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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您当时也没有举发这件事吗?”

“这件事,我妹妹可以作证。她当时在场,简直吓坏了,当她打算逃跑时,亚诺立刻变成恶魔追着她,她本人可以向您证实这件事的。”

“我最近跟妹妹聊起亚诺的恶行恶状,才知道这件事的。直到现在,她还深怀恐惧,就怕亚诺会伤害她。这些年来,我们就一直活在恐惧中。”

艾摩力又是一脸惊愕地盯着他看。

“这可是非常严重的指控啊!”

“还有!”卜赫尼兴冲冲地接了话,“亚诺害死了我弟弟贾蒙,就因为我弟弟不愿意跟他同流合污。有天晚上,他在海边企图淹死他……后来,我弟弟真的死了。”

“亚诺·艾斯坦优就是这样一个人呀!”巴耶拉男爵急着加入谈话,“您知道,这个人就喜欢挑战威权。他不顾妻子的反对,命令封地范围内虐待农奴的贵族和农奴解了约。而在巴塞罗那,他经常把钱借给穷人,大家都知道,他身为海洋领事,作出的判决总是利于百姓这一方。”艾摩力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这一生,总是在破坏社会秩序。上帝既然创造了农奴,就是要他们替封主卖力工作的。就连教会都禁止农奴成为神职人员呢……”

“还有吗?”他问。

“当今的加泰罗尼亚,早就不存在虐待农奴的问题了。”艾摩力纠正男爵的说法。

艾摩力思索了半晌。

卜赫尼默默看着两人的反应。

“这个就要由您来确认了。”

“我正想这么说。”巴耶拉用力挥着手,“当今的加泰罗尼亚,早就没有虐待农奴的问题了!这是……这都是因为王子英明!上帝怜悯!这么一片广大的土地,若要开发,总要先吸引新人口才行。王子的决策真是太英明了!而亚诺不过是个……恶魔王子罢了!”

“她也是个巫婆吗?”

当卜赫尼发现大法官正频频点头时,马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她自愿要跟那个老巫婆一起来。”

“他还借钱给穷人……”男爵继续滔滔不绝,“明知那些人永远还不起,他还是借给他们。上帝创造了富人,也创造了穷人。穷人既然没有钱,就不该打肿脸充胖子,硬要比照有钱人那样替女儿办嫁妆。他这样做,根本就违背了上帝的旨意。那些穷人会怎么看您这种神职人员,或是我们这种贵族?难道我们没有遵照教会的训诫去看待穷人吗?亚诺是恶魔中的恶魔,他生来就是要为非作歹、危害社会的。您可要查明呀!”

“另外那个女子呢?”

尼克劳·艾摩力确实打算好好调查一番。他把文书官叫来,一一记下巴耶拉男爵和卜赫尼骑士举发的罪状,他也派人传唤玛格丽妲,并下令囚禁芙兰希丝卡。

“是的,您可以去查证。她使用的名字是芙兰希丝卡。”

“另外那个女子呢?”大法官询问巴耶拉男爵的意见,“要用什么罪名控诉她?”两个男人吞吞吐吐的:“她……她应该可以无罪释放。”

“您说她是个老鸨啊?”

芙兰希丝卡被关的地方与亚诺相隔遥远,恰好就在地牢的另一头,雅莱迪思则被撵出主教宅邸。

“至于他的母亲,就是外头那个老妇人,她根本就是个巫婆!她现在是个老鸨,但是,当年我吃的是她的奶水,因此染上了恶疾,她那该死的奶水,应该喂给她儿子吃的!”艾摩力睁大了眼睛听着男爵的告白。这位纳瓦克雷斯贵族似乎也发现了。“您别担心!”男爵立刻说,“当初,恶疾症状一出现,我的父母就带着我去见了主教。您尽管放心,我的家族里没有任何一位成员是恶魔,出问题的是那该死的奶水!”

事情都处理妥当之后,艾摩力瘫坐在书桌前的摇椅上。在上帝的殿堂里口出恶言、和犹太女子维持不正当的关系、与犹太人交情匪浅、杀害无辜、施行巫术、公然违反教会原则……这一条条罪状,都是经过神父、贵族、骑士以及国王的养女确认的。大法官悠闲地靠坐在摇椅上,嘴角泛起了微笑。

艾摩力举起手来摸着下巴,借此掩饰自己的窃笑。接着他示意巴耶拉继续说。

“你哥哥还这么富有吗?卓安修士,你这个笨蛋!犯了这种滔天大罪,你哥哥所有的财产都会被宗教法庭没收,你还跟我谈什么罚款?”

“我……”巴耶拉男爵有意加入谈话,但是艾摩力却示意要他别插嘴,“我、我当时年纪还小嘛!我怕他也会放火把我烧死啊!”

当卫兵把她推出主教宅邸大门时,雅莱迪思一连跌了几跤。站稳脚步后,她发现好几个路人正盯着她看。那些卫兵在吼什么?巫婆?她站在路中央,路人还是盯着她不放。她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衣裳在跌倒时弄脏了。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粗糙、凌乱。有个衣着光鲜的男子从她身边走过,一脸不屑地睥睨着她。雅莱迪思抓起地上的鞋子,使劲朝他丢过去,然后做了个龇牙咧嘴的恶犬般的鬼脸。那个男子吓得拔腿就跑,直到他发现雅莱迪思仍在原地才停下脚步。这时,雅莱迪思环顾周遭的路人:一个个都低下头来,继续往前走,当然还是有少数大惊小怪的人,频频回头望着这个被叫成巫婆的女子。

“你们举发他了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巴耶拉男爵的手下突然闯进她家,二话不说就把正坐在摇椅上小憩的芙兰希丝卡带走了。没有人提出任何解释。卫兵们粗蛮地踢开上前理论的妓女们。女孩们吓坏了,全都去找雅莱迪思求救。有个寻芳客甚至吓得衣衫不整就跑了。

“是啊!我亲眼看见的。”卜赫尼扯了谎,那只是继母转诉给他听的场景。

雅莱迪思大胆面对那个看来是军官的男子:“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要带走这个女人?”

“他放火烧尸?”艾摩力问。

“这是巴耶拉男爵的命令。”

艾摩力这次倒是吓了一跳。巴耶拉又对赫尼递去责备的眼神。

巴耶拉男爵!雅莱迪思转过头去看着芙兰希丝卡,两名卫兵挟着她的双臂,年老的躯体缩得更小了。老太太在发抖。巴耶拉!那次碰巧看见亚诺在蒙普城堡废除虐待农奴的贵族合约之后,芙兰希丝卡把她深藏已久的秘密都跟雅莱迪思说了,从此以后,这两个女人之间唯一的隔阂终于消失。从此之后,芙兰希丝卡多次叙述着罗伦·巴耶拉的恶行,只要想起那段往事,老太太总会伤心落泪。如今,巴耶拉又出现了,她又要重回那座充满血泪和伤痕的城堡,就像当年那样……

“后来,他儿子还放火烧了他的尸体!”卜赫尼这时候又忍不住开了口。

芙兰希丝卡在两名卫兵之间颤抖着。

“我们认为亚诺·艾斯坦优是恶魔的化身。”艾摩力面不改色地听着,“这个人是杀人犯和巫婆生出来的孩子。他父亲柏纳·艾斯坦优当年在巴耶拉城堡杀死了一个少年学徒,然后偷偷带着儿子亚诺逃亡他乡。我父亲早知道那个婴儿是个罪孽,还特别把他囚禁在密室,免得他危害别人。当年在布拉特广场教唆群众暴动的人,就是柏纳·艾斯坦优,您还记得这件事吧?他就是在那里被处死的。”

“你们放了她!”雅莱迪思怒斥卫兵,“你们这么用力抓她,把她弄痛了!没看见她很难受吗?”卫兵不敢自作主张,转头看了看军官,“我们自己会跟你们走!”雅莱迪思瞪着那名军官。

坐在椅子上的大法官,随即挺直了身子。一位是国王的养女,加上三位圣母教堂的神父,他们都听见了亚诺·艾斯坦优在教堂里大声辱骂,当时,他和妻子起了争执……如今又多了一位贵族和一位骑士。能有这么多证词的案件,还真不多见。他示意两人继续说。

军官耸了耸肩,两名卫兵随即松开芙兰希丝卡。

“请您原谅卜骑士啊!”巴耶拉介入缓颊,“不过,您也看得出来,我们真的很关切这件事。我们一知道有人举发亚诺·艾斯坦优,就决定出面力挺这件事。”

她们被带往纳瓦克雷斯城堡之后,被囚禁在地牢里,不过,并未遭受虐待。恰恰相反,他们不但供应食物、饮水,甚至还提供了睡觉用的草席。现在她总算明白他们的用意了:巴耶拉男爵希望芙兰希丝卡保持良好体力,因为前往巴塞罗那的路程长达整整两天!但是,为什么?这整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您不知道,这是不能公开的秘密?”

熙来攘往的群众嘈杂声把她拉回现实。思绪平复之后,她沿着毕斯柏街往下走,然后转进塞德斯街,来到布拉特广场。明媚春日,暖阳高照,广场上挤满了人,还有几个兜售谷物的小贩穿梭其中。她来到古城门下,左方忽然飘来一股刚出炉的面包香,使她忍不住转过头去。面包师傅偷偷瞥看她。雅莱迪思还记得这张脸。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用力吞着口水,避开了面包师傅的目光,就这样匆匆离去。

艾摩力转过头去看着卜赫尼。

二十五年了!她已经二十五年不曾踏上这些街道,不曾见过自己的乡亲,不曾嗅过这个大都会的气息……那间游民收容所还开着吗?那天早上,他们没让她们俩吃东西,到了这个时候,空空的胃部立刻让她想起那个地方。于是,她走回主教宅邸旁的大教堂。当她从一群乞丐旁边走过时,不禁又猛吞口水。游民收容所门口已经大排长龙。回想少女时代,每回路经此地,看到一大群挨饿的穷人必须行乞度日,她总是替他们难过。

“他的罪名是什么?”卜赫尼突然开口问道,随即挨了巴耶拉谴责的目光。“你不要说话,除非大法官问你话,否则你最好把嘴巴闭上。”巴耶拉男爵已经多次这样交代过。

她加入排队的行列。雅莱迪思低着头,刻意让凌乱的发丝覆盖着面容。她拖着缓慢的脚步,跟着队伍前进,等着领取食物;当她站在负责分发食物的见习修士前时,头垂得更低了,只有那双手往前伸得笔直。她为什么会落到在此行乞的地步?她拥有豪宅,也存了一辈子用不尽的钱财。男人依旧为她痴迷,而且……她领到了硬面包、白酒,还有一碗汤。她全部吃光了,很享受那份食物的滋味,就和周遭的穷人一样。

“是的。”艾摩力冷冷地答道,“这已经是公开的消息了。”

吃完之后,她首度抬头环顾四周。身旁都是乞丐、残障者和老人,个个紧抓着自己手中的汤碗,不时还要看看旁边可怜的同伴。她为什么会沦落至此?主教宅邸为什么要逮捕芙兰希丝卡?雅莱迪思抬起头来。有个一身艳红的金发女子正朝着大教堂走去。这个女子引起了她的好奇。一个女贵族……单独出门?如果她不是女贵族的话,看看这一身行头,只有一个可能……特蕾莎!那是特蕾莎!雅莱迪思赶紧跑向那个女子。

卜赫尼一直扭着衣角玩个不停。

“我们轮流到城堡前面守着,就为了探听你们的情况。”特蕾莎抱着她说,“我们当然很容易就说服了卫兵替我们开门啰!”女孩顽皮地眨着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后来,你们被带走了,卫兵告诉我们,你们被带到巴塞罗那,所以我们也想尽办法到这里来了。天啊!真不容易呢……芙兰希丝卡呢?”

“据我们所知,”巴耶拉做了自我介绍,在扶手椅坐定之后,随即切入正题,“您已经逮捕了亚诺·艾斯坦优?”

“她被主教宅邸逮捕了。”

乔默·巴耶拉和卜赫尼走进了尼克劳·艾摩力的办公室,芙兰希丝卡和雅莱迪思在大法官注视之下,紧接着也进来了。

“为什么?”

卓安不敢再逗留,马上离开了那里。

雅莱迪思无奈地耸耸肩。她也试过找卫兵去问清楚。“再啰嗦,就把你跟那个老太婆一起关进地牢!”这是她得到的唯一回应。但是,她紧抓着一个年轻修士,坚持问出芙兰希丝卡被捕的原因,却因此被逐出主教宅邸。他们甚至大声骂她巫婆。

“你还在这里呀?卓安修士。”尼克劳·艾摩力走出办公室外迎接两位骑士。

“你们来了几个人?”

艾摩力还特别指了指卓安的黑袍。离开大法官办公室之后,卓安边走边低头看着身上那件沾了污泥、又脏又皱的黑袍,差点就撞上了正在办公室外等候的两位骑士。两位骑士旁边还有三位全副武装的男子,押着两位套着手铐的女子,一位是年长的老妇人,另一位较年轻,她那张脸……

“只有欧拉莉亚和我。”

“卓安修士!”艾摩力缓缓叫着他的名字,并举起手来指着他,“我要他明天就从实招来!还有,你最好虔诚祈祷,别让自己受连累了。噢!对了,卓安修士,”卓安正要离开时,艾摩力又补了一句,“把你身上那件黑袍换掉吧!已经有人来找我抱怨了,确实也该换了。”

一个鲜绿色的身影突然从她们身后冒了出来。

卓安脑海中顿时浮现,曾经在数不清的小乡镇广场上,多少百姓在他的厉言谩骂中自惭形秽。

“你们带钱了吗?”

“你不能纵容罪行。隐藏罪行比犯下罪行更不可原谅!”

“当然!”

卓安依旧无言。

“咦?芙兰希丝卡呢?”欧拉莉亚在雅莱迪思身边问。

“你是个宗教法庭的法官。我郑重要求你,把你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艾摩力朝着他叫嚣。

“被抓进地牢了。”

卓安咬紧牙根。他不能再开口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溃败。

欧拉莉亚正打算往下问时,雅莱迪思用眼神制止她。“我也不知道原因。”雅莱迪思看着两个年轻女孩……这样两个漂亮的女孩,有什么事情办不到?“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被捕。”她再度重申,“但是,我们一定会找出原因的,对吧,丫头们?”

“为什么?”大法官咆哮着,“为什么国王的养女会憎恨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一个好女人、一个敬畏上帝的基督教徒,居然会憎恨自己的丈夫?这个做丈夫的究竟做了什么坏事,竟能挑起妻子的怨恨?女人生来就是要服从丈夫,这是上帝的教诲,也是天经地义的事。男人打了妻子,妻子不会因此而恨他。女人应当服侍自己的丈夫,满足丈夫的需求,她们应该照顾丈夫、顺从丈夫,但是绝对不可有憎恨之心。卓安修士,你是不是知道内情?”

两个女孩立刻露出顽皮的笑容。

“她恨他!不……不是……”卓安意图修正自己的说法,但是艾摩力已经抢先一步。

卓安拖着沾了污泥的黑袍走过整个巴塞罗那。他哥哥嘱咐他去找找海儿。他要怎么跟她说才好?试图与艾摩力协议不成之后,他就像那些接受他审判的淳朴乡民一样,在艾摩力的诱骗之下掉入了陷阱。接着,大法官还义正词严地列举了哥哥可能被控的罪状。爱丽诺究竟以何罪名举发丈夫?卓安一度想过要去找他的嫂子,不过,当他想起她在彭兹家那张奸险的笑脸,随即打了退堂鼓。她既然可以举发自己的丈夫,对他又会有什么样的说辞呢?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卓安修士。”

他沿着海洋街走到圣母教堂。这是亚诺的教堂。卓安停了下来,注视教堂良久。建筑物外面仍架设着许多鹰架,泥水工人不停地在架上来回穿梭着。圣母教堂向世人展现了它已具雏型的宏伟格局。所有外墙部分皆已完工,内部的后殿以及四座拱顶中的其中两座也已经完成;施工中的第三座拱顶拱心石由国王赞助,上头雕着国王父亲阿方索的雕像,已经升上了拱顶的中心位置,目前由结构复杂的鹰架支撑着。还有正厅最后两座拱顶尚待施工,当两座拱顶完工时,圣母教堂的屋顶工程就大功告成了。

尼克劳·艾摩力高举着双手。

让人如何不爱上这座教堂呢?卓安想起了艾柏神父,还有他和亚诺初次踏入圣母教堂的情景。当时,他甚至不知道如何祈祷!多年后,当他正在学习祈祷、读书、写字时,他的哥哥却忙着为教堂工程搬运大石头。卓安依旧记得亚诺身上那些淌着鲜血的伤口,然而,哥哥当时的脸上却挂着欢喜的笑容!他凝望着各有所精的师傅们,他们正忙着打造教堂正面主墙上的侧柱和拱门雕饰、窗花、铁栅栏,还有以寓言故事人物为造型的滴水瓦、圆柱上方的柱头,以及玻璃窗,这些玻璃窗尤其特别,地中海的灿烂阳光就透过这些玻璃窗洒入教堂内,时时刻刻呈现着美妙的幻化光影。

“亚诺并不知道举发他的人是自己的妻子。”卓安说了谎,“知道的人是我。”

教堂正面的圆花窗上,依稀可见图形结构:中央部分是多边形的圆花窗,四周雕着造型奇特的箭,乍看之下,仿佛精美的石雕太阳。周围的小型圆花窗,或是三个成组,或是四个成组,圈围了正中央那扇大型圆花窗。这些花窗将来会嵌上彩色玻璃,不过,此刻的圆花窗上只有铅条,看起来倒像是一张张蜘蛛网挂在墙上。

卓安坐在椅子上畏缩着。曾经多少次,他自己也采用了同样的逼供方式?曾经多少次,他也是这样咄咄逼人,就为了……为什么亚诺会知道举发他的人是爱丽诺?难道真的是……

“他们还有得忙。”卓安这样想着,默默看着上百个工人为了全体百姓的愿景而奔忙。这时候,有个大力士背着大石块来到了教堂边;他全身肌肉紧绷,沉重的脚步颤抖得厉害。然而,大力士始终面带笑容,就像当年的哥哥一样。卓安紧盯着这位大力士。一排排鹰架上,泥水工人暂停了手边的工作,大伙儿都探头看着大力士又运来了一块大石头。第一位大力士抵达后,才一会儿工夫,其他大力士也接二连三回来了,全都佝偻着身子,背着大石块缓缓走着。雕凿石块的喧嚣,恰是这群沿海区搬运工人获得的热烈喝彩,不久后,整座圣母教堂将呈现眩目迷人的风貌!有位泥水匠从教堂高处率先发声。震耳的加油声划过天际,撼动着数不清的大石块,也感动了在场的人。

“那么,”大法官说话的音量提高了许多,“你们兄弟俩都认为是国王的养女举发的了?国王的养女。如果你哥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行为,你们俩怎么会想到是她告的状?连自己的妻子都不信任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不是商场上的竞争对手?或是员工、邻居?身为海洋领事的亚诺,宣判过多少案件?为什么不是被他判过刑罚的人?回答我!卓安修士,为什么会是男爵夫人?你哥哥究竟隐藏了什么罪行?他怎么知道是她?”

“加油!”卓安喃喃说着。每当面带笑容的大力士卸下大石块时,现场掀起的欢呼尤其热切。有人自动递上清水,于是,大力士们豪迈地将陶罐里的水往头上淋。卓安仿佛又见到自己当年拿着注满清水的皮囊追着大力士跑的情景。他仰头望天。他应该去找她的,如果这是上帝要他忏悔的方式,那么,他应该去找那个女孩,并把实情告诉她。他从圣母教堂慢慢踱到波恩广场,然后到尤尔广场,接着是圣塔克莱拉修院……穿越圣达尼城门之后,他离开了巴塞罗那城。

大法官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找出巴耶拉男爵和卜赫尼的下落,这件事一点都难不倒雅莱迪思。除了到巴塞罗那经商的生意人最常投宿的谷物市场,这座城里就只有五间客店。她交代特蕾莎和欧拉莉亚,先到通往蒙居克山区的小路上等着,到时候,她会去找她们的。雅莱迪思默默看着两个女孩离开,多年前的回忆,一时涌上心头……

“爱丽诺不可能平白无故举发他的。”卓安突然插上这么一句。

两个女孩艳丽的身影消失之后,寻人计划随即开始。她先去了主教宅邸附近的柏家客店,就在诺瓦广场旁边。当她出现在客店后门询问巴耶拉男爵的下落时,厨房的学徒满脸不耐烦地把她赶走了。接着是马萨客店,同样也在主教宅邸附近,那个在客店后门忙着揉面团的妇人告诉她,客店里没有这两个人。然后,雅莱迪思转往亚纳广场旁的艾斯坦叶尔客店。这一次,她碰到的是个愤怒的少年,毫不客气地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你自己清楚得很,该不该罚款,那也得看犯罪的严重程度啊!他被举发的罪状……”

“你找巴耶拉老爷干什么?”少年问她。

“罚款也是常见的刑罚方式之一啊!我敢打包票,如果您让亚诺缴纳罚款的话……”

“因为,我家夫人……”雅莱迪思答道,“她要从纳瓦克雷斯赶过来跟他会合。”

“难道你有意收买神圣的宗教吗?你……你是个宗教法庭法官啊!”

这个又高又瘦、身形如细柴的少年,两眼直盯着雅莱迪思丰满的胸部。他伸出手来,掂了掂那对诱人的乳房。

卓安勉力承受着艾摩力锐利的眼神。

“你家夫人为什么要来找老爷呢?”

“我哥哥非常富有!”

雅莱迪思站在原地不动,努力忍着笑。

“我跟你说过了,事态非常严重的。”

“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少年已经开始用力搓揉了起来。雅莱迪思靠了过去,随手在他两腿之间摸了一把。少年惊愕得全身发抖。

“他如果认罪的话,会有什么刑罚?”

“不过呢,”雅莱迪思故意拉长了尾音,“如果两位老爷真的住在这里,那我今天晚上就得在院子里过夜了,不然,万一夫人问起的话……”

卓安整晚熬夜准备了说辞,到头来却一句也派不上用场。

雅莱迪思又在少年胯下摸了一下。

“他到底认罪了没有?”大法官又问了一次。

“就……就在今天早上……”少年紧张地结结巴巴了起来,“两位老爷来我们客店投宿……”

他答应亚诺,一定会去找海儿的。

这一次,雅莱迪思开怀地笑了。她原本打算立刻甩了这个少年,但是……有何不可呢?她已经多久没有享受过年轻、稚嫩的肉体,那充满激情的交缠呀!

“他认罪了吗?”

雅莱迪思马上把少年推进旁边的小棚屋。第一次,少年甚至还来不及把裤子脱了,眼前这个美艳成熟的女子已经使尽浑身解数,挑起了他所有的欲望。

卓安并没有立刻离开主教宅邸。出了地牢,他去找尼克劳·艾摩力。在他的年轻岁月里,他曾经多少次流连此地,并以自己的神职为傲?如今换成另一批年轻人在此走动,一身光鲜的修士、神父们,毫不掩饰地露出满脸狐的神色疑盯着他看。

当雅莱迪思起身穿衣时,少年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喘息,两眼迷茫地盯着蓬屋的天花板。

狱卒还是没出声,只是耸耸肩而已。

“你下回碰见我……”她对少年说,“无论如何,要当作不认识我,知道吗?”

“我希望那个水桶随时保持清洁。”狱卒没答腔,径自把钱收好,然后往地道走去,“里面有个人死了。”卓安补上一句。

雅莱迪思重复交代了两次,直到少年答应她为止。

只要亚诺用得上,一个水桶算什么?卓安再塞了一枚钱币。

“你们从现在起就是我的女儿。”雅莱迪思把刚买来的衣物交给特蕾莎和欧拉莉亚时,这样告诉她们,“我呢,不久前刚守了寡,现在带着你们这两个女儿,打算到吉隆纳去,因为我有个住在那里的哥哥会接济我们。我们很穷。你们那个刚去世的父亲是个……是个塔拉戈纳来的制革匠。”

“他跟我要了一个水桶。”

“既然是刚刚守了寡,你那张笑脸会不会太愉快了点?”欧拉莉亚一边脱着身上的绿色衣裙,一边取笑雅莱迪思,同时还促狭地朝特蕾莎扮了个鬼脸。

所有交易都赔本。卓安答应亚诺去找他一心思念的海儿,离开地牢之前,卓安在门口又塞了一些钱币给狱卒。

“没错啊!”特蕾莎在一旁帮腔,“你要收起那副愉快的神情啦!瞧你那得意的模样,看起来反而像是有喜事。”

“我们做了赔本生意。”雷米吉幽幽地说。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雅莱迪思急忙解释清楚,“时候到了,我自然会端出寡妇该有的哀伤神情。”

卓安叹了口气。那天早上,他去了亚诺的兑换铺子,雷米吉交给他一袋钱币。

“那么,既然时候还没到……”特蕾莎追问着,“你能不能暂时抛开寡妇的悲伤,倒是跟我们说说看,你到底为什么高兴呀?”

“卓安,我的生命被妻子束缚着,我被自己立下的誓约束缚着,因为这个誓约,我恐怕无法在有生之年和海儿结合。但是,我必须见她一面。我必须向她表白自己的情感,虽然我们不能在一起……”亚诺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他向弟弟提出了另一项请求,“还有,你到铺子去看看,我想知道业务状况。”

女孩们起哄大笑,两人把头埋在脱下来的衣裙堆里,嗤嗤笑个不停。雅莱迪思忍不住盯着那赤裸的胴体,多么完美的曲线,多么诱人的肉体……多么令人羡慕的青春呀!她突然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同样也在蒙居克山区的小径上,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但是……”卓安又开口了。

“啊!”欧拉莉亚突然惊呼,“这个……根本就像蜘蛛爬在身上呀!”

“他已经死了!”亚诺答复弟弟的疑问,“当他忽然停止偿还贷款时,我去打听了他的情况。他追随国王出征,战死在沙场上。”

雅莱迪思的思绪被拉回现实,在她眼前的欧拉莉亚,身上套着素色粗布长衫,下摆长及脚踝。

“她的丈夫呢?”卓安突然开口问道,“说不定他不准……”

“你们俩只是穷制革匠的女儿,不能再穿丝绸衣裙到处招摇了。”

卓安默不作声。

“可是……这个?”欧拉莉亚扯了扯身上的长衫。

“我只有你一个人了,卓安。”亚诺也在弟弟面前跪了下来,“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你从来不让我失望的,现在也不会的。我目前拥有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卓安!”

“这是很普通的装扮。”雅莱迪思坚称,“总之,你们就别在意这个了。”

“你不是……”他欲言又止。

雅莱迪思拿出一包素色衣物,然后在两个女孩身上比了又比。

卓安的肩膀终于获得解放。接着,他突然跪在哥哥面前。

“这是什么?”特蕾莎问。

“她的宽恕,卓安,我需要她的宽恕!还有,替我告诉她,我爱她!”卓安试图摆脱哥哥的手,却被亚诺挡下,“你非常了解我,你是上帝身边的人。你是知道的,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只有……只有那个女孩除外。”

“布巾,这是用来……”

“可是,你要我怎么跟她说呢?有什么事这么紧急呢?”

“不要!你该不会想要……”

“事实就是如此,卓安。我可能会死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不希望死前错失了再见海儿一面的机会,这是……”

“所有良家妇女都要缠胸的。”两个女孩正想提出抗议,“先把胸部缠上,”雅莱迪思吩咐她们,“然后再套上长衫和背心,还有,你们该觉得很庆幸啦……”雅莱迪思看着那两个嘟嘴抱怨的女孩,“我给你们买的是长衫,还不是苦行衣呢!换上这些衣服,说不定你们正好可以让心灵沉淀一下。”

“天啊!你不要说这种话。”

三个女子互相帮忙缠布巾。

“卓安,我必须见她一面。”亚诺抓着弟弟的肩膀,轻轻摇了他几下,“我不希望自己死去之前错过和她说话的机会。”

“我一直以为,你要我们做的是去勾引那两个贵族。”雅莱迪思正忙着替欧拉莉亚丰满的酥胸缠上布巾时,女孩这样说,“这身装扮,我看是行不通的。”

“是……是的,我听见了。”卓安上前去抱了亚诺,“但是……”他支支吾吾的。

“你放手,让我来缠就好。”雅莱迪思说,“这些背心呀!几乎是纯白,这是处女的象征。这两个老色鬼,绝对不会放弃跟处女上床的机会。你们要装作对男人一无所知的样子呀!”雅莱迪思一边说着,同时也打点好了女孩们的装扮,“你们千万不能卖弄风情或投怀送抱。一定要矜持!无论他们提出多少次要求,总之,拒绝他们就是了。”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卓安?”亚诺站起来,他想走到弟弟身旁,脚镣却使他前进不得,卓安依然杵在原地,“卓安,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我们一直拒绝他们,他们会不会就这样算了?”

站在哥哥前方的卓安,当场愣住了。

雅莱迪思挑起眉梢看着特蕾莎。

“我要你去找海儿。”那天,他对再度前来探视的卓安说。

“傻丫头!”她笑着说,“你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让他们尽量喝酒。只要看见你们俩,这两个老色鬼不会就这样算了,我可以保证。另外,你们要知道,芙兰希丝卡是被教会逮捕,不是总督府。所以,你们的话题可以尽量往宗教方面发展……”

至少……亚诺这样告诉自己,至少他救了芮琦,至少她不必承受和他一样的审判和厄运。当他看见爱丽诺和玛格丽妲对他们指指点点时,当下就决定帮助芮琦和她的家人逃出犹太区。至于他们去了哪里,连他也不知道。

两个女孩惊愕地互看了一眼。

地上的水逐渐流干了之后,亚诺再次席地而坐。他听见外面响起了钟声。幽微的阳光勉强从铁窗钻进来。幽幽眇眇的钟声,就是他与世界唯一的联系了。亚诺抬头望着那扇小铁窗,然后竖起耳朵用力听着。圣母教堂已见宏大格局,但是还没有盖钟楼。然而,凿石钻木的声响,工人们扯嗓交谈……倒是远远就听得见的。当那些声音隐约传进地牢时,天啊!这些声响,那丝丝阳光,让他重温了当初为海上圣母奉献心力的感受。亚诺依然记得自己背到圣母教堂的第一块大石头的沉重分量。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人事已非!当时,他只是个孩子,那个把圣母当作自己不曾谋面的母亲的孩子……

“宗教?”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亚诺看过他露出狠毒的目光逼视囚犯的嘴脸。那个臃肿痴肥的狱卒伸出了手臂,恰好悬在伫立不动的亚诺面前。他往地上吐了口水,然后把水桶扔在地上。走出地牢之前,他又狠狠踹了一个在旁观望他们的囚犯。

“我当然知道,你们俩对宗教所知不多啦!”雅莱迪思答道,“你们就尽量运用想象力嘛!我想,如果聊聊什么妖术之类,应该错不了……因为,他们把我逐出主教宅邸的时候,一直扯着嗓子叫我巫婆。”

“把水桶留下来!”当狱卒正打算离开时,亚诺提出这个要求。

几个钟头过后,德伦塔克劳斯城门口的驻守卫兵前,有位身穿黑色衣裙、梳着发髻的女子肃然走过,后面是她那两个一身纯白的女儿,发髻一丝不茍,脚上穿着草鞋,身上没有任何装饰,两个女孩紧跟着母亲的脚步,低着头默默往前走着,完全遵照雅莱迪思的指示。

近一个礼拜以来,亚诺第一次喝到干净的水,并且吃了不是硬面包的其他食物。狱卒命令他站起来,然后一脚把他踹开,拿来一桶水把他蹲了好久的角落冲洗了一遍。“清水比冲洗排泄物更重要!”亚诺心想。接下来的几秒钟内,他听见哗啦啦的水声夹杂着肥胖的狱卒急促的喘息声。就连那个宛如死尸般的老妪,平日总是把头埋在碎布堆里,这时候也抬起头来看着亚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