

“六个拿破仑。”

“是说遇上坏天气?”

“六个路易。这对我可是二十四法郎的差价呢。”

“要是海上很险呢?”

“那这买卖就做不成了。”

“从下个星期六,也就是从今天起的一个星期后算起,出不了五天,布拉斯基多一定到。”

“行啊,这宝贝我就自己留着。”

“我明白了。”

“那您留着吧。”

“我这个月来,他另一个月来。”

“杀价!亏您想得出来!这玩意儿是新发明的,绝不能这样出手。”

“那么,他不可能不到根西岛来吧?”

“那,晚安!”

“不管什么天气。他才不害怕呢。我是布拉斯戈,他是布拉斯基多。”

“这可是手枪发明的一大进步,切萨皮克的印第安人把手枪叫做Nortay-u-Hah。”

“不管什么天气他都会来吗?”

“五个路易,现在就付,是金币。”

“他是我同乡,托凯约人。”

“Nortay-u-Hah的意思是‘短枪’。很多人还不知道呢。”

“他不会不来吧?”

“五个路易,再加一个小埃居。”

“星期五,星期六或星期天。”

“老板,我说的是六个。”

“哪一天?”

在他们俩讨价还价的时候,背朝蜡烛一直还没有说话的那位转动着左轮手枪。他凑到武器店老板的耳边,轻轻地问道:

“下星期。”

“这玩意儿棒吗?”

“哪个星期?”

“棒极啦!”

“到甫莱蒙。”

“六个路易我出了。”

“到这儿?到甫莱蒙来?”

五分钟后,叫“红皮”的巴黎人把刚刚到手的六个金路易放进罩衣内夹肢窝下边的一个暗袋里。这时,那个买主口袋里揣着左轮手枪,跟武器店老板一起走出了古坦舍巷。

“当然。”

八 连撞红黑两弹子

“布拉斯基多一定会来吗?”

第二天是星期四。这一天,在离圣马洛不远,代科莱海角附近的一个岸高海深的地方,出了一件惨事。

“两三天,三四天。或更长一点儿,或更短一点儿。”

一列舌状的岩石由狭窄的地峡与陆地相连,它像标枪一样插入大海,可在它的尽端,突然耸起一道绝壁,在大海的构造中,没有比这更常见的了。若要从海边登上悬崖的顶部,得爬过一道斜面,有时相当艰难。

“他要在这座房子里等几天?”

在下午四点钟光景,就在这样的一个悬崖顶上,站着一个男子。他身着制式大氅,大氅下很可能佩着剑,从大氅的某些垂直和带有棱角的皱褶,这是不难看出的。这人站着的崖顶是个相当宽阔的平台,布满了四四方方的大石块,看去就像特大的铺路石,石块中间留下了一条条窄小的通道。平台上,长着茂密粗短的小草,临海处,有一小块空地,尽端便是悬崖峭壁。这道绝壁比涨潮时的海面高出六十尺,仿佛是用斧头砍削的一般陡峭。不过,它的左角已经崩塌,形成了花岗岩特有的天然阶梯。但这一道道台阶并不好走,有时需要像巨人般大步跨过去,或似小丑般连蹦带跳地往上爬。这座坍塌的崖石阶梯一直伸到大海,钻入海底,可以说是一个很容易摔断脖子的地方。可是,迫不得已的时候,也可以从这儿到绝壁下面去登船。

“那就是他的事了。”

风在微微地吹。那人紧裹着大氅,稳健地挺立在那里,左手握着右肘,一只眼睛眯着,另一只眼睛贴着一架望远镜,好像在特别注意地观察着什么。他离悬崖边已经很近,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注视着天边,不受任何干扰。海潮已经高高涨起。波涛撞击着他脚下的绝壁底部。

“他还没有准备好。”

那人在细细观察的,是海面上的一艘船。确实,那船的行迹很奇怪。

“明天早晨。要是您那个人已经准备好了的话,可以跟我们一块走。”

这艘船离开圣马洛港差不多一个小时后,便停在了邦克基埃岛后面。这是艘三桅船。它没有抛锚,也许是海底的地势只允许船首偏离,抑或是它把锚收进了船头,反正是停在那儿,不再往前航行。

“那你们那些人,什么时候出发?”

从身着的制式大氅可以看出,那人是个海岸守卫队员,他正严密注视着那艘三桅船的一举一动,仿佛把一切都记在了脑中。三桅船的帆位,明显是既背风又逆风。第二层小帆顶着风,让风吹进二层主帆,同时拉紧后桅帆绞索,把后桅的第三层帆尽可能拉向吃风位置,总之使船帆相互约束,从而使船少吃风,尽量不漂动。这船并不想过分地迎着风,因为第二层的小帆的帆桁已经转到与龙骨成直角的位置。这样一来,船身横着,每小时最多也只会漂出半海里。

“走私的人不是小偷。”

天还很亮,尤其在海上和悬崖的顶部。海岸的低处已经昏暗一片。

“我能把袋子留在这儿吗?”

海岸守卫队员坚守岗位,一心一意地监视着海面,没有想到察看一下旁边和脚下的岩石,根本没有察觉到那里有什么动静。可就在那座石梯的一块凸出的崖石后,躲着一个人,看样子,显然是抢在海岸守卫队员之前藏在那儿的。黑暗里,不时地从崖石后闪出一个脑袋,往悬崖顶上看看。就这样,那位正注意监视的海岸守卫队员成了这人的监视对象。这人脑袋上戴着一顶美国宽檐帽,肯定是个男人,是个公谊会教徒。十天前在小海湾的岩石间跟苏埃拉船长谈话的,就是这个人。

“很好。”

突然,海岸守卫队员好像猛地提高了警觉。他动作迅速地用呢大衣袖擦了擦望远镜的镜片,使劲地瞄准了那艘三桅船。

“就在我带的这只袋子里。”

船上刚刚闪出了一个黑点。

“在哪儿?”

在浩瀚的海面上,那黑点就像是只蚂蚁。那是只小船。

“会有的。”

小船好像想要靠岸。上面有几个水手在拼命划桨。

“他得带吃的。”

小船渐渐地斜过船身,向代科莱海角驶来。

“好。那人到时就在这座房子里等候。”

海岸守卫队员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极点。小船的一举一动,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已经到了悬崖的最边缘。

“不问姓名,只掂钱袋。”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就是那个公谊会教徒,出现在海岸守卫队员身后的石阶顶部。海岸守卫队员没有看到他。

“也不问他的姓名?”

这人一时站着不动,双臂下垂,紧握着拳头,目光像猎人一样盯着海岸守卫队员的后背。

“那跟我们无关。”

他和海岸守卫队员之间只隔着四步。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停下;接着又走一步,再停下;除了迈步之外,他没有任何动作,身子的其他部分仿佛雕塑一般。他的脚踩在草上,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他走出第三步,又停下。这时,他差不多就碰到了举着望远镜、始终一动不动的海岸守卫队员。那人慢慢地把两只拳头抬到锁骨的高度,接着突然挥动胳膊,两只拳头像炮弹出膛似的猛地向海岸守卫队员的两个肩头砸去。这是致命的一击。海岸守卫队员不及叫喊一声,便脑袋冲下,从悬崖顶上坠下了大海。只见他的两只鞋底似雷电般闪了一下,就像是一块石头掉进了海里。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付钱。不追问他是从哪个地方来的?”

昏暗的水面泛起了大大的两三圈波纹。

“要付钱。”

只剩下了海岸守卫队员手中落到草上的望远镜。

“有个人要在这儿等,能跟布拉斯基多一起去英国吗?”

公谊会教徒在悬崖边倾着身子,看着波纹消失在海浪中。过了几分钟后,他抬起身子,一边哼着:

“是的。”

警察先生丢了脑袋

“一言为定?”

丧了命。

“说定了。”

他又一次俯下身子。什么也没有,只是在海岸守卫队员入水的地方,水面上出现了一片浓褐色,在波浪的晃动下渐渐散开。海岸守卫队员的脑袋很可能撞到了海底的岩石。正是他的血浮到了海面,在浪花中形成了那片斑痕。公谊会教徒一边看着那片红褐色的血斑,一边又继续唱道:

“就这样,说定了?”

丧命前的一刻钟,

下面便是鬼怪的交谈内容:

他还……

另两个哆哆嗦嗦地学着他的样,来到他的身边,紧紧挨着他,一个在他的右侧,一个在他的左侧。他们全都把耳朵贴在了墙上。屋子里,继续响着说话声。

他没有唱完。

说罢,他连蹦带跳,三步便到了房子的墙脚下。这份胆量中,实在有着几分疯狂。

只听得身后响起一个轻微的声音,对他说道:

“是吊死鬼的绳子。”法国小男孩不由分辩地说,“是鬼怪使的绳子。可我不信鬼。”

“您在这儿呢,朗泰纳?您好,您刚刚杀了一个人。”

“是条蛇。”

他转过身子,看见身后十五步远处的两块岩石间站着一个矮个子,手里拿着一把左轮手枪。

“像是条绳子。”

他回答道:

“那挂在窗户上的是什么东西?”另一个问道。

“正如您所看到的。您好,克吕班师傅!”

“不是鬼怪,是白衣太太。”

矮个子一阵战栗。

两个托尔代瓦尔的男孩中,有一个壮起胆子说了一句:

“您认出我了?”

等到他们快贴近房子时,三个人全都停下了脚步。

“您不是也认出我了嘛。”朗泰纳说道。

快到房子时,可以发现那房子里有点儿亮光,像是被遮住的灯光。那亮光十分昏暗,仿佛是刚才所说的暗灯产生的效果,在魔鬼夜会上,这种暗灯用得才多呢。

这时,海上传来划桨声。刚才海岸守卫队员一直监视着的那艘小船慢慢靠近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

克吕班师傅声音很低,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

房子变得越来越高。声音也愈来愈清晰。

“干得真麻利。”

“你们知道,那不是真的。根本就没有什么鬼。”

“能为您效劳吗?”朗泰纳问。

捻缝小徒工朝他们转过身子,对他们说道:

“没什么事。已经十年没见到您了。您生意肯定兴隆吧。您一切都好吗?”

他们惶恐不安,一步步紧跟着他。

“好,”朗泰纳回答道,“您呢?”

托尔代瓦尔的两个小男孩真恨不得后退,躲到那堆干柴后去,可他们已经走出了很远,再说,那个当捻缝学徒的朋友还在继续往那座房子走去。跟他在一起走,他们吓得浑身直哆嗦,可要离开他,又没有这个胆量。

“很好。”克吕班回答道。

“是魔鬼在交谈,”捻缝小徒工低声地说,“可我不相信鬼怪。”

朗泰纳朝克吕班师傅迈了一步。

与此同时,房子里的声音一高一低,越来越清晰了。孩子们侧耳倾听。耳朵也有扩音的功能。里边的声音不像是喃喃细语,比交头接耳声要响,又比嘈杂喧哗声要轻。有时,传来一两句话,发音清清楚楚。可那些话怎么也听不明白,音调很怪。孩子们停下脚步听一听,接着又开始往前走。

耳边传来咔嚓一声。克吕班先生把子弹推进了左轮手枪的膛里。

闹鬼的房子好像在他们的眼里变得越来越大,大得畸形。在恐惧造成的视错觉中,却有着真实的成分。房子确实在变大,因为他们离房子越来越近了。

“朗泰纳,我们相隔仅十五步。这距离正合适。您就站在那儿吧。”

托尔代瓦尔的两个男孩又紧紧跟着捻缝小徒工,迈步向前。

“噢,”朗泰纳说,“您想要我做什么?”

面对危险而无所畏惧,这股气概往往给落伍者以振奋,激励着他们往前走去。

“我来是要跟您谈谈。”

片刻后,法国男孩又添了一句,说道:“再说,只有傻瓜才相信鬼怪。”

朗泰纳不再迈步。克吕班先生继续说:

他那双掌了钉的大鞋踩在荆豆上,发出嚓嚓的声响,但并没有妨碍他细听房子里的声音。那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好像是一场连续的对话,语气平静。

“您刚刚杀了一个海岸守卫队员。”

说着,他又向前走去。

朗泰纳抬了抬帽檐,回答道:

“小麻雀,你来得太迟了。时间过了,我要去看看。”

“承蒙抬举,您已经跟我说过了。”

法国小男孩对鸮斥责道:

“但刚才说得不那么确切。我刚才是说,杀了一个人;可现在我说,杀了一个海岸守卫队员。那位队员为619号。他是一家之主,留下了妻子和五个孩子。”

法国小男孩的身后,另两个孩子浑身颤抖起来。

“恐怕是这样。”朗泰纳说。

他们刚刚走过一堆干柴,相当大的一堆,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片死寂之中,这堆柴火给人以安宁的感觉。一只鸮从灌木丛中飞出,只听得沙沙的摩擦树枝声。鸮飞起来的样子鬼鬼祟祟的,倾斜着,让人惶恐不安。它从孩子们的身边掠过,在这黑夜里,用两只圆滚滚的眼睛死盯着他们。

不觉中出现了片刻停顿。

另两个孩子害怕极了,只得狠狠心,紧紧跟着他走。他们连单独逃跑的胆量也没有了。

“海岸守卫队员,都是些优秀的人才。”克吕班说,“以前差不多都干过海员。”

他朝房子迈了一步。

“我发现,”朗泰纳说,“他们一般都留下一个妻子五个儿女。”

“咱们去瞧瞧!”小法国人说道。

克吕班师傅继续说:

海上的黑夜格外寂静。在那里,黑暗的沉默比在任何地方都深不可测。平素里,浩瀚的大海,波涛汹涌,连雄鹰的叫声也听不见,可此时此刻,风平浪静,连只苍蝇飞动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这坟墓似的死寂,使屋子里传出的声音倍显凄厉。

“猜猜这把左轮手枪花了我多少钱。”

一时间,那灯光更亮了,紧接着熄灭,再也没有亮起,房子重又变得黑洞洞的。这时,里面发出了声响,那声响像是说话声。事情总是这样:看得见的时候,往往听不见;而听得见的时候,又往往看不见。

“这家伙真漂亮。”朗泰纳说。

破窗而入,是魔鬼的习惯。

“您猜值多少钱?”

突然,一个漆黑的影子,好似人的形状,出现在其中的一扇窗户上,像是要从外面往里蹿,刹那间,那影子钻进了屋子。看样子,像是有个人进了屋。

“我猜它很贵。”

对面的房子也好似在望着他们。在死寂一般的茫茫黑暗中,它张着两只火红的眼睛。那是两扇窗户。灯火忽然又熄灭了,继又亮起,接着又是一片黑暗。这一闪一灭,阴森可怖,恐怕是地狱之门一开一关的缘故。坟墓的气孔往往起着暗灯的作用。

“花了我一百五十四法郎。”

看着捻缝小徒工站在那儿,另两个掏鸟窝的孩子一前一后,又好奇地一步步往回走,浑身直抖。捻缝小徒工轻声地对他们说:“屋子里有鬼。我看到其中一个的鼻子。”托尔代瓦尔的两个小男孩连忙缩在法国孩子的身后,让他挡在前头,当做盾牌,抵挡着来犯之物。有他在中间隔着鬼怪,就有了安全感,于是踮起脚尖,从他的肩膀上方望去。

“您肯定是在古坦舍街的武器店买的吧。”朗泰纳说。

房子没有天花板,也没有隔层,只有四堵墙和屋顶,一个窗户亮了,另一个不可能不亮。

克吕班继续说:

灯光又灭,接着又亮了起来。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被夜间的露水打湿的草上,映出一道隐隐约约的火光。有时,那灯光在房子的内墙上显出高大的黑色身影,在不停地晃动,还有一个个硕大的头影。

“他没有呼喊。人摔下去是喊不出声来的。”

他一动不动,面对着房子,望着它。

“克吕班师傅,今天夜里会刮海风。”

托尔代瓦尔的两个孩子又撒腿没命地逃跑。可那个法国小魔鬼站在原地,没有朝前走,也没有往后退。

“就我知道这秘密。”

突然,两扇窗户又亮起了灯光。

“您住在约翰客栈吧?”朗泰纳问道。

恐惧感丝毫没有减弱,但好奇心卷土重来。掏鸟窝的孩子向前靠近。

“是的,那儿不错。”

果然,那两扇窗户上的灯光不见了。房子的轮廓清晰地显现在铅色的天空中,仿佛是用冲子冲刻的一般。

“我记得在那里吃过腌酸菜,很棒。”

“瞧,”他说,“没灯光了。”

“您的力气一定大极了,朗泰纳。看您这副肩头!我可不想让您碰一下。我出生时,样子太弱小了,他们都不知道是不是能把我养大。”

等跑远了,那个法国小男孩转过身子。

“还是养大了,真幸运!”

孩子们撒腿便跑。

“是的,我总是在老约翰客栈住。”

两个窗户亮着灯光。

“您知道我是怎么认出您的,克吕班师傅?那是因为您认出了我。我想,只有克吕班才认得出我来。”

他们“往左一拐”,来到了房子的另一面。

说着,他又往前迈了一步。

可他们还是壮了胆子,因为捻缝徒工低声地对他们说:“我们往左拐。”那一边才美呢。无论如何得看看那两扇黑洞洞的窗户。

“站回您原来的位置上去,朗泰纳。”

他们顺着房子后面临海一边的陡坡往上爬,陡坡直通一道狭窄的崖峡,几乎难以落脚。最后,他们靠近了房子,可看到的只是窗户全被封死了的南墙;他们不敢往左拐,因为一拐过去,迎面就可看到另一面墙,墙上露着两个窗洞,太可怕了。

朗泰纳往后退去,自言自语道:

他们屏住气,渐渐靠近那座房子,仿佛在走近一头猛兽。

“一在这玩意儿面前,人都成了小孩。”

后来,他们中有一位提起这件事,谈起了记得的大致情况,最后补充了一句:“那房子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克吕班师傅继续说道:

掏鸟窝的孩子眼睛望着那座房子,一步步慢慢往前走,领头的是那个法国小家伙。

“现在的情况是,在我们右边三百步远的圣埃诺加方向,还有一个海岸守卫队员,为618号,他还活着;在左边,圣吕纳尔方向,有一个海关检查站。不出五分钟,七个全副武装的人就可以赶到这里,整个山崖将被团团围住。山口也将有人把守。要逃走,是不可能的。悬崖下有一具尸体。”

这地方很荒僻,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气氛,令人感到不可侵犯的肃杀之气,简直望而生畏。高丘上一片死寂,无遮无盖,几步之外,便是险邃陡峭的悬崖。下面的大海无声无息。没有一丝的风,草尖一动不动。

朗泰纳朝左轮手枪瞟了一眼。

再说,对他们的这份胆量起着支撑作用的那个小男孩,确实无愧于这个角色。这是一个果断的孩子,是个捻缝学徒工,属于那种小大人,已经靠自己挣饭吃,晚上在工棚的一个角落铺点儿草,就当床睡。他嗓门儿很大,就爱爬树爬墙,要是在哪家的苹果树前经过,那是从来不讲情面的。他在修理战舰的船坞里打过工。这个偶然之子,这个侥幸活了下来的孩子,这个快乐的孤儿,出生在法国,但谁都不知道到底是在哪一个地方。这两方面的原因,使他胆子变得很大。要是碰到穷苦人,他往往毫不吝啬地付双倍的钱。他跟巴黎人对过话,虽说十分淘气,但却很善良,一头金发,黄中带红。眼下,不少渔船在佩克里船厂修理,他在那儿打工,做捻缝的活儿,每天一个先令的工钱。有时一高兴,他就给自己放假,去掏鸟窝。那个法国小男孩就是这个样子。

“正如您所说的,朗泰纳,这家伙真漂亮,也许里面上的是火药,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一声枪响,就可召来全副武装的援兵。我可以打六响。”

这乱七八糟的念头出现在根西岛的这几个掏鸟窝的孩子脑中,因为混乱,也出于本能,最终壮了胆子,一个个向那座房子走去。

一轻一重的划桨声越来越清晰。小船已经离得不远。

就这样,追逐着一个又一个猎物,最终碰到了魔鬼。抓了麻雀,再看看妖精。父母们总用来吓唬他们的东西,现在终于可以看看是什么货色了。一旦在探寻神话故事的踪迹,那就再也无法止步了。能跟那些老太婆知道的一样多,这实在诱人。

身材高大的朗泰纳怪怪地望着矮个子。克吕班师傅以越来越平静温和的声音说道:

再说,他们是猎手;三个人都还是孩子,三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三十岁,可他们在追踪,在搜寻,在侦察躲藏起来的东西。难道要半途而废?既然已经把脑袋探进了别的洞里,为什么就不探头看看这个洞?凡是打猎的人,总是会被牵着往前走。一个探险的人,那就像被绞进了齿轮,是无法自拔的。他们细探过了那么多鸟窝,如今遇到了鬼穴,惹得他们心里发痒,真想瞧一瞧。到地狱里去探一探,为什么就不行呢?

“朗泰纳,小船就要到了,上面的人知道您刚才在这儿干的事,一定会来帮忙,把您抓住。您这次要走,得付苏埃拉船长一万法郎。顺便提一句,要是跟甫莱蒙的走私犯打交道,您恐怕不用出那么多钱。可是他们只能把您送到英国,而您不能冒险到根西岛去,因为那儿的人有幸都认识您。我们还是谈谈目前的处境。要是我开枪,他们一定会把您抓住。可您这次要逃走,要付苏埃拉一万法郎。您已经预付给了他五千。苏埃拉完全可以带着那五千法郎一走了之。情况就这样。朗泰纳,您伪装得真巧妙。这顶帽子,这身怪里怪气的服装,还有这双护腿,使您变了一个人。您忘了戴副眼镜。可您把胡须给留起来了,这很好。”

此外,几个人共处危难之中,给人以放心的感觉。三个人一起害怕,反倒给人以勇气。

朗泰纳咧嘴一笑,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克吕班继续说道:

众所周知,法国人是什么都不信的。

“朗泰纳,您穿着一件美国短裤,有两个口袋。其中一个放着您的表,那您留着。”

孩子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逃跑,第二个念头是走近去看看。他们从未在这个时刻看过这座房子。想看看到底可怕不可怕,这种好奇心是存在的。何况他们中还有一个小法国人,结果,他们还是向前靠近了。

“谢谢,克吕班师傅。”

它耸立在荒凉的高丘中央,黑巍巍的一团,像是个对称而可怖的瘿瘤,高高的,呈方形,棱角分明,酷似地狱里一座巨大的祭坛。

“另一个口袋里有一只装有弹簧开关的小铁皮盒,是老式的水手鼻烟盒。请从裤袋里掏出来,把它扔给我!”

房子黑洞洞的,可怕极了。

“可这是在抢劫!”

他们看了看那座房子。

“想呼救?随您的便。”

他们还是停下了脚步。

说罢,克吕班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朗泰纳。

他们多么想拔腿就跑,离开这个地方,但又很想停下来看一看。

“听我说,克吕班大师傅……”朗泰纳伸着打开的手,向前走了一步。

他们开始害怕起来,在这个时间来到这样一个地方,任何人都必定会感到恐惧的,尤其是孩子。

这声“大师傅”完全是为了讨好。

登上高峻的圆崖后,三个捣鸟窝的孩子来到了坐落着那座闹鬼的房子的崖顶。

“站在原地别动,朗泰纳。”

这几个孩子当中,只有一个什么都用不着害怕。这是个孤儿。这个小男孩是个法国人,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这会儿正为没有母亲而得意呢。谁也不会去在意他,也就不会有人去打他。另两个孩子是根西岛人,属托尔代瓦尔教区。

“克吕班大师傅,我们谈谈。我给您一半。”

那几个孩子为什么这么晚才归来?事情再简单不过:他们跑到了阿瓦尔碎石滩去掏紫海鸥的窝。这个季节十分温和,鸟儿早就开始交尾了。孩子们偷偷地看着雄鸟和雌鸟围在巢旁的一举一动,被它们相互追逐的热乎劲儿迷住了,忘记了回去的时间。等到一涨潮,他们全被海水困住了,无法回到停泊着他们那艘小舟的小海湾去,只得待在碎石滩的崖尖上,等着退潮。就这样,他们一直到深夜才回家。而遇到这种情况,做母亲的往往是一等再等,焦急万分,见到孩子回来,这才放心,但很快会由高兴变成愤怒,挂着泪水,给孩子一顿痛打。因此这些孩子心里七上八下,着急地往回赶。可看他们往回赶的样子,却好似有意拖延,带着不想回到家里的某种欲望,因为等待着他们的,是一阵拥抱,而后便是噼里啪啦一阵耳光。

克吕班叉起胳膊,露出了左轮手枪的枪口。

夜,黑沉沉的。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空。托尔代瓦尔钟楼刚敲响了凌晨三点的钟声,那钟楼呈圆形,尖顶,酷似一只巫师的帽子。

“朗泰纳,您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个正派人。”

凡是掏鸟窝的孩子,都是些对大海很不在乎的顽童。

停顿片刻后,他又继续道:

就在星期六到星期天的那个夜里——我们在此把日期明确一下,我们相信这个日期是确切的——三个孩子登上了甫莱蒙的峭壁,然后又回到了村里。他们是从海上回去的。这些孩子,拿当时的话说,是“déniquoiseaux”,也就是“déniche-oiseaux”的意思,叫“捣鸟窝的”。海岸边,只要有悬崖和岩洞,那肯定会有不少掏鸟窝的孩子。在前面,我们已经提过一句。大家还记得,为了鸟儿和孩子的事,吉利亚特总是很担心。

“全得交给我。”

差不多就在克吕班师傅在托尔代瓦尔度过的那个星期六,发生了一件怪事,开始时在当地几乎没有走漏一点儿风声,过了很长时间后才传开。因为如我们刚刚指出的那样,有许多事,虽然被人看见了,但由于目击者受到了惊吓,也就一直没有旁人知道。

朗泰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家伙可真厉害!”

五 掏鸟窝的孩子

这时,克吕班眼睛一亮,声音变得钢铁般干脆而尖利。他高声说道:

要游过阿诺伊和甫莱蒙之间的海峡,不是绝对不行,但很不容易。请记住,这是克吕班师傅的壮举之一。熟悉这块浅滩的游泳好手有两个地方可以歇口气,一个叫圆岩,另一个更远一点儿,在稍稍偏左的方向,叫红岩。

“我看您是弄错了。您自己才叫‘抢劫’呢!我呀,我叫‘物归原主’。朗泰纳,给我听着。十年前,您在一天夜里离开了根西岛,走时从一个合股公司的钱柜里拿走了属于您的五万法郎,可忘记了留下属于另一个人的五万法郎。您从您的合伙人——善良正直的利蒂埃利大师傅那儿偷的五万法郎,加上十年的利息,共计八万零六百六十六法郎七十生丁。昨天,您到过一家兑币行,我这就把他的名字告诉您,他叫莱比歇,在圣樊尚街。您数给了他七万六千法郎的法国银行纸币,他兑给了您三张英国银行的钞票,每张一千英镑。您把三张钞票全放进了铁鼻烟盒,那盒子就在您的右裤袋里。三千英镑值七万五千法郎。我以利蒂埃利大师傅的名义,就要这个数。明天我就要回根西岛,准备把钱全带给他。朗泰纳,停在那儿的那艘三桅船叫‘塔莫利巴斯’号。您在昨天夜里已经让人把您的行李混在船员的手提箱和袋子中间装上船了。您想离开法国。您这样做自有您的道理。您要去阿雷基帕。那小船正来接您呢。您在这儿等着上船。小船到了,划桨声已经很清楚。让您走还是让您留下,全在于我。不多说了。把铁鼻烟盒扔给我!”

这块礁石是一个岬角群的组成部分,那岬角有的沉在海底,有的露出水面,阿诺伊礁雄踞其间。它仿佛一座堡垒,筑有前沿工事:临海的一面,有长长的一列岩石,共有十三块;北边,有两块岩礁,名字分别叫“高弗尔基”和“针岩”,还有一片沙滩,叫“埃鲁艾滩”;南边,有三块岩石,叫“猫岩”、“刺岩”和“埃尔潘岩”,另有两片烂泥滩,叫“南滩”和“姆埃滩”。除此之外,就在甫莱蒙前方,还有一块岩石,其高度齐水,名叫“阿瓦尔碎石滩”。

朗泰纳打开裤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盒子,扔给了克吕班。真是一只铁鼻烟盒。盒子滚到了克吕班脚下。

阿诺伊礁共有三块:大阿诺伊礁,小阿诺伊礁和紫阿诺伊礁。现在的“红光”灯塔就建在小阿诺伊礁上。

克吕班弯下腰,但头没有低下。他用左手捡起鼻烟盒。两只眼睛和六响的左轮手枪始终对着朗泰纳。

如今,阿诺伊礁照亮了曾被它引入歧途的航线。专设陷阱的杀手现在手执火炬。人们在天边寻找着这块礁石,就像寻找着保护神和领港人,然而在过去,它简直就像个强盗,人们唯恐避之不及。那广阔的海域,从前一到夜里,就因阿诺伊礁而令人恐怖,如今却给人以安全感。真像是土匪摇身一变,成了警察。

接着,他大声喝道:

1862年,在这座礁石上建立了一座灯塔。

“我的朋友,转过背去。”

这块礁石远近闻名。凡是一块礁石所能干的坏事,它全都干过。它是最可怕的海上杀手之一。它阴险毒辣,在夜间守待着过往的船只,致使托尔代瓦尔和洛凯纳的公墓越来越大。

朗泰纳转过身去。

从这座房子所在的山顶上,可以望见西南方向距海岸一海里之远的阿诺伊礁。

克吕班师傅把左轮手枪夹在腋下,一掀鼻烟盒的弹簧,盒子便打开了。

还传说放在那座房子里的食物一直还留着,没有人去动过。路济弗尔(8)和走私犯一样,希望那个把食物放在屋子里的人能再回来。

里面放着四张纸币,三张一千英镑的,一张十英镑的。

人们的恐惧,对这座房子起到了保护作用,使那些有可能对它进行观察了解的人离得远远的。这样一来,到了夜里,要进到那房子里去,是再容易不过了,只需弄一副绳梯,或干脆到附近农家的菜园里找一架小便梯来,就能爬进去。再带些吃的和穿的,就可以在里边安全地等待着事变,等待着偷偷上船逃跑的时机。据说在四十年前,有一位逃亡者,有人说是个搞政治的,有人说是做生意的,就在甫莱蒙这座闹鬼的房子里躲过一阵子,后来从这里搭了一条渔船,成功地逃到了英国。再从英国去美洲,就很容易了。

他折好三张一千英镑的,重新放进盒子里,然后关上盒子,放进口袋。

不管怎么说,如果这座房子有过什么不测,那也是它的事;除了某些偶然或例外的情况,谁也不会到那儿去看什么。整座房子被孤零零地丢在那儿。谁也不会有兴趣冒着危险去跟魔鬼相会。

接着,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那张十英镑的纸币包好,说道:

如果对当地的传说和遇到的当地人讲的故事有必要相信的话,那么,据说在过去的年代,由于迷信,有人竟然跑到甫莱蒙去,在那座房子的墙壁上钉上铁钉——至今还能看到铁钉的印子——挂上没有爪子的老鼠、没有翅膀的蝙蝠、死牲畜的骨架、碾死在《圣经》书页中的蛤蟆和黄色的羽扁豆秆。这些稀奇古怪的还愿物,都是那些夜间过客挂上去的。他们冒冒失失,好像撞见了什么东西,于是送上这些礼物,希望能求得宽恕,祈求吸血鬼、恶鬼和妖魔息怒。自古至今,有过不少轻信的人。他们相信占卜巫术,相信魔鬼夜会,这些人中有的还是相当高层的人物。恺撒常常请教萨加纳(7),拿破仑也经常求教于勒诺尔曼小姐。有不少人内心惶惶不安,想方设法祈求魔鬼的饶恕。“但愿上帝保佑,撒旦不要怪罪。”这是查理五世祈祷的一句话。有的人还更胆小,他们甚至坚信不疑,认为人们也可能对罪恶犯有过失。面对魔鬼而无可指责,这是他们关心的事之一。由此而产生了信奉无边的黑暗与邪恶的宗教仪式。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虔诚信仰。在某些病人的想象中,确实存在着对魔鬼犯下的罪过。冒犯了冥界的律法,这种想法折磨着许多无知而怪诞的决疑论者。人们对地狱有着重重顾虑。于是,对布洛肯和阿尔穆伊山的群魔夜会,有人顶礼膜拜,深信不疑;有人想象自己对地狱犯了罪,乞求虚幻的忏悔来赎救虚幻的过失,向谎言之灵供认真相,向“过失之父”表示悔过,进行逆向的忏悔。这一切,过去有过,如今还继续存在。巫术案的每一页宗卷都是证明。人类的幻想竟然走到了这种极端。人只要一恐惧起来,就再也无法解脱。于是便梦想虚幻的过失、虚幻的惩罚,让巫婆的扫帚的黑影来消除良心的不安。

“转过身来。”

应该记住,这事发生在过去的年代。那时,根西岛的乡下人坚信在每年的一个固定的日子,牛和驴都会重演马槽显圣(6)的一幕;在圣诞之夜,谁也不敢进马厩,害怕看到马儿跪在地上。

朗泰纳转过身。

再补充说明一点,倘若这座房子如人们所言,给走私者提供了方便的话,那么他们在这里约会恐怕就相当自由了,原因就是这座房子根本不被人们放在眼里。而不被人们放在眼里,就不会被告发。人们决不会去向海关人员和警察揭发鬼怪。迷信的人往往只画个十字了事,而不会去控告。他们要是看见或好像看见了什么,总是溜之大吉,不再提起。在吓人的和被吓的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虽然不是有意的,但却是真实的。被吓的人总感到受了惊吓是自己的过错,他们觉得好像偷看了某个秘密,担心使自己本来就已经不可思议的处境变得更加复杂,惹怒了幽灵。这种想法使他们变得小心谨慎。再说,除了这种有心的举动之外,轻信的人的本能,就是沉默不语。恐怖导致失语;受了惊吓的人说话就少,仿佛恐怖在说:嘘,不许出声!

“我跟您说过,我只要三千英镑。这十英镑还给您。”

在那个已经相当遥远的年代,可以做出许多胆大妄为的事来。当时的治安,特别在小地方,可不像今天这样严。

说着,他把包着石块的纸币扔给了朗泰纳。

恐怖感的增强往往使事实丧失其本来面目。众多的夜间现象渐渐形成了房子“闹鬼”的传闻。但毫无疑问,这些现象完全可以作出解释:有人在黑夜偷偷溜进屋子,稍作停留后,马上又登船离去。有时是出于谨慎,因为某些形迹可疑的老板在遮遮掩掩地做坏事;有时则是胆大妄为,他们故意让人瞥见,以制造恐怖。

朗泰纳飞起一脚,把纸币和石块踢到了海里。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座房子好像对走私犯倒是提供了方便,而没有什么危害。

“随您的便,”克吕班说,“嗬,您肯定很有钱,我就放心了。”

轻信的人恐怕是错的,但那些只相信事实的人也肯定没有道理。问题依旧存在。

在他们谈话时,划桨声越来越近,可现在突然停止了。这说明小船已经到了崖底。

无知和轻信的人坚持他们的看法。首先,那房子不是在大革命的战争时期建造的。房子刻有“1780年”的字样,这个年代是在大革命之前。其次,它不是修起来作瞭望台用的,因为上面还刻有“ELM-PBILG”几个字母,这是两家姓氏的起首字母的组合,根据当时的习俗,说明这座房子是为一对新婚夫妻修建的。因此,从前是有人居住过的。后来怎么无人居住了呢?既然是为了不让人进屋才封死了门和窗户,为什么还留两个开着的窗户呢?要封就得全封,要么就不封。为什么没有护窗板呢?为什么没有窗玻璃?为什么没有窗框?为什么一边的窗户不封,另一边的窗户封得死死的?说是避免南边潲雨,可北边也会潲雨呀!

“您的马车已在下面恭候。您可以走了,朗泰纳。”

轻信的人们有着他们的解释,只相信事实的人们也有他们自己的见解。他们说,再也没有比这座房子更简单的了。那是左轮手枪大革命和帝政时代的一个瞭望台,是专门为监视走私活动而设的。战争结束后,这个瞭望台便被废弃了。但房子没有拆掉,因为以后也许还有用。为了防止盗贼进去,楼下的门和窗全都被堵死;另外,由于南风和西风的缘故,朝大海的三面墙的窗户也都封了起来。情况就是这样。

朗泰纳朝石梯走去,下了陡坡。

这座房子在“闹鬼”;这两个字对一切都做出了回答。

克吕班小心地走到悬崖边,伸出脑袋,看着他往下爬。

房子被大海包围,地势壮观,因此也就显得阴森恐怖。环境之美变成了一个难解的谜:这屋子为什么就没有人来住?这地方很美丽,房子也好,怎么会被废弃的呢?除了这些情理之中的疑问,也有人们想入非非时冒出的一个个问号:那块土地可以耕种,为什么就荒芜了呢?没有主人,门被封死,那地方到底怎么回事?那家的人为什么要逃走呢?到底出了什么事?若没有出什么事,怎么就一个人也没有?当一切沉睡之时,这里是否有人还醒着?黑夜的狂风,风暴,猛禽,隐藏的野兽,从未见过的生命,轮番出现在人的脑中,与这座房子混合在一起。这地方是客栈?它接待怎样的过客?人们不禁想象,黑暗的空中,暴雨夹裹着冰雹,扑进窗洞。雨水的渗透在内墙上留下了斑斑印迹。这些窗户或被堵死或还开着的房间时刻经受着飓风的袭击。那里是否发生过人命案?笼罩在黑暗中的房子恐怕发出过呼救声?它还缄口不语?或发出了呼唤?在这沉寂中,它在与谁较量?在这里,黑暗的时刻自然会让人觉得神秘莫测。正午时,房子让人惶惶不安,子夜时又会怎样呢?望着它,人们就像望着一个秘密。幻想自有其逻辑,可能的事也有其发展倾向,人们会想,在暮霭和晨曦之间的漫漫长夜里,那房子会是怎样一个景象呢?超人的生命在无穷地扩散,是否与这荒凉的高丘建立了联系,在这儿落了脚?是否被逼显形,在这里降身?混沌是否在这里盘旋?不可触知的生命是否在这里集聚直至构成形态?全都是谜。那石块中潜藏着神圣的恐怖。那禁屋里的黑影不仅仅是个影子,它是未知。待太阳下山后,渔船就要回港,鸟儿就要停止歌唱,山崖后的牧羊人就要赶着山羊回家,石头的隙缝就要给安心的蜥蜴敞开滑行的通道,还有那星星将开始张望,狂风将开始呼啸,天地间将充满黑暗,那两个窗户将张着口出现在黑暗之中。这一切向虚幻敞开了大门,正是借助幽灵、鬼怪,借助妖魔隐隐约约的面孔、时隐时现的面具和神秘躁动的亡灵和鬼影、根深蒂固而又愚昧无知的民众信仰,才揭示了这座房子与黑夜之间那种阴暗而密切的关系。

小船停靠在崖梯的最后一级旁,正是海岸守卫队员掉下去的地方。

夜里,凄惨的月光照进屋里。

克吕班一边看着朗泰纳往下蹿,一边自言自语道:

房子是用花岗石砌成的,只有上下两层高,四周尽是草。它丝毫不像是废墟的样子,完全可以居住。墙壁厚厚的,屋顶很结实。墙体不缺一块石头,屋顶也不少一片瓦。一座砖砌的烟囱紧依着屋顶的尖角。房子背朝大海。正朝大海的一面是堵墙。不过,若细加观察,可发现那面墙上有扇窗户,只是已经封死了。两面人字墙上开了三扇小天窗,东面有一扇,西面有两扇,也全都被堵死。楼下的两扇窗户同样被封了起来。而楼上,走近一看,倒让人感到惊奇,因为那儿有两扇窗户,都开着。封死的窗户不像这两扇打开的窗户那么可怕。窗虽开着,可大白天却昏暗一片。这两扇窗户没有窗玻璃,甚至连窗框也没有。窗户朝里开,里面黑洞洞的,看去就像两个被挖掉了眼珠的黑窟窿。屋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已经破败不堪,没有墙裙,没有护壁板,石头裸露在外,仿佛是一个坟墓,开着两个窗户,以便幽灵观看外面的世界。临海一面的墙基已被雨水冲刷得七零八落。几簇荨麻在风中摇动,轻拂着墙脚。远处,看不见一处住人的房舍。这座房子整个儿一片虚空,里面只有沉寂。然而,若你停下脚步,把耳朵贴在墙上细听,有时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疯狂的扑翅声。门也已被堵死,上方的石楣上,刻着这么几个字:ELM-PBILG,1780年。

“好一个619号!他以为就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朗泰纳以为只有他们两个人。就我知道明明是三个人。”

不管是否闹鬼,那房子的外表确实很怪。

他发现了脚下的草丛中海岸守卫队员掉下的那架望远镜,伸手捡了起来。

据说那座房子在闹鬼。

划桨声又响了起来。朗泰纳刚刚跳上了小船,小船正向大海驶去。

那座房子在荒凉中又陡添了几分恐怖。

等朗泰纳跳进小船,划桨声响起,悬崖开始在他身后退去的时候,他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狰狞,捏紧拳头,吼叫道:

高丘上有一座房子,更显得荒凉。

“啊!他这个魔鬼,真是个浑蛋!”

这座高丘一片荒凉。

片刻后,站在崖顶一直用望远镜看着小船的克吕班清楚地听到了海浪声中传来的高声吼叫:

甫莱蒙就在托尔代瓦尔附近,是根西岛的三个海角中的一个。海角的尽头,有一座圆形的高丘,长满了青草,俯瞰着大海。

“克吕班师傅,您是个正派人;我要给利蒂埃利写信,把事情告诉他,您不会觉得不妥吧?这小船里有一个根西岛的水手,是‘塔莫利巴斯’号的船员,名叫阿伊埃-托斯特凡,苏埃拉下次航行时,阿伊埃-托斯特凡会到圣马洛去的,他会作证,我把利蒂埃利大师傅的三千英镑交给了您。”

四 甫莱蒙

那是朗泰纳的声音。

若差不多掌握了走私的秘密路线,要想跟那些人交谈交谈,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只要对夜间出门不抱有任何偏见,跑到甫莱蒙去,敢于走向那个布满疑云、高耸着的神秘地方,就行了。

克吕班是个办事干脆利落的人。他像海岸守卫队员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崖顶的位置上,眼睛贴着望远镜,一刻不离那只小船。他看着小船在海浪中渐渐变小,时隐时现,慢慢驶进了停在海面的那艘船,最后靠了船,只见身材高大的朗泰纳上了“塔莫利巴斯”号的甲板。

当时经常在甫莱蒙出没的两个最有名的走私犯,一个叫布拉斯戈,另一个叫布拉斯基多。他们俩都属托凯约帮。那是西班牙的一个帮派,信奉天主教,其目的在于升入天堂后能拥有同一个主,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就像在尘世共有一个父亲一样,并不是那么不体面的事。

等把小船吊到船上,重新架到吊艇杆上之后,“塔莫利巴斯”号便起航了。风不停地从陆上吹来,鼓起了船帆。克吕班用望远镜一直瞄着前方的黑影,那影子越来越显得模糊。半个小时后,“塔莫利巴斯”号在黄昏灰暗的天空下,已成了一个黑点,渐渐消失在远方。

走私的秘密不得有丝毫泄露。走私犯发誓要保守一切秘密,而且信守誓言。天下没有比走私分子更让人信赖的了。有一天,奥亚尔赞的治安法官抓获了专在干坞做走私买卖的家伙,让手下的人对他严加拷问,逼他供出秘密出资人。走私犯死不招供。那个出资人就是治安法官本人。法官和走私犯这两个间谍,一个为在众人面前执行法律,不得不命令施加酷刑,而另一个为了信守誓言,则在酷刑下拒不开口。

九 对期待或害怕海外来鸿的人不无裨益的指点

由此而产生了许多相互勾结的内幕,当然遮着伪装。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需要罩上一层不可窥视的黑幕。一个走私犯知道的事很多,但决不能往外说;不得违背的信义是走私的律法。走私分子的首要品质为忠诚。嘴不严,便干不了走私的行当。走私必须保密,就像忏悔的内容不得泄露一样。

这天晚上,克吕班师傅又是很迟才回到客栈。

在英国和法国海岸的很多地方,走私交易与公开合法的交易有着真挚、默契的关系。确实,走私犯已经通过秘密的门道,踏进了不少大财政官的府邸,同时通过地下渠道,渗入到了商业流通和整个的工业脉络系统之中。人前是合法的商人,人后便成了走私的。这是许多人的发家史。塞冈就这样说过布尔冈,布尔冈对塞冈有同样的评论。对他们的话,我们无法评定孰是孰非。他们也许是相互攻讦。不管怎么说,走私虽为法律所不容,但与财经界的关系确实非常亲密。它与“最上流社会”也有瓜葛。曼德朗曾与德·夏洛莱伯爵暗中接触的那个洞窟,从外面看,清清白白,有着一个面向社会而无可指责的门面,可谓一座临街的门面房。

他这么迟的原因之一,是回店之前,他又去了迪南门,那儿有几家小酒店。他在一家不认识他的小酒店里买了一瓶烧酒,揣进了上衣的大口袋里,像是要藏起来似的。接着,由于“杜朗德”号第二天清晨就要返航,他又到船上去转了一圈,看看一切是否准备就绪。

那个时代已经相当遥远,在这个业已成为历史的时代里,英吉利海峡的走私活动十分活跃。根西岛的西岸一带,走私船尤其多。有些人对情况特别了解,半个世纪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们连细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报出好几艘走私船的名字来。那些走私船,差不多都来自阿斯图里亚斯或吉普斯夸。毫无疑问,哪个星期,都会来一两艘走私船,或到圣人湾,或到甫莱蒙。那景象,仿佛是定期的航班。塞尔克岛的一个海窟,过去叫“店铺”,如今仍称为“店铺”。当时,人们常去那儿到走私的人手中买东西。由于这种生意的特殊需要,英吉利海峡群岛上流行一种走私语言,如今已绝迹。那种语言之于西班牙语,就如地中海东岸地区的语言之于意大利语。

等克吕班师傅回到客栈,低矮的店堂里只剩下老远洋船长热尔特莱-加布洛先生一个人在喝着啤酒,抽着烟斗。

我们现在最后作一说明,本书所说的根西岛,是旧日的根西岛,如今已不复存在,除了乡村,其他地方已经难以找到根西岛的旧貌。在乡村,旧根西岛还活着,可在城市,它已经死了。我们对根西岛的看法同样适用于泽西岛。圣埃利埃市等于迪埃甫;而圣彼德港与洛利昂港差不多。由于时代的进步和这个勇敢的小岛人民的创造精神,四十年来,英吉利海峡群岛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哪里有黑暗,哪里就有光明,这里顺便提一句。

热尔特莱-加布洛先生趁喝酒吸烟的间隙,跟克吕班师傅打了个招呼。

克吕班回到根西岛后,马上去了托尔代瓦尔,在那儿待了三十六个小时。走的时候,他带了那只旅行包,还有系有缆结的绳子,但没有再带回来。

“再见,克吕班船长!”

就在这个星期五,当船行驶到大海上,船长可以暂时离开司令塔片刻的时候,克吕班回到了船长室,关上门,取出了一个旅行包,把衣服塞进了软隔层里,再把一些饼干、几盒罐头、几磅简装可可、一只马表和一架航海望远镜放进了硬隔层里,然后上了挂锁,再在旅行包的拉耳上系了一根专用的绳索,需要时可以拖着走。接着,他下梯到了底舱,走进了缆绳间。有人看见他出来时拿着一根带有铁钩、系有缆结的绳索,那是在海上修补船缝时用的;陆地上的强盗也用这种绳子,因为它们为攀登高处提供了方便。

“晚安,热尔特莱船长!”

克吕班师傅装好了船——这次“杜朗德”号装的主要是牛,也上了几位乘客——如往常一样,于星期五早晨离开圣马洛回根西岛。

“噢,‘塔莫利巴斯’号已经走了。”

三 克吕班带走的东西,一件也没有再带回来

“是吗?”克吕班说,“我倒没有注意。”

“别说是为我。”克吕班说。

热尔特莱-加布洛船长吐了口痰,接着说道:

“您下次来的时候。”

“溜了,苏埃拉。”

“您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回话?”

“什么时候?”

“如果我能给您弄到一支左轮手枪,那肯定是好货。”

“今天傍晚。”

“我得什么时候再来?”

“到哪儿去了?”

“虽是二手的,但是好货。”

“见鬼去了。”

“您什么时候可以给我回话?”

“恐怕是。可到底去哪儿了?”

“我想可以弄清楚是在哪儿。我会去打听的。”

“阿雷基帕。”

“哪儿?”

“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克吕班说。

“对。”

说罢,他添了一句:

“要卖?”

“我去睡觉了。”

“是的。”

他点起蜡烛,朝门走去,可又走了回来。

“一支左轮手枪?”

“您去过阿雷基帕吗,热尔特莱船长?”

“我好像听说圣马洛现在有一支,是二手货。”

“去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等什么?”

“中途哪儿可以停?”

“我同意,左轮手枪更好使。可还是等等吧,克吕班先生。”

“哪儿都可以。可‘塔莫利巴斯’号决不会中途停下来的。”

“我就想要一支左轮手枪。”

热尔特莱-加布洛先生把烟斗里的灰磕在了一只盘子的边上,继续说道:

“我有货色很棒的旧式手枪。”

“您知道,‘特洛伊木马’号帆船和那艘叫做‘特朗特莫赞’号的漂亮的三桅船都去了卡迪夫。因为天气问题,我是不主张走的。两艘船都转回来了,那情景才叫美呢。帆船装的是松节油,船进了水,得用抽水机抽,这一下,连油带水抽了个精光。至于那艘三桅船,干舷部位损失可惨了。船首的斜桅托板、船尖、前桅帆滑车梁、左舷锚杆,全都砸了。大三角的助帆桁断了根。三角帆的侧支索,艏斜桅支索,去瞧瞧,还能不能用。前桅倒没有什么,可受到了猛烈的摇晃;斜桅的固定铁片不见了,真不可置信,斜桅不过扯了一下,可铁片竟然全都扯掉了。左舷的船护板裂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大口子。不听别人的话,就这结果。”

“见鬼!”

克吕班把蜡烛放在桌子上,动手把上衣领口处的一排别针重新别牢。

“左轮手枪还没有上市呢。”

“热尔特莱船长,您刚才是不是说‘塔莫利巴斯’号决不会在中途停靠?”

“见鬼!”

“对,那船一定直开智利。”

“我还没有弄到货。您知道,才出的,刚刚才问世。在法国还只造旧式手枪。”

“这样的话,它在途中就不可能通消息,对吗?”

“您是做武器生意的,怎么会没有?”

“对不起,克吕班船长。首先它可以让途中遇到的所有到欧洲来的船只捎信。”

“我没有。”

“对。”

“我想要一支左轮手枪,六响的。”

“其次,它有海上信箱。”

“那武器很棒,克吕班先生。我相信一定会有市场。”

“什么叫海上信箱?”

武器店老板微微一张嘴角,同时脑袋一晃,用舌头发出了啧啧的称道声。

“您这都不知道,克吕班船长?”

“能连发五六颗子弹。”

“不知道。”

“不错,克吕班先生。那枪管会自动旋转。”

“一过麦哲伦海峡……”

“还包括反击?”

“怎么了?”

“不错,会自问自答。”

“便到处都是雪,天气也总是很恶劣,风总在作恶,海上情况很糟糕。”

“是种可以自动嗒嗒交谈的手枪?”

“然后呢?”

“知道,”店主回答说,“是美国造的。”

“然后,您过了蒙茅斯角。”

“您知道左轮手枪是什么样的吗?”

“好。再往下呢?”

夜里,他进了圣樊桑街的武器商店,对武器店老板说道:

“再就是过瓦伦廷角。”

后来,大家知道克吕班师傅还获悉了其他一些情况。

“还有呢?”

到了约翰客栈,克吕班师傅得知“塔莫利巴斯”号准备十来天后起程。

“再过伊西多尔角。”

那另一个人,身材高大,头发有点儿花白,头戴一顶宽边帽子,一身正经的“公谊会”教徒装束。很可能就是个公谊会教徒(5)。只见他态度卑谦地低垂着眼睛。

“还有?”

一个星期二的傍晚,“杜朗德”号来到了圣马洛,这时天还很亮。克吕班师傅站在舷梯上,正监视着手下的人驾船慢慢往港口靠近,可在小海湾附近的沙滩上,瞥见有两个人在交谈。他用望远镜仔细一看,认出了其中的一位。原来是苏埃拉船长。另一个,他好像也认识。

“还要过安娜岬。”

“塔莫利巴斯”号又添了货,已经准备停当,不久就要起航。

“好,可您说的海上信箱到底是什么?”

再说,克吕班师傅并不倨傲,傲得都不屑瞧这类无赖一眼。相反,他有时甚至去真正结识他们,在大街上跟他们握手或跟他们打招呼。他跟英国的走私犯讲英语,跟西班牙的走私犯说西班牙语。在这方面,他有几句响当当的名言:“人可以从对恶的认识中得到善。”“守林员跟偷猎者交谈不无裨益。”“领航员应该摸一摸海盗的底细,因为海盗是块暗礁。”“我试探小人,就像医生尝试毒药。”对此,大家都无可辩驳。谁都认为克吕班船长言之有理。他这人没有丝毫的怪脾气,从不挑别人的刺,因此备受称道。再说,谁有贼胆去说他的坏话呢?他的所作所为,显然是为了“把工作做好”。就他而言,一切都很简单明了,不可能会有什么事跟他有牵扯。水晶即使想要有瑕疵,也不可能。众人对他的这种信赖,是对他多年来老老实实做人的合理报答,也是他享有好名声的基础所在。不管克吕班做了什么事或者好像在做什么事,人们都会把他的精明当做一种美德去理解;他已经到了臻于完美的地步——据说,他这人还很谨慎——有的事轮到别人头上,会引起怀疑,可他却不但能保全自己的正直的名声,还能给人以能干的突出印象。他的能干的名声与坦诚的名声和谐地结成一体,从不相互混淆,相互矛盾。一个能干而又坦诚的人,世上是有的。这属于正直的人的一种,是最受赏识的一种。克吕班师傅就属于这种人,如果有人发现他们在跟骗子或强盗谈得火热,反而会更被人接受,被人理解,被人谅解,而且会因此而得到众人那深含敬仰和满意的目光。

“这就谈到了。右边是山,左边也是山。到处是企鹅和暴风雨中飞翔的海燕。那地方太可怖了。啊!真是见了鬼了!一片昏天黑地,颠得厉害!狂风自个儿吹个不停。那个地方,千万得当心船的栏杆!得把帆降下来!要用三角帆换下主帆,再用船首的三角帆!风一阵阵不停地吹。有的时候,四天,五天,甚至六七天扯不起帆来。往往是刚刚挂上崭新的帆,转眼就成了破布。晃得太凶了!那狂风能把一艘三桅船吹得像跳蚤似的乱跳。我亲眼看过一艘英国双桅横帆船,叫True blue(12)号,有个小水手趴在船头的圆桅上。哎!那小水手连人带圆桅全给风卷走了。人被风卷到空中,就像蝴蝶乱飞!我还见过一艘漂亮的双桅纵帆船,叫‘萌芽条’号,船上的大副被狂风从前桅杆上掀下来,活活摔死。我船上的栏杆也被砸过,纵桁成了碎片。每次从那个鬼地方出来,船帆全都被扯得成了布条。连三桅战舰也撞得四处漏水,像竹篮一样。那一带的海岸也像是魔鬼!再也没有更凶险的地方了。那崖石仿佛在耍孩子脾气,这儿凸出一块,那儿又凹进一块。慢慢地靠近了饥荒港,那儿,就更糟糕了。波涛汹涌,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凶猛的海浪。简直就像鬼门关!一过那里,便会猛然发现两个红色的大字:邮局。”

苏埃拉偶尔也来约翰客栈吃饭,克吕班师傅和他面熟。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热尔特莱船长?”

二 克吕班瞥见了某人

“我是说,克吕班船长,一过了安娜岬,便可在一块百尺高的崖石上看见一根大木棍。那是一根标杆,上面挂着一只桶。那只桶就是信箱。可英国人非得在上面写几个字:Post-office(13)。他们掺和什么东西?那是海洋邮局,下属于那个尊贵的绅士——英国国王。这个信箱是大家的。它属于所有的船。邮局,真是有点儿荒唐!那感觉,就像是魔鬼突然给您敬上一杯茶。那信箱是这样提供服务的:船经过这里,都要派小艇把信送到邮局去。从大西洋来的船送发往欧洲的信,从太平洋来的船送发往美洲的信。开小艇的船员把要发的包裹放进桶里,同时从桶里领回别人送来的包裹。领回的那些信,就由您负责传递。在您之后经过的船则负责传递您送的信。船只来来往往,您来的大洲,正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带您的信,您捎我的信。那桶用一根铁链系在杆子上。那鬼地方,又是雨又是雪!还下冰雹!那混账大海!到处是妖魔鬼怪。‘塔莫利巴斯’号必定要从那儿经过,那只桶有一个结实的盖子,带有铰链,但没有锁。您瞧,大家也就可以给朋友写信了,而且信都能送到。”

帮人潜逃,是个行业,而潜逃的人数很多,这便成了一个赚大钱的好行业。这种投机生意通常有别的一些生意作补充。谁想逃到英国去,那得找走私犯;若要逃到美洲去,就得找跑远洋走私的那些船老板,如苏埃拉之流。

“真太有意思了!”克吕班喃喃地说,一边在想着什么。

我们不难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尤其就那些邪恶的小人而言,可以说逃亡将导致各种命运。虽是一个卑鄙的恶棍,但逃跑时也从巴黎或伦敦带走了文明,就像带着一份嫁妆来到了原始或野蛮的地方,因此而受人推崇,成了先驱。这种冒险分子,并不是绝对不可能逃出法律的制裁,他一旦到了另一个天地,便会成为神圣的人物。逃亡中有着魔幻的成分,不少潜逃犯都得到了梦一般美妙的结果。这类性质的逃亡往往引向未知和梦幻的境地。一个破产者,欠了一屁股债,灰溜溜逃出了欧洲,不料二十年后,摇身一变成了蒙古大汗或塔斯马尼亚岛国的国王。

热尔特莱-加布洛船长朝他的那一大杯啤酒转过身去。

当时正处在大逃亡的年代。王政复辟是一种反动;革命导致的是逃亡,而复辟造成的则是放逐。在波旁王族重新登台的头七八年里,引起一片惊慌,无论是财政界、工业界,还是商业界,都感到脚下的地在动摇,许多人破了产。在政界,还是能逃的则逃。拉瓦莱特跑了,勒费布弗尔-代斯努埃特跑了,德隆也跑了,到处是特别法庭,还有特莱斯塔荣(4)式的复仇团伙。人们纷纷躲开索穆尔桥、拉莱奥尔炮台、巴黎瞭望台的高墙和阿维尼翁的托利亚斯塔楼,这一个个由反动派在历史中留下的阴森森的黑影,至今还能清晰地看到那只血腥的手。伦敦的西斯尔伍德案延伸到法国,巴黎的特洛戈夫案扩大到了比利时、瑞士和意大利,搅得人心惶恐不安,纷纷出逃,加剧了规模浩大的地下大逃亡,当时的社会最高阶层逃得几乎不剩一个人。大家只是想有个安全的地方。若受到牵涉,那就没命了。重罪法庭的阴魂不散,总是附在国家制度之上,随意就可给人定罪。于是,人们逃到得克萨斯,逃到落基山,逃到秘鲁,逃到墨西哥。卢瓦尔人——当时是强盗,如今是勇士——还设立了一个“避难营”。贝朗热的一首歌中唱道:“野蛮人啊,我们是法国人,可怜我们的光荣历史吧。”逃到国外去,是唯一的一条生路。但是,再也没有比逃亡更难的了。逃亡,这两个字之间是一道深渊。谁要想逃,得闯过道道难关。要脱身就得乔装打扮。一个个重要人物,有的甚至是显赫的名流,也被迫采用罪犯的手法,但往往难以成功。他们再装也会露馅,平素潇洒自由惯了,如今想要悄悄地溜出天罗地网,实在太难。在警察的眼里,一个违反放逐令的小人比一个逃亡的将军要正派。哪有无辜的人要化装,有道德的人要装腔,光荣的人要戴上面具的?看这个路人形迹可疑,可原来是一位名人,正千方百计想弄一本假护照。别看这人一举一动都令人怀疑,可这并不证明出现在你面前的这一位就不是个英雄。往昔的时代特征,转瞬即逝,所谓的正史往往不加注意,但一个真正的时代画家必须以重墨突出这些特征。在正直的逃亡者队伍中,总不免混进一些小人,但他们反而显得不那么可疑,不那么引人警觉。本来是一个无赖,不逃走不行,于是趁混乱之机,混入被放逐者的队伍,由于这种小人更有手段,所以在昏黄的暮色中显得比诚实的人更诚实。再也没有比一个向来规规矩矩的人更笨拙的了。他们往往感到莫名其妙,总是笨手笨脚的。一个披着伪装的小人总比一个规矩人更容易逃脱。

“假如苏埃拉那小子给我写信,把他那写得乱七八糟的字条扔进麦哲伦信箱,那四个月后,我就可以读到那个混账的鬼画符。——噢,克吕班先生,您明天走吗?”

科皮亚波的苏埃拉船长是个智利人,也可以说是个哥伦比亚人,因为他以独立的方式参加过独立战争,根据自己得利多少,一会儿为玻利瓦尔效力,一会儿又倒向莫利亚。由于为大家都效了力,他也发了大财。天下没有比他更彻底的波旁党人、波拿巴分子、专制主义者、自由分子、无神论者或天主教徒了。他属于那个可称为“发财党”的大党派。他经常在法国露面,做些生意方面的事。据说,他船上很乐意接收那些逃亡分子,不管是破产的,还是政治犯,只要给钱,都无所谓。他接人上船的方式很简单。逃亡者只需在海岸边一个偏僻的地点等候,临开航时,苏埃拉放一条小船把人接来便走。就这样,在上一次航行中,他帮助涉及贝尔东一案的一位在逃犯脱了身;这一次,据说他打算要把跟比达苏阿一案有牵扯的人都带走。警察事先得到消息,在严密监视着他。

克吕班像是陷入梦游的境地,没有听见对方的回话。热尔特莱船长又问了一遍。

船老板桌上和海关人员桌上的谈话主题很少是一样的。然而,在我们叙述的故事发生的时候,也就是在二月初的几天,他们谈到了同一问题。苏埃拉船长的那艘“塔莫利巴斯”号三桅船从智利来,要回智利去,这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船老板们在议论那船上的货,海关人员则在谈论这艘船的有关活动。

克吕班这才醒了过来。

船老板那张桌子由一个名叫热尔特莱-加布洛的远洋老船长负责。热尔特莱-加布洛先生可以说不是个人,而是一只活晴雨表。他的海上经历赋予了他令人惊诧的预报能力,他的预报从不会出现差错。他预测第二天的天气,为风听诊,为潮切脉。他对云说:“把你的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所谓舌头,就是闪电。他是海浪、微风和狂风的医生。海洋是他的病人。他周游过世界,仿佛开了一个活动诊所,为每种气候检查症候,看看是好是坏。他谙熟四季的病理。人们听到他这样说过:“有一次,那是在1796年,气压表降到了风暴线下的第三格。”他是一个热心的海员。出于对大海的深情,他对英国有着刻骨的仇恨。他精心对英国海军进行了研究,以摸清其特点。对1637年的“国王号”与1670年的“皇家威廉号”及1755年的“胜利号”的不同之处,他作出了说明,并就这几艘船的水线以上部位的构造进行了比较。1514年的“大哈利号”甲板上建有船塔,并修有漏斗形的桅楼,他为此深感遗憾,这恐怕是因为法国的炮弹往往不偏不倚地打中这些部位的缘故吧。在他看来,只有海上的机构健全,一个国家才能生存。他有着自己一些奇特的比喻。他总是称英国为“三一堂”(Trinity House),称苏格兰为“北方代办”(Northern commissioners),把爱尔兰叫做“压载间”(Ballast board)。他脑子里装满了各种知识。他是部活字典,也是部活历书,还是本大海最低水位记录册和价目表。对每个灯塔,特别是英国灯塔的通行税,他记得一清二楚;通过这一个,每吨付一便士,通过那一个,每吨付四分之一便士。他会告诉你:“小岩石灯塔过去只用二百加仑油,现在要用一千五百加仑。”有一天,他在船上得了重病,别人都以为他就要死了,船员们全都簇拥到他的吊床前,可他在临终时刻的哽咽中对木工头儿说道:“最好能在绞索的主吊杆中每侧凿一个榫槽,装上一个铸铁滑车,配上铁轴,以便升降绞索。”就这样,造就了一个权威人物。

“那当然,热尔特莱船长。那是我返航的日子。我明天早上必须走。”

谈海岸和港口的那些治安方面的事,不能说得太响、太清楚。

“若是我,就不走。克吕班船长,狗身上的毛有一股湿糊糊的气味。这两天夜里,海鸟总围着灯塔的灯在飞。这可是不好的征兆。我有一根气候变化预测管,它显示的征兆也不妙。今天的月亮在下弦,正是湿度最大的日子。今天下午,我看见地榆的叶子都卷了起来,还看到地里的苜蓿茎变得直直的。蚯蚓往外爬,苍蝇直叮人,蜜蜂不离开蜂房,麻雀喳喳乱叫。可以听到很远的钟声。今天晚上,我都听到了圣吕纳尔敲三钟经的钟声。还有,太阳下山时灰不溜湫的。明天肯定起大雾。我劝您不要走。暴风是可怕,可我更害怕大雾。雾可是个阴险的家伙。”

他们高声谈论着这些事,又喊又叫。可海关人员和海岸守卫队员的那张桌子上,说话的声音不那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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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远洋船的船主和一些船老大有时也会到船老板的桌上来凑热闹,相互交换新闻:“白糖的行情怎么样?”——“细糖只能小批量地进。粗糖行情很好;从孟买进了三千袋,从萨瓜进了五百桶。”——“您瞧着吧,右派总有一天要推翻威莱尔(2)的。”——“靛蓝怎么样?”——“只成交了七袋危地马拉产的。”——“‘雅尼娜-朱莉’号已经进了锚地。好漂亮的一艘布列塔尼三桅船。”——“拉普拉塔的两座城市又闹起来了。”——“只要蒙得维的亚一胖,布宜诺斯艾利斯就得瘦。”——“得把困在卡亚俄的莱吉纳-科里船上的货转运出去。”——“可行情不错。卡拉克产的每袋标价二百三十四,可特立尼达的标价七十三。”——“据说在香榭丽舍大街举行阅兵式时,有人高喊:‘打倒内阁!’”——“萨拉德洛的盐腌生皮很畅销,公牛皮的价格为六十法郎,母牛皮四十八法郎。”——“他们越过巴尔干了?迪比奇(3)都在干些什么?”——“在旧金山,精装茴香酒缺货。普拉尼奥尔产橄榄油市场萧条。格律耶尔奶酪三十二法郎一担。”

(1) 西班牙比斯开省省会和海港。——译者

在这里用餐,招待得特别好。对来自异国他乡的海员,专门备有外国产的一些地方名酒。一个比尔巴鄂(1)来的水手师傅可以在这里喝上“黑拉达”酒。来人在这儿可以像在格林威治村一样喝到“斯图特”黑啤酒,如在安特卫普一样喝到“格兹”黄啤酒。

(2) 威莱尔(Joseph Comte de Villèle 1773—1854),法国保守政治家,查理十世统治时期的首相。——译者

克吕班师傅两个桌子随便坐,可他比较喜欢坐海关人员那张桌子,不太乐意到老板的桌子上去。但两张桌子都很欢迎他。

(3) 迪比奇(Diebitsh 1785—1831),普鲁士军官,曾参加俄军对拿破仑作战。——译者

一些船老板也常来这里,不过有单独的桌子用餐。

(4) 法国白色恐怖时期的一个保皇党人复仇团伙的头目。——译者

海关人员和海岸守卫队员也都上这家客栈吃饭喝酒。他们的餐桌单独隔开。比尼克的海关人员就是在这里与圣马洛的海关人员碰面,为办事提供了便利。

(5) 基督教中的一个教派。——译者

克吕班师傅每次总在这家客栈下榻。“杜朗德”号的法国办事处就设在这里。

(6) 指耶稣诞生在马槽的传说。——译者

如今兴建码头,把那家客栈拆掉了。那时,海水常常淹到圣樊桑门和迪南门;只有在低潮的时候,圣马洛和圣塞尔凡之间才可通篷车和别的小车。那车子在搁浅的船只中向前走,边上尽是浮标、锚锭和缆绳,左避右闪,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低桅桁或斜帆杆捅破皮顶篷。就乘这涨潮退潮的间隙,车夫们吆喝着马儿在这片沙滩上经过,六个小时后,狂风又会鞭打着海浪滚滚而来。从前,就在这片沙滩上,有二十四只守卫圣马洛的狼犬整日乱窜,在1770年,竟把一个海军军官给吃了。由于这一过分卖力的举动,那二十四只看门犬全被除掉了。如今,在小塔拉岛和大塔拉岛之间,夜里再也听不到狼犬的吠声了。

(7) 荷马史诗中的一个巫婆的名字。——译者

当时在圣马洛,有一家朝着海港的小旅店,叫“约翰客栈”。

(8) 传说撒旦在堕落以前,名叫路济弗尔。——译者

每个星期二,他都驾驶着杜朗德从根西岛开往圣马洛。他总是在当天的傍晚抵达圣马洛,在那儿停两天,装好货,然后在星期五早上开船回根西岛。

(9) 诺盖特钟在圣马洛城里,是由杜加伊-特鲁安从巴西里约热内卢运来的,故称巴西钟。——译者

他总是像在提防着什么。提防什么人呢?十有八九是提防小人。

(10) 法国古铜币名,相当于四分之一苏。——译者

他矮矮的个子,黄黄的皮肤,但力大如牛。大海怎么也无法使他的皮肤变成褐色。他的肌肤宛如黄蜡。浑身上下,整个儿蜡烛的颜色,两只眼睛透溢出审慎和精明。他有着特殊的记忆力,沉着冷静。不管什么人,只要他见过一面,就再也不会忘记,就像把他登记在册似的。他目光锐利,如同一把匕首。他的瞳孔只要看到哪张脸,便给它拍了照,并永久保存了下来。不管那张脸变得多么苍老,克吕班师傅总是能再辨认出来,绝对不可能逃出他那深深的记忆。克吕班师傅话不多,生活简简单单,对人冷冷的,从来不打手势。他那副坦诚的模样,总是能一下打动别人。许多人都觉得他生性幼稚;他的眼角处,有一条皱纹,仿佛笨得惊人。但我们已经说过,天下没有比他更棒的海员了;没有人能像他那样丝毫也不放松地紧拉着帆船的前下角索,垂下吃风点,用下后角索来平衡船帆的方向。他对宗教的信仰和正直的为人有口皆碑,任何人也不能与他媲美。谁要是对他有怀疑,那这人本身就令人怀疑。他与圣马洛的货币兑换商莱比歇先生友情甚笃。莱比歇先生家住圣樊桑街,隔壁是家卖武器的商店。他常说:“我就愿把我的兑换行交给克吕班来看管。”克吕班师傅是个鳏夫。他妻子在世的时候,是个诚实的女人,就像他是个诚实的男人一样。后来她死了,谁都说她是个了不起的贞淑女人。要是大法官跟她调情,她会向国王告发;若上帝爱上她,她会去告诉神父。克吕班夫妇在托尔代瓦尔实现了英国人那个形容词所指的“可尊敬的”理想。克吕班太太是只天鹅,克吕班师傅是只白鼬。他宁死也不愿落个污点。要是他捡到一根针,那非要寻找到主人才会罢休。若拾到一盒火柴,他会去击鼓通告。有一天,他走进了圣塞尔凡的一家小酒店,对店家说:“三年前我在这儿吃过饭,您算错账了。”说罢,他补给了店家六十五生丁钱。他为人无比诚实,但总是咬着嘴唇,一副很警惕的样子。

(11) 塔列朗(Talleyrand 1754—1838),法国政治家,以善变出名。——译者

克吕班师傅是个在等待时机的人。

(12) 英语,意思为“纯蓝”。——译者

一 约翰客栈的谈话

(13) 即“邮局”的意思。——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