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他对弟弟说,“现在真的不是时候。”
亚诺转过头去看着卓安。
他这时候到圣母教堂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冷静思考。外面的世界有太多让人烦心的琐事,但是在这座教堂里,有他的圣母相伴,加上不绝于耳的施工敲打声,还有工人们亲切的笑容,亚诺觉得愉快极了。不过,他还是被卓安撞见了,而且卓安还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卓安左一声“海儿”,右一声“海儿”,张口闭口都是海儿。再说,海儿的婚事,根本不需要他这样操心啊!
“你说得没错。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物色适当的人选。”
“她老是不肯结婚的原因是什么?”卓安锲而不舍。
吉良侧着头盯着亚诺,却一直没吭声。谁会在乎那个修士怎么想啊?
“现在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卓安!”亚诺态度坚持。
“你看着好了,卓安一听到这样的结果,肯定没有好脸色。”
“为什么?”
吉良没接话。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厨房门口,海儿的身影刚刚就在那儿消失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家这个丫头到底隐藏了什么心事?当她一听到要谈婚事的时候,明明开心地笑了,他看见她眼神发亮了呀!怎么后来却是这样……
“因为我们刚刚卷入另一场战争。”修士大吃一惊,“你还不知道吗?卡斯提亚王国的暴君贝德罗最近向我们宣战了。”
“我就知道,跟她提这件事可没那么容易。”
“为什么?”
亚诺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他很久前就想对加泰罗尼亚宣战了!”亚诺愤慨地频频挥拳,“双方交战起因是我们的舰队总指挥巴瑞尤斯,他在圣路卡尔(Sanlcar)海岸俘虏了两艘运送橄榄油的热那亚商船。卡斯提亚王国要求释放这两艘商船,由于我们的舰队总指挥置之不理,暴君贝德罗因此向加泰罗尼亚宣战。这个卡斯提亚国王可是危险人物啊!”亚诺喃喃说道,“据我所知,他这个‘暴君’的别号其来有自。这个人不仅手段残暴,而且有仇必报。你知道吗?卓安,我们现在要同时迎战热那亚和卡斯提亚!你觉得这时候我们还会有闲工夫去琢磨丫头的婚事吗?”卓安一时语塞。兄弟俩此刻就在正厅第三座拱顶的拱心石正下方,拱顶周围建了绵密的鹰架。“你还记得这个吧?”亚诺指了指拱心石。卓安抬头一望,然后点头。当年,拱心石升至拱顶时,他们还是小孩。亚诺沉默了半晌,然后说:“加泰罗尼亚承受不起这么多战事的。我们目前还在支付撒丁尼亚岛战争的费用。现在又多了一场战争!”
女孩点头,然后起身离去,留下两个无计可施的大男人。
“我一直以为你们商人都非常支持国王四处征战。”
“我们会继续物色适当的人选,一定会找到你喜欢的对象。”吉良赶紧打圆场,“你看这样好吗,海儿?”
“倒也未必,卡斯提亚对我们的经商航线毫无帮助,打仗只是劳民伤财。时局艰难啊!卓安,吉良说得果然没错!”一听到那个阿拉伯人的名字,卓安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加泰罗尼亚忙着征服撒丁尼亚岛的时候,科西嘉人民却趁机叛乱。国王才离开科西嘉岛没多久,人民就造反了。我们正在跟两个强权作战,而国王已经耗尽所有资源,连巴塞罗那的官员们都快被逼疯了!”
亚诺望着眼前的海儿。女孩快要哭出来了,她刻意撇开脸,但是下嘴唇隐隐抖动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逼得她身子微微前倾。像她这样一个少女,为什么一听到有人提亲便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呢?横亘在三人之间的沉默显得格外漫长。最后,海儿抬头看着亚诺,几乎是目不转睛地逼视他。这件事为什么会让她这么难受?
两人慢慢踱往主祭坛。
“看来,我们得想想别的办法了。”吉良一脸无奈地对亚诺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可是,这些人我都不喜欢!”
“我的意思是,国库已经应付不了了!即使如此,国王坚持继续各项重大工程,像是皇家船坞、新城墙……”
海儿还是猛摇头。
“但是这些都是必要的建设呀!”卓安急着提出个人见解。
“可是,丫头啊!”吉良忍不住开口,“你总得选一个吧!我们提出的这些人选,可是所有黄花闺女求之不得的如意郎君。”
“船坞大概是有必要的,但是,国王在瘟疫之后决定建造新城墙,这是毫无意义的决策。巴塞罗那并不需要扩建城墙!”
事实上,当主仆两人坐在长桌前开始提起婚事时,坐在对面的海儿闻之眼睛一亮。但是,两人逐一介绍了卓安提出的五名人选后,她却一个劲儿地猛摇头。
“那么……”
“唉!你得帮帮我才行啊!”亚诺向吉良求助。
“国王还是继续耗用资源。为了新城墙的工程,城墙附近的居民被迫捐款,理由是:他们总有一天会需要城墙的庇护;此外,国王还特别为了这项建设制定新的税赋制度:每年提取税金总额的十四分之一作为建设城墙专用。至于皇家船坞的建设经费,纯粹从各地领事馆收取的罚金中支取。唉!现在,又有一场新的战争开始了。”
亚诺和吉良相视无言。这件事,终究得由他来解决。
“巴塞罗那很富有啊!”
“这些人,我一个都不想嫁!”她断然回绝了亲事。
“早就好景不再啦!卓安,问题就出在这里。为了获取这座城市的经济资源,国王甚至不吝赋予巴塞罗那多项特权,但是,王室支出如此庞大,巴塞罗那的官员们只好想办法筹集财源。他们调高了肉品和酒类的税金。你知道税金总收入够支付多少市府预算吗?”卓安摇头,“一半,只够支付一半的预算而已!现在的情况恐怕更糟糕。市府的债务会拖垮我们的,卓安,我们所有人都会受连累的。”
打从吉良说了这段话之后,只要有海儿在场,亚诺的目光一定跟着女孩打转。难道他就真的了解她吗?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但真正替她打点生活起居的人却是吉良。他只是享受着有个孩子在家的温暖气氛,以及喜欢听她的笑声和看她玩闹。他从来不曾正经八百地跟这孩子谈过正事。如今,每当他想要走到女孩身边,要她一起到海边散步,或是去他永不厌倦的圣母教堂时,每当他有意跟她谈谈严肃的议题时,亚诺总觉得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竟是如此陌生……于是,他迟疑着,直到女孩一脸困惑地盯着他,然后惊讶的脸庞又露出甜美的笑容。当年那个骑在他肩头的小丫头到哪里去了?
“海儿的事情怎么办?”离开圣母教堂前,卓安又提起女孩的婚事。
“这件事情应该由你去说才对啊!”吉良说,“怎么能让一个连她都觉得生疏的修士去说呢?”
“她喜欢怎么样,就由着她吧!卓安,她喜欢就好。”
卓安仍旧忙着替海儿撮合亲事,并且提出了几个不错的人选。这事儿对他来说,根本就是轻而易举。只要提起海儿的嫁妆,贵族和富商们闻之即来,只是……该如何跟海儿开口呢?卓安自愿去跟女孩提这件事,不过,当亚诺把事情告诉吉良时,这位阿拉伯忠仆却坚决反对。
“可是……”
男爵夫人紧抿着双唇,她顺着亚诺的视线,望着无边无际的汪洋,再回头看他时,他早已转身离去,斗篷上的宝石在远处依旧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没什么好可是的!就这么决定了。”
亚诺再次深深吸了口气。他狠狠瞪着伊莎蓓,过了半晌,他的目光移转到两位表哥身上,然后他望着入港的船只,嘴角逐渐上扬。
“敲门!”亚诺这样吩咐他。
亚诺只是摇摇头,目光始终紧盯着男爵夫人。人群逐渐散去,最后,现场只剩下他和男爵夫人,以及她的继子。
吉良抓着门环在木质门板上敲了几下,震耳的咚咚声回荡在杳无人迹的街道上。无人应门。
“亚诺,有什么事吗?”有位公会代表上前问他。
“再敲!”
现场的大力士和船工们纷纷交头接耳。
吉良又叩了几次门,一次、两次、三次……七次、八次,到第九次,窥视孔终于打开了。
“转过头来看我呀,老妖婆!”亚诺在岸边等着,“快看我呀!你上次正眼看我……”此时,男爵夫人慢慢回过头来,她身旁的两个继子也转过头来,亚诺用力深呼吸,“你上次正眼看我时,我父亲的尸体就吊在我头顶上方。”
“什么事啊?”窥视孔内出现一双眼睛,“什么事情这么急啊?你们是谁啊?”
一身贵重行头的亚诺一出现,在场的所有大力士、船工和贸易商全都惊愕地哑了口。
海儿紧抓着亚诺的手臂,她发现他的肌肉绷得好紧。
他逐步走近他们。他已经来到岸边,这时候,有几艘船已经入港,包括三艘商船和一艘捕鲸船。那艘捕鲸船是他名下的资产。伊莎蓓穿着一身黑衣,一手按着头上的帽子,身边跟着继子约森和赫尼,母子三人全都背对着他,眼巴巴地望着入港的船只。“你们没什么好指望的了!”亚诺想。
“开门!”亚诺喝令。
吉良看着她缓步走开,他总觉得女孩怪怪的,但是,或许事情就像卓安修士说的那样吧!
“来的是谁?”
“没……没事!”她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随即起身。
“亚诺·艾斯坦优……”吉良肃然回应道,“本栋建筑以及屋内所有陈设和包括奴隶在内的仆从的主人。”
海儿没吭声。
“亚诺·艾斯坦优,本栋建筑……的主人……”吉良这段话在亚诺耳畔萦绕着。已经过了多久了?二十年了吧?或是二十二年了?窥视孔内,那双眼睛还在犹豫着。
“什么事啊?”
“开门!”吉良朝着门内叫嚣着。
“吉良……”
亚诺抬头望天,心中想着父亲。
这时候,海儿摸着算盘的手缩了回去。
“怎么了?”海儿见他不太对劲,正想关切他。
于是,吉良继续拨着算盘算账,海儿面带微笑地望着他。她的笑容里是否带着一丝哀愁?这个女孩究竟有什么心事?或许卓安修士说得没错:这女孩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却天天跟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守在家里。
“没什么,没事!”亚诺笑着回答,这时候,仆从出入的边门打开了。
“没事……”海儿重申,“我真的没事!”
吉良比个手势请他进去。
海儿一时羞红了脸。朵娜经常对她说,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的心思,她的双唇、她的眼眸、她的容颜……处处都烙印着亚诺的名字。这么说来,吉良是否也读出她的心事了?
“大门!吉良,叫他们开大门!”
“你真的没事吗?”吉良再度关切。
吉良自行进入,站在门外的亚诺和海儿听见他正在喝令仆人打开大门。
吉良紧盯着面前的海儿。女孩的指尖在算盘的象牙珠子上滑动着。她看起来心平气和,眼神空茫。论财富?亚诺有的是。这是所有巴塞罗那人都知道的事。至于他的善心……
“你在看我吗,父亲?你还记得吗?就是在这里,他们把那袋钱交给你,而你却遗失了钱袋……但是,当时的你能怎么办呢?”亚诺的脑海里,此时又浮现了布拉特广场上的混乱场面。群众的呐喊,父亲的嘶吼……所有人齐声追讨粮食!忆及沉痛的过往,亚诺忍不住悲从中来。几扇大门接连打开,亚诺昂首跨入卜家宅邸。
为什么不干脆把实情告诉他?吉良应该可以理解她的感受吧?海儿自忖。偏偏朵娜就不行,每当海儿躲在厨房偷看亚诺时,女奴看在眼里,总是在一旁窃笑。富商艾斯卡勒斯宅邸的课堂上,和她一起上课的怀春少女们聊的都是这个话题。有些女孩甚至已经订了亲,她们总是滔滔不绝地夸赞未来的夫婿有多么优异。海儿默默倾听女孩们的闲聊,当同学们追问她是否也有心上人时,她只能避重就轻地否认。她怎么能跟大家畅谈亚诺这个人?他对她的爱慕之意浑然不觉。亚诺已经三十三岁,而她才刚满十四岁。不过,一起上课的某个女孩被许配给比亚诺更年长的男人。海儿好想找个人倾吐这些心事。她的女同学们评论男人时,聊的不外乎是金钱、事业、英俊外表、男子气概或慷慨大方的特点等,但是,成就非凡的亚诺甚至超越了女孩们谈论的所有男人!海儿在海边常遇见的大力士们告诉她,亚诺曾经是贝德罗国王麾下最英勇的战士之一。海儿老早就发现,家里有一口大箱子,箱子底层收藏着亚诺用过的各式武器,包括他的石弓和短剑。偶尔,她会偷偷拿出这些东西,一边轻抚着老旧的武器,同时想象着被敌人团团包围的亚诺奋战突围的英姿。
几位奴隶站在入口的中庭等着。中庭右侧,一排露天石阶通往贵族居住的楼层。亚诺没往楼上看,海儿倒是愣愣望着那一扇扇气派恢弘的大窗。大门正对面的马厩前,几名马夫定定站着。天啊!一股寒战在亚诺全身流窜着,他急忙往海儿身上靠着。一直抬头望着大窗的女孩终于回过神来。
“没……没事。”
“这个你拿着吧!”吉良把一卷羊皮纸文件交给亚诺。
“你怎么了?”吉良问她。
亚诺没接手。他知道那是什么,吉良前一天就把文件交给他了,其中的内容他已经记得一清二楚。那是卜葛劳的财产清单,总督府判定以此偿付他积欠亚诺的债务:宅邸、奴隶……亚诺查看了奴隶名单,可惜已经找不到艾丝特兰亚的名字。此外还包括卜家在巴塞罗那城外的几笔房产和土地,但是,亚诺不打算接收纳瓦克雷斯那栋老旧房舍,好让卜氏一家子可以在那里栖身。珠宝、几匹骏马、马具、马车、昂贵华服、锅碗瓢盆、地毯、家具……凡是宅邸内的所有物品,都列在那份财产清单之内。
海儿开始把玩起桌上的象牙算盘。曾经多少回,她躲在厨房里,偷偷探头看着亚诺拨弄着这副算盘算账。他的神情严肃而专注,十指在象牙珠子间快速移动着,偶尔还要停下来记账。想到这里,海儿突然觉得背脊窜起一股寒战。
他再度望着马厩入口,接着,视线游移到铺石中庭……然后是露天石阶。
“没错,海儿,那可是一大笔债务。”吉良笑着回答她,“不过,他今天去接收的只是第一笔而已。”
“我们要上去吗?”吉良问他。
“应该是很重要的一笔债务啰!”
“我们上去吧!带我去见你家主人……卜葛劳!”亚诺转身去吩咐一旁的奴隶。
“他要去收债。”
于是,一行人进了宅邸,海儿和吉良四处张望着,亚诺则始终直视前方。奴隶把他们带到主客厅。
“亚诺到底要去哪里啊?”海儿回到长桌前,挑了吉良正对面的位子坐下来。
“报上我的名字!”开门进入客厅之前,亚诺这样吩咐吉良。
吉良一看到盛装的亚诺出现在长桌前,频频点头称赞。海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她默默看着亚诺走出家门。她冲向家门口,望着他逐渐往海岸走去,身上的斗篷迎着海风轻盈飘扬,斗篷上镶嵌的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亚诺·艾斯坦优到了!”吉良边开门边大喊着。
当时,亚诺连忙要吉良别再唠叨了,不过,他倒是接受了置装的建议。亚诺先穿上极品丝绸裁制的白色长背心,袖口和下摆皆有真皮滚边,接着再套上长度及膝、红色丝绸滚边的铠甲,然后穿上黑色长袜及丝绸缝制的黑鞋。腰上系着宽版腰带,镶嵌着满满的黄金和珍珠。衣服都穿戴妥当了,亚诺最后披上一件精美的斗篷,那是吉良特别托人从遥远的异国带回来的,貂皮滚边加上镶嵌黄金和宝石,使得这件斗篷显得高贵耀眼。
亚诺已经不记得这间主客厅是什么样子了。孩提时代,即使从这儿……跪爬过,他也没抬头看过厅内的陈设。此时此刻,他更没有心思去看。伊莎蓓坐在大窗旁的摇椅上,约森和赫尼分别站在两侧。约森和他妹妹一样,早已结了婚。赫尼依然单身。亚诺环顾四周,却不见约森的家人在场。旁边的另一张摇椅上,年迈的卜葛劳坐在那儿,呆滞地淌着口水。
“我说,像你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啊……”当时,吉良这样对他说,“不能老是随便套一件破旧的长衫就到海洋领事馆去!国王明令规定,人人皆应仪容整齐,你们的圣人也是这样说的呀!圣文生就是一个例子。”
伊莎蓓怒目逼视着他。
接着,亚诺转身上楼,回到房里,他慢条斯理地换上最体面的衣服。这一身行头,还是吉良费尽唇舌劝他买回来的。
亚诺站在客厅中央的豪华长桌旁,这张桌子比他铺子里那张长桌还要大上一倍。在他身后,海儿和吉良并肩站着。客厅门边,一大群奴隶挤在那儿探看。
“没关系,我没事的。”他这样安慰吉良。
“吉良,那双鞋子是我的!”亚诺指着伊莎蓓那双脚,“把那双鞋脱下来。”
亚诺面露笑容。
“遵命,主人!”
“当然!心急的男爵夫人在沙滩上频频往前挪步,连鞋子都被海水沾湿了。”说到这里,吉良突然住口,“对不起!我多嘴了。”
海儿惊愕地转过头去望着吉良。主人?她当然知道吉良的身份,但是她从来没听过他这样称呼亚诺呀!
“他们也在海边吗?”
吉良使了个眼色,叫来两个挤在门边的奴隶,接着,三人一起走到伊莎蓓面前。男爵夫人依旧态度高傲地瞪着亚诺。
“我们有好几艘商船一起返港了!”那天早上,刚从海洋领事馆回来的吉良,一进门就向亚诺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其中一个奴隶跪了下来,正当他伸出手时,伊莎蓓抢先脱了鞋,往地上一甩……她那双锐利凶狠的眼睛,始终不曾从亚诺脸上移开。
“不,我不知道有这样的情形。”亚诺停顿了半晌,“只要我们的商船一进港,立刻知会我一声。“
“我要你收拾这栋房子里所有的鞋子,然后堆在中庭放火烧了!”亚诺冷冷地说。
“你最近没碰见他们吗?”听到吉良这么问,亚诺立刻转过头来盯着他,“好久以前,卜家人天天在海边流连。起初只有男爵夫人带着一个继子,现在呢,从撒丁尼亚岛回国的赫尼也跟着一起去了。他们在海边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个个神情殷切地盯着海平面,期盼他们等待多日的商船桅杆出现在海面上……只要见到任何船只的踪影,卜家人一定急急忙忙地跑去港口边守候,直到发现入港的船只并不是他们的商船,男爵夫人总会气得破口大骂。我以为你都知道这些事呢……”
“遵命,主人!”
“他们现在一定很难熬……”亚诺喃喃自语着。
男爵夫人眼神中的傲慢未曾稍减。
“你现在是卜葛劳最主要的债权人。”
“这些椅子!”亚诺指着卜氏夫妇端坐的摇椅,“全部搬到中庭去!”
“我们买下了卜家的债权吗?”
“遵命,主人!”
“菲力波?这个人从来不给回音的。他不做书面联系,也不让任何人替他带口信,内行人都知道的……反正耐心等到航海期结束就是了。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了,到时候,如果卜家的商船没回来,他们就无法向国王履行义务。到这个地步,他们就彻底破产了。”
葛劳由两个儿子搀扶着,缓缓站了起来。男爵夫人则在奴隶们动手之前急忙起身。奴隶们搬走了客厅内所有的椅子,连藏在角落那张也不例外。
“他有回音吗?”
然而,男爵夫人仍旧瞪着他。
“我告诉他,如果有必要的话,找几艘海盗船来‘协助’也无妨。总之,就是不能让卜家的贸易商船返回巴塞罗那;反之,从巴塞罗那出发的卜家商船,也不能让他们抵达目的地。”
“那件洋装是我的!”
“你怎么跟他说的?”
她是不是发抖了?
“我已经联络了比萨的菲力波·戴西欧。世上唯一能替我们处理这件事的人,除了菲力波之外,没有别人了。”
“难道你……”搀扶着老父的卜赫尼正打算开口。
“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两人的笑声散去,亚诺想起刚才询问的事情,“卜家那件事进行得怎么样?我打算把卜家那幢宅邸送给海儿当嫁妆!”
“那件洋装是我的!”亚诺没让赫尼把话说完,再度重复刚刚那句话,双眼始终怒视着伊莎蓓。
两人面面相觑,先是相视而笑,接着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她在发抖吗?
“我也是啊!”亚诺喃喃说道。
“母亲!”这时候,约森出声了,“您去把衣服换下来吧!”
“我恢复了自由身又能怎么样?我现在过的日子,好得很!倒是海儿……她居然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实说,不管将来是谁娶她,我恐怕对那个人都不会有好感的。”
“吉良!”亚诺喊着。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随时可以恢复自由身。”
“母亲!拜托您!”
“你别说傻话了!她会替将来的夫婿生几个孩子是真的。但是,像我这种做奴隶的,连孩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子呀?”
吉良走到男爵夫人身旁。
“她将来会给我们生孙子。”亚诺总算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她在发抖!
主仆两人一时安静了下来。
“母亲!”
“唉!她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们的。”吉良没理会亚诺的询问,倒是喃喃自语,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脱掉这身衣服,你要我穿什么?”伊莎蓓高声驳斥继子。
“她将来会有公主等级的嫁妆!”已经在铺子的长桌旁坐定的亚诺,幽幽地对吉良说,“大笔金钱,美丽华服,外加一栋房子……不,是一幢豪华宅邸!”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过头去问吉良,“卜家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伊莎蓓再次转过头来注视着亚诺,浑身颤抖。吉良全看在眼里。“你真的要我脱掉这身衣服吗?”她的眼神在质问他。
亚诺和吉良不约而同频频点头。此事毋庸置疑:她已经从小女孩变成小妇人了。
亚诺眉头紧锁,渐渐地,伊莎蓓缓缓低头看着地上,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你们两个到底在看什么?”她质问主仆两人,“难道你们今天不用干活吗?”她站在他们面前,一脸严肃。
亚诺对吉良使了个眼色,让伊莎蓓声嘶力竭地哭了一阵子。
海儿再度抬起头来盯着两人。这一回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一向顽皮的她,这时候显得有些惊惶失措,但是过了半晌,她又恢复了活泼的本性。
“就在今天晚上……”亚诺再次对吉良下令,“我要见到这栋房子空无一物!你告诉他们,他们可以搬回纳瓦克雷斯,从此不准离开那个地方!”约森和赫尼盯着他看,伊莎蓓仍然低头啜泣着,“我对那些土地一点兴趣也没有。你拿一些奴隶穿的衣服给他们,但是,统统不准穿鞋!所有的鞋子,全部给我烧掉!这栋房子里的东西全部拿去卖掉,然后把房子锁上。”
她已具有成熟女子的迷人身段;凹凸有致的曲线,丰满尖挺的胸部在长衫下若隐若现……她已经十四岁了。
亚诺转过头去,一眼就看见海儿的脸。他竟然忘了她也在现场。海儿愣住了。他拉着女孩的手臂,快步往门外走。
海儿一边收拾着桌上的钵碗,偶尔也抬头看看吉良和亚诺。
“你可以把门锁上了!”离开前,他对那位先前替他们开门的老仆人这样说。
两人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海儿:这女孩灵巧、美丽、稳重又有自信。
两人默默走到兑换铺子门前,但亚诺没进家门,倒先停下了脚步。
“唉!当年刚来家里的那个小女孩,到哪里去了?”
“我们到海边散散步吧?”
接着,吉良不动声色地望着家中这位掌上明珠,这孩子正在帮朵娜收拾餐桌。把她嫁出去吗?但是她还小呀……不,也不小了,都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吉良转过头去看了看亚诺。两人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仔细地打量这个女孩。
海儿点头赞同。
“你知道你弟弟跟我说了些什么吗?”中午吃过午饭后,大伙儿起身离开餐桌,这时候,吉良凑近亚诺耳边说,“他问我……我们要给海儿置办什么样的嫁妆?”
“你已经把他们欠你的债都讨回来了吧?”来到海边时,海儿这样问他。
前一天晚餐期间,海儿和吉良拘谨别扭的举止,亚诺其实都看在眼里了。因此,卓安做了这个决定,他也就不再坚持弟弟非住在家里不可。
两人继续往前踱着。
“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他这样告诉哥哥,“不过,我每天都会回来看你们的。”
“那笔债,我永远讨不回来了,海儿!”沉默半晌之后,亚诺才喃喃答道,“永远也讨不回来了!”
为了让亚诺一家子能过寻常的平静日子,卓安决定住进圣塔卡德琳娜修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