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寡妇当场号啕大哭。
“那你呢?你就任他这样放肆吗?”卓安问她,“难道你也喜欢这样?”
“你觉得很愉快吗?”卓安继续追问。
只有那个系着黑腰带的男子是个错误的判断。赤脚男子举发了两个未守戒律的牧羊人,他看见他们在大斋期偷偷吃了肉。那个带着孩子的女孩是个年轻寡妇,她举发了自己的邻居,一个不断利诱勾引她的已婚男人……他甚至抚摸了她的胸部。
“我们需要过日子呀!”她抱起孩子,边啜泣边说道。
“我向您发誓!您一定要相信我啊!”
文书官写下年轻寡妇的姓名。卓安紧盯着她不放。“他给了你什么?”他暗想,“他施舍你干面包了吗?你的尊严就这么廉价吗?”
“真的吗?”
“说实话!”卓安指着她大声喝令。
“没有了。”
又有两个人举发了邻居的恶行。都是异教徒,两人对此非常确信。
这一次,女子倒是很冷静地抬起头来。
“你的邻居做了什么让你出面举发他的坏事?”卓安这样暗想,“你非常清楚,被举发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检举人是谁。如果我判他有罪的话,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你会因此得到一小块地吗?”
“还有其他的吗,蓓蕾?”
“你的邻居叫什么名字?”
文书官振笔疾书。
“安东,他是个面包师傅。”
“她……”卓安静静等着,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我听见她生气的时候亵渎了上帝……”蓓蕾又低下头盯着地面,“她是我丈夫的姐姐玛尔妲,她一生气就会说出很难听的话。”
文书官记下了名字。
文书官已经准备做记录。
卓安结束问话时,已是入夜时分;这时他把军官和文书官叫了进来,指示两人隔天一大早就把他点名的人带到宗教法庭来,天一亮就来。
“是谁亵渎上帝?”
依旧是孤寂的黑夜,寒凉的空气,跳动的烛火……还有萦绕不去的回忆。卓安终究还是起床了。
“她亵渎上帝。”她终于做出回应。
一个是恶言亵渎,一个是邪淫好色,还有一个是崇拜恶魔。“天一亮,你们就是我的了。”他咬牙切齿地说。那个恶魔崇拜者是真有其事吗?许多人举发了类似的案件,至今只有一件成立。这次会是真的吗?他该怎么审问才好?
“可是你的孩子并不是罪人。”卓安打断了她的话,“到底是谁,蓓蕾?”女子欲言又止,“到底是谁,蓓蕾?”
他觉得疲惫不堪,于是再度躺回草席上,闭上了双眼。嗯!一个恶魔的崇拜者呀……
“有,可是……”她结结巴巴的。
“你愿意对着四位圣人的经书发誓吗?”微弱的曙光才刚从低矮的窗子钻进屋里,卓安已经开始了这一天的审判。
女子慢慢抬起头来。
男子点头赞同。
“蓓蕾,你心里藏着事情,对不对?上帝可是一直监督着我们。”卓安语气坚定地说,蓓蕾一直低头看地上,“看着我。我要你抬起头来看着我!难道你希望永远被烈火焚身吗?看着我!有没有孩子?”
“我知道你犯了罪!”卓安口气坚定地宣布。
那天早上,一群镇上的居民被卫兵带到卓安的住所前,并在门前排队等着。她说她叫蓓蕾。卓安掩饰了自己对排在第四位的金发女子的特别注目。前三人都没盘问出任何问题。蓓蕾站在卓安和文书官前面,中间隔了张长桌,炉子里的柴火劈啪作响,屋里没有其他人。卫兵们在屋外守着。霎时,卓安扬起锐利的目光,女子吓得全身颤抖。
卓安这么一问,被两名卫兵围堵在长桌前的男子惊慌得面无血色。一滴滴汗水不断冒出,像额前挂了一串串珍珠似的。
多么期望明天到来……
“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寻常的小镇。又是一个等待天明的夜晚。
男子低声回复了“贾斯柏”这个名字。
他裹着毛毯,走到窗边。
“我知道你犯了罪,贾斯柏!”
油灯继续燃着。火影轻盈地舞动着。小镇依然一片寂静。为什么还没天亮呢?
男子开始支支吾吾了起来。
卓安终于打了个盹,只是,不到半个钟头他又惊醒,而且满身大汗。
“我……我……”
天为什么还不亮?天亮了,又是崭新的一天,而三天的恩典期也结束了。
“说实话!”卓安大大提高了音量。
他在毛毯下蜷缩着,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我……”
他又躺回草席上。屋里好冷。这屋子一直都很冷。他望着跳动的灯火,以及环绕灯火四周的光影。卧室唯一的一扇窗少了窗板,寒风大剌剌地往屋内吹。“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之事;而我的……”
“鞭刑伺候!直到他说实话为止。”卓安站了起来,气得握拳捶桌。
亚诺悲伤的面容在幽暗的角落隐隐浮现。
其中一名卫兵抽出了皮鞭,男子立刻跪在长桌前。
他需要灯火。他确定灯里还有煤油。
“不要啊!我求求您,不要鞭打我呀!”
卓安从草席睡垫上站了起来,然后吹熄油灯。小镇早已沉睡,他自己却仍在试图培养睡意。他闭上双眼,正要入睡时,脑中又出现亚诺泪流满面的景象,于是,睡意尽失。他需要灯火。他一次又一次试图入睡,最后总是不得不起身,有时猛然坐起,有时一身热汗,有时则带着困扰他已久的思绪缓缓站了起来。
“说实话!”
“是偷来的。”男孩答道,音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这时候,卫兵手上的皮鞭往他背上抽了一下。
小男孩低下头来。
“说实话!”卓安对他咆哮着。
“是捡来的吗?”卓安问道。
“我……我没有犯错呀!都是那个女人,是她来迷惑我的!”男子说话的语气急切、慌乱,“她丈夫根本管不住她。”卓安面不改色地听着,“她找上我,而且一直跟着我,我们做过几次,但是……但是我不会再这样做了!我不会再跟她见面了!我可以向您发誓。”
“我……我……我两个月前捡了邻居菜园里的四季豆。”
“你跟她发生肉体关系了吗?”
“靠过来一点,安丰。你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说?”
“是……是的。”
“安丰。”
“几次?”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我……我今年九岁。”小男孩结结巴巴地报上年龄。
“四次?五次?还是十次?”
小男孩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卫兵,然后又看了看文书官,最后,他盯着卓安。
“四次。没错,就是四次。”
“你今年几岁了?”卓安问他。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但是背后那只手再次将他往前推进屋内,并立刻把门关上。
文书官记下了名字。
“孩子,你进来!”卓安对他说。
“你还犯了什么其他的罪?”
有人从背后推他一把,但是这孩子拒绝进门,就在门口僵持着。
“没有……真的没有了。我向您发誓!”
自动前来告解认罪的只有四个人:两个没去望弥撒的男人,一个多次顶撞丈夫的女子,另外是个小孩,一来就躲在门边,睁着一双大眼睛探头望了又望。
“你不要随便发誓啊!”卓安刻意拖长了尾音,“鞭刑伺候!”
三天的恩典期内,卓安面无表情,一直坐在桌边等着,旁边则坐着文书官,几名卫兵无事可做,只能不时变换站姿,时间就在沉默中缓缓流逝。
鞭打了十下之后,男子坦承自己和那名女子通奸,并且趁着到城里的市场采买时召妓买春。此外,他曾经恶言亵渎,说过谎,并且犯了数不清的小过错。又鞭打了五下之后,他总算记起了那个年轻寡妇。
“你们有三天的恩典期。”卓安以此作为结语,“这段时间,自动告解认错的人将获特别恩典,惩罚可望减轻。三天之后,一律依法严办。”结束讲道之后,卓安交代卫兵司令,“你去调查一下那个金发女子,以及那个赤脚的男人,还有那个系着黑腰带的男子。另外,还有那个带着小孩的年轻女子……”卓安最后还低声补了一句,“如果这几个人没有自动告解的话,到时候你就随便抓一些人,连同他们几个,一起带来见我。”
“本人在此宣布……”卓安大声宣示,“明天,在广场上举行的大型弥撒,你务必准时出现,我将会进行宣判。”
恐惧!烈火!痛苦!罪恶!惩罚……黑衣修士慷慨陈辞,高声列举了一长串罪状,卓安的初次集会讲道,已经恫吓到全体居民的魂魄。
男子根本没有时间提出反驳。仍跪在地上的他,硬是被两名卫兵直接拖出了屋外。
“上帝无所不知。他对你们每个人的作为一清二楚。他一直在监督你们。秘密犯下罪过的人,将会永远烈火焚身,因为,一个人若容许自己犯下的罪过,罪加一等;犯下罪过可以寻求宽恕,但是,如果隐藏罪过的话……”这时候,卓安观察着台下的人群——有点动静了,那是鬼鬼祟祟的眼神!第一批受审的就是这批人了。“那些隐藏罪过的人……”卓安再度停顿下来,直到他看见人群因为他的威吓而屈服,“隐藏罪过的人,永远无法获得宽恕!”
玛尔妲,那个名叫蓓蕾的女教友的大姑,倒是不需要怎么盘问就认了罪,交代她隔天到广场上参加弥撒听取宣判结果之后,卓安差遣她回去,接着,他转过头去看了看文书官。
“罪人们!你们悔悟的时候到了!”第一个步骤是对全体居民讲道。七十多位居民聚集在广场上,低头听着卓安说出第一句话,“熊熊烈火正在等着你们。”起初,他也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在众人面前讲道,然而事情比他预想的容易多了,因为他已经发现自己具有震慑这群农民的力量。“你们没有一个人能够侥幸躲过上帝的监督!上帝绝不容许他的子民中有害群之马。”他们必须出面认错。他必须揪出所有的异教邪说,那是他的职责所在,揭发不为人知的罪过,那些只有邻人、朋友和妻子才知道的秘事。
“去把安东·锡农带进来。”卓安看了名单之后,随即向军官下令。
从巴塞罗那出发之前,卓安先去圣卡德琳娜修道院借了教皇格列高利九世的著作,并且仔细研读了宗教法庭法官行使职务的程序。
一看到这个魔鬼崇拜者踏进屋里,卓安立即挺直了腰背。这个男子有个鹰勾鼻,额头光亮,有双深邃的黑眼睛。
“我不是什么大人!”他一脸漠然地重申,“我也不累。上帝保护子民,从来不觉得疲惫。我先吃点东西,然后就要开始工作了。你们去通知所有居民到广场上集合!”
卓安想听听他的声音。
卓安看着眼前的干酪。他们一行人在碎石满布的崎岖道路上步行了数小时,不但要忍受清晨的冷冽,脚上还沾满污泥。餐桌下,卓安的左脚叠在右脚上,偶尔往上抬起,借此减轻小腿的疼痛。
“你愿意对着四位圣人的经书发誓吗?”
“大人应该累了吧!”
“愿意。”
所谓最好的房子,也不过是一般民房。看起来老旧、简单,却是石造的房子,不像镇上大多数民房,多是以半焦黑的木材搭建的简陋屋舍。屋内有一张桌子加上几张椅子,摆在炉子旁边,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在长桌前站定之后,卓安这样问他。
“我平时只需要一小块干酪,加上面包和水就够了。其他的食物就送去给我的手下吃吧!”他在餐桌旁坐定之后,再次重申自己的用餐原则。
“安东·锡农。”
接受小镇居民的公开欢迎致意之后,紧接而来的便是安排住所:小镇提供了镇上最好的房子供他居住,餐桌上摆满美味的食物,丰盛的程度,远超过小镇居民们平日的饮食。
这个身材瘦小的男子,有点轻微的驼背,站在两名高大的卫兵中间,神情略显怯懦地回答着卓安的盘问。
只是,同样的场景一再重复上演。新任宗教法庭法官、陪同到任的文书官以及教廷卫兵已经抵达的消息,立刻在小镇上传开了。小镇居民聚集在镇上的小广场上。卓安默默观察着人群,其中有四个人一直无法抬头挺胸。他们始终低着头,神情局促不安,反而格外引人注目。除此之外,广场上的人群看起来泰然自若,但是卓安知道,他们冷静的眼神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之事。他们究竟有多少秘密?
“你一直都叫这个名字吗?”
“我不是什么大人!”卓安如此回应,并示意要他们抬起头来,“叫我卓安修士就可以了。”
男子踌躇了。卓安正在等着他回复。
“大人!”小镇的公会代表们到场迎接他,并且恭恭敬敬地对他鞠躬致意。
“在这个镇上,大伙儿都是叫我这个名字。”他总算开了口。
卓安的目的地是以农牧为主的小乡镇,地处偏僻的山谷间,居民对于宗教法庭法官总是心怀恐惧。卓安的出现,并没有让居民改观。回溯百余年前,在雷蒙·潘亚福获教皇任命为亚拉岗王国的宗教法庭法官之后,这些乡镇的居民随即饱受黑衣修士调查之苦,至今依然如此。遭控诉的案件大多是因异教邪说而起,而边界地区则是最早受异教邪说影响的地区,在这些地方,甚至有贵族因此而遭处决。卓安修士即将执行宗教法官职务的地方,就在北方的边界地区。
“出了这个小镇呢?”
“但愿如此。你下个礼拜就到北方去吧!”
“出了这个小镇,我有别的名字。”
“是的。”卓安语气坚定,修道院院长再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我只要离开巴塞罗那,元气就会恢复了。”
卓安和安东注视着对方。这个瘦小的男子倒是一直没有避开卓安的目光。
“卓安修士,你认为自己可以胜任宗教法庭法官的职务吗?”
“是不是基督教名字呢?”
道明会修道院院长观察着眼前的卓安。这位修士瘦骨嶙峋,双眼凹陷,一双耳朵略呈青紫色,黑色修士袍显得更宽松了。
安东摇头否认了。卓安不禁露出微笑。他应该如何开始盘问?就说他知道他犯了罪?这个老奸巨猾的犹太人不会上这种当的。这件事,显然整个镇上没有半个人知道,否则,早该有好多人来举发了。这个叫锡农的人,脑筋一定非常灵活。卓安默默观察着他,心想,在这个名字掩饰之下,他究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为什么他家每到夜里就特别明亮?
“我想离开巴塞罗那。”
卓安站了起来,然后走到屋外。文书官和卫兵都不敢妄动。当他把门关上时,挤在屋前看热闹的群众都吓呆了。卓安没理会群众的反应,径自转向军官问道:
卓安目睹了海儿为亚诺拭泪的情景。“父亲?”他听见她这样说。他目睹了亚诺颤抖的模样。当时卓安突然回头,看到的却是面带微笑的爱丽诺。总要见到他身心饱受折磨才能了解这一切……但是,他该如何向哥哥坦承事实?他该如何告诉哥哥,罪魁祸首就是他?亚诺泪流满面的样子,再次浮现在卓安的脑海里。他对她的爱如此之深?他忘得了她吗?卓安夜夜长跪祈祷到天明,只是,连上帝也抚慰不了他沉痛、懊悔的心情。
“屋内那位受审者的家人在不在现场?”
卓安先听见仆人回房的脚步声,然后听见亚诺缓慢的步伐先停在他的房门前,然后再走向自己的寝室。他如果现在走出房门,能跟哥哥说什么?等候哥哥回来一起吃晚餐的那三个晚上,他试图跟哥哥交谈,然而,亚诺始终封闭自己,对弟弟的问题,一概以寥寥几字回复。“你还好吧?”“嗯!”“交易所工作很忙吗?”“不会。”“一切都顺利吧?”无言。“圣母教堂的情形呢?”“很好。”站在漆黑的房里,卓安掩面叹息。亚诺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他能跟哥哥谈什么?谈她吗?他怎么能忍受听着哥哥亲口说他爱她?
军官指出了一名妇人和两名少年,母子三人正朝着他们张望。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回到房里待了几个钟头之后,卓安听见宅邸内有人走动。家中几位仆人忙着迎接亚诺。他们送来晚餐,亚诺却回绝了,就像卓安决定等他回来一起吃晚餐那三天一样。亚诺拒绝用餐,宁可独自坐在客厅里,神情是如此疲惫……
“那个男人靠什么维生?他家里怎么样?当你们通知他到法庭受审时,他的反应如何?”
卓安抬起头来,没吭声,只是盯着自己的嫂子。那天的晚餐期间,卓安就只问了那么一句话。
“他是个面包师傅。”军官答道,“面包坊就开在他家楼下。至于他家里嘛……很正常,干干净净的。我们去通知他受审的时候,并没有碰到他本人。我们是跟他的妻子说的。”
“您刚刚不是说您想用餐吗?”爱丽诺发现卓安修士一口都没吃,只是不断翻弄着盘中的食物,忍不住关切他。
“他当时不在面包坊?”
卓安坐在爱丽诺对面,就在长形餐桌的角落位置。两个佣人忙着送上面包、美酒、热汤,以及配有甜椒和洋葱的腌鹅肉。
“不在。”
“您想用餐吗?”卓安点头,“您如果想吃晚餐,最好就现在吃吧!”
“你们是按照我的吩咐一大早就去的吗?”
“我们不等亚诺吗?”卓安走进餐厅时,见到爱丽诺已在餐桌旁坐定,不禁这样问道。
“是的,卓安修士。”
亚诺回到货币交易所之后,差人将回函送往比萨,并随函附上一小笔资金。
“我好几次在夜里被惊醒。”邻居曾经这样说过,而且是“被惊醒”的。他是个面包师傅,面包师傅通常在天亮以前就得起床了,“难道你都不睡觉吗?锡农,如果你天亮以前就得起床的话……”卓安又看了看面包师傅的家人,母子三人和看热闹的好奇群众有点距离。卓安环顾周遭动静,过了半晌,他转身回到屋里。文书官、卫兵和受审的犹太人,依旧留在原地等着。
亚诺在吉良那封要求恢复自由之身的信函上慢慢签下了名字,他读着信,脑中却浮现一幕幕过往的情景:瘟疫蔓延、暴民攻击、一起创业、日复一日的辛勤工作、两人的诚恳交谈、珍贵友谊,以及美好时光……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当他签下名字时,羽毛笔突然折断了。促使吉良决定求去的真正原因,两人心里都明白得很。
卓安凑近男子面前,几乎就贴上他的脸了。接着,卓安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当吉良打算搭乘的船只停靠沙洛港那天,年轻人也带着吉良的信出发到巴塞罗那去了。
“把他的衣服脱光。”卓安对卫兵下令。
“我决定接受你的建议,恢复自由之身。”他这样写着,“我将启程前往热那亚,途中会经过比萨,我仍将以你的奴隶之名完成这段旅程,抵达热那亚之后,我会静候申请恢复自由的回函。”还有什么话好说?难道要告诉他,没有海儿,他活不下去?而他的主人兼挚友亚诺却可以?这些事,何必再提?“我要去寻找自己的根,以及我的家人。”他再补上一段,“你和哈斯戴是我这一生最好的两个朋友。请代我多多关照他。你对我的情义,我会永远铭记在心。愿真主安拉和圣母保佑你。我会为你祈祷的。”
“我是行过割礼的犹太人!我已经承认了呀……”
“我必须写一封信,需要纸笔,还有一个安静的角落。”吉良对年轻人说。
“把他的衣服脱光!”
“下一艘开往比萨的船只何时出航?”年轻人戒慎恐惧地把文件交还给他。起初,年轻人端出一副轻蔑怠慢的姿态,当他是个又脏又臭的普通奴隶。但是当吉良报上自己的姓名时,年轻人立刻想起他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那个名叫吉良的人,可是海洋领事亚诺·艾斯坦优最器重的左右手。”
卫兵们来到锡农身边,在他们扑向受审者之前,这个犹太人的眼神让卓安深信,他的判断是对的。
于是,吉良继续沿着海岸线往前走,两天之后,他抵达加泰罗尼亚第二大商港沙洛港。他站在港边眺望着无际汪洋,以及遥远的地平线。宜人的海风轻轻吹拂着,让他想起热那亚的童年和母亲,以及在他被卖给一个商人之后和他分离的兄弟们。起初,他跟着商人学做生意,后来商人带着他一起到国外经商,当时正值热那亚与加泰罗尼亚交战期间,主仆俩遭加泰罗尼亚军队俘虏。吉良数度被转卖,直到遇见哈斯戴,这位犹太商人一眼就看出他过人的经商才能。吉良依旧望着前方的汪洋、船只以及人来人往的码头……为什么不干脆回热那亚算了?
“现在……”犹太人已经一丝不挂,“你有什么话要说?”
吉良始终没有再踏入巴塞罗那城门。当他回到城外时,已是深夜时分,圣达尼城门早已关闭。他们就这样抢走了他疼爱的女孩。亚诺或许并不自觉,但是他把这女孩当成奴隶一样卖掉了。他在巴塞罗那还能做什么?他怎么忍心坐在那张海儿曾经坐过的椅子上?他怎能漫步重访他和女孩一起走过的地方?她曾经陪着他聊天说笑,她曾经与他分享怀春少女的心事……除了日夜思念她,他在巴塞罗那还能做什么?继续跟着那个已经摧毁梦想的人,他还有什么前景可堪期待?
男子尴尬慌张,似乎摆什么姿势都不对。
吉良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奴隶是不准哭泣的……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同样在那一刻,在孤寂的暗夜里,在通往巴塞罗那的路上,有个奴隶抬头望着夜空,霎时,他仿佛听见那个他一手带大并视如己出的女孩凄厉地哀号着。他生来就是个奴隶,一辈子都是奴隶。他已经学会默默关爱他人,也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一个奴隶不算是一个人,因此,在那属于他的孤独里,他学会了冷静看待世间的人与事。他看出那两人彼此爱慕,他为此向他信仰的两个神祈祷,希望这两位有情人能够挣脱重重枷锁,最终成为紧紧相依的眷属。
“我的意思是,”卓安降低了音量,清清楚楚地说着每一个字,“你的脸部和颈部都很脏,但是,从胸部以下的肌肤格外白净。我的意思是,你的双手又黑又脏,你的上臂却如此雪白。我的意思是,你的双脚和脚踝都这么脏,偏偏两条腿却那么干净!”
他立刻别过头去,避开了海儿的手。
“这些肮脏的部位都是露在衣服外面啊!有衣服遮住的地方当然会比较干净。”锡农提出辩驳。
当海儿的手碰触到他的脸颊时,亚诺不禁颤抖起来。
“干净到连面粉都没有吗,面包师傅?你该不会想告诉我,面包师傅的衣服不会沾上面粉吧?你该不会想说服我,你在烤炉房里都穿着密不透风的冬衣在工作吧?你手臂上的面粉在哪里?今天是星期一,锡农,你今天祈求上帝宽恕了吗?”
“父亲?”海儿伸出手来替他拭泪。
“是的。”
海儿脸上已经没有泪水。彭兹走到女孩身边,再度紧抓着她的手臂。她没有挣扎。有人在亚诺背后率先起哄,大家一起高声欢呼着。亚诺和海儿依然注视着对方。祝福新人的道贺声不绝于耳。这时候,亚诺已经泪流满面。或许他弟弟说得没错,或许卓安看出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盲点。他曾经在圣母面前发过誓,此生绝不再背叛妻子,即使有个不称职的妻子,他也不会再对别的女人动情。
卓安用力拍桌,同时站了起来。
“是的,海儿。”
“但是你今天也举行了异教的净身仪式!”他指着锡农咆哮。
“我多么希望能够拥抱你、亲吻你,永远把你留在身边……只有这些愿望才是真的。这是一个父亲应有的感受吗?”亚诺心想。
“没有!”锡农低声否定。
“这是真的吗?”海儿问。
“我们会查清楚的,锡农。把他囚禁起来,然后把他的妻子和小孩带进来!”
“你父亲……”彭兹在后面抢着插嘴,才刚开口,就看见亚诺示意他闭嘴,“海洋领事已经当着全体民兵队答应了我们的婚事。”彭兹趁着亚诺出言制止、甚至反悔之前,一口气把话说完。
“不……不要!”卫兵挟着他的双臂拖往地窖,“他们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海儿伫立在原地,泪水开始从她的两颊滑下来。亚诺正想举起右手替她拭泪,却又收了手,任由那两行泪水滑落颈间。
“站住!”卓安下令之后,卫兵立刻止步,并将锡农转过身来面对法官,“他们跟什么事没关系,锡农?你说,他们跟什么事没关系?”
“菲力普·彭兹骑士依据加泰罗尼亚宪法,关于你的贞操……”亚诺终于鼓起勇气跟她说。
为了不让家人受到连累,锡农终于认罪了。接着,卓安下令立刻逮捕锡农以及他的家人。
亚诺回过头去向卓安求助,但是他弟弟却一直低着头。在场的人都在等着他开口。
当卓安来到广场时,天都还没亮。
“怎么了,亚诺?”
“他都不睡觉吗?”卫兵碰了碰战友的手臂,这样问道。
亚诺看到她面颊上似乎有淤青。
“没错,他晚上都不睡觉。”另一名卫兵答,“我还常常听见他整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彭兹揪着海儿的手臂,两人一起走进二楼大厅。亚诺看着她用力甩开骑士的手,朝着他狂奔而来。她的嘴角漾起微笑。海儿早早就张开双臂奔向亚诺,到了他面前,当她正打算拥抱他时,却突然僵住了,她的双臂缓缓落下……
两名卫兵看了看卓安,这位修士正在为弥撒所需的文件做最后一次检查。他身上的黑袍又脏又皱,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主持弥撒该有的装束。
突然,二楼的另一边引起了骚动。
“我跟你说,他不但不睡觉,而且还不吃东西。”其中一名卫兵这样说。
亚诺拒绝了农庄老女仆用颤抖的双手端上来的干酪。公会代表们和官员们全挤在二楼,那儿有个以石材砌成的大炉灶。亚诺在拥挤的人群中找寻吉良的身影。大家畅快谈笑,不断地要求老女仆送上更多干酪和烧酒。卓安和爱丽诺站在炉灶旁,当亚诺盯着他们看时,两人都刻意避开他的视线。
“他活在仇恨里!”军官在一旁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插进这么一句。
吉良默默看着他。接着,他转身走开,踏上返回巴塞罗那的路。民兵队的嘈杂声渐渐歇止。吉良独自走在返回城里的路上,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也拖着沉重的心情,还有一个卑微奴隶的无力感,他就这样沉重地走向巴塞罗那。
黎明时刻,百姓陆续出现在广场上。遭受指控的罪犯在最前面自成一列,卫兵们在一旁守着;九岁的小男孩安丰也是那一排罪犯其中之一。
“怎么,你不跟大家一起庆祝啊?”
卓安按照应有的程序主持了宣判仪式。他念着每一个罪犯的罪状和惩罚。宽恕期之内坦承罪行者,可获最轻微的惩罚:前往吉隆纳大教堂朝圣。安丰被判义务劳役,每周一天到他行窃的邻居果园去帮忙,为期一个月。当他正在念着贾斯柏的刑罚时,人群中传出的呐喊打断了他的宣判。
吉良厌烦地甩开了皮囊。
“婊子!”有个男子追打着那个曾经和贾斯柏通奸的女子。卫兵上前拉住那名激动的男子。“原来这就是你一直不愿意告诉我的罪行?”被卫兵挡住的男子依旧大喊大叫。
亚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通往农庄的路上。
直到这个气愤的丈夫终于住口,卓安做出宣判:
“让我们为领事以及他的养女找到幸福归宿庆祝一下吧!”又有人递上装着烧酒的皮囊。
“每个礼拜天你必须穿着悔罪衣跪在教堂前面,从日出跪到日落,为期三年。至于你呢……”卓安转向那名女子。
这时候,民兵队全体成员已经开始庆祝这场婚事。他们在炉子里生起了火,大家围着炉火大声唱歌。
“我要求行使处罚她的权利!”女子的丈夫大喊着。
现场的大批群众,包括卓安在内,大伙儿推着亚诺走向骑士的农庄,但是亚诺依然不断回头看着吉良。
卓安看了看那名女子。“你有子女吗?”他一度想这样问她。如果她的子女必须爬上箱子,透过一扇小窗子去跟他们的母亲交谈,那对孩子将是多大的伤害?然而,那个做丈夫的确实有这个权利……
吉良推开那个手持皮囊的男子,目光搜寻着亚诺的身影。公会代表们正在恭喜他。被众人团团包围的亚诺,仍努力探出头来看了看吉良。
“至于你……”卓安继续说,“我将你交给一般司法机构,他们会根据你丈夫的要求做出符合加泰罗尼亚法律的裁决。”
“你不喝酒吗,兄弟?”又有人在背后问他。
最后,卓安做出了真正重大的宣判。
他的目光嵌在亚诺身上。公会代表们向仍然骑在马上的彭兹祝贺。现场的人尽情谈笑酣饮。
“安东·锡农!你和你的家人将接受宗教大法官的审判!”
“兄弟,你不喝酒啊?”他听见有人这样问道。
“走了!”放上简单的行李后,卓安督促骡子赶紧上路。
有人把装了烧酒的皮囊递到他嘴边,吉良面露嫌恶地把它挪开。
这位道明会修士默默向小镇告别,他的声音仿佛仍然回荡在那个小广场上。今天他会到另一个小镇,然后还有一个接一个不同的乡镇。“所有乡镇的老百姓……”他暗想,“他们会满怀恐惧地注视我,聆听我的话语。接着,他会来举发乡亲或是邻居,一条条罪状就这样浮现。我必须调查这些事项,我必须解读他们的行为、神情和感受,从中找出他们犯下的罪。”
民兵队的欢呼呐喊使他不得不相信刚刚听见的话是真的。“我同意!”吉良用力抿着双唇。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然后又跟着群众一起欢呼去了。“我同意!”吉良注视着亚诺,然后再盯着那位骑士。他的神情轻松多了。像他这样一个奴隶能做什么?他又看了看菲力普·彭兹;那张脸挂着笑容。“海儿·艾斯坦优已经是我的人了。”他是这么说的,“海儿·艾斯坦优已经是我的人了!”亚诺怎么可以……
“加紧赶路呀,军官!我希望中午以前能够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