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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利蒂埃利大师傅

又有一次,在奥利尼岛,有一个姑娘很讨他喜欢。他想到了结婚,可有个居民对他说:“恭喜您,您娶了这女人,将来可不会缺牛粪烧。”他追问这番恭喜到底是什么意思。原来在奥利尼岛有个习俗,居民见到牛粪就捡起来,扔到墙上。扔牛粪可有技巧了。等牛粪干了,会自动落下来,居民们就用它当柴烧。当地人把这种干牛粪称做“coipiaux”。要是一个女孩不善于做干牛粪,就没有人娶。可是,这种才能却把利蒂埃利给吓跑了。此外,对于爱情或轻浮的调情,利蒂埃利有着乡下人的一种善良厚道的人生观,也有着水手的狡黠,总是那么投入,但永远不受束缚。他经常炫耀自己在年轻时代,轻而易举就被“穿裙子的”征服。当年所谓“穿裙子的”,就是如今所说的“crinoline”,差不多就是“女人”的意思。

不过,传说在夏朗德省的罗什福尔城,他过去曾遇到过一个轻佻的女工,正合他的心意。那可是个漂亮的姑娘,还长着一双漂亮的手。可她总是说人坏话,还常常抓人。谁也惹她不起。她的指甲美极了,干干净净,无可挑剔,谁见了也不会害怕,可必要时,却会变成锋利的爪子。就是那些迷人的指甲把利蒂埃利迷住了,但后来使他惶惶不安:他担心自己有一天会管不住这个女人,于是决定不把这个小情人领到市长先生面前去。

诺曼底群岛的这类好水手都很诙谐。他们几乎一个个都会看书,而且也爱读书。每到星期天,总可以看到八九岁的小见习水手们手里捧着一本书,坐在缆绳堆上。这些诺曼底水手向来善于讽刺挖苦,拿今天的话说,他们可是妙语连珠。他们中有一位名叫盖利佩尔的水手,胆子很大,曾对在比武中误伤了亨利二世、后逃到泽西岛的蒙莫朗西说了一句咄咄逼人的话:“疯脑袋砸了空脑袋。”还有一位叫杜佐的,是圣布雷拉德的一个船老板,曾创造了一句富有哲理的双关语,被误套在了卡缪主教头上:“教皇死后变蝴蝶,陛下死后变蛆虫。”

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他不想找,或者压根儿就没有找着。也许是因为这个水手非要见到公爵夫人那样的手才行。可是在波特巴伊港的渔家女之中,很少能遇到这样的手。

三 从前的海上语言

他对女人的手很挑剔。早在他年轻时代,差不多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就是介于见习水手和水手之间的那个时期,他就听说过苏弗朗大将军(1)的感叹:“这可是个漂亮的姑娘,可她那双大红手多可怕啊!”海军上将的一句话,不管说什么,都是一道命令。命令高于神谕,不可违抗。苏弗朗大将军的一声感叹,使利蒂埃利变得挑剔起来,非要细皮白肉的小手不可。他的手,简直像是把大刮铲,棕红的颜色,稍一用力,好似狼牙棒,轻轻一碰,如同铁钳子,一拳落下去,能砸碎路石。

海峡群岛的水手是名副其实的古高卢人。如今,这些岛屿的英国化进程在加快,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小岛一直保留着当地的习俗。塞尔克的乡下人还说着路易十四时代的语言。

这个野蛮人却有着他的优雅之处。

四十年前,泽西岛和奥利尼岛的水手嘴里还是整套的传统的水手方言,人们仿佛置身于十七世纪的水手之间。考古学专家可以来此地好好研究一番让·巴特的那套古老的轮船操作指挥用语。当年,那套方言经让·巴特用话筒一吼,曾经使海军元帅希德胆战心惊。我们父辈的那套海上语言如今几乎已经全部更新,但在1820年左右,根西岛上仍在使用。一艘经受得住狂风巨浪的船叫做“bon boulinier”;虽然前帆和船舵起着作用,但一起风,几乎马上顺着风势的船,称做“un vaisseau ardent”。开始操作,为“prendre aire”;扯最小的帆,为“capeyer”;普通作业后抛锚,为“faire dormant”;趁上风扬帆,为“faire chapelle”;船缆结实,为“faire teste”;船上乱七八糟,为“être en pantenne”;顺风,为“porter-plain”。这些讲法如今已经不再使用。以前说“leauvoyer”,现在为“louvoyer”(逆风换抢行驶);以前为“naviger”,现在为“naviguer”(航行);以前说“donner vent devant”,现在为“virer vent devant”(逆风掉头行驶);以前说“tailler de l'avant”,现在为“aller de l'avant”(向前行驶);以前说“halez d'accord”,现在为“tirez d'accord”(一起拉);以前说“déplantez”,现在为“dérapez”(走锚);以前说“abraquez”,现在为“embraquez”(登船);以前说“bittons”,现在为“taquets”(系索耳);以前说“tappes”,现在为“burins”(凿子);以前说“valancines”,现在为“balancines”(帆桁的吊索);以前说“stribord”,现在为“tribord”(右舷);以前说“les basbourdis”,现在为“les hommes de quart à bâbord”(船上值班船员)。杜维尔曾给奥克冈古尔写信说“nous avons singlé”(我们扬帆出击)。他们不说“la rafale”(狂风)而说“le raffal”;不说“bossoir”(吊杆)而说“boussoir”;不说“loffer”(贴近风向行驶)而说“faire une olofée”;不说“drosse”(操舵链)而说“drousse”;不说“élonger”(放开船缆)而说“alonger”;不说“forte brise”(强风)而说“survent”;不说“jouail”(锚杆)而说“jas”;不说“soute”(舱)而说成“fosse”。在本世纪初,英吉利海峡诸岛的水手语言就是这样。要是听到泽西岛领航员说话,连昂戈(2)也会心动的。在别的地方,已经普遍采用“les voiles faseyaient”(帆受风而飘动)的说法,可在海峡诸岛,却还在说“elles barbeyaient”。现在说“Une saute-de-vent”(风向突变),以前则说“folle vente”。如今只使用两种哥特式的系泊方法,即“valture”(转泊)与“portugaise”(直泊)。而且也只能听到两种旧的操作口令:Tour-et-choque(转缆,松缆)!Bosse et bitte(系扣,系缆桩)!格朗维尔的水手早已用“clan”(滑车孔)一词,可圣奥班或圣桑普森的水手还在说“canal de pouliot”。圣马洛的人说“bout d'alonge”(索扣端),可圣埃利埃的人却还在说“oreille d'âne”(驴耳)。大师傅利蒂埃利与德·维沃纳公爵绝对一致,把甲板的凸弯脊弧叫做“tonture”,把捻缝凿称为“patarasse”。就是靠了这种奇特的方言,杜凯斯纳打败了鲁伊斯;杜吉瓦伊-特鲁安打败了瓦斯纳埃尔;而杜维尔则于1681年在大白天锚泊了他那艘双桅战船,率先向阿尔及尔开炮。今天,这已经成了一种死的语言。海上的行话已经面目全非。杜佩莱恐怕一点儿也听不懂苏弗朗的话了。

吉利亚特是个野蛮人。大师傅利蒂埃利也是一个。

旗语变化也不小:拉·布尔多纳的红、白、蓝、黄四色信号旗和今日使用的十八面旗,差别极大,十八面旗可以两面、三面、四面一组的形式悬挂起来;从长远交流的需要出发,可以提供七万种组合方式,用之不竭,可以说考虑到了难以预见的因素。

二 他的情趣

四 人之所爱是脆弱的

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在有的时候打开一部书,从书中获得乐趣,了解到一些哲学家和诗人的名字,什么语言都能凑合着说上几句。

利蒂埃利大师傅总是把他那只手放在心口上,为人忠诚。他有一只宽大的手,也有一颗伟大的心。他的缺点,就是这一令人赞叹的品质——信赖别人。他有着独特的起誓方式,那是很庄严的事。他总是这样起誓:“我向好上帝保证。”只要话一出口,便非把事情办成不可。他偶尔也去教堂,那纯粹是出于礼貌。在海上,他是很迷信的。

利蒂埃利大师傅是根西岛人,也就是说是诺曼底人,亦即是英国人、法国人。他身上有着这四个国度,全都沉浸淹没在他伟大的祖国——海洋中。他这一辈子,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始终保持着诺曼底渔人的风格。

不过,再恶劣的天气,也从未使他后退过;这是因为对他来说,几乎没有不可克服的障碍。无论是海洋还是别的什么障碍,他总是不放过。他需要得到服从。要是大海拒不屈服,那活该大海倒霉;总之,无论如何得让大海认输。利蒂埃利大师傅是决不让步的。汹涌的海浪,不过就像是寻衅的邻居,不可能阻挡住他。他话一出口就算数,计划做的事情非成不可。无论面对反对的意见,还是骤起的风暴,他决不低头。“不”这个字,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世人怒吼也罢,乌云翻滚也罢,都无济于事。他照样前进,决不允许别人抗拒。就这样,他在生活中固执己见,在海上则无所畏惧。

在根西岛这样的岛屿上,居民往往由两种人组成,一种是一辈子绕着自己的田头走,另一种是一辈子绕着地球走。这是两种不同的耕耘者,一种耕耘土地,另一种耕耘大海。利蒂埃利大师傅属于后一种。不过,他对地球还是很了解的。他的一生,是辛勤劳作的一生,他在陆地上旅行过,曾先后在罗什福尔和塞特当过造船木工。刚才,我们说过他周游过世界;他作为到处打工的木匠,走遍了法国。他参加过弗朗什-孔泰盐田排水机械的制造工程。他为人正直,却过了一辈子冒险的生活。在法国,他学会了看书,学会了思想,学会了拥有自己的意愿。他什么都干过,而且从他所做过的一切之中,汲取了诚实的品德。就他的本性而言,他天生就是个水手。大海是属于他的天地。他常说:“鱼就在我的天地里。”总而言之,除了两三个年头外,他的整个人生都交给了海洋,拿他的话说,都“扔进了海水里”。他在大西洋和太平洋航行过,但他却偏爱英吉利海峡。他满怀深情地感叹道:“这海峡才真野呢!”他是在这儿出生的,也想在这儿死。周游了两三次世界之后,他知道了应该坚持什么,于是回到了根西岛,再也没有离开过。从那之后,他的旅行也只是限于格朗维尔和圣马洛两地。

他很乐意亲自烹调鱼羹,知道该放多少分量的胡椒、盐和香辛蔬菜,做的时候兴致勃勃,吃起来津津有味。他这个人,一穿上带风帽的油布上衣,就精神抖擞,可一换上礼帽,便会变成傻瓜一般;若站在风里,任头发迎风扑打,他活像让·巴特,要是头戴一顶圆帽,那简直就是若克利斯(3);若是在城市,他笨拙无比,可到了海上,却是那么神奇,那么了不起。他长着挑夫一样的背,从来不诅咒人,很少发火,平时说话声音很低,而且温和,但到了话筒里就像雷鸣一般。他是一个读过《百科全书》的乡下人,一个经历过革命的根西岛人,一个博学的愚者,绝无过分的虔诚,却有各式各样的幻想,对“细皮白肉的太太”的信仰超过对圣女的信仰。他有波吕斐摩斯的力量、多变的逻辑、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意志,既有公牛的脾气,也有孩童的性情,长着塌鼻子、大腮帮,嘴巴里牙齿整齐完好,脸上布满道道皱纹,仿佛是四十年里与海浪搏击的结果,罗盘方位标在他额头上刻下了风暴的印记,宛如海中礁石的色彩;现在,再在这张严峻的脸庞上增添一束善良的目光,你便有了利蒂埃利大师傅的形象。

人们于是想:现在好好享受吧。

利蒂埃利大师傅有两份爱:一是“杜朗德”号,二是戴吕施特。

风湿病和富足的生活同时落到了他的身上。这两个辛勤劳动的果实总是结伴而来。当人们过上富足日子的时刻,身子也就瘫痪了。这便是给予生命的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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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生活,他过了整整五十年,从十岁到六十岁,总是那么年轻。到了六十岁,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用一只胳膊拎起瓦克兰铁铺的铁砧了,那只铁砧足有三百磅重;接着,他又突然被风湿病所困扰。他不得不放弃大海。从此,他从英雄时代转到了令人尊敬的老年时代,成了一个与世无争的老人。

(1) 苏弗朗(Pierre André de Suffren de Saint-Tropez 1729—1788),法国海军上将,以敢于采用大胆的战术而著称。——译者

圣桑普森的名人利蒂埃利大师傅原是一个了不起的水手。他有过丰富的海上航行经历,当过见习水手、帆手、桅手、舵手、领班、水手长、领港员和船长。如今,他是一位船主。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这样了解大海了。历次海上救生,他都有勇敢的表现。每当遇到恶劣的天气,他便沿着沙滩走去,眺望着天边。那边是什么东西?有人遇到危险了。无论是韦茅斯沿海航行的二桅帆船、奥利尼的快帆船、古尔瑟勒的双帆船,还是哪位爵爷的游船;无论是英国人、法国人、穷人、富人,还是魔鬼,都无妨,他总是跳上一艘小船,叫上两三个勇敢的汉子,需要时,甚至什么人也不要,独自驾船、解绳、划桨,把船驶向大海,在浪峰间上下沉浮,直逼飓风的心脏,奔向遇难地点。远远望去,只见他挺立在船头,顶着狂风,迎着雷电,浑身雨水淋漓,看那脸膛,像头雄狮,挂着浪花闪闪的鬣毛。有时,他整天都冒着生命危险,与海浪、风雹搏斗,登上遇难的船只,抢救船上的人和货物,向风暴挑战。直到晚上,他才回到家里,编织袜子。

(2) 昂戈(Jean Ango 1480—1551),法国船主。在航海界很有影响。——译者

一 动荡的生活和平静的心灵

(3) 西方戏剧中的著名丑角,以愚笨出名。——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