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在蒙普城堡待了一个礼拜,亚诺就动起返回巴塞罗那的念头,干脆把这笔资产交由专人管理。不过,他后来还是决定多住一段时日,趁机好好认识这个地方。只是,他并不是忙着接待到城堡来进贡、巴结爱丽诺的其他贵族,倒是探访了住在他领地范围内的农奴。
他们在城堡里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亚诺试图将名下新增的资产整理清楚。然而,清算男爵领地财产的工作不知做了多少回,最后总是叹息着放弃。破损的账册、模糊的数字、草率的记录……怎么算都算不清,完全是一笔糊涂账。
在海儿的陪伴下,亚诺满心好奇地去了农地。他在巴塞罗那听说的那些情形是否属实?他们这些住在大城里的商人,做生意盘算时往往需要了解各地传来的风声。亚诺早就听说了,1348年那场瘟疫吞噬了许多农民的生命,农地几乎无人耕作,到了1358年,偏偏又来一场蝗虫灾害,收成的状况进一步恶化。农作物欠收也使得许多商人被迫经营其他商品。
“还有你们!”亚诺对着这批奴隶大声说,“去把马车上的行李搬到我们房里去!”
“老天爷啊!”亚诺造访第一个农奴时,忍不住在他背后发出一阵惊呼,而农奴则急忙跑进农庄里叫家人出来拜见新主人。
亚诺转身一看,海儿在嗤嗤地笑,卓安则一脸苦笑。不过,笑的可不只他们两个——在场守着爱丽诺家当的奴隶们看到这一幕,忍不住也频频窃笑起来。
海儿也像亚诺一样,神情惊愕地盯着破败的农舍,四周环境非常脏乱。接着,那个一身脏污的农奴领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小孩走出屋外。一家四口一字排开站在亚诺和海儿面前,然后,身手笨拙地向主人鞠躬致意。他们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而那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瘦弱得几乎站不住,他们的双腿简直就像麦秆一样细!
总管紧抓着楼梯扶手,似乎半信半疑。那个安然坐在破旧马车上的老实人亚诺哪去了?亚诺眯着双眼,缓缓走向石阶,接着,他抽出身上那把大力士专用的短剑,那是他为了婚礼特别佩戴的。总管没看见刀锋已钝,亚诺才往前走了三步,他已经快步往楼上跑去。
“这是你全部的家人吗?”亚诺问。
“那你就上楼去你们夫人那里,把那个军官给我叫下来!你最好动作快一点,否则我割了你的命根子,看你还威风什么!”
农奴点头的同时,农庄里传出微弱哭声。亚诺蹙着眉头,于是,农奴开始慢慢摇着头,他眼里的恐惧逐渐转为忧伤。
“他在夫人那里。”
“我的妻子没有奶水啊,老爷!”
“喂!”亚诺厉声大吼,总管迅速回过头来,“你去跟你家夫人说,叫她不必担心,没有人会去打扰她,永远都不会……”他低声说了最后那句。海儿睁大了眼睛,惊愕地捂着嘴。总管正想转身离去,亚诺又把他叫住了。“喂!”依旧是粗暴地对他大吼,“我们的房间在哪里?”总管耸耸肩,“侍卫军官在哪里?”
亚诺看了看妇人。如此干瘦的身材怎么会有奶水?喂奶总要胸脯啊!
就在总管正打算转身上楼时,亚诺把他叫住了。
“这一带难道没有人可以……”
“男爵夫人有交代……”总管挺着下巴大声宣布,“夫人今晚非常疲倦,不许任何人打扰她。”
没等亚诺问完话,农奴抢先回了话。
接下来的时间,他仔细观察了客厅:挑高的天花板、巨大的壁炉、气派十足的摇椅和十字烛台,还有一张足够十几个人同时围坐的大桌子。不久后,爱丽诺的总管在石阶上出现了。不过,他并未下楼到客厅来,却在距离客厅有三层阶梯的地方停下脚步。
“到处都一样啊!老爷,许多孩子都夭折了!”
“卓安,这不干你的事!”亚诺驳斥他。
亚诺瞥见海儿难过地举起手来捂住嘴。
“或许你应该也……”卓安正打算向哥哥提出建议。
“带我去看看你的农庄吧!我想看看你的粮仓、马厩、住家,还有农田。”
艾斯坦优家的三个人留在客厅里,一群奴隶也在那里守着爱丽诺的大批家当。
“老爷,我们实在付不起更高的佃租了。”
军官战战兢兢地向夫人指了指前方一排石造阶梯,简单的扶手也由石材建成。夫人在军官的带领下踏上楼梯,她的总管、文书官和两名婢女则紧随在后。这时候,有人看了看亚诺。
妇人已经跪倒在地,并开始爬向亚诺和海儿。
“带我去看看贵族老爷的房间!”爱丽诺跋扈地对他大喊。
亚诺走到她身旁,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搀扶起来。亚诺这个举动却让妇人吓得直发抖。
城堡内的建筑格局,就如常见的城堡那样,在高墙内毫无计划地扩建,于是,尖塔四周出现了杂乱无章的建筑群,除了宽敞的客厅、厨房和储藏室之外,楼上还有卧房。此外,一旁还有仍在进行中的建筑工程,盖好的房子将用来安顿大批仆役和驻守城堡的几位卫兵。负责接待男爵夫人与其随侍人员的是侍卫军官,这个五短身材、身形臃肿、邋遢肮脏的男人,似乎非常高兴自己有此荣幸。
“怎么了?”
亚诺本想接话的,但最后只是摇摇头而已。
这时,两个孩子开始号啕大哭。
“他们如果没念出你的名字,那就不合法了。”卓安在一旁解释。
“您不要处罚他们啊!老爷,我求求您……”农奴冲到亚诺身旁哀求着,“真的!我们真的付不起更高的佃租啊!您要罚就罚我吧!老爷……”
总管还在用力高喊着。
亚诺松开了妇人的手臂,往后退了几步,回到已经目瞪口呆的海儿身边。
“起码他们还念了我的名字。”
“我不会处罚他们的。”亚诺说,“我也不会处罚你或你的家人。我并不打算要求你缴更高的佃租,只是想看看你的农庄而已。你去叫你的妻子起来吧!”
随从们开始大步前进。
起初是恐惧,接着是忧伤,现在是惊讶。农奴夫妇俩凹陷的双眼讶异地紧盯着亚诺。“难道这样就成了上帝的化身了吗?”亚诺暗想着。以前的主人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这家人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他们有个孩子已经奄奄一息,心里还得担心有人来收取更高的佃租……
“这就是我说还缺少的一道程序,宣布接收城堡!”卓安在一旁补充。
粮仓里空空如也,马厩也一样。农地宛如荒原,耕作用的农具已经破损,至于住家就更别提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如果没有饿死,恐怕迟早也会病死。亚诺根本不敢去碰那个孩子,他看起来……看起来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似的。亚诺拿起腰间的钱袋,掏出几枚钱币。他把钱币递给农奴,却觉得给得太少,伸手又掏出好几枚。
“亚诺与爱丽诺,蒙普男爵暨夫人!”洪亮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着。在场的人都抬起头来,伸长了脖子,凝视着城堡尖塔顶端——爱丽诺的总管就站在那里,双手像号角似的拢在嘴边,声嘶力竭地高喊着:“亚诺与爱丽诺,蒙普男爵暨夫人!亚诺与爱丽诺,蒙普男爵暨夫人……”
“我希望这个孩子可以活下来。”他边说边把钱币放在桌上,“我希望你和你的妻儿三餐吃得像样一点。这些钱是给你们的,懂吗?除了你们一家人之外,谁都不准拿走这些钱,如果有任何问题,你到城堡来找我。”
“我说,你和你那一大套规定啊!”亚诺抢着说话,“你们道明会为什么要学这么多法律和规定呢?现在到底还缺哪……”
农奴夫妇像两座雕像似的呆立在原地,目光紧紧锁定桌上那堆钱币。就连送亚诺走出屋外时,夫妇俩仍不时回头看了又看。
“还少了一道程序……”卓安正打算解释清楚。
返回城堡途中,亚诺始终低头沉思,一言不发。海儿陪在旁边,也是一路无言。
“就凭我赚的钱……卓安,凭我缴的大笔税金,贡献绝不少于其他人。我认为,与其像其他贵族那样四处奔波借贷,不如好好经营事业,对吧?”接着,他望着前方的城堡,“现在呢?我们到底在这里琢磨什么?反正已经交接了,而且我也累了。”
“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卓安!”那天晚上,兄弟俩在城堡外散步时,亚诺对弟弟说,“有些人就是会白白占人便宜,许多无人居住的农庄,或是因为农奴病死,或是逃往他乡,总之,都被人霸占了。不过,这能怪他们贪心吗?世道这么差,农地种不出作物,这些霸占而来的林地和草原,居然成了他们唯一的生计。但是,那些不占人土地的老实人就可怜了,日子真是凄惨!农地成了不毛之地,一家大小最后都会饿死。”
“但是他们是上战场啊!”
“还不只这样。”卓安补充说明,“据我了解,那些贵族封臣正打算逼迫农奴签订capbreus……”
“什么叫作我不能离开这里?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难道我不是男爵吗?其他男爵不也是经常为了追随国王而离家好几个月吗?”
“什么是capbreus?”
海儿的笑容顿时消失,但是亚诺并未因此而罢休。
“这是一份要求农奴遵守佃租制度的文件,无论农作欠收或丰收,农奴们都必须缴纳封地订下的佃租。如今,许多农奴不是病死就是饿死,侥幸存活下来的少数农奴,为了达成丰收时期的收成量,他们必须比以前更卖力耕作才行。”
“你不能离开这里!”卓安当场否定了他的想法。
亚诺连续几夜做了噩梦,总是被梦中那几张两颊深陷的面容吓醒。夜半惊醒之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白天,他遍访封地里的农庄,并且慷慨资助贫穷农奴。他怎么能允许这种惨状继续出现呢?这些农奴家庭的命运就取决于他了。当然,农奴们都有主人,但他们的主人都是亚诺的封臣。假如亚诺要求封臣们缴纳租金和税金,这些贵族必定转而压榨可怜的农民,让他们缴纳更高的佃租,以前那位亚拉岗贵族就是如此草率地管理名下的封地,完全没有考虑农民的处境。
这时候,海儿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些农民都是奴隶,土地的奴隶,他名下土地的奴隶。亚诺在床上蜷缩着。他们竟然是他的奴隶!这一大群饱受饥饿之苦的男女老幼,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死活,一生只能辛勤耕作到皮绽肉开,至死方休。亚诺想起那些到城堡来拜见爱丽诺的贵族,个个身强体壮,衣着光鲜,神情愉悦极了!他们怎能任由农奴悲苦度日,而自己却过着奢华舒适的生活?他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我跟你说,卓安……”亚诺打断了弟弟的话,“我们得弄清楚一件事,我根本不想要什么城堡,也不想当任何人的主人。当然,我也不打算一直待在这个地方,等到这里的一切都上了轨道之后,我就回巴塞罗那去。如果男爵夫人想住在城堡里,那就请便!整座城堡都是她的。”
亚诺非常大方。他四处掏钱资助需要救济的农奴,贫困百姓的凄苦让他忧伤痛心,但他的施舍却换来孩童的笑颜,也让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海儿展露笑容。但是,这样的救济方式绝非长久之计。他如果继续这样到处给钱,得到好处的还是坐收佃租的贵族。因为他们不需要向亚诺缴纳租税金,却依旧会想尽办法压榨可怜的农奴。可是,亚诺又能怎么办呢?
“你不能让他们这么放肆!”卓安忍不住告诫哥哥,“你现在是他们的主人。他们应该尊敬你,向你效忠才对。”
亚诺每天早上怀着越来越低落的情绪起床,爱丽诺的心情倒是一天比一天快活了。
一群新任随从走过马车旁的那一刻,刚交出城堡的亚拉岗贵族对亚诺这家人投以嘲讽的眼神。海儿当场羞红了脸,连仆役都大胆地盯着她看。
“她召集所有贵族、农奴和本地乡亲来参加八月圣母节!”卓安向哥哥解释,身为道明会修士,男爵夫人自动跟他提了这件事。
“我要这座城堡干什么?”
“她用意何在呢?”
“不行。根据加泰罗尼亚王国的规定,正确的交接程序是这样的:这位亚拉岗贵族应该带着家人和仆从先离开城堡,再将城堡交出来。”这时候,坚固而笨重的城堡大门缓缓推开,接着亚拉岗贵族走出来,随后是他的家人和仆役。当他走到男爵夫人面前时,立刻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了她。“接收钥匙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卓安这样告诉亚诺。
“她的用意是要大家向她致敬……不,向你们俩致敬!”卓安急忙修正自己的说法。亚诺让他继续说。“根据法律规定……”卓安双手一摊,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告诉哥哥,是你要我继续说的,“根据法律规定,任何一位贵族在任何时候,皆可要求所属封臣向他宣誓效忠和致敬。你们不久前才入主城堡,尚未公开接受群众致敬是很正常的。不过,爱丽诺急着想办这场集会。”
“我们不能先进去,再让他把城堡交给我们吗?”亚诺随口问。
“你的意思是说,所有人都会来吗?”
“因为原堡主必须将城堡交给我们。”卓安在一旁答道。
“像这一类的公开集会,贵族和骑士们并没有义务出席,因为他们通常会私下拜见新任的封主,并借此表达效忠之意,而这件事只要在封主上任后一年一个月又一天之内完成就行了。爱丽诺已经跟贵族提过这件事,目前看来,贵族们似乎都会出席。再怎么说,她到底是国王的养女。谁都不愿意去得罪这样一个人吧!”
亚诺一副不知其然的表情。
“那么……国王养女的丈夫呢?”
“现在呢?我们为什么要停下来啊?”当男爵夫人下令全体暂停前进时,海儿纳闷地问。
卓安没回答。然而,他的眼神里藏着他没说出口的话……亚诺太熟悉那个眼神了。
城堡矗立在一座山丘上,原为一座小型碉堡,堡主是一位亚拉岗王国的贵族。当亚诺一行人来到城堡外时,一百多个农奴和奴隶立刻群集追随着未来的主人,边走边打探马车上那位贵气的盛装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卓安,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在国王派遣的卫兵护送之下,他们离开了巴塞罗那。亚诺和海儿坐在马车上,卓安步行跟在马车旁。男爵夫人一直急着赶路,巴不得早点抵达城堡。他们终于在夕阳西下之前看见了城堡。
卓安修士还是没出声,只是不停地摇头。
当男爵夫人一见到那辆马车,她的双眼燃起熊熊怒火,简直可以点燃油灯。那辆凌乱的马车由两匹骡子拉着,车上稀稀落落地摆着亚诺、卓安和海儿的几件简单行李。那是男爵夫人第一次正眼看亚诺以及他的家人。他们已经结婚,并在主教面前许下了婚姻誓约,还有国王和王后在场观礼……但是,在此之前,两人的视线从未有过交集。
爱丽诺下令尽快在城堡前的空地赶工搭建临时讲台,她天天梦想着八月圣母节那天的盛况。国王接受贵族和百姓欢呼致意的热烈场面,她不知看过多少回了。如今总算轮到她上场,她一定会像个高高在上的王后。即使身旁有个亚诺又怎么样?大家认识的是她,大家要来致敬的也是她,她——可是国王的养女。
亚诺租了一辆运货的马车。
集会日期一天天逼近,她也越来越焦虑、紧张,甚至对亚诺露出微笑,虽然是在较远的地方抛出浅浅的一笑,但是,她确实对他笑了。
爱丽诺和她的总管骑马上路,她身穿骑马装,双腿合并侧坐在马背上,由马夫牵着马匹往前走。她的文书官和两位贴身婢女则骑着母骡,旁边跟着十来个奴隶,个个牵着驮负男爵夫人大批家当的骡子。
亚诺迟疑了半晌,嘴角也微微上扬了一下。
“因为我总觉得,我一定会需要你帮忙。”
“我为什么要对他笑呢?”爱丽诺默默自忖,她紧握双拳,“真窝囊!”她忍不住责备自己,“你为什么会在一个粗俗的货币兑换商、一个逃亡农奴的儿子面前这么不争气?”他们住进蒙普城堡已经一个半月,亚诺却从来没靠近过她。他到底算不算是个男人?偶尔,她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地观察亚诺强壮结实的身材。到了晚上,她独守空闺,只能私自想象这个体格壮硕的男人狂野地扑在她身上的情景……她有多久不曾体验这样的激情了?而这个男人,居然对她不理不睬!他哪来这天大的胆子?爱丽诺气得紧咬着下唇。“他总有一天会来找我的。”她这样告诉自己。
“为什么要我跟着去呢?”卓安不解地问。
八月圣母节那天,爱丽诺清早就起床了。她站在卧房的窗前往外看,城堡前的空地上已经按照她的指示搭起了讲台。农奴们在空地上集合;许多人甚至连夜赶路,因为他们的贵族主人规定不准迟到。不过,现场还不见任何贵族现身。
亚诺大喜当天,婚礼才结束,刚出炉的蒙普男爵和夫人就决定启程前往蒙普城堡。婚礼之后,卓安替男爵夫人的总管传话询问亚诺:亚诺打算让爱丽诺在哪里就寝?卧室可比他铺子里那张俗气的长桌大一点?还有她的仆从、她的奴隶,他们要睡哪里?亚诺为了封住她的口,只好同意当天就去城堡,但有个条件,卓安必须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