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那里?”
接着,海上风暴、海盗劫掠、撞船、海战……玛格丽妲船长带领着手下从这一艘船转移到另一艘,他们在船只的甲板上跳过来跳过去,征服热那亚人和阿拉伯人,也征服了撒丁尼亚岛,最后向阿方索国王欢呼致敬。
三个孩子在三角帆小船上愣住了。
“跟我来吧!水手们……”玛格丽妲举起右手,大声发号施令。
“谁在那里?”
雷戈米尔堡垒对面的船坞前,好几处火堆熊熊燃烧着,火堆旁站着好几位巡守员。从雷戈米尔堡垒到弗拉梅诺斯修院,大大小小的船只沉静地挺立在月光照拂下的海岸上。
玛格丽妲探出半个头来。三支火把游移在靠岸的船只之间。
“哇!”贾蒙又是一阵惊呼。
“我们赶快走啦!”贾蒙趴在三角帆小船上,扯着姐姐的裙子低声央求着。
而在那个圣诞夜里,海岸边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船只,从小型的三角帆小船、中型的渔船到大型的划桨帆船,无论船只大小,根据王室规定,每年十月到四月期间,所有船只禁止出航。
“我们走不了啊!”玛格丽妲答道,“我们的路被挡住了……”
亚诺未曾和葛劳父子一起出过门,几乎足不出户的贾孟娜就别提了,她一向和艾碧芭待在家里,不过,表姐弟们回家之后,总是会把他们的所见所闻告诉他。当然,他们也把关于船只的事情跟他说了。
“如果往船坞的方向走呢?”亚诺问道。
“噢!不行!”葛劳的语气转为严肃,“船只都是神圣的,孩子。”
玛格丽妲望了望雷戈米尔堡垒。另外两支火把在那儿晃来晃去。
“我们可以上船吗?”贾蒙问道。
“还是不行!”她喃喃说道。
“我们的确没有港口。”葛劳笑着紧搂着小儿子,“但是,我们依然是最优秀的水手啊!贾蒙,我们是地中海的霸主。而且我们拥有海岸,航海期结束后,船只可以停靠在海岸边,修船、造船都在那里进行。你看见船坞了吗?就在那里,在海边那几座桥洞对面……”
船只都是神圣的!三个孩子同时想起了葛劳这句话。贾蒙又急又怕,当场哭了起来。玛格丽妲要他别出声。此时,一片乌云遮蔽了明月。
“原来我们没有港口啊!”贾蒙难掩失望神情,径自咕哝着。
“跳海!”女船长下令。
“因为,万一刮起了暴风雨,船只停靠在这里,既不能躲避天灾,又无处可逃。巴塞罗那港口区海事管理法甚至规定,一旦有暴风雨侵袭巴塞罗那港,所有船只必须转往邻近的其他港口避难。”
三个孩子站在甲板上,一一纵身跳进海里。玛格丽妲和亚诺必须把身子缩进海水里,个子较小的贾蒙则刚好浮出一个头。三人密切注意着在船只间移动的火把。当火把逐渐靠近岸边的船只时,三个孩子就赶紧往后退。玛格丽妲看着天上的月亮,她暗自在心中祈祷着,就让乌云继续遮月吧!
“为什么?”玛格丽妲继续追问。
冗长的巡逻仿佛进行了一生一世,不过,倒是没有人往海里看,即使有人看见他们……刚好是圣诞节,又是三个吓得惊惶失措的小孩……而且全身都湿透了。这天夜里格外寒冷。
“港口很重要,非常重要啊!玛格丽妲,你看见那艘船了没有?”葛劳指着岸边一艘大型帆船给女儿看,帆船四周围绕着许多小舢舨,“如果我们有港口的话,就可以在码头轻松卸货,不需要劳动这么多船员划着小舢舨去把货物运上岸来。还有,如果现在刮起了暴风雨,停靠岸边的这些船只,既不在航行状态,又如此靠近海岸,必须马上离开巴塞罗那港才行。”
回家途中,贾蒙连走都走不动了。他的牙齿不停地打颤,膝盖一直在发抖,而且全身抽搐。玛格丽妲和亚诺一路搀扶着他,为了早点到家,他们还刻意走了捷径。
“这个就要请你父亲来解释了。”家庭教师这样回答,葛劳也点头应允了。
回到家时,所有宾客早已离去。葛劳和所有奴隶正打算去寻找溜出家门的三个孩子,此时刚好也在家门口。
“那么……”玛格丽妲突然问,“港口到底有多重要呢?”
“都是亚诺的错啦!”贾孟娜和艾碧芭正在打点贾蒙泡热水澡时,玛格丽妲把责任全推给亚诺,“是他怂恿我们去海边的。我根本就不想去……”为了让谎言更真实,玛格丽妲甚至挤出了两行泪,这么一来,她父亲更是深信不疑了。
“没错!”家庭教师答道,“就是我们目前所在的地方。当然啦!这个港口也消失了……而巴塞罗那至今仍然没有新港口,但是,我们巴塞罗那人一直都是水手,以前是非常优秀的水手,以后也是……即使没有港口也一样。”
无论是热水澡、毛毯还是热汤,全都起不了作用。贾蒙的体温继续攀升。葛劳找来医生,只是,医生的诊疗于事无补。贾蒙高烧不退,并且开始咳嗽,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这里?”四个孩子异口同声。
“我也无能为力了。”冯医师第三天来替贾蒙看病时,终于坦承自己束手无策。
四个孩子面面相觑,一致转过头去看着父亲,此时的葛劳一脸狡黠,偷偷背着家庭教师指着地上。
贾孟娜双手掩着苍白憔悴的脸庞,突然号啕大哭。
“那个不是港口。所谓的港口应该是个周围有屏障的地方,至于你说的呢……”家庭教师举起手来指了指广阔的海洋,“你们听着……”他对四个孩子说道,“巴塞罗那一直是个水手城市。好多年以前,我们是有港口的,就像你们的父亲刚刚提到的那些城市一样。早在古罗马时代,船只都是停泊在塔贝山下,大概就在那个地方……”家庭教师指着城内的方向,“但是,海岸线逐渐外移,所以那个港口也消失了。后来,我们曾经有个康塔港,也不见了,最后一个港口是海默一世港,一个小小的天然海港,就在法西耶山下。你们知道法西耶山在哪里吗?”
“不可能!”葛劳大吼,“一定有办法的。”
“我们怎么会没有港口呢?”赫尼突然开口,“那个是什么?”他指着前方的海岸。
“的确是有个办法,不过……”冯医师非常清楚葛劳这个人的个性,以及他厌恶的事情……不过,事态紧急,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你应该去请哈富达·彭森尧医师来!“
“因为巴塞罗那一向拥有最精良的水手。但是我们现在没有港口就是了。然而……”
葛劳默不作声。
葛劳示意家庭教师解释。
“快把他找来!”贾孟娜哭着哀求他。
“这么说来,我们的敌国拥有比较优良的港口?”排行老大的约森问,“可是,我们还是征服了他们呀!我们是地中海的霸主!”约森激动地说着,这是他多次从父亲口中听过的话。其他孩子也纷纷点头赞同。“为什么会这样呢?”
“犹太人。”葛劳这样想着。牵扯了犹太人,等同于招惹了恶魔,这是他年轻时候接受的教诲。打从孩提时代,葛劳常和其他学徒追着出门提水的犹太妇女跑,妇人们一紧张,经常失手摔破提水的陶罐。直到国王应巴塞罗那犹太区请求而下令禁止凌辱犹太人,葛劳他们才停止了欺负犹太妇人的行为。他痛恨犹太人。他这辈子最唾弃的就是这些胸前挂着黄色圆盾的犹太人。他们是异教徒,他们杀死了耶稣基督……怎么能让这样的人走进家里?
“好久以前,希腊的福西亚人[1]就使用过马赛港了。”家庭教师在一旁补充。
“快把他找来!”贾孟娜嘶吼着。
“没错!”葛劳在一旁搭腔,同时也借此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力,家庭教师在旁边面露笑容,“我们的敌国热那亚拥有一个地形极佳的天然港口,因此,所有船只不需要停靠海岸。我们的盟国威尼斯则有潟湖为港,借由多条狭窄水道进出港口。至于比萨港,则有亚尔诺河与海相通,就连马赛都有个可以躲避恶劣的海上天气的天然港口。”
凄厉的哭号响彻整个小区。柏纳和大伙儿一样,蜷缩在草席上听着声声哀号。他已经三天没见到亚诺和艾碧芭了,不过,昭明倒是一直在帮他打探最新状况。
葛劳的四个孩子猛地回头望着老师。敌国!这倒是他们很感兴趣的议题。
“你儿子很好。”趁着四下无人,昭明偷偷对柏纳说了这么一句。
“在我们的敌国或商业竞争对手的港口里,”家庭教师解释,“船只并不是停泊在海岸上的。”
哈富达·彭森尧一接到消息就立刻赶到卜家。这位犹太医生穿着一身俭朴的黑色长袍,胸前挂着圆盾。葛劳刻意留在饭厅远观。犹太医生佝偻着身子,一边摸着浓密的长胡须,一边专注地聆听冯医师解释贾蒙的病情,焦急的贾孟娜则在一旁等着。“把他医好,犹太人!”葛劳与老医师凑巧四目相接时,他默默对老医师发出这样的讯息。哈富达·彭森尧对他点点头。彭森尧是个博学之士,早年专注于哲学和圣经经文研究。他曾受海默二世之托,完成了《智者与哲人语录》一书。不过,他除了钻研哲学之外,同时也行医,而且,他还是犹太小区最具权威的名医。然而,检视过贾蒙的状况之后,彭森尧医师也只能摇头叹息而已。
从弗拉梅诺斯修院到圣塔克莱拉修院,整条海岸线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放眼望去,海岸上没有任何建筑物,辽阔海景一览无余。大约一百年前,海默大帝下令禁止在巴塞罗那海岸建造房舍。有一次,葛劳和孩子们跟着家庭教师到海边去见识他的商船装卸货物,当时,他曾经跟孩子提过这件事。为了水手们可以停靠船只,海岸必须保持空无一物的状态。只是,孩子们并没有听出葛劳话里的重点。船只停靠在海岸,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之事?船只一直都停在岸边呀!葛劳和家庭教师互看了一眼。
葛劳听见了妻子的哭号。他赶紧跑到楼梯口。贾孟娜由冯医师陪着下楼,彭森尧医师则跟在后头。
亚诺一双眼睛睁得像圆盘似的,拼命点头。
“犹太鬼!”葛劳愤愤地在老医师脚边吐了口水。
“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海岸。”玛格丽妲在一旁附和。
贾蒙后来又撑了两天。
“哇!”贾蒙惊叹着,“这是城市的舰队。”
才刚进家门,一身丧服、刚办完儿子葬礼的葛劳,立刻差人叫昭明来见他和贾孟娜。
三个孩子一路狂奔到弗拉梅诺斯修院,这座方济会修院位于城墙东侧终点,濒海矗立。到了修院前,三人远眺着,长长的海岸线一直延伸到巴塞罗那西侧边界的圣塔克莱拉修院。
“我要你现在就把亚诺带走,从此以后,不准他再踏入这个家门一步。”贾孟娜在一旁默默听着。
“胆小鬼!”贾蒙在一旁责备他。
葛劳把玛格丽妲讲的事都跟昭明说了:亚诺怂恿了另外两个孩子。他的儿子和女儿不可能会有偷偷溜出家门的念头。贾孟娜静静听着丈夫的冷言冷语和尖刻控诉,他怪她当初不该收留这对父子。贾孟娜非常清楚,不过是个年幼孩子顽皮捣蛋,不能把这个不幸结果怪罪到侄子头上,但是,小儿子的夭折让她肝肠寸断,她已经提不起劲来驳斥丈夫了。再说,听了玛格丽妲对亚诺的指控之后,她再也无法面对那个孩子。那是哥哥的儿子,她并不想伤害那个孩子,但是她宁可不再见他。
“没有人会知道的。”玛格丽妲依旧不死心,“我们一起去,去一下就回来,很快的。只是几步路而已。”
“还有,把那个阿拉伯女人绑在工场的桁条上!”昭明正要出去找亚诺时,葛劳吩咐了这件事,“你把所有工人、仆从统统叫来集合,叫全部的人在桁条周边围着。”
姐弟俩转过头去看着亚诺,但是亚诺一个劲儿猛摇头。
葬礼进行期间,葛劳一直在想这件事:都怪这个阿拉伯女奴,她应该好好看管孩子的。接着,当身旁的贾孟娜悲伤痛哭,而祭坛前的神父正在诵念着祝祷辞时,葛劳眯着眼睛自忖,该用什么方式来惩罚这个失职的女奴。法律明文禁止他杀死女奴,也不能断她手脚。但是,如果她因为遭受体罚而丧命,没有人会指责他的。葛劳从来没碰到过这么严重的事件。他思索着过去听说过的各种虐待方法:滚烫热油淋身——艾丝特兰亚在厨房会有足够的油可用吗?囚禁在地牢里——太便宜她了;把她痛打一顿,双脚套上脚镣……或是鞭打她!
“没有人会在圣诞节到海边去的。”贾蒙补上一句。
“使用的时候可要小心啊!”他拥有的其中一艘商船船长送他这份礼物时,特别做了叮咛,“只要你鞭打一下,挨打的人恐怕会粉身碎骨。”接下这份礼物之后,他一直好好收藏着:那是一条充满东方风味的精致皮鞭,皮革厚实,却很轻盈,使用起来相当顺手,皮鞭尾端宛如一撮马尾似的,全是锋利的金属薄片。
“今天的海边不会有人的。”玛格丽妲喃喃说着。
这时候,神父已经念完了祝祷辞,几位少年在棺木旁摇晃着熏香。贾孟娜咳个不停,葛劳沉重地叹了口气。
圣诞节晚上的巴塞罗那街头,不见任何人影,大概要等到子夜弥撒前才会有人上街。皎洁的月光,从大街小巷一直蔓延到汪洋大海外的地平线。三个孩子望着海面上的银色夜空。
阿拉伯女奴双手被反绑在桁条上,脚尖踮着地面。
“在你床上睡觉。老爷叫他们去睡觉了。他们刚刚跟老爷在一起。一定要装在旧陶罐里的酒!知道吗?要不然,老爷会宰了我们的。”
“我不想让儿子看到那种场面。”柏纳语气坚决地对昭明说道。
“我问你孩子们在哪里?”艾碧芭坚持要问个清楚。
“在这种时候,恐怕由不得你啊!柏纳……”昭明好心劝他,“你别给自己惹麻烦……”
“旧陶罐,一定要装在旧陶罐里的酒!”
柏纳还是猛摇头。
“孩子们呢?”
“柏纳,你这一路走来,如此艰难,好不容易才有今天,你就别给儿子找麻烦啦!”
“旧陶罐里的酒。”奴隶一直念叨着这句话。
身穿丧服的葛劳穿越一大群奴隶和学徒筑起的人墙,来到艾碧芭身旁。
“孩子们呢?”艾碧芭追问跑来传话的奴隶。
“把她的衣服脱光!”他对昭明下令。
那个奴隶一溜烟地冲进厨房里。三个孩子面面相觑,脸上挂着酣笑,眼神闪烁着酒精燃起的火花。上床睡觉?玛格丽妲望着半掩的家门,双唇一抿,皱起了眉头。
艾碧芭发现昭明正要掀起她的上衣,急得猛踢腿。过了半晌,她一丝不挂的深色胴体上,淋漓汗水闪闪发亮……葛劳的皮鞭已经在地上等着。柏纳用力抓着亚诺的肩膀,因为这孩子已经吓哭了。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葛劳一见到站在奴隶旁的三个孩子,当场怒斥,“还有你,你杵在这里干什么?快去跟艾碧芭说,一定要拿旧陶罐的酒!你给我牢牢记住啊!要是搞错了,我就宰了你!孩子们,上床睡觉去了!”
葛劳的手臂往后一举,然后,皮鞭狠狠抽打在那裸露的躯体上。皮鞭落在艾碧芭的背上,而那撮锋利的金属尾端则绕过身体,最后卡在她的胸部。艾碧芭黝黑的背部出现了第一道渗血的伤痕,而她的胸部已是皮开肉绽。阿拉伯女奴仰望天际,不断地发出痛苦的惨叫。亚诺浑身抖个不停,不停地哭求葛劳不要再打了……
孩子们已经不敢笑闹。他们静静站在楼梯口看着大家疲于奔命,包括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葛劳。
葛劳依旧猛挥着手臂。
葛劳担心阿拉伯女奴错拿平常在家里喝的普通红酒,特别跑下楼来再三叮咛。
“你应该好好看着我的孩子!”
“把小孩看好啊!”艾碧芭经过楼梯口时,特别吩咐守在一旁的奴隶。“快点拿酒来!”跨进厨房前,艾碧芭已经急着先对厨娘大喊。
这场鞭打酷刑实在惨不忍睹,柏纳赶紧转过儿子的身体,紧紧把孩子的脸贴在腹部。可怜的艾碧芭依旧尖声号叫着。亚诺紧贴着父亲不停地哭喊。葛劳继续鞭打阿拉伯女奴的背部、颈部、胸部、臀部和双腿……直到她的身体成了血肉模糊的肉块。
这时候,艾碧芭正好下楼拿酒。刚刚她在楼上替某位宾客斟酒时,酒壶居然只倒出几滴酒就空了,当时,主人看在眼里,气得怒目逼视她。
“你去跟你家主人说,我辞工不干了。”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奴隶坚持要他们赶快走开。
昭明紧抿着双唇。他差点儿就忍不住要上前去拥抱柏纳了,可惜,旁边正好有几个学徒盯着他们看。
“可是……”玛格丽妲正要开口辩解。
柏纳看着总管慢慢往卜家走去。他一直想办法要跟贾孟娜聊聊,但是,妹妹始终不愿见他。打从前几天开始,亚诺一直待在父亲的草席上;他坐在那张父子共享的床垫上,呆呆望着大伙儿替艾碧芭疗伤。
“嘘!”守在楼梯口的一名奴隶要他们保持安静,“老爷不准小孩到这里来!”
那天,葛劳离开之后,大伙儿赶紧松开艾碧芭的双手,但是,她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大家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扶她才好。艾丝特兰亚急忙跑去厨房拿了油脂和膏药,只是,当她看见那具血肉模糊的身躯时,忍不住摇头叹息。亚诺在远处看着所有过程,始终一言不发,泪水也没停过。柏纳劝他到别处去,但是这孩子坚决不从。当天晚上,艾碧芭伤重不治。临死前一整天,不断发出类似新生儿哭声似的呜咽,到了夜里,微弱如细丝般的呜咽还是停止了。
三个孩子跑出厨房,一路又笑又叫。
葛劳静静听着昭明转述大舅子的意愿。那是他最不想见到的情景:这对艾斯坦优家的父子,眼上印着弯月形胎记,走遍巴塞罗那大街小巷,到处找工作谋生,偶尔跟人聊起他这个妹夫……一听到他这个声望如日中天的大名,所有人都会竖起耳朵仔细听的。想到这里,他的胃部一阵痉挛,嘴巴突然又干又苦——卜葛劳,巴塞罗那代表、陶艺公会代表以及百人政务委员会委员,居然窝藏着逃亡农奴!贵族们已经视他为眼中钉。巴塞罗那对阿方索国王提供的资助越多,国王对各地封主们的依赖度就越小,这么一来,那些封主贵族能从国王那儿得到的好处也少了。而促成巴塞罗那大力资助国王的最大功臣是谁?就是他,卜葛劳。而谁又对逃亡农奴最反感?正是那些拥有大笔封地的贵族。葛劳无奈地摇头叹息。他何尝不希望这对父子赶紧离开,偏偏这个逃亡农奴还是得住在他家才行!
“你们到厨房外面去!”厨娘再也受不了这群孩子的吵闹,气得大声赶人。
“你去把他找来。”他这样吩咐昭明。
大伙儿在宴客会场忙得不可开交,厨房倒成了无人看管的自由地带,玛格丽妲、贾蒙和亚诺大口吃着公鸡肉、杏仁糖和蛋卷,三个孩子又笑又闹。艾丝特兰亚和几名帮手在后面忙着做菜,根本无暇看管他们。突然间,玛格丽妲捧起了一壶没加盖的红酒,二话不说就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霎时,她满脸通红,两颊晕成了红霞似的,但是,女孩神态非常沉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着,她叫弟弟和表弟也偷偷喝口红酒。亚诺和贾蒙听命照办,但是两个小男孩喝了酒却猛咳嗽,并且忙着找水喝,两个孩子用力咳个不停,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然后,他们彼此互看,接着看看那壶红酒,再看看艾丝特兰亚硕大的臀部,三个孩子忍不住笑成一团。
“昭明已经把事情都跟我说了。”柏纳一出现在面前,葛劳这样说道,“听说……你想离开这里啊!”
即使如此,贾孟娜还是背着丈夫指挥仆人做事,就是希望这场圣诞庆典能够成功圆满。但是,到了圣诞这一天,葛劳已经到了事必躬亲的地步,甚至连宾客们奢华的斗篷如何放置都要关切。尽管诸事繁杂,贾孟娜也只能顺应丈夫要求退居二线,她唯一的任务就是端着一张笑脸应付那些趾高气扬的女客。葛劳看起来就像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将领,一方面和宾客寒暄谈笑,同时还忙着吩咐仆从该做什么事,该服侍哪个客人。然而,葛劳的指令越多,仆从们就越慌乱。最后,除了在厨房负责做菜的艾丝特兰亚之外,家里所有的奴隶全都去应付葛劳的差使了。
柏纳点头承认。
“你这是什么态度?”贾孟娜心想,“我不是你的秘书,也不是公会或是百人政务委员会的成员,所以,你认为我没有能力应付你那些宾客,对不对?你认为我不够资格,是不是?”
“你打算怎么办?”
“可是,你怎么顾得了这么多事情。”贾孟娜正想反驳时,葛劳已径自转身对艾丝特兰亚交代工作,那个臃肿痴肥的势利厨娘,一边恭恭敬敬地听着主人吩咐事项,不时还斜着眼角偷看无奈的女主人。
“我会找个工作养活儿子。”
“所有的事情我来打理就好。”准备庆典期间,他对妻子贾孟娜这样说道,“你只要负责招呼女客就行了。”
“你没有任何技能。巴塞罗那多的是像你这样的人:无法靠耕种养家糊口的农夫,来到城里又找不到工作,最后还是落得饿死的下场。再说……”葛劳刻意再补上一段,“你连个公民证都没有,虽然你在这座城市居住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陆续抵达的宾客把葛劳的情绪搅得更紧张了。
“公民证是什么东西?”柏纳问道。
亚诺正好赶上晚餐时间;他和葛劳那两个年纪较小的孩子——和他同年的贾蒙,以及比他年长一岁半的玛格丽妲,三个孩子留在厨房用餐。年纪比较大的约森和赫尼则在楼上和父母同桌。
“只要在巴塞罗那居住满一年又一天,你就可以申请这份证件,有了公民证,就可以证明你是自由公民,不属于任何一位贵族封主……”
“你赶快回去吧!我们下次再聊了。”
“哪里可以申请这份证件?”
柏纳轻轻拍着孩子的小屁股。
“这份证件是由城市代表们核发的。”
“我们会吃公鸡肉、杏仁糖,还有蛋卷。”孩子一口气说完当天晚餐的菜式。
“我会去申请的。”
“外头太冷了,亚诺,你还是赶快进去吧!”孩子一脸不愿意。“你们今天会有很丰盛的晚餐。对不对?”
葛劳斜睨着面前的柏纳。他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长袍,全身脏兮兮的,脚上穿的是草鞋。他不禁想象着,在城市代表们听了柏纳的经历之后……原来,城市代表卜葛劳的大舅子带着儿子,在他的工场里躲了这么多年,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大街小巷的。他自己也曾经利用这种情况来打击政敌。
正当葛劳一再往窗口探头张望,确认宾客是否抵达时,柏纳轻吻了儿子的脸颊,催促孩子赶紧回到房里。
“你坐下来吧!”葛劳刻意示好,“当昭明跟我说你打算辞工时,我跟你妹妹贾孟娜谈过了……”为了替自己找个台阶下,葛劳随口扯了谎,“她一直拜托我务必同情你们父子。”
卜葛劳并没有赶上那个年代。他的机会在海默二世死后才出现。1329年,阿方索三世继任王位,同年,撒丁尼亚岛人民在萨斯沙利城发动叛乱。在此同时,热那亚王国忧虑加泰罗尼亚王国逐日扩张的商业版图,决定向加泰罗尼亚宣战,并在海上攻击了好几艘悬挂加泰罗尼亚王国旗帜的商船。国王与商人们志向相同:征服塞尔坦亚之战与对抗热那亚之役,皆应由巴塞罗那的资产阶级资助。就在城市代表卜葛劳的大力奔走之下,国王顺利筹足了作战资金;葛劳不但大方捐出大笔资金,并且多次在公开场合慷慨陈辞,终于说服所有顽固抵制的商人们。国王本人甚至公开赞扬了卜葛劳的大力协助。
“我不需要同情!”柏纳断然驳斥葛劳的说法,他心里只想着呆坐在草席上的亚诺,眼神空茫,默默直视着前方……“这些年来,我天天做牛做马,就为了换口……”
地中海海域两座岛屿陆续纳入王国版图,所有加泰罗尼亚人都乐见其成:一来,这样可以保证加泰罗尼亚的谷物供应,不会有短缺之虞;二来,加泰罗尼亚因此掌握了西地中海海域的霸权,有了这个优势,加泰罗尼亚得以主导航海经商路线;此外,王国也得以在两座岛上开采银矿和盐矿等资源。
“那是我们当初讲好的。”葛劳打断了他的话,“而且,你自己也接受了这样的条件。当时,你也觉得这样很不错呀!”
1219年,刚继任王位不久的海默二世一心想在加泰罗尼亚建立封建寡头政治,因此,他积极寻求各个自治城市和百姓的支持,巴塞罗那成为他第一个目标。早在贝德罗大帝时代,西西里已经纳入王国版图。所以当教皇准许海默二世攻打撒丁尼亚岛的要求时,巴塞罗那子民也乐于提供那场战役的作战资源。
“的确是这样。”柏纳坦言,“不过,我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奴隶卖给你。而现在的我,已经对这种模式不感兴趣了。”
昭明依旧严厉地履行着总管的职责,不过,许多事情已非旧日局面。葛劳已经不关心营业收入,心思早就不放在陶罐生意上。然而,还好有昭明这个左右手替他管理陶罐工场,因此他的陶艺公会代表以及百人政务委员会委员要职始终稳当得很。事业发达的卜葛劳没有后顾之忧,于是,他一头栽进政治,并且积极涉入巴塞罗那城的财政事务。
“好啦!我们就别提什么同情不同情的了。我想,你在这座城市一定找不到工作,尤其你又是个没有公民证的人。少了这份证件,你只有被人压榨的份。你知道这座城里有多少奴隶在街上晃荡吗?他们没有孩子拖累,为了能在这座城市住满一年又一天,他们甚至不拿工钱,只要图个吃住就行了。你无法跟他们竞争的。在我帮你弄到公民证之前,你们大概已经饿死了,可能是你或是你儿子……总之,我不希望亚诺这孩子落得跟我家贾蒙一样的下场。已经死了一个孩子,够了。你妹妹会受不了的。”柏纳没接话,等着葛劳往下说,“你如果有兴趣的话……”葛劳特别加强语气,“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工作,所有条件都跟以前一样,你的薪资将比照一般零工,但必须扣除你和儿子的吃住费用。”
亚诺在卜家非常守规矩;对此,柏纳一再告诫儿子,一定要听话。每当亚诺笑嘻嘻地跑进工场里时,一见到儿子的笑脸,柏纳也跟着心花怒放了。工场里的奴隶和职员们,甚至包括昭明在内,大伙儿见到这个笑口常开的男孩在空地上又跑又跳时,总是忍不住多看他几眼。接着,亚诺会乖乖坐在空地旁等柏纳,只要柏纳暂停手边的工作,这孩子就会立刻跑上前去紧紧抱着父亲。然后,他再回陶罐旁乖乖坐着,静静望着父亲干活,脸上始终挂着可爱的笑容。有时候,工场收工之后,艾碧芭会默许亚诺偷偷溜出去找父亲,好让父子俩多一点谈笑聊天的美好时光。
“亚诺的部分呢?”
那天,工场里没开工,柏纳和亚诺坐在堆放陶罐的空地上,忍着严冬的寒风,看着所有奴隶、职员和学徒们在卜家忙进忙出。八年来,柏纳没有再踏入卜家一步,但是他一点都不在乎。柏纳一边拢着亚诺的头发,心里暗想着:儿子就在身边,此时就靠在他怀里,父子相依,还奢望什么?这个孩子跟着贾孟娜过日子,有吃有住,甚至还跟着卜家家教上课:他和表姐弟们一样,已经学会了读书、写字和算术。不过,这孩子也知道,柏纳才是他的父亲,因为贾孟娜不时会提醒他这件事。至于葛劳,他对这个外甥的冷漠态度始终如一。
“那个孩子有什么问题吗?”
“就连国王陛下都挺我。你知道吗?国王陛下!阿方索国王啊!”
“你当初承诺要收他当学徒的。”
她只是默默听着。
“啊!没错,等他年纪到了再说。”
“大家是来向我致敬的!”他这样告诉贾孟娜,“有谁看过贵族和商人到一个制陶工匠家里的?”
“我要你白纸黑字写清楚!”
葛劳家正在大张旗鼓准备庆祝圣诞节。当年那个必须跟着父亲向慷慨的邻居筹措经费才得以到巴塞罗那学艺的十岁男孩,此刻已是偕妻等候宾客光临的制陶工匠。
“我会写给你的……”葛劳当场答应他。
亚诺已经满八岁了,是个文静聪明的孩子,栗色的头发又长又卷,披在肩上,衬着一张漂亮的小脸蛋,明亮澄净的蜜色大眼睛格外讨人喜欢。
“那么……公民证呢?”
巴塞罗那
葛劳点点头。对他来说,私下弄来一张公民证,根本不是难事。
1329年圣诞节
[1]福西亚,古代爱奥尼亚城市,位于土耳其伊士麦省北部海角,为希腊殖民地中心。福西亚人大约在公元前十世纪到达安纳托利亚,由于缺少耕地,福西亚人在达达内尔海峡的兰萨库斯(Lampsacus)、黑海的阿米苏斯(Amisus),以及克里米亚半岛建立了殖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