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什么时候恢复自由身份呢?”亚诺继续追问。
士兵径自在甲板上找位子坐下。
“我根本不知道自由的滋味是什么。”
“很抱歉!冒犯了您……”士兵向亚诺道歉,“所有人都非常感激您。”
两人又是一阵静默。后来,五艘船舰上的所有士兵都登上了捕鲸船,并占有了船上所有空间,黑夜开始变得格外难熬。亚诺和吉良忍受着不绝于耳的咳嗽声和闲聊低语,好不容易才进入梦乡。
士兵倾身凑到两人面前。
黎明时刻,暴君贝德罗下令攻击。卡斯提亚舰队已经驶近外海堤防,船上的皇家部队开始发射利箭,并在甲板上架设了几支小型火枪,以此发射石块,此外,他们也装设了攻城炮。加泰罗尼亚舰队在堤防内侧开火反击。整条海岸线成了交战火线,尤其是亚诺的捕鲸船附近,更是战火连天。贝德罗三世下令,绝不容许加泰罗尼亚军队登上捕鲸船,因此加派好几艘船舰前往护卫,其中还包括皇家船舰。
“在这艘船上,我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亚诺没好气地回他一句。
漫天飞窜的箭雨在两军之间呼啸穿梭着,许多士兵不幸被击中身亡。当捕鲸船上的士兵也开始发射利箭时,亚诺想起他在贝雅谷尔达城堡作战时刺耳的飞箭狂啸声。
“您也跟其他人一起去喝几杯吧!”有位士兵在亚诺耳边低语着,并试图霸占他的位子。
一阵哈哈大笑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谁在交战时刻还笑得出来?巴塞罗那正值生死攸关的艰难时刻,许多百姓恐怕性命难保。在这种时候,怎么还有人笑得出来?亚诺和吉良面面相觑。没错,的确是笑声。阵阵纵声大笑,越来越张狂。两人找了个隐密安全的地方观战。许多位居二线和三线的加泰罗尼亚船只上的船员们,不断地讥笑卡斯提亚军队,他们朝着敌军叫嚣、挑衅,极尽嘲讽之事。
好几名士兵已经站在他们面前。
卡斯提亚军队频频以火枪发射石块,然而,功夫不足,大多数石块落入海水中。有些落海的大石块甚至激起了大树一般高的巨浪。亚诺和吉良相视而笑。舰队上的士兵和百姓继续嘲笑卡斯提亚军队,远在沙滩上观战的巴塞罗那百姓们,更是笑声不断。
“不是,你自己清楚得很。”两人沉默了半晌,此时,他们看见前方黑影幢幢,并听见士兵快速行走的脚步声。“你知道,很久以前,你就已经不是奴隶了。”亚诺继续说,“只要你说一声,我马上就给你恢复自由身份的证明。”
就这样,一整天,加泰罗尼亚人不断地嘲笑枪法奇差无比的卡斯提亚部队。
“难道我不是你的手下吗?”
“我可不想待在暴君贝德罗的船舰上啊!”吉良对亚诺说。
“你想下船吗?”亚诺这样问吉良。
“可不是嘛!”亚诺笑道,“我实在无法想象,这些军队究竟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军官耸了耸肩,继续指挥士兵。
那天晚上的景况,完全不同于前一夜。亚诺和吉良忙着照料捕鲸船上的伤兵,先帮他们处理伤口,然后再协助他们登上舢舨,让舢舨把他们载上岸接受治疗。连捕鲸船都难逃卡斯提亚箭雨袭击!后来,又有一批士兵在深夜登上捕鲸船,情况大致稳定时,黑夜将尽,为了应付更多未知的状况,亚诺和吉良赶紧趁天亮前歇息片刻。
“既然这样,”亚诺说,“我决定留在船上,这是我的船,而那些人都是我的手下。”
在加泰罗尼亚军队的叫嚣、辱骂和讥笑声中,天边的曙光渐渐浮现。
“您是指那些负责划桨的苦役吗?”即使夜色幽暗,亚诺和吉良却看出了军官脸上的惊讶神情。国王怎么可能在乎这一百多名卖力划桨的苦工呢?“他们留在这里,应该还派得上用场的。”军官边说边往回走。
亚诺已经用尽所有利箭,于是他决定和吉良躲在一旁观战。
“我带领的这批人呢?他们怎么办?”
“你看!”吉良突然说,“卡斯提亚舰队比昨天前进了许多。”
“亚诺·艾斯坦优吗?”军官问道,亚诺举手回应,“国王陛下准许您下船!”
确实如此。卡斯提亚国王决定采取速战速决的策略,于是直接瞄准捕鲸船快速前进。
这时候,有位皇家部队军官走过来。
“你快叫所有士兵别再笑了!”紧盯着卡斯提亚舰队的吉良神色凝重地说。
“我们已经成了巴塞罗那的一道御敌城墙了,你要知道,所有的战争都是从城墙附近开始打起来的。”
贝德罗三世加派军力防卫捕鲸船,皇家船舰也尽可能驶近外海堤防边。双方再度交战,亚诺和吉良未能参与作战,干脆静观战局变化;皇家船舰就挨在捕鲸船旁边,他们几乎可以伸手去触摸船身了,而国王和身边一群骑士的身影,也是清晰可见。
“看来,这场战争会在我们附近开打。”吉良这样告诉亚诺,两人正缩在甲板上的角落里,免得成为卡斯提亚弓箭手的射击目标。
皇家船舰和捕鲸船紧密并列,分别停泊在外海堤防两侧。卡斯提亚舰队船头的火枪开火攻击。亚诺和吉良转过头去看了看皇家船舰。船舰并未受损。国王和一群随从依旧站在甲板上,捕鲸船看起来毫无异样。
这一天,两军并未交战。贝德罗三世派了五艘船舰停在亚诺的捕鲸船附近,入夜之后,皇家部队在皎洁月光映照下登上了捕鲸船。
“那是大炮吗?”亚诺指着贝德罗三世正在检视的大口径炮管。
由于亚诺的捕鲸船横亘在外海堤防入口处,暴君贝德罗只好在外海重新安排战略。贝德罗国王也在外海堤防内侧准备应战,就在天黑之前,两支应战舰队成立了,一支是海战舰队,包含了四十艘武装船舰;另一支是临时组成的舰队,只有十艘船舰以及十几艘老百姓提供的小型商船和渔船。从圣塔克莱拉修院一直到弗拉梅诺斯修院,这两支舰队占踞了整条海岸线。
“没错。”吉良答道。
“全体人员前往舰队那边!”国王终于出声下达这道命令。
亚诺曾经看着一大群士兵费力地将这口大炮搬移到船舰上。
海滩上,已经全副武装备战的国王也目睹了捕鲸船横亘外海堤防的经过。随侍一旁的贵族和骑士们,默默观望着这一幕。
“大炮也能放在船舰上啊?”
巴塞罗那港的入口就这样被封锁了。
“是啊!”吉良答道。
吉良再次紧紧抓住亚诺的手臂。两人定定相视,亚诺激动地抱紧吉良,在此同时,海滩上、军舰上,震天响的欢呼声骤然四起。
“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将大炮搬上船舰吧?”亚诺径自说着,密切注意国王是否命令炮兵展开行动,“我从来没见过呢……”
这艘庞大的捕鲸船卡住了。
“我也没有。”
船长马上下令。船桨再度滑入海水中,接着,捕鲸船缓缓转向,直到船头和船尾卡上了入港通道的两侧高墙上。
两人的对话被迫中断。大炮发出轰隆巨响,发射了一块巨石。亚诺和吉良随即转过头去看卡斯提亚舰队。
“现在!”亚诺大喊,“立刻调头!”
“太好了!”见到卡斯提亚战舰遭巨石击中,两人异口同声大喊。
这时候,所有巴塞罗那百姓都明白了。
所有加泰罗尼亚船舰欢呼声不断。
捕鲸船继续往前滑行,行进速度相当缓慢。亚诺注视着船长。“我们已经在入港通道了吗?”他扬起眉梢,只消一个眼神,船长就领会了他的疑问。船长默默点头回应。就在亚诺要他下令收桨时,他总算了解了亚诺的想法。
国王下令,大炮再装上巨石。军舰桅杆突然倒塌,卡斯提亚军队措手不及,根本无暇再以船头的火枪反击。
一旁的吉良用力抓着亚诺的手臂。这还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肢体接触表达他的支持。
接下来的炮击再中目标,卡斯提亚船舰终于被击沉了。
“一定会成功的!”亚诺坚定地说。
卡斯提亚大军节节败退,开始远离外海堤防区域。
“我们会平安度过这场危机的。”亚诺这样告诉自己。接着,他吩咐船长下令收桨。当上百支船桨同时收回时,捕鲸船开始缓缓滑向外海堤防,这时候,海岸上的辱骂和叫嚣渐渐平息,终至一片静寂。卡斯提亚舰队继续逼近。在幽眇的教堂钟声中,亚诺隐约听见捕鲸船船底搁浅的声响。
加泰罗尼亚大炮继续攻击,卡斯提亚舰队只好加速逃窜,几个钟头之后,国王下令撤守,准备出发前往马约卡的伊比萨。
此时的亚诺和吉良已经逐渐接近外海堤防,海边数千名百姓的恶言谩骂终于远遁。加泰罗尼亚百姓的怒骂叫嚣,甚至掩盖了全城的教堂钟声!
亚诺和吉良以及皇家部队几名军官一起观望卡斯提亚舰队撤守巴塞罗那海域。城里的教堂钟声再度响起。
所谓的外海堤防,其实是一排装载着海沙的船只,整齐排列在沿海地带,借此阻挡狂潮侵袭,放眼整个巴塞罗那港,这就是唯一的屏障了。当然,这儿也因为水深,成为大船入港的唯一途径,大型船舰若不取道于此,恐怕难免中途搁浅的下场。
“现在,我们得让这艘搁浅的捕鲸船再动起来才行。”亚诺说。
“我们一定会平安度过这场危机的。”亚诺这样告诉吉良,“巴塞罗那绝对不能落入那个暴君手里。”
“这件事,交给我们就行了!”有人在他背后回答。亚诺转头一看,说话的人是个刚刚登上捕鲸船的军官,“国王陛下正在皇家船舰上等您。”
亚诺和吉良站在船头,时时刻刻紧盯着节节进逼的卡斯提亚舰队。然而,就在捕鲸船行进到加泰罗尼亚军舰附近时,一支支利箭如急雨般飞射过来,迫使两人不得不趴在甲板上。捕鲸船驶离加泰罗尼亚舰队之后,两人再次伫立船头监看动静
国王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才搞清楚亚诺·艾斯坦优是何许人。“他非常富有!”巴塞罗那代表们这样禀报国王,“这个人财力惊人哪!陛下……”城市代表们禀报得越多,国王对亚诺这个人就越感兴趣:出身低贱的大力士,曾经在艾希蒙·德帕斯卡麾下作战,还有他对圣母教堂的奉献。然而,当国王听见他是个鳏夫时,两只耳朵顿时竖得高高的。“富有的鳏夫啊!”国王这样想,“如果我们可以借此摆脱那个……”
许多老百姓陆续加入谩骂的行列,才一会儿工夫,海岸上的人群齐声辱骂亚诺。亚诺·艾斯坦优到底想干什么?大力士和船工们心中这样纳闷着,大家眼看着那艘捕鲸船缓缓前进,上百支船桨划着海水,不断地用力划着。
“来人是亚诺·艾斯坦优……”国王的一位摄政枢机主教高声介绍,“巴塞罗那公民……”
“叛徒!”
国王端坐在甲板上的一张椅子上,身旁围绕着一大群贵族、骑士、策士,以及巴塞罗那的城市代表们。吉良留在甲板的栏杆旁,静静站在人群后方观望着。
“犹太鬼!”另一人大骂。
亚诺作势要跪地拜见,但是国王示意要他站着。
但是,吉良了解亚诺的用意,皇家部队和巴塞罗那老百姓却非如此。当他们看着没有任何士兵登船的捕鲸船渐渐开往外海时,有人愤愤不平地怒喊:“他就只想保护自己的船!”
“对于你的果敢行动,我们都感到非常钦佩。”国王说,“你的胆量和智慧,正是我们赢得这场战争的重要关键啊!”
“真主安拉会保佑你安然无恙的!”
国王停顿了半晌,亚诺忐忑不安。他到底是应该开口说话,还是应该默默等候?在场的人都盯着他。
吉良在一旁点头附和。
“我们呢……”国王继续说,“为了答谢你的重大贡献,我们决定重赏你。”
“把船开到外海堤防。”亚诺回答。
现在呢?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开口了?国王要赏他什么?他拥有的一切早已远远超过他的需要了。
“我们要做什么?”船长问道。
“我们决定让你跟我的养女爱丽诺成亲,她拥有蒙普男爵夫人的封号和封地。”
船长马上指示划桨手各就各位。
现场一阵骚动,大家耳语不断,有人鼓掌叫好。成亲?他刚刚是说成亲吗?亚诺回头找寻吉良的身影,偏偏就是寻不着。贵族和骑士们面带微笑望着他。国王刚刚是说成亲吗?
“所有划桨手立刻就位!”尚未踏上甲板的亚诺,急着交代船长。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吗,男爵先生?”见他频频回头张望,国王忍不住探问。
在亚诺和吉良紧紧抓牢了捕鲸船船长抛下的绳缆阶梯之后,船工随即下令小舢舨继续朝着舰队开去。
亚诺立刻转过头来看着国王。男爵先生?成亲?他要这些干什么?亚诺迟迟未作回应,贵族和骑士们也噤声等候。国王定睛注视着他。他刚刚说了“爱丽诺”这个名字吗?他的养女?他不能……他千万不能惹恼国王呀!
“开往捕鲸船!”船工这样命令两名划桨手。
“不……我的意思是说,是的,陛下!”他吞吞吐吐地做出回应,“多谢国王厚爱!”
船工望着那艘庞大的捕鲸船。只是多走一段而已,有何不可?亚诺·艾斯坦优有什么理由诓骗他呢?
“就这么决定了!”
“送我去那艘捕鲸船!”亚诺态度强硬。船工只能摇头,舢舨上的其他人开始抱怨连连。“你们都闭嘴!”亚诺怒声喝斥,“你们都知道我的为人。我必须登上那艘捕鲸船!巴塞罗那……还有你们家人的安危,就靠那艘捕鲸船了。你们所有人的家人性命,都靠那艘船了!”
贝德罗三世站起来,身边围绕着大批亲近朝臣。有些人走过亚诺身旁时,特地拍拍他的背,嘴里咕哝着模糊的道贺词句。亚诺独自伫立在原地,原本簇拥而上的朝臣终于散去。他回头望着依旧站在甲板栏杆旁的吉良。
“我们要先去舰队。这是国王的圣旨……”
亚诺站在原地,朝着吉良两手一摊。然而,这位阿拉伯人却使劲挥手要他跟上国王一行人,然后又身手敏捷地缩回甲板角落躲起来。
“送我到那艘捕鲸船那儿!”船工下令开船时,亚诺立刻提出这个要求。
亚诺上岸时,现场群众高声欢呼迎接他的盛况,不亚于国王驾到的场面。他的英勇事迹在整座城市之间流传,百姓们美言推崇他,衷心祝贺他,有人热情地在他背上轻拍着,有人激动地揪着他的手臂。大家都想挤到这位救世英雄身边,但是亚诺却看不见任何人的脸庞,也听不见任何人的话语。众人眼中的他,诸事顺遂,生活幸福,国王还把养女许配给他。一大群巴塞罗那乡亲簇拥着他,从海边一路回到店铺门口,直到他进了家门,大批群众仍守在门口不停地高呼他的名字!
两人到了舢舨前,已经满载的舢舨船工认出了亚诺,特别挪出位子给他们。
亚诺一进屋,海儿立刻扑进他怀里。已经先到家的吉良则端坐在长桌前,他并没有跟大家提起那件事情。卓安也坐在长桌旁,面带一如往常的沉郁神情,默默地观望着刚进门的哥哥。
“我们走吧!”站在海水中的亚诺朝吉良大喊,同时努力突围走向那艘舢舨。
当亚诺使劲挣脱海儿的拥抱时,女孩一脸错愕。卓安上前道贺,亚诺也并未理会。最后,他无力地跌坐在吉良旁边那张椅子上。大伙儿只能静静注视着他,谁都不敢多说什么。
亚诺看见前方有艘舢舨逐渐驶近。
“你到底怎么了?”卓安终于鼓起勇气问个究竟。
巴塞罗那海岸已经成了兵民混杂的一片人海,水深及腰,有人企图爬上渔船,有人则在原地等着小舢舨将他们载送到停靠港口的军舰。
“国王居然要我成亲!”亚诺激动地抱头大喊,“国王把他的养女许配给我,还打算封我为男爵。他说,这是他用来答谢我替他拯救了这座城市的贺礼……他居然要我成亲!”
亚诺立即跑向海岸,一大群老百姓也跟他一样,急急忙忙冲到海边。到了海边,亚诺回头看了看吉良,示意他留在原地。
卓安思索了半晌,侧着头,然后笑了。
“走吧!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他问哥哥。
“就是那艘捕鲸船啊!”吉良指着港口一艘拥有庞大载运量的大船。
亚诺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站在卓安身旁的海儿,却开始隐隐颤抖起来。女孩的反应,只有靠在厨房门边的朵娜看在眼里,因此女奴急忙跑过来搀扶她,让她站稳。
“外海堤防呀!吉良,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我们的船是什么样的船?”
“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不高兴呢?”卓安继续追问。亚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海儿听见修士接下来那句话时,胃部猛地一阵翻搅。“要你成亲有什么不对啊?何况对方还是国王的养女。你很快就会成为加泰罗尼亚的男爵了。”
“你想干什么?”
海儿深怕自己会当场呕吐,神色慌张地和朵娜冲进厨房。
“外海堤防!”亚诺突然叫喊,“我们停靠港口的是什么样的船?”
“海儿怎么了?”亚诺问。
亚诺点头赞同。为什么国王会打算以海战捍卫这座城市呢?吉良说得一点都没错,当卡斯提亚舰队逼近外海堤防时……
卓安迟疑了一会儿才回应。
“安排陆上作战应该会比较好吧!”吉良在亚诺耳边说,“海战根本没有胜算呀!等到卡斯提亚舰队逼近外海堤防时,我们就完了。”
“我就明白告诉你吧!”他这样说,“她该找个归宿了!你们父女俩都该成亲了!还好,国王的脑袋比你清楚多了。”
暴君贝德罗不会有丝毫怜悯之心的。人如其名,他的残暴已是众所皆知:他先下令处决了自己的庶出兄弟——塞维亚的费德里戈亲王以及毕尔包的胡安亲王;一年之后,他又处死长期遭拘禁的姑母丽欧诺。这样一个无情手刃自己亲人的国王,何来怜悯之心?贝德罗国王与马约卡国王海默长期不合,即使这位妹夫一再背叛、宣战,贝德罗国王也没有因此而置海默于死地。
“卓安,拜托你别再说了!”亚诺满脸疲惫地哀求弟弟。
“卡斯提亚人手下绝不留情的!”亚诺听见背后有人说,“这些人大概会把我们杀得片甲不留。”
卓安双手一摊,无奈地起身走开了。
卡斯提亚舰队离港口还有一大段距离。
“你去看看海儿怎么了。”亚诺交代身旁的吉良。
“真是疯狂啊!”吉良看着大批百姓纷纷驾船出港,忍不住提出批评,“这些小船要是真的碰上敌军舰队,准是被撞成两截!”
“我也不清楚她究竟是怎么了。”几分钟后,吉良回到长桌前,“不过,朵娜叫我不必担心。她说只是女人的小毛病而已……”
同样也在这个海岸,贝德罗国王下令装备十艘船舰,并要求巴塞罗那以及附近城镇的百姓赶赴海边,然后登上船舰,与为数不多的士兵并肩作战。所有船只,无论大小,或是渔船,或是商船,全部都必须出海迎战卡斯提亚舰队。
亚诺突然转过头去瞪着他。
停战期间,贝德罗国王说服了当时与卡斯提亚王国结盟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费蓝秘密叛变,于是,费蓝王子攻下了慕西亚王国,版图迅速扩张到卡塔尔荷纳(Cartagena)港。
“不要在我面前提‘女人’两个字!”
亚诺远眺着逐渐进逼的敌军舰队,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这个国家从三年前开始卷入战争,时战时和。暴君贝德罗先侵略了瓦伦西亚王国,然后又进攻亚拉岗王国,就在那场战争中,暴君攻下塔拉索纳城,亚拉岗王国岌岌可危。后来,教会介入战事,红衣主教拉尤希暂时接管了塔拉索纳(Tarazona)城,并且负责仲裁城市统治权最后应该归属哪一位国王。交战双方并签署了停战一年的协议,不过,慕西亚(Murcia)和瓦伦西亚两个王国之间的边界,并不受此项协议约束。
“我说亚诺啊!国王下的圣旨,我们总不能不服从啊!接下来这段时间,说不定我们会想出解决的办法。”
三个月来,国王一直在城里筹备军力保卫马约卡,起因是暴君贝德罗扬言将出兵攻打这个小王国。然而,巴塞罗那港口至今只停靠了十艘帆船,因为舰队其他船只仍在途中。舰队船只都还没到齐,居然就要在港口打仗了!
偏偏接下来已经没什么时间了。贝德罗三世打算继续追击卡斯提亚国王,已敲定6月23日率领舰队出航前往马约卡。他下令所有军力和船舰必须在出发日之前在巴塞罗那港集合,并指示在出兵之前办妥养女爱丽诺和富商亚诺的婚礼。这项安排,王室代表已经到亚诺的兑换铺子来知会过了。
国王来了又能怎么样?亚诺差点忍不住要出声反驳。
“我只剩下九天的时间了!”王室官员才刚走,亚诺就忍不住向吉良抱怨,“说不定更短。”
“国王驾到!”有人高喊着。
这位芳名爱丽诺的女子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光是想到这一点,亚诺就担心得夜不成眠。她老不老?美不美?个性亲切爽朗,抑或狂妄自大,就像他认识的所有贵族一样?他吩咐卓安去查个清楚。
人群继续往海边涌入。国王陛下也来到港口,开始指挥作战。
“你办得到的。去问个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是忍不住要猜想自己即将结婚的对象是什么模样!”
三十艘巨型帆船加上十艘舢舨,全都配备了强大武力。这是“暴君”贝德罗摆出的阵仗。四十艘武装船只载运着大批征战经验丰富的战士,与之对抗的却是一群临时集结的民兵。倘若敌军抢滩成功,这座城市很快就会沦陷。亚诺想到城里的老弱妇孺,也想到海儿……毫无招架之力的老百姓恐怕会遭到敌军蹂躏啊!卡斯提亚大军可能会烧杀掠夺、强暴妇女。海儿!海儿怎么办?想到养女的安危,满心焦虑的亚诺无力地倚在吉良身上。这孩子正值豆蔻年华,而且出落得如此标致。他忍不住想象海儿落入卡斯提亚军人手中的情形,她尖叫求助的可怜的模样……到时候,他又会身在何处呢?
“听说……”卓安当天下午就到铺子里回报哥哥要他探听的讯息,“她是某位王储的私生女,那位王储大概是国王的表叔之类的,但是没有人敢去追查究竟是哪一位王储。她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因此从小被王室收养。”
“三十九艘、四十艘……敌军有四十艘船。”吉良惊呼着。
“可是,卓安,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心急的亚诺打断了卓安的叙述。
“我们会被击垮的!”亚诺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他曾经多次和其他商人聊起,巴塞罗那是个完全没有海防的城市。从圣塔克莱拉到弗拉梅诺斯修院,绵长的海岸线门户大开,敌人若从海路进攻,这座城市根本毫无防御能力。
“她今年二十六岁,面貌姣好。”
二十七艘、二十八艘……吉良继续数着。
“个性呢?”
“我们拿什么来抵抗这样一支强大的军队啊?”
“她就是贵族嘛!”卓安只应了这么一句。
“他们会把整座城市夷为平地的!”
卓安心想,何必把所有关于爱丽诺的传言都告诉他呢?她确实面貌姣好,大家都这样说,只是,那张漂亮的脸总是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仿佛全世界都跟她有仇。她是个任性受宠的女人,高傲自大,野心十足。国王曾经撮合她嫁给一位贵族,但是前阵子刚成了寡妇,因为膝下没有子嗣,于是又返回王宫。这桩婚事,能让亚诺更飞黄腾达吗?或是王室故意愚弄他?知情的旁观者都在一旁看笑话。国王再也受不了爱丽诺了,干脆趁此把她嫁给这位巴塞罗那财力最雄厚的富商。国王显然成了大赢家:他不但因此摆脱了爱丽诺,并且和富有的亚诺搭上了关系。这些事……何必都告诉亚诺呢?
“我们会被敌人打败的!”亚诺听见背后有人说。
“你说‘她就是贵族’……这话是什么意思?”
蓝天下的碧海,风平浪静。
“没什么呀!”卓安刻意回避了亚诺的目光,“她是个贵族,是个女贵族,而她的个性,就是所有女贵族那个样子嘛!”
为了遮挡六月的艳阳,吉良举起手来挡在额头上,接着,他开始默默计算起船只的数量:一艘、两艘、三艘……
另一方面,爱丽诺也找人调查了亚诺,得知未来夫婿的出身后,她心中那把怒火烧得更炽烈了——这男人早年是个搬运石头的大力士,从事这项低贱工作的多是沿海区的奴隶或工人。国王怎能把她嫁给一个出身如此卑微的大力士?他是个富商,没错,他非常富有,大家都这样告诉她。但是,她哪里会稀罕他那几个钱啊?她住在王宫里,生活无虞,要什么有什么。后来当她得知亚诺居然是农奴的儿子时,她决定晋见国王,回绝这桩婚事。国王怎能把她这位王储之女许配给这样的贱民?
沙滩上早已挤满巴塞罗那百姓,人人随身带着作战的武器,一致遥望着西方的海平面。“全体集合”的呼喊声已渐渐褪去,群集的老百姓全都静默不语。
然而,贝德罗三世不但没接见她,反而指定了婚期,就在6月21日,也就是他率领舰队出兵马约卡的前两天。
总之,两人还是跟着大批人群赶往海边。
他隔天就要结婚了,婚礼将在王宫附属的圣塔雅嘉塔教堂举行。
“要打海战啊?”亚诺和吉良困惑不解地询问对方。
“那是一座很小的教堂。”卓安向他说明,“这座教堂是本世纪初海默二世应王后要求而建造的。”
“到海边集合!”男子用力挣脱了亚诺的手,大声说,“所有人都到海边集合!”
所以,这将是一场只有近亲好友观礼的私密婚礼。陪同亚诺出席婚礼的恐怕只有卓安一人。海儿拒绝参加婚礼。自从他宣布婚事,这女孩总是刻意回避他,在他面前也变得沉默寡言,有时则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怎么回事?”亚诺拦下某个路人,抓着他的手臂追问最新情况。
那天午后,亚诺决定找海儿陪他出去走走。
稍后再踏出家门时,亚诺带着收藏多年的武器,一如当年征战沙场的装备,沿着海洋街快步前往布拉特广场。然而,他发现人群的行走方向却刚好相反。
“去哪里?”海儿随口一问。
两人赶紧回到屋里。
去哪里好呢?
“是啊!他们朝着巴塞罗那打过来了。”
“我也不知道……不然,就去圣母教堂吧!你父亲最喜欢这座教堂了,你知道吗?我就是在那儿认识他的。”
“攻打巴塞罗那吗?”亚诺连忙问。
海儿答应了。两人走出家门,然后朝着未完成的圣母教堂大门走去。泥水匠们已经开始忙着堆砌那两座八边形尖塔,木工师傅们则忙着在三角楣和门框侧柱上凿孔。亚诺和海儿走进教堂。教堂正厅第三个拱顶的肋拱结构已逐渐往上方扩展,在施工用的鹰架屏障之下,仿佛一张慢慢编织的蜘蛛网。
“国王已经颁布了紧急令……”吉良继续说,“不是城里的总督颁布的,是国王!我们要打仗了!敌人来攻打我们了!卡斯提亚王国的贝德罗国王率领军队打过来啦……”
亚诺强烈地感觉到身旁这个女孩已经长大。她几乎跟他一般高,美丽的秀发垂落在肩头。她身上散发着香味,一股宜人的青草香。在教堂里施工的大部分工人都偷偷爱慕着她,亚诺全看在眼里。
这么说来,这此起彼落的钟声,不仅来自城里的教堂,还有从城外的各城镇传来的。
“你为什么不愿意参加我的婚礼呢?”亚诺突然问。
“不不不……不是!”吉良停下来喘了口气,“不是城里在召唤民兵!而是整个巴塞罗那地区,包括十公里之内的所有城堡和城镇。不只是巴塞罗那城而已!”
海儿没答腔,她的视线在教堂里游移着。
“城里在召唤民兵自卫队!”亚诺说道。
“他们甚至不让我在这座教堂举行婚礼!”亚诺喃喃低语。
“打仗了!”他大喊着。
女孩依旧默不作声。
就在此时,吉良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
“海儿……”亚诺停顿了一下,期望女孩会转过头来看他,“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够参加我的婚礼。你也很清楚,这场婚事非我所愿,但是国王……唉!圣旨难违,我就是百般不愿意也只能勉强接受,对吧?”海儿点了点头,“再说,我如果不接受国王的安排,我们一家人的日子也会不好过吧?”
他随即走出门外。圣母教堂的工人们急急忙忙下了鹰架。一群泥水匠和石匠从教堂大门疾奔而出,街上尽是神色慌张的人群,大家嘴里异口同声:“全体集合!”
海儿的眉眼垂得低低的。她心中有千言万语,多么希望能够一股脑儿全告诉他……但是,她实在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她就是无法拒绝他提出的任何要求。
“全体集合!”亚诺径自说道。
“谢谢你!”亚诺对她说,“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真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呀!”
六月九日那天,教堂的钟声忽然响彻云霄。亚诺立刻放下手边的工作。没多久,响亮的钟声甚至更频繁了。
海儿顿时打了个寒战。这不是她要求的那种温情。这是爱情!她为什么要答应陪他出来散心呢?接着,她的视线幽幽转往圣母教堂的后殿。
于是,海儿就继续和亚诺一起生活着。
“你知道吗?卓安和我亲眼看着拱心石缓缓升上去。”亚诺见她凝望着后殿,突然提起童年往事,“当时我们俩都还是小孩。”
“别担心!”亚诺轻柔地抚着海儿的头,“我绝对不会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
这时候,玻璃师傅们正忙着装设后殿的下层彩绘玻璃,上层部分已经完成,尖拱的顶端连着一扇小小的圆花窗。师傅们豪气地切割玻璃,细心地把五颜六色的玻璃拼接成设计图案。屋外的阳光,就从这些彩色玻璃穿透到教堂里。
海儿继续啜泣着,她靠在他肩上哭得更伤心了。
“少年时期,”亚诺继续说,“我很幸运地遇见了建筑大师贝伦格·孟塔谷,还跟他聊过一次。我记得他曾经说过,我们加泰罗尼亚人的教堂不需要华丽缀饰,只要有空间和阳光就可以了。当时,他就指着你现在看着的后殿,一束阳光洒入教堂,长长的光束一直延伸到主祭坛上。那时候,我跟他说我能够理解他的理念,其实,我根本无法领会他说的境界。”海儿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我当时太年轻了嘛!”他替自己找了个借口,“而他是个鼎鼎有名的建筑大师,伟大的贝伦格·孟塔谷。不过,现在我已经能够理解他的意思了。”亚诺凑近海儿,并伸出手来指着后殿上方的圆花窗,很高很高的上方。海儿努力隐藏着身体微微的颤抖,因为亚诺偶尔会不经意碰触她。“你看到阳光折射到教堂里了吧?”这时候,亚诺的手开始往下方移动到主祭坛,就像当年的孟塔谷一样,不过,他们此时在教堂所见的已是五彩缤纷的光线。海儿循着亚诺的手势望过去。“你仔细看,这些彩色玻璃把户外的地中海阳光都变成鲜活明亮的彩色光线了,红光、黄光、绿光……还有你看不见的白光和蓝光。因为太阳的位置在天空持续移动着,教堂里的彩色光线每个钟头都不一样,而石块呈现的色调也时时变化着。大师说得果然没错啊!这座教堂,每一天、每小时都是崭新的殿堂,虽然石块是死的,但阳光是活的,因此,教堂每天都能展现新貌,绝对没有重复的光影!”
“我……我……”亚诺吞吞吐吐,“我根本不希望你出嫁呀!”
两人盯着彩色光线,看得入迷了。
“你为什么老是想把我嫁出去?”那天,海儿瞪着一双泪眼质问亚诺。
最后,亚诺搂着海儿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身上揽。
亚诺在铺子里埋首工作。此时正值航海尖峰期,事业蒸蒸日上的亚诺,他已经跃居全城富豪之一。不过,他仍旧和养女海儿、女奴朵娜,以及事业左右手吉良住在坎维斯老街口的小房子里。吉良多次劝他搬进卜家宅邸,亚诺总是充耳不闻。闲置的大宅院,就这样大门深锁了四年。此外,海儿也和亚诺一样顽固,登门说媒的人不知有多少,偏偏她就是不肯点头。
“不要离开我,海儿,求求你!”
巴塞罗那
隔天清晨,在阴暗、局促的圣塔雅嘉塔教堂里,一对新人举行了婚礼,婚礼进行期间,海儿始终努力忍着泪水。
1359年6月9日
另一方面,亚诺和爱丽诺神情严肃地站在主教面前。爱丽诺甚至如僵尸般一动不动,两眼直视前方。婚礼开始后不久,亚诺好几次转过头去看她,但是爱丽诺毫无反应,依旧盯着前方,他只好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