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诺紧张地挪了挪椅子。
“我想,您要问的应该是关于财产的部分吧!”
“是的。”她终于回答。
“没有,我没有孩子。”
“您的丈夫去世时,您的嫁妆可以全部归还。至于您丈夫的个人财产部分,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立下遗嘱预做安排。”
“据我所知,您和丈夫并没有孩子,对吧?”爱丽诺皱起眉头。“我必须弄清楚这件事。”他战战兢兢地说着。这位律师佝偻着身子,一脸敦厚,加上白发白胡须,让人觉得很放心。
“我什么都拿不到呀?”
艾瑞亚神色冷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客人。许多人向爱丽诺推荐他,因为他是全巴塞罗那最优秀的律师,也是加泰罗尼亚宪法专家。
“您享有一年的受益权,也就是一年的守丧期。”
她在摆着书籍的书桌前坐定之后,开门见山提出了问题。接着,她不停地咳嗽,那间办公室里到处堆满书籍、档案,全都积了厚厚的灰尘。
“只有这样?”
“假如我丈夫突然死了会怎么样?”
这尖声一吼吓到了老律师艾瑞亚。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她在满室的孤独里思考着自己的处境。自从他们结婚以来,亚诺始终没碰过她一下。她轻抚着自己的胴体,还有酥胸……依旧紧实、坚挺呀!接着是臀部,然后来到两腿之间……当欢愉正要涌现时,她总会突然惊觉现实的窘境——那个丫头……那个丫头取代了她的位子!
“这个呢……要怪就得怪您的养父贝德罗国王了!”老律师语气淡漠。
可惜事情并不像海儿想象的那么简单。在家里耍点小伎俩,并不能满足爱丽诺。当她看见亚诺一回到家,海儿立即扑进他怀里时,爱丽诺因胜利产生的喜悦顿时尽失。他们两人不但有说有笑,而且还搂搂抱抱。当亚诺娓娓讲述一整天发生的各种事件、货币交易市场以及货船上的种种纷争时,海儿就坐在他脚边专心聆听着。那个位置,不是应该由她这位正牌夫人去坐才对吗?每晚吃过晚餐后,海儿总是挽着亚诺的手,一起靠在窗边观赏夜空中的闪亮星辰。站在他们身后的爱丽诺,愤怒地紧握拳头,手指在掌心里越掐越深,直到疼痛让她回过神来,这时,她会猛然起身回房。
“您这话什么意思?”
全是看在国王的份上,他们不能违逆国王。海儿将这句话牢记在心,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爱丽诺虽然已经出嫁,但她毕竟是国王的养女,随时都能进宫。所以,她决定不去招惹爱丽诺!
“在您的养父登基之前,海默一世制定的加泰罗尼亚法规认定,遗孀只要不悖离妇道,都能享有已故丈夫的遗产。但是,巴塞罗那和佩皮尼昂的商人们特别吝惜自己的财产,连死后都舍不得让妻子享用,因此,他们连手说服国王修改法规,改为遗孀仅有一年的遗产受益权。您的养父不但答应修改法规,甚至宣布整个王国都必须遵守这个新规定。”
那天晚上,爱丽诺得意洋洋地对海儿露出轻蔑的笑容,因为男爵夫人发现亚诺对她的态度一如往常,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后来,男爵夫人经常挂在脸上的讥笑,成了海儿挥之不去的烦扰。爱丽诺发现,这丫头喜欢跟着家奴上市场、进厨房。于是,她吩咐几个家奴守在厨房门口。“男爵夫人交代,不希望别人打扰她!”当海儿打算进厨房时,家奴们这样告诉她。日子一天天过去,爱丽诺对付海儿的伎俩也越来越多了。
爱丽诺已经听不进任何话,没等律师说完,她已经站了起来。她又开始咳个不停,目光则在办公室里游移着。他堆了这么多书干什么?老律师这时候也起身了。
那天,爱丽诺一直在等着看争执之后会有什么结果。那丫头会去找亚诺投诉,还是忍着不说?海儿也在思索这件事:她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亚诺呢?如果说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假如亚诺替她撑腰,一定会跑去跟爱丽诺理论,但是,家里的女主人确实是男爵夫人呀!万一亚诺不站在她这边呢?她突然觉得胃部猛地纠成一团。亚诺曾经跟她说过,绝对不可以违逆国王。如果爱丽诺为了这件事在国王面前抱怨,亚诺会怎么说?
“您如果还需要……”
大声嚷完之后,男爵夫人随即掉头走开。
已经转身离去的爱丽诺没答腔,只是轻轻举起手道别。
“这个家里该吃什么,由我决定!”男爵夫人刻意对厨房里所有家奴宣示,“在这个家里,做主的人是我!”
事情终于厘清了:她必须和亚诺生个儿子才能保障她的未来。亚诺履行了他的承诺,爱丽诺也确实因此体验了不曾有过的生活方式:奢华度日,还有数不尽的珍贵珠宝,这都是她过去在王室经常见到却遥不可及的富贵人生。如今,她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万一亚诺突然死了呢?她要生个孩子才行,但是亚诺一直不碰她,都是因为那个小妖精!如果那个小妖精不在……如果那个小妖精就这么消失了……亚诺就是她的人了!难道她会连一个农奴的儿子都诱惑不了吗?
海儿转过头去看了看朵娜,女奴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几天后,爱丽诺把卓安找过来,艾斯坦优一家人当中,爱丽诺只和这位道明会修士有往来。
“牛肉!”爱丽诺立刻打断她的话,锐利的目光毫不客气地逼视着她。
“我不相信!”卓安惊呼。
“可是……”海儿试图力争。
“是真的呀,卓安修士!”爱丽诺掩面泣诉着,“自从我们结婚以来,他都没碰过我一下!”
海儿转过头去,直盯着伫立在厨房门口的男爵夫人。亚诺最爱吃的就是石鸡了。那是海儿特别跟着朵娜到市场里买回来的。她亲手挑了石鸡,然后小心翼翼地晾在厨房里,天天仔细观察着石鸡的变化。好不容易晾晒到最适合烹饪的状况,海儿决定这天烹饪石鸡,一大早就到厨房做准备。
卓安也知道亚诺和爱丽诺之间并没有爱情,而且婚后一直分房。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反正也没有人为了爱情结婚,而大部分贵族夫妇也都分房睡。不过,假如亚诺连碰都没碰过爱丽诺,那么,他们徒有婚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实啊!
“我不要石鸡!”厨房里传出尖锐的怒吼,“今天吃牛肉!”
“您跟他谈过这件事吗?”卓安问她。
日复一日,海儿总是焦急地等亚诺回家。听见大门的门环叮咚作响时,她总是兴奋地屏息以待,当知道亚诺就要进门时,她会一口气跑到楼梯口,端着一张迷人的笑颜迎接他。她天天就期待这一刻。因为亚诺白天出门工作时,她的生活既单调又难熬。
爱丽诺放下双手,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
亚诺实践了他对爱丽诺许下的承诺,但是他也坚持当初提出的要求,夫妻俩在同一个屋檐下各自生活,能不碰面就尽量回避,因此,两人的关系始终疏离且冷淡。另一方面,海儿已届双十年华,依然拒绝出嫁。“已经有亚诺陪在身边,我为什么要嫁人?没有我陪在他身边,他的日子要怎么过?谁来替他脱鞋?谁会在家门口迎接他?谁陪他聊天,听他讲工作上的各种恼人问题?难道是爱丽诺吗,还是天天埋首书堆的卓安?或是已经跟他相处一整天的吉良?”这些问题,经常在海儿脑海里盘旋。
“我不敢啊!我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而且我觉得……”爱丽诺吞吞吐吐的,故意吊卓安的胃口。
圣母教堂相关事务、他的生意,以及担任海洋领事的各项职责……虽然工作繁重,大力士出身的亚诺倒也得心应手,却没看出蒙卡塔尔街上的家衍生了新问题。
“您觉得怎么样?”
就在原领事任期结束时,亚诺接下了新职务。
“我觉得亚诺对海儿的关爱,远超过对自己妻子的关心。”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了,亚诺,你要听我的话!”吉良积极劝进,“你可以胜任!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胜任的。”
“您也知道,亚诺非常疼爱那个孩子。”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
“我说的不是那种疼爱呀!卓安修士……”爱丽诺突然放低音量。坐在摇椅上的卓安立刻挺直身子。“我知道,您一定会觉得难以置信,但是我真的认为,那个女孩迷恋着我的丈夫。卓安修士,这就好像眼睁睁让魔鬼住在家里一样啊!”爱丽诺刻意抖着声音说话,“卓安修士,我身为一个女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遵照教会的规定,遵守已婚女子应守的妇道,但是,每次看见自己的丈夫和那个小妖精在我面前打情骂俏,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
亚诺考虑了好久。巴塞罗那的海洋领事馆希望他担任一项领事职务:商业纠纷仲裁官,这项要职堪称巴塞罗那层级最高的商业代表,拥有独立的仲裁权,不受任何管辖,举凡港区的各种商业或劳资纠纷等,都由仲裁官审理。
就是这样,所以海儿不愿意嫁人!真的是这样吗?卓安开始仔细回想:他们两人总是腻在一起,简直就像连体婴!还有他们的眼神和笑声……他怎么会这么笨!居然没看出来……那个阿拉伯人一定知道这件事,所以才一直替她说话。
“你应该接受这项职务才对!”吉良劝他。
“我实在不知道该跟您说什么才好。”卓安自觉愧疚。
亚诺不仅在圣母教堂一言九鼎,他的财力以及男爵头衔也让他交游日渐广阔,官府里位高权重的官员、各行各业的公会代表以及“百人政务委员会”的成员,都是和他称兄道弟的好朋友。他是货币交易市场里的意见领袖,也是其他生意人追随的标杆。
“我倒是有个计划。不过,我需要您的帮忙,尤其是您的建议……”
他看见了她的微笑。亚诺眼中的圣母依然对他微笑着,他的人生和圣母一样,也对他笑盈盈的。他已经四十岁了,虽然不景气,但是他的事业依旧兴隆,营收获利相当可观,而他也将部分收入用来捐助穷人或资助圣母教堂的工程。时间证明了吉良的看法是对的:借贷的老百姓,是能慢慢偿还债务的。至于亚诺钟爱的海上圣母教堂,仍然继续扩建着第三座拱顶,八边形的钟楼已在大门上方矗立。圣母教堂里挤满了精于各项工艺的师傅:大理石石匠、木雕师、画家、玻璃师傅、木工以及铸铁匠,甚至还有管风琴师傅。亚诺专注地看着琴师工作。这座宏伟的大教堂里将来会响起什么样的音乐呢?他经常这样自问。副主教尤尔去世之后,目前负责管理教堂的是孟堤瑞克神父,亚诺与这位神父往来相当密切。建筑大师贝伦格·孟塔谷以及他的接班人雷蒙·德斯普也都去世了,而指挥教堂扩建工程的重任目前落在梅捷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