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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这……男爵夫人……”

“神父,国王强迫我和爱丽诺结婚。但是,他从来没问过我喜不喜欢他的养女啊!”

“男爵夫人在我眼里一点吸引力都没有,神父。我的身体在抗拒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孩子?”安德瑞神父问他。

“我可以推荐一位很不错的医生给你。”

确实如此。把海儿嫁给彭兹骑士之后,亚诺努力想要忘记这个女孩,这样有什么不好呢?应该让她去组成一个属于她的家庭了。但是,他却孤单了。所有他深爱的人都从生命中消失。他也可以生养孩子,跟孩子们嬉戏,甚至在孩子身上找到他不曾有过的幸福,只可惜这些梦想只能和爱丽诺一起实现。然而,当他看到她虚情假意地粘上来,在家里追着他不放时……当他听见她与过往彻底不同的虚伪语调时,他知道,所有梦想终究是遥不可及。

亚诺无奈地笑了。

“我就是办不到!神父。”他在圣母教堂里回答他。

“不用了,神父,真的不用了,我的问题不是您想的那样。生理方面,我健康得很,只是……”

爱丽诺不死心,最后决定去找圣母教堂主事神父之一——安德瑞神父,把他们的婚姻状况全告诉了神父。神父倒是真的很希望教友们能够得救,何况,亚诺还是他最关爱的教徒之一。面对神父的直言询问,亚诺也无法为自己辩解。

“那么你就应该努力履行婚姻的义务才对呀!我们敬爱的圣母在等着……”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心,居然想要解救我啊?”亚诺回复她。

亚诺耐着性子聆听神父的长篇大论,并想象着爱丽诺编造的连篇谎话。人们会怎么想?

亚诺离开犹太区之后,左转进入新巴尼斯街;他穿越布拉特广场,然后到卡德斯街与蒙卡塔尔街交会的转角,就在他的宅邸附近,他却突然停下脚步。回家做什么?回去和爱丽诺冰冷相对吗?他转过身,回到海洋街上,往自己的兑换铺子走去。打从他同意海儿的婚事那天开始……从那天起,爱丽诺就想尽办法巴着他不放。他一开始就看穿了她的矫情。她怎么可能突然变了个样?她连一声“亲爱的”都没对他说过!她对他的事业从来不关心,也不在乎他吃了什么,甚至连个简单的嘘寒问暖都没有。确定了虚情假意的招数无法奏效之后,爱丽诺决定正面出击。“我是个女人!”有一天,她这样说。亚诺回应她的眼神想必不是太友善,因为她后来就没再开口了。直到几天前:“我们必须履行婚姻的义务,我们这样是有罪的。”

“我说,神父……”他还是打断了神父的谈话,“我无法强迫我的身体去爱一个我不爱的女人。”神父作势要接腔,但是亚诺用眼色封住了他的口,“我曾经发誓要对妻子忠贞,这一点我做到了,没有人可以拿这件事来指控我。我到教堂祈祷的次数非常频繁,我也定期资助圣母教堂……我想,我对这座教堂的奉献,应该足以弥补我身体方面无能为力的弱点吧!”

亚诺又看了看那群忙进忙出的修士。他们是否找到了沾血的圣饼?大批物品,包括家具在内,就这样凌乱地堆放在犹太区街头。离去时,亚诺在门口向总督道了谢。这天下午,他应该在领事馆里仲裁纠纷的,但是,有什么事比人的生命更重要?更何况是一整个小区的人?亚诺做过各种商品的交易——布料、香料、谷物、牲畜、船只和金银,他甚至很清楚奴隶的价码,但是,一个好友的价值呢?

神父原本挥个不停的手,突然悬着不动了。

“我们就靠你帮忙了。”哈斯戴离去之前,再一次恳求亚诺。

“孩子……”

亚诺伸出手去握了他的手。

“神父,您觉得呢?”

“拜托你!亚诺,我们犹太区恐怕不保了。”

神父努力想要找出更多神学理论来支持自己的说法。但是,他终究是一无所获,最后只能匆匆忙忙地跟着教堂里的工人一起离开。亚诺独自留在教堂里,他还是去找了他亲爱的圣母,并且跪了下来:

哈斯戴的眼神制止他往下说。五千个犹太人的性命,要花多少钱去买啊?

“我就是思念她呀,圣母!你为什么要让我把她嫁给彭兹呢?”

“我要凑多少?”

海儿嫁给彭兹之后,亚诺再也没见过她。两人结婚才几个月,彭兹突然去世,当时,他想去安慰守寡的海儿,但是她却不愿意见他。

“我们也试着想跟他们交涉,但是总督根本不肯见我们。你也知道,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用钱买回我们的自由。”

“或许这样比较好。”亚诺告诉自己。他在圣母面前立下的誓约,如今的考验比过往更加艰难了:他必须忠贞对待一个他不爱,也无法去爱的女人。而且,他还抛弃了唯一能让他幸福的人……

“我可以帮得上忙吗?”

“找到圣饼了吗?”亚诺询问总督,此时,两人正面对面坐在紧邻布拉特广场的总督府里。

“很糟糕!亚诺,情况很糟糕……我们这些老人勉强撑着,年轻人也尽量忍着,但是年幼的孩子们已经好几个钟头没得吃、没得喝了,甚至还有好几个刚出生的婴儿。万一做母亲的连奶都没得喂了……唉!虽然才几个钟头而已,但是人的身体不是铁打的,吃不消的……”

“没有。”总督回答。

“你们的情况怎么样?”

“我已经跟官员们谈过了。”亚诺对他说,“他们都同意我的看法,囚禁整个犹太区居民恐怕会对巴塞罗那的商业造成非常严重的影响,我们的航运尖峰期才刚开始。你如果去一趟港口,就会看到许多船只正等着出航。船只载运了许多犹太商人的货品。他们现在只有两种做法:卸货,或是等着贸易商跟着一起上船启航。但是问题来了——并不是所有的货品都是犹太商人的,其中也有基督徒商人的货品。”

“还是不要吧!”

“为什么不干脆就全都卸货算了?”

“我多么希望能够给你一个拥抱啊!”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亚诺告诉哈斯戴。

“但是这么一来,基督徒商人的运输费用就会增加。”

王室卫兵悻悻然退下了。亚诺和哈斯戴定定望着对方。

总督两手一摊,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难不成你们连领事馆的公事都想听啊?”亚诺质问他们,“你们跟我的卫兵一起退下!我们要谈的是领事馆机密要事。”

“那就把基督徒商人的货品集中由几艘商船载运,犹太人的商品也集中载运,这样不是很好吗?”

亚诺转身一看,眼前出现的正是哈斯戴。他注视着那双熟悉的眼眸,因为住家和隐私遭受无情的掠夺、侵犯而红肿的眼眸。亚诺命令所有卫兵都退下。领事馆卫兵服从了命令,但是王室卫兵却依然在一旁监视着他们。

亚诺摇摇头。

“大人!”有人在背后叫他。

“行不通的,并不是所有的商船都开往同样的目的地!你也知道,航运期非常短。如果商船不赶快出航的话,所有货品的到货时间都会延误,而商船也无法准时回航。这么一来,商船恐怕会损失好几趟载运航程,货品也会因此而短缺。到时候,我们大家都会蒙受损失。”“你也一样。”亚诺暗想,“另一方面,船只一直停靠在巴塞罗那港也很危险,万一刮起暴风雨的话……”

在教堂门口等候哈斯戴期间,亚诺又回头看了看犹太区的现况。所有的住家,大门或是敞开,或是半掩,一眼望去,尽是凄凉。修士们在犹太人住家里进进出出,偶尔从住家里拿出物品给其他修士们查看一番,修士们看过之后,摇摇头,随后就把物品往地上一摔。犹太人的私人物品就这样被丢了满地。“亵渎上帝的人到底是谁呢?”亚诺心想。

“你有什么建议?”

这位执勤卫兵军官有意回绝亚诺的要求,但是旁边的另一名卫兵示意要他放行。

“释放所有犹太人!命令修士们停止搜查犹太人的住家,并且归还犹太人的私人财产!还有……”亚诺心想。

“我要找哈斯戴·葛雷斯卡司。”

“要求犹太小区缴纳罚款!”

到了犹太教堂门口,另一位王室卫兵上前挡住亚诺。

“老百姓要求的是揪出罪魁祸首,王子已经做过承诺,一定会抓到元凶。事情非同小可,这可是亵渎圣饼。”

那座犹太教堂,即使不挤进全部犹太人就已经像个大闷锅。亚诺快步往前走着,这时候,他看见一群身穿黑色长袍的修士在犹太人的住家里穿梭着,正忙着调查屋内的所有物品,就为了找出沾血的圣饼。

“亵渎圣饼……”亚诺打断了总督的话,“恐怕会比其他罪行付出更昂贵的代价。”他何必争辩这些?不管沾血的圣饼有没有出现,犹太人早已被认定是罪人。亚诺迟迟不接话,总督等得皱起了眉头。“你为什么不去试试看呢?如果我们能够这样解决的话,反正付钱的是犹太人,否则今年的贸易恐怕会很惨,到时候,我们大家都要付出代价的。”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忙碌的工人、喧嚣的敲打声以及漫天飞扬的尘灰……亚诺置身圣母教堂里,他抬起头来望着教堂正厅四座拱顶中的第二座,拱心石已经稳稳固定了。巨大的拱心石雕刻着圣母领报图,屈膝跪地的圣母身披镶了金边的红色斗篷,正从天使口中得知自己将为人母的好消息。那鲜艳的色彩,绯红、宝蓝……尤其是亮丽的金色,吸引着亚诺的目光。多么美好的一幅景象!总督评估了亚诺的建议,最后决定采用。

“他们都在犹太教堂里。”总督特别告知。

两万五千镑,外加十五名罪犯!这是总督与胡安王子交涉之后得到的答复。

总督当然非常清楚这种情况,立刻让亚诺一行人进入区内。

“十五名罪犯?因为四个疯子的无理诬陷,你们居然要处死十五个人?”

“王子还得靠犹太人过日子。犹太人每年都得付大笔金钱给国王,就因为他们属于国王。”总督点头附和,“王子一心一意想要揪出亵渎事件的祸首,但是,你应该不能否认,王子更应该弄清楚犹太人在商业方面的贡献。万一事态严重的话……你要知道,全年的总税收当中,犹太人缴纳的金额占了大部分。”

总督突然握拳捶桌。

“可是王子……”总督才刚开口,又被亚诺堵住了。

“那些疯子是为了天主教会!”

“我知道。”亚诺立刻打断了他,“正因为如此,我更需要跟他们谈一谈。我有很多生意都跟犹太人有关联啊!我必须跟他们谈谈才行。”

“你心里明白得很,根本不是这样。”

“王子已经下令……”

两人面面相觑。

“我想跟里面的犹太人谈一谈。”

“没有罪犯!”亚诺说。

“亚诺,有什么事吗?”总督一见他,立刻跟他握手致意。

“这是不可能的!王子……”

总督没多久就现身了。

“没有罪犯!两万五千镑已经是一大笔钱了。”

“你去请他出来。”

亚诺离开总督府后,在街上漫步游走。他该如何向哈斯戴开口?难道真要告诉他,他们小区里将有十五人为此偿命?然而,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五千人挤在犹太教堂的景象,没有饮水,没有食物……

“总督大人在里面。”军官指了指里面。

“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答复?”他询问总督。

“谁是这里的总指挥?”亚诺质问守在门口的军官。

“王子正在打猎。”

海洋领事大人带着六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在街巷里疾行。犹太区住户门口仍有国王卫兵驻守着,家家户户的大门却是半掩着。原本聚集在门口的群众已经散去,倒有百余名好奇民众,不顾驻守卫兵的喝斥,仍然探头往门内看。

打猎!五千人因为他的一道命令挤在教堂里受苦,他却在享受打猎之乐!从巴塞罗那到王子的封地吉隆纳,骑马不过是三个钟头的路程,亚诺却等到隔天下午才接到总督的通知。

“去把卫兵找来!”亚诺当场下令。

“三万五千镑,外加五名罪犯!”

亚诺气得用力拍桌,替他捎来消息的仆人吓得不敢动弹。

一千镑换回一条犹太人的性命。“或许这就是一条人命的价值。”亚诺想。

“五千人哪!”亚诺在货币交易中心的办公室里得知这个消息时,忍不住怨叹起来。五千人挤在一座教堂里,没有饮水!没有食物!幼童们怎么办?刚出生的婴儿怎么办?王子究竟想怎么样?怎么会有如此窝囊的做法,居然等着某个犹太人自动出面承认自己亵渎了圣饼?谁会愚蠢到自动出面背负死罪?

“四万镑,没有罪犯!”

后来,大家终于等到胡安王子的命令。隔天早上,王子将巴塞罗那城内所有的犹太人拘禁在犹太教堂里,不准供应饮水和食物,直到抓出亵渎圣饼的罪魁祸首为止。

“不行。”

“报告领事大人,目前任何人都不准进入犹太区。”驻守军官这样告诉他,“我们正在等候国王代理人——贝德罗三世的儿子胡安王子下达指令。”

“那么,我去晋见国王。”

那年,亚诺再度荣膺海洋领事这项要职。他穿着一身华丽昂贵的行头,快步往犹太区走去。震耳欲聋的群众叫嚣怒吼声从海洋街中段一直蔓延到布拉特广场,甚至延续到圣乔美教堂。群众矢言复仇,一个个拿着石块砸向犹太住户的大门,毫不在乎门口有国王卫兵驻守着。虽然街头一片混乱,亚诺还是轻易来到了犹太区入口。

“你也知道,国王为了和卡斯提亚之间的战事,烦恼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所以才会让他儿子代理某些职务啊!”

一股寒战从亚诺背脊猛然蹿起。

“四万五千镑,就是不能有罪犯!”

“你赶快去找你的犹太情妇吧!”爱丽诺在他背后吼着。

“不行,亚诺,不可能的……”

她没有再出声。亚诺随即转身离去,径自往圣母教堂大门走去。

“你快去问他!”亚诺脱口而出,“我拜托你!”他自知失言,立刻改了口。

听到丈夫这么说,爱丽诺怒视着他,然后缓缓转过头去望着主祭坛。教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直默默听着他们夫妻争执的三位神父。亚诺也转过头去看三位神父。当夫妻俩四目相接时,爱丽诺愤愤地眯着双眼。

犹太教堂传出的恶臭,亚诺在教堂外数米处就闻到了。犹太区的街道景象更是惨不忍睹,家具和私人物品堆得到处都是。住家内部频频传来黑衣修士们为了找寻圣体而掀墙翻地的敲打声。见到哈斯戴的那一刻,亚诺强作镇定。这一次,哈斯戴旁边还跟着两位犹太神学博士以及小区的几位长老。哈斯戴的双眼红肿。是不是教堂内的尿臭所致?或是他已预知亚诺接下来要告诉他的坏消息?

“即使上帝也不能强迫我跟你同房!”

教堂内传出的呻吟从未休止,亚诺发现,面前这几个人正努力呼吸着新鲜空气。教堂里面究竟是什么景象?他们默默看了下犹太区街道上的惨状,原本正畅快地深呼吸,一时竟都喘不过气来了。

“国王没这样要求你……”她冷冷地响应,“但是教会是这样要求的呀!”

“他们要人出面顶罪。”亚诺告诉面前这五位已经恢复顺畅呼吸的犹太人,“原本要求的十五个人,现在减为五人,我希望……”

“国王强迫我娶你为妻,但他并未要求我非得满足你的需求不可。”亚诺驳斥妻子。

“我们已经不能再等了,亚诺·艾斯坦优。”其中一位犹太神学博士打断了他的话,“今天已经有个老先生去世了。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但是医生们根本束手无策,就连替他滋润干裂的双唇都做不到。他们不准我们替他下葬。你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吧?”亚诺默默点头,“到了明天,他的尸体会开始腐臭,到时候……”

亚诺想起自己多次拒绝爱丽诺趋前示好的情景。起初,他怕伤了她的自尊,尽量婉言推托,后来他厌倦了,索性断然拒绝。

“在犹太教堂里,”哈斯戴抢着说话,“我们根本动弹不得,人们根本无法起身解决大小便。年轻的母亲们已经没有奶水了。大家互相帮忙,还有奶水的母亲为自己的婴儿哺乳,也为别人的孩子喂奶,因为孩子们又饿又渴……如果还要继续这样的日子,五名罪犯大概是最轻微的人命损失了。”

“我说的是你,亚诺,就是你!你自己心里明白得很,你从来没有履行过婚姻的义务。”

“外加四万五千镑。”亚诺补上一句。

“你在说什么呀?”

“如果我们大家可能因此而丧命,谁还在乎钱呢?”另一位犹太神学博士说。

“没有,亚诺。你也知道,我一直得不到我想要的,特别是你送给你那些犹太朋友的那个。”

“那么……”亚诺探询他们的意思。

“你的心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仇恨呢?爱丽诺,难道你对这个世界连一点美好的期望都没有吗?”

“你继续替我们争取吧,亚诺!”哈斯戴这样恳求他。

亚诺转过头去瞪了妻子一眼,然后回头注视着圣母。群众的叫嚣呐喊已在海洋街逐渐沉寂。

再加一万镑,王子来信如此要求。亚诺隔天早上接获总督的通知:三名罪犯!

“你动作不快一点的话,”爱丽诺在一旁说,“会被挡在犹太区外面的。”

“那是三条人命呀!”亚诺与总督起了争执。

就在此时,整座圣母教堂充斥着复仇的叫嚣。“前进犹太区”的叫嚣混杂着“异教徒”“亵渎上帝”的怒吼。亚诺眼看着人群迅速挤向教堂出口,贵族们在后面跟着。

“他们是犹太人,亚诺!只是犹太人而已!这些异教徒只是王室的财产。若不是国王宽宏大量,他们早就死光了。如今,国王决定只处死三名罪犯,算是大恩大德了。他们总得为亵渎圣饼付出代价,国王也必须呼应人民的要求啊!”

“你的朋友噢!”她以讽刺的语调对丈夫说。

“他什么时候开始在乎人民的感受了?”亚诺在内心暗想着。

亚诺无法将目光从那群愤怒的贵族身上移开。他们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和爱丽诺又是四目交会,她面露讥笑。

“再说,”总督继续说,“这么一来,领事馆可能会碰到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还会喝他的鲜血。”有人在一旁补充。

已故老人的尸体、年轻母亲干瘦的胸部、稚嫩幼儿的哭号,还有不断的呻吟及难忍的恶臭,这一切促使亚诺终于点头同意。坐在摇椅上的总督松了一口气,背部往后一靠。

“那么,孩童呢?”另一人加入谈话,“他们一定也会绑架基督徒小孩,然后把孩子钉在十字架上,并且吃了孩子的心脏……”

“但是有两个条件。”亚诺突然这么一说,总督的神情再度紧绷,“第一,三名罪犯由他们自己推选。”总督表示同意,“第二,应该要有一份主教签字通过的正式文件,借此抚平教友们的不满情绪。”

“他们一定偷偷溜出来了。”一旁有人语气非常肯定。

“这个我老早就准备了,亚诺。你以为我希望再看到犹太区大屠杀那样的场面吗?”

“法律规定,复活节期间,他们犹太人必须留在家里,而且门窗要紧闭。既然这样,他们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有人问道。

游行队伍就从犹太区出发。犹太区内,住家的门窗已经关上,街道上人迹杳然,到处是成堆的家具。犹太教堂内一片寂静,教堂外却传来阵阵喧嚣,一大群百姓挤在主教四周。主教一身华丽长袍,在地中海的艳阳下显得格外耀眼。此外,数不清的神父和黑衣修士们则在波格利亚街上等着,横隔在他们和百姓中间的是两排王室卫兵。

“他们就是存心要让耶稣基督死后继续受苦!”有人说。

当三名罪犯出现在犹太区城门口时,现场顿时响起震天响的叫嚣。愤怒的百姓用力挥拳,当卫兵们上前护卫三名罪犯时,恶言谩骂像出鞘短剑一样锐利。这三个犹太罪犯全都上了手镣脚铐,被带到以巴塞罗那主教为首的两列教会人士中间,接着,游行队伍正式上路。即使有王室卫兵和道明会修士同行,沿途的百姓们仍旧肆无忌惮地朝着三名罪犯丢掷石块、吐口水。

亚诺还来不及驳斥爱丽诺,教堂里的贵族和公会代表们已经挤到他们身边,你一言我一句,大家议论纷纷。

亚诺在圣母教堂祈祷着。他已经把消息带到犹太区了,当时,到犹太教堂门口来见他的同样是哈斯戴以及那几位犹太法学博士和长老。

亚诺非常清楚妻子的意思。海儿出嫁之后,他在家里待不住了,经常一到下午就去找老朋友哈斯戴·葛雷斯卡司聊天,然后在葛家一待就到晚上。

“三名罪犯!”他强迫自己抬头正视面前这几位犹太朋友,“你们可以……你们可以自行推选。”

“都是你的犹太朋友。”她对他说。

他们几人都默不作声,只是茫然地望着犹太区的街道,听着不断从教堂内传出的呻吟和哀叹。亚诺终究无法继续为犹太人求情,只能匆匆向总督告退。“就这样牺牲了三条无辜的性命……你我都很明白,亵渎圣体一事,根本就是捏造的。”

最初的隐隐骚动已经转变成愤怒叫嚣。亚诺再次回头望着人群,然而,他的视线碰到的却是爱丽诺轻蔑的眼神。

亚诺听见人群的叫喊声已经蔓延了整条海洋街。圣母教堂里耳语不断,嘈杂的叫吼声穿越了尚未完工的大门,钻过了木材搭建的鹰架,甚至抵达高处的拱顶。三个无辜的人!“他们是怎么选出来的?是犹太法学博士指名的,或是自愿牺牲?”难道那个眼神……是在向他告别?亚诺浑身颤抖着;他的膝盖瘫软了,必须扶着祷告台才挺得住。游行队伍已经逐渐接近圣母教堂。群众的叫嚣越来越刺耳。亚诺站了起来,回头望着面向圣母广场的教堂大门。游行队伍没多久就会进来了。他留在教堂内,眼睛直盯着外面的广场,直到群众的谩骂声变得如此真实。

“他们杀死了耶稣基督还不够……”男子在主祭坛前继续大喊着,“甚至还亵渎了他的圣体!”

亚诺直奔教堂大门口。没有人听见他的狂叫,没有人听见他的哭号。当他看见哈斯戴拖着脚步忍受群众羞辱唾弃时,没有人看见他跪倒在地。哈斯戴从圣母教堂前走过时,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个跪在地上握拳捶地的男子。亚诺没看见他,只是不停地捶打着地面,直到游行队伍渐渐远去,直到地面染上腥红。这时候,有人在他面前跪下来,并且温柔地握着他的双手。

人群中立刻引起阵阵骚动。

“我父亲并不希望你为他感到愧疚。”亚诺抬起头来,眼前出现的是芮琦。

“犹太人亵渎沾了鲜血的圣体!”

“他们……他们会把他杀了。”

好几位男子突破人群走向主祭坛,他们一路高喊着“亵渎上帝”、“异教徒”、“妖魔”……以及“犹太人”!他们正打算找神父把事情说清楚,但其中一人却等不及,先向在场群众高喊:

“没错。”

“亵渎上帝!”呐喊声再度传来。

亚诺看着那个已经长大的女孩。就在这里,就在教堂下面,他曾在多年前将她藏匿于此。当时的芮琦不哭不闹,即使身处险境,一身犹太人装束、胸前挂着黄色圆盾的小女孩始终很镇定。

呐喊声在整座教堂里回荡着,主持弥撒的神父顿时哑然。亚诺立刻起身,所有的人都回头望着圣母教堂大门口。

“我们必须要坚强才行。”女孩对他说的这句话,正是他当年对她说过的话。

“亵渎上帝!”

“为什么?芮琦,为什么是他?”

“圣母,您瞧!这就是我所拥有的,一个只爱面子,其他事情可以不顾的妻子,只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她一心一意想成为母亲。她能做个母亲吗?她真正想要的只是个继承人,一个可以保障她未来的儿子。”爱丽诺又碰了他的脚踝。亚诺再转过头去瞥了妻子一眼,她却使了个眼色要他看看圣母教堂里的其他贵族。有些贵族站着,但大多数一直坐着,只有亚诺还在跪着。

“他是为了我,为了尤赛夫,为了我的孩子,也为了尤赛夫的孩子,还有他的朋友们。他自愿为巴塞罗那的所有犹太人牺牲。他说,他已经老了,也活够了。”

爱丽诺突然碰了碰他的脚踝,于是,亚诺抬头看了她,她示意要他起来。“你看到哪个贵族像你这样跪那么久的?”她已经好几次这样责备他。亚诺故意不理会她,但是爱丽诺又使劲碰了他的脚踝。

亚诺靠着芮琦的协助才站了起来,然后在她搀扶之下,继续循着群众的叫嚣声走去。

男子的双眼顿时发出喜悦的光彩。接着,亚诺跟着人群往主祭坛方向移动。这就是他拥有的全部了,亚诺这样告诉圣母:生活清苦的穷人获得他的协助,因此对他心存感激。卓安忙着揭发罪恶,吉良则音讯杳然。至于海儿,该怎么说她呢?

三人被活活烧死。他们被捆绑在木桩上,下方铺着木头和碎柴,点火后,现场基督徒们的复仇怒吼未曾歇止。当火势逐渐吞噬他的身体时,哈斯戴突然仰头望天。这时候,芮琦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她抱着亚诺,躲在他怀里啜泣着。他们距离愤怒的群众还有一段距离。

“你放心吧!没关系的。”亚诺这样对他说。

亚诺抱着哈斯戴的女儿,双眼盯着全身已成火炬的好友。他看起来像是流血了,但是,火势很快就吞噬了他的躯体。群众的叫嚣终于平息,只剩下愤怒的拳头仍在挥舞着……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被迫往右移动。主教和宗教法庭的大法官就站在大约五十米外,就在他们旁边,爱丽诺伸长了手臂对他指指点点,嘴巴也说个不停。旁边还站着另一位女士,衣着华丽,亚诺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她来。当爱丽诺指着丈夫大呼小叫时,亚诺的目光与宗教法庭大法官的视线有了短暂的接触。

几位神父正在祭坛前主持复活节弥撒,亚诺一直在他的圣母像前面跪着。他是和爱丽诺一起到圣母教堂来的;教堂里已经挤满了教徒,但人们自动礼让他走到最前排去。他认得这些面带笑容的脸庞——这个人向他借了一笔钱购买新船;那个人把钱存在他的铺子里;另外那个为了给女儿办嫁妆而找他借贷;还有那个人,迟迟无法偿还贷款……最后那个还不起贷款的男子,一见到他就低下头来。亚诺特意在他身旁停下脚步,还跟他握了手,一旁的爱丽诺满脸不以为然。

“就是她!那个犹太女人就是他的情妇。你们看看这两个人!你们看呀!他抱她抱得多紧!”

巴塞罗那

确实,正好就在那一刻,亚诺紧紧抱着那个在他怀里哭泣的犹太女子,熊熊烈火在群众的欢呼声中蹿入天际。亚诺不忍目睹这一幕惨状,于是将视线移往爱丽诺所在的位置。当他在她脸上看到了深沉的仇恨以及恶意复仇带来的快感时,顿时惊恐不已。也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妻子身旁那位女子的笑声,那充满了嘲讽的笑声绝无仅有,那是亚诺自童年至今仍无法淡忘的笑声:那是卜家的玛格丽妲。

1367年复活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