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安,”亚诺以前所未有的自信回答弟弟,“或许我对荣耀这种玩意儿一无所知,我也不懂贵族或骑士那些规矩,但是,我对我的账册里那些国王欠下的贷款数字一清二楚;还有……”他面带微笑地做了补充,“自从我和他的养女结婚之后,为了进攻马约卡,他积欠的贷款比过去多了好几倍。这些数字,我比谁都清楚。我敢向你保证,国王绝对不会对我宣布的禁令有任何意见。”
“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给了这些农民无限希望,万一这些贵族去求见国王之后,你宣布的禁令完全被推翻,这些可怜的老百姓怎么办?”
亚诺看了文书官一眼,示意要他继续。
亚诺无所谓地耸耸肩。卓安走到他身旁。
“本人宣布禁止本人封地内有任何不公平、不合理的虐待之事发生……”文书官大声喊着。
“那么,我们就去晋见国王,请他主持公道!”另一位贵族说。
“本人宣布废除封主继承农奴财产的权利。”亚诺慢慢念着一字一句,好让文书官可以清楚地复诵他的命令。在场老百姓默默听着,脸上的神情又惊又喜。“本人宣布,即使农奴发生婚外情,封主不得因此继承农奴的半数财产。已婚无子女的农奴去世时,封主不得接收其资产。本人禁止封主任意虐打农奴或侵占农奴资产。”除了亚诺的宣示之外,全场一片静默,连文书官都忘了复述命令,直到有些听不清字句的百姓提出疑问,他才回过神来。芙兰希丝卡紧抓着雅莱迪思的手臂。“本人宣布废除农奴必须为火灾事故负责的规定。本人也宣布废除封主得以享有新娘初夜的权利!”
“我当然可以这么做!”亚诺只回了这一句,卓安则在旁边点头。
当群众激动地聆听着一连串的重大宣示时,站在台上那个做儿子的却看不到他在台下的母亲,一个年老的妇人,她的手从雅莱迪思的手臂上松开,然后,双手捂住脸庞。就在这一瞬间,雅莱迪思都明白了。泪水不听使唤地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把老鸨紧紧拥入怀里。同时,站在台前的贵族和骑士们听了亚诺解放农奴的宣言之后,一群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讨论应对措施。
听到贵族这么说,亚诺看了看卓安,弟弟给了他一个肯定的表情。
“本人宣布,封主不得迫使农民无酬工作,也不能支付不合理薪资。本人在此宣布,所有农民可以自由烘焙面包、放牧牲畜,以及铸造个人所需的马具。本人宣布,所有的妇女和母亲,你们有权拒绝为封主的儿女哺乳!”沉缅在回忆中的老妇人,此时已经泪流不止,“所有妇女有权拒绝为封主做免费帮佣。所有农民,你们从此不需要在圣诞节送礼给封主,也不必再免费帮封主耕作农地了!”
“你不能这样做!”有位贵族大喊一句,打断了才刚开口的文书官。
这时,亚诺停顿了半晌。他看看台下那群愁容满面的贵族,然后望着一大群等着他把话说完的农民。还少了一项!百姓们都知道他还少提了一项,看着亚诺突然停下来,所有农民都焦躁不安地等着。还少了一项!
“本人宣布禁止……”
“本人在此宣布,你们大家都自由了!”亚诺终于大声喊出最后一项。
“本人宣布禁止本人封地内有任何不公平、不合理的虐待之事发生……”
亚拉岗贵族发出怒吼,紧握的拳头朝着亚诺的方向猛挥个不停。这时,贵族们起而效尤,现场怒骂声不断。
亚诺停下来等着文书官大声复诵他的话:“本人亚诺,蒙普男爵……”
“我们自由了!”老妇人也跟着周遭百姓一起欢呼。
“本人亚诺,蒙普男爵……”
“今天,在这个部分贵族拒绝向国王养女公开致敬的日子,所有隶属蒙普男爵暨夫人封地辖区内的农民,你们将与当今加泰罗尼亚新王国境内所有农民一样,你们自由了!你们是农民,但是你们不再是土地的奴隶了!还有你的子子孙孙,从此不再是奴隶了!”
“很好!”亚诺突然站起来,并挥手把文书官叫过来,“你看到贵族和农民之间的空地了吧?”他问,“我要你站在那里,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尽量大声重复一次。我希望在场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我说的话!”正当文书官走向贵族后方的空地时,亚诺向亚拉岗贵族抛出了嘲讽的笑容。
“还有你们的母亲……”芙兰希丝卡喃喃自语,“还有你们的母亲,也不再是奴隶了!”说完,她又号啕大哭起来,被她紧紧抓着手臂的雅莱迪思为她心疼不已。
“没错!他们要求的只是捍卫自己的荣耀罢了。”
兴奋的群众一时蜂拥而上,亚诺被迫快速离开现场。卓安搀扶着已经无法行走的爱丽诺,海儿则跟在他们两人后面,极力忍着似乎要从胸口迸出的激动情绪。
“这样是不是意味着……”亚诺询问身旁的卓安,“他们虽然不承认我是男爵,但是,我依然能对他们下令,而他们必须服从我的命令?”
在亚诺一行人返回城堡后,广场上的人潮也陆续散去。贵族们达成协议,决定去找国王讨回公道,讨论结束之后,各自骑马飞奔而去。这些盛气凌人的贵族,一路快马疾奔,农民们必须闪到路旁躲开这些怒气冲冲的骑士。不过,走在返乡路上的农民们,个个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
亚诺根本没理会亚拉岗贵族的响应,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亚诺心里正在琢磨着;解除农奴悲苦命运的时候到了。卓安依旧弯着腰凑在他身边。爱丽诺已经在状况外。她那双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空洞的眼神已经全然呆滞。
宁静的广场上只剩下两个女子。
“我们愿意签订协议。”此时,亚拉岗贵族作出回应。
“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呢?”雅莱迪思问。
“差不多就是那样。”
这一次,老妇人总算回过头来看她。
“这种情况,是不是就和他们逼迫农奴签订协议一样?”
“因为你配不上他……他不应该跟你在一起的。你没有做他妻子的命。”芙兰希丝卡的语气非常坚定,沙哑的嗓音异常冷静地吐出每个字句。
“他们可以不愿意向你致敬,也可以拒绝屈居在你之下当个封地子民。但是,法令规定他们必须向你提供服务,并行使应尽的义务。而且,他们必须承认自己的土地和爵位是由你管辖的。”
“你真的觉得我配不上他吗?”雅莱迪思追问。
“向一个比自己出身低的人致敬!”亚诺帮他把话说完,“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这些。”
芙兰希丝卡擦干脸上的泪水,重新打起精神,多年来惯有的精力和笃定再次出现在她身上。
“这意味着他们要捍卫自己的荣耀。他们不愿意……”
“你难道没看见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和地位吗?你难道没听到他刚才宣布的那些重大事项吗?你自己想想,如果跟你在一起,他能有今天这种局面吗?”
“他们这样的做法到底意味着什么?”亚诺低声问他。
“所以,关于我丈夫以及决斗的事……”
这位道明会修士言之有理,亚拉岗贵族也清楚得很,于是,他转过头去看了看身边的其他贵族……这时候,亚诺示意卓安到他身边来。
“都是骗你的。”
“各位说得很有道理!”他站在盛怒无言的男爵夫人身后说,“各位的确可以拒绝公开致敬,不过,这并不表示大家可以借此免除向封主服务、尽义务的职责。这是法令明文规定的。各位应该都很清楚吧?”
“还有我丈夫派人到处找我……”
对立的僵局似乎愈演愈烈。眼看着两位主角迟迟不回应,卓安决定出面。
“也是骗你的。”雅莱迪思蹙着眉头,盯着芙兰希丝卡。
芙兰希丝卡边摇头边比了个手势要她降低音量。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亚诺是个烟花女的儿子。还好,周遭群众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贵族之间的争吵上。
“你也骗了我呀!你不记得啦?”老妇人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亚诺是你儿子?”
“我有我的用意呀!”
“他是我儿子啊!雅莱迪思。”
“我也是啊!”
“你为什么跟我说他已经死了呢,芙兰希丝卡?”年纪较轻的妓女雅莱迪思这样问道。
“你的用意就是拖我下海……现在我终于懂了。”
台下群众不断交头接耳,文书官再回头看了看爱丽诺。亚诺也转过头去看着她,不过,这位王室养女始终一脸木然。她已经吓呆了。她的情绪从最初的惊愕变成了愤怒,原本惨白的面容,如今变得通红。她气得直发抖,双手紧抓着椅子的扶手,仿佛就要掐进木头里似的。
“不全然是这样,不过,你说的也没有错就是了。我说,你有什么好抱怨的?自从你跟了我以后,你又骗了多少无辜的女孩呀?”
年纪较轻的烟花女踮起脚尖往台上看。引发她强烈好奇心的是坐在台前那一排衣着讲究的贵族,不过,当她听见亚拉岗贵族提到亚诺这个名字,还说他是巴塞罗那公民,而且是个逃亡农奴的儿子时,她感到双腿瘫软。
“如果不是因为你,事情也不会这样。”
“我们严正拒绝!”亚拉岗贵族自信满满地驳斥,“即使国王也不能强迫我们向一个出身比我们低的人致敬。这是法律!”卓安神情黯然地点着头。他一直不忍心把这个事实告诉亚诺。贵族们毫不客气地玩弄了爱丽诺的权力欲。“亚诺·艾斯坦优这个人……”亚拉岗贵族继续扯着大嗓门对文书官说,“他只是个巴塞罗那公民,而且是个逃亡农奴的儿子。我们怎么可能向一个逃亡农奴的儿子公开致敬?即使国王赐给他男爵爵位也一样!”
“我可要提醒你啊……当初是你自己作的决定。”雅莱迪思迟疑了一下,“好多像我这样的人是别无选择的。”
文书官回头看着台上,他正在等候夫人的指示,但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只好再重复同样的问题:“各位拒绝向男爵暨夫人致敬吗?”
“我当年的处境有多艰难呀!芙兰希丝卡,长途跋涉到费格拉斯,一路吃尽苦头,到头来……为的是什么?”
一句否定的回应,有如利刃般划过天际。被摘除蒙普城堡堡主头衔的亚拉岗贵族已经站了起来,他以坚定强硬的语气否决了文书官的呼吁。一阵阵耳语开始在贵族群里蔓延开来。卓安轻轻摇头,仿佛早就知道这样的情况会发生;海儿喃喃自语着,对于那些贵族的反应纳闷不已;亚诺正踌躇着该如何回应,至于爱丽诺,端着一张惨白的脸坐在那儿,仿佛一尊蜡像。
“你现在不愁吃穿,过的日子比今天在场的大多数贵族还要优渥,你什么都不缺啊!”
“不愿意!”
“我缺少的是我的尊严。”
“贵族们与骑士们!”文书官对着台下大喊,这一次,倒是引起了亚诺的注意,“各位愿意在此向蒙普男爵暨夫人亚诺与爱丽诺致敬吗?”
芙兰希丝卡用力挺直了年迈的身躯,然后转过身去面对着雅莱迪思。
台下一大片灰扑扑的俭朴农民里,有两名衣着鲜艳的女子特别醒目,两人的打扮,完全符合烟花女应守的规定:其中一位已现老态;另一位正值中年,但是容貌艳丽,体态诱人,举手投足之间展现的娇娆,大大方方地宣示了她从事的特殊行业。
“我说……雅莱迪思,我不懂什么尊严不尊严这些事情。当初是你把自己卖给我的。我年轻的时候,被人毫不留情地剥夺了大好人生。我很无奈,因为没有人让我做选择。今天,我总算把我这辈子的伤痛全都哭出来了,泪水流过了,这样就够了。我们就是过现在该过的日子罢了,回忆过去一路走来的过程,对你、对我都没什么用处。有人要为尊严去拼斗,那就让他们去厮杀吧!那种情况,你今天也看到了。在我们周遭那些老百姓,谁提到尊严的事情了?”
爱丽诺的文书官担任这次集会的司仪,典礼揭开序幕之后,他先朗读了贝德罗三世颁布的法令,将蒙普城堡以及辖区内封地、百姓、租税等赠予王室养女爱丽诺作为嫁妆……当文书官正在朗读法令内容时,在一旁聆听的爱丽诺神情格外愉快,她觉得自己备受瞩目,也受人妒忌,甚至遭人憎恨。可不是吗?现在,臣服于国王的这些贵族必定当她是眼中钉。过去,他们一向只对王子效忠。但是,自从她成了蒙普男爵夫人开始,国王和这些贵族之间多了她这一关。反观此时的亚诺,他对文书官朗读的法令内容丝毫不感兴趣,倒是频频向台下那些曾经受他资助的农民微笑答礼。
“或许现在就会了!因为已经禁止虐待农奴……”
爱丽诺再探头望了望窗外,见到了广场上新增的奢华排场之后,脸上又露出得意的笑容。最后,她在一群家臣跟随之下抵达广场,当她在台上坐定时,举目遥望一大群等着向她致敬的农奴和贵族,此时,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真正的王后。
“你不要弄错了,那些可怜的百姓还是过一样的苦日子。我们是吃了多少苦才能走到今天的?你不要再去想什么尊严不尊严的,那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谈的事情。”
贵族们终于来了。一见到贵客抵达,爱丽诺的佣人就跟女主人一样焦躁,通报时该有的规矩和礼仪都省了,直接就冲进城堡客厅报告了这个消息。男爵夫人从窗口探头望去,当她看到那群贵族出现在城堡外的广场时,顿时喜形于色。她封地范围内的所有贵族和骑士,人人竭尽所能盛装出席这次集会。对照那一大片灰暗、破烂的农奴长袍,贵族们奢华的服装、腰际的宝剑,以及闪亮的宝石,显得格外耀眼。一匹匹骏马由马夫们牵往城堡后方的空地,这时候,原本温驯的马匹开始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嘶叫,打破了满场的寂静。贵族们的仆佣忙着拿出自备的豪华座椅,椅垫全铺着鲜艳的丝缎,一张张贵重的椅子陆续摆放在广场上,再过不久,所有贵族和骑士将在这里向新任封主公开致敬。大批农奴渐渐往后移动,自动和这一排权贵的豪华座椅保持明显的距离。
雅莱迪思环顾周遭,她望着逐渐远去的农民们。没错,他们已经摆脱了被封主虐待的梦魇,然而,他们依旧是生活贫困、有着无奈的人生的同样一群人,他们的孩子依旧骨瘦如柴、衣不蔽体、没有鞋穿……雅莱迪思点头赞同,转身紧紧抱住芙兰希丝卡。
灿烂的阳光预告了今天会是个晴朗炎热的日子。蔚蓝晴空,万里无云,就像近四十年前柏纳·艾斯坦优成亲的那个晴天一样,天空仿佛蓝色拱顶,笼罩着聚集在城堡外的数千名农奴。集会时间已近,爱丽诺穿上最体面的昂贵华服,只见她神色紧张地在蒙普城堡宽敞的客厅来回踱步。就差贵族和骑士了!卓安穿着他那件黑色修士袍,悠闲地坐在椅子上休息,而亚诺和海儿则像事不关己一般,听着爱丽诺的声声哀叹,两人偶尔会偷偷交换着嘲弄促狭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