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宛如炉里的烈火,颤颤巍巍。
卓安默不作声。
“有人早在好久以前就被囚禁了。”
正在搅拌汤锅的海儿,骤然停了手。
海儿依然背对着卓安,身子挺得笔直,双臂下垂,双眼盯着炉里的火焰。
“亚诺被宗教法庭囚禁了。”卓安开门见山。
“囚禁你的人并不是亚诺。”
该如何启齿呢?
海儿猛地回头。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海儿转过头来,又问了一次。
“难道把我嫁给彭兹的人不是他吗?”她怒吼着,“难道答应我婚事的人不是他吗?难道决定让我这样白白被人玷污的人不是他吗?我被强暴,被绑架,被迫嫁人!”
卓安看着她倾身在炉上煮食的背影。秀发垂在背上,发丝轻拂着紧实的玉颈。她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
她咬牙切齿地说出每一个字。她在颤抖。她全身颤抖着。从双唇到双手,而那双颤抖的手正揪着胸口。卓安根本无法正视那双充血的眼眸。
“有话快说吧!”她冷冷地对他说道。
“不,那不是亚诺的错……”卓安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是……是我!”他终于喊了出来,“你知道吗?是我!说服他把你嫁出去的人是我。一个被人玷污的女孩子会有什么好下场?当整个巴塞罗那都知道你已经被人强暴时,你要怎么做人?是我,都是我的错!我被爱丽诺说服了,她策划了这个绑架事件,她叫人强暴你,借此说服亚诺同意你的婚事。是我,整件事的罪魁祸首是我!亚诺从来就不愿意把你嫁出去。”
卓安不停地清嗓子,想借此引起注意。海儿一直盯着火炉,炉上是个用铁链拴着,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锅子。
“他爱你。”卓安补上一句,“他从以前就爱着你,现在依然爱你。他需要你……”
海儿一转身,走进了农庄。卓安踏上阶梯前,再度无奈地望天叹息。这真是他忏悔的方式吗?
海儿双手掩面。她屈膝跪坐在地上,蜷缩的身子渐渐往前倾,正好停在卓安正前方。
“我答应亚诺来找你谈谈的。”出乎卓安意料的是,海儿并没有因为听到亚诺的名字而惊讶;不过,她也没有掉头而去。“你听着,并不是我主动来找你的。”卓安停顿了半晌,“我可以上去吗?”
好了,他终于说出口了。现在,海儿应该会去巴塞罗那见亚诺了……卓安一边这样想着,同时想要搀扶海儿起来。
“不管你要跟我说什么,我都没兴趣。”海儿作势要转身离去,卓安急忙挡住了她。
“你不要碰我!”
“我有事要跟你说。”卓安刻意提高了音量。
卓安一惊,立刻倒退一步。
“修士,你有什么事吗?”她终于开口问他。
“发生什么事了?夫人。”
两人无言相望了许久。卓安看着眼前的女子,试着从她身上找到当初嫁给彭兹骑士的女孩的影子,然而她的神态出奇冷静,五年前在农庄里的激动情绪已经看不见了。岁月改变了她。卓安觉得越来越忐忑不安。海儿一脸漠然地逼视他,双眼眨都不眨一下。
卓安转头往门口一看。门坎前站着一个彪形大汉,手持镰刀,满脸凶狠地瞪着卓安,在他身后,又是那个小男孩在探头看着。卓安与彪形大汉仅有数步之遥,而大个儿比他高出两个头。
卓安闻声回头一看,农庄外通往二楼的阶梯上,海儿正以锐利的眼神质问他。
“没事!”卓安说。但是彪形大汉却一手把他推开,直接走到海儿身边。“我跟你说了,这里没事!”卓安再次强调,“你去干你的活儿吧!”
“怎么回事?”
男孩躲在门框边,依旧从屋外探进头来。卓安没多看他,回头再看屋内的情况时,手持镰刀的大个儿已经在海儿旁边跪了下来,但没碰她。
“你过来!”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卓安质问彪形大汉,没有回应,“听见没有?去干你的活儿!”
小男孩踌躇不前。
大个儿悻悻然瞪着卓安。
“孩子,你过来!”卓安对孩子下令。
“我只听从我家夫人的命令。”
就在他正想再喊一次时,一旁有了动静,立刻引起他的注意。这时候,农庄的角落里,有个男孩探出头来,一双大眼睛眨个不停。
他曾经面对过多少这种粗壮勇猛又自傲的人?主持宗教审判时,他曾经看过多少大男人在他面前痛哭、求饶?卓安眯起双眼,紧握双拳,朝着那名长工前进了两步。
“有人在吗?”卓安大声叫着。
“你居然敢违抗宗教法官的命令?”卓安怒斥。
农庄周遭不见任何人影。唯一的声响是楼下畜栏里的牲畜传出的叫声。
他本想往下说的,但是海儿突然站了起来。又见她全身颤抖着,手持镰刀的长工也缓缓站了起来。
卓安无奈地仰望天际,然后垂头丧气地拖着身上的黑袍,慢慢走上斜坡。
“你好大的胆子啊!修士,居然跑到我家来威胁我的仆人?宗教法官?呵!你只是个披着修士袍的恶魔罢了。当初胁迫我的人就是你!”卓安看着壮汉握着镰刀柄的手越来越用力,“你自己都承认了!”
眼前的景物依旧——在那座小山丘上,农庄旁的瞭望塔依然矗立在原处。卓安举头一望,耳边似乎又响起当年民兵队的呐喊,情绪激动的人群,挥舞着长剑……同样这群人,同样在这里,后来却转而欢呼鼓噪,就在这里,他说服亚诺同意了海儿的婚事。他一向就跟这女孩处得不太好。如今,他该怎么跟她说呢?
“我……”卓安一时语塞。
“你呀……”狱卒靠在亚诺身边说,“赚再多钱也不能让你母亲过好日子了。亚诺·艾斯坦优,就因为她是你母亲,她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啰!”
壮汉走近他,圆钝的镰刀刀背扺着他的腹部。
“这个老巫婆是个货币兑换商的母亲。”狱卒照着大法官身边的军官告诉他的话,回答了亚诺。大法官的军官则是从巴耶拉男爵的军官那儿听来的。
“没有人会知道的,夫人。他是单独来的。”
“她为什么被关?”亚诺关切那位离他很远的老妪。
卓安注视着海儿。她的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怜悯,只有……卓安迅速跑向门口,但是男孩已经抢先一步把门关上了。
狱卒又踹了她几下,但是老妪依旧毫无反应。最后,狱卒气喘吁吁地弯下腰来,揪着她的手臂,直接把她拖进牢里的角落。囚禁她的铁牢,距离亚诺很远。上锁和脚镣的声响正式宣判了老妪的厄运。离开地牢之前,狱卒从亚诺的铁牢前经过。
在他身后,壮汉已经冲上来,手上的镰刀立刻架在他脖子上。这一次,抵在他喉头的换成了锐利的刀锋。卓安不敢妄动。小男孩看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惊恐。
“起来!你这个老婊子!”
“你……你想干什么?海儿……”卓安才开口,壮汉的镰刀就在他脖子上轻轻划了一刀。
亚诺发现地上的黑影试着往墙边靠。同样的怒斥声,同样凶狠的语气,同样的嘶吼……每当新囚犯入狱时,这样的声响总会从地牢入口传来。或有囚犯被带出牢狱时……同样畏缩惊恐的黑影,总因恐惧过度而呕吐。首先是嘶吼、怒斥,接着是伤痕累累的躯体发出一阵阵令人心碎的哀号。
海儿静默了半晌,卓安似乎听见了她的打算。
“起来,老巫婆!”怒斥声在地牢里回荡着。但是,那个老巫婆毫无动静。狱卒又朝着躺在他脚边的老妪狠狠踹了两下。两次无情的重击,彷如震耳欲聋的轰隆巨响。“我叫你起来!”
“把他关进瞭望塔。”她下令。
狱卒把新囚犯推进地牢里。老妪跌倒在地。
在五年前那天在瞭望塔里看着巴塞罗那民兵队从呐喊变成欢呼之后,她再也没进去过。丈夫战死沙场之后,她下令关闭了那座瞭望塔。
地牢铁门倏忽打开了。这时候并不寻常,既非夕阳沉落之时,亦非艳阳张狂之际。然而,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悲惨气息,疏疏落落的光线中,漂浮着尘埃以及囚犯的气味。这时候并不寻常,而所有的幽影正蠢蠢欲动。亚诺听见了链条发出的嘎吱声响,但是,这声响乍然而止,狱卒带来了新囚犯。原来,狱卒不是进来把人拖出去的。又一个……是个女囚犯啊!亚诺一见到出现在地牢门口的老妪身影,立即修正了自己的想法。这个可怜的老妇人,究竟犯了什么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