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卓啊!”亚诺听见屋内传出温柔的声音,“你今天来早了,现在还不到中午。”
一只苍白瘦削的女人手臂使劲伸出窗口,摸了摸窗沿;她的手肘搁在窗台上,接着,那只手开始抚摸小男孩的头。
小卓默默点着头。
“母亲!”小男孩轻声呼唤着。
“发生什么事了?”温柔的声音追问着。
但是,那个小无赖就是不理他。亚诺静静看着这个小男孩搬来一个大木箱,把木箱放在小窗子下面,然后爬到箱子上,定定地看着那扇小窗子。
小卓等了半晌才开口。他吸了吸鼻子,然后说:“我今天带了一个朋友来这里。”
“怎么……”
“我很高兴你交到好朋友。他叫什么名字啊?”
小男孩转过头来望着亚诺。
“亚诺。”
“现在呢?”亚诺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
“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当然啦!他一直在偷看我嘛!”亚诺心想。
两人沿着窄巷往前走着,巷子两旁尽是低矮房舍,屋后则是菜园。到了小男孩家的菜园时,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总算停下脚步,他凝视着屋子旁边加盖的小房子,面积很小,屋顶却不低,上方有个看起来像是小窗子的开口。亚诺在一旁等着,而小男孩仍旧伫立原地。
“他在这里吗?”
“等一下!”小男孩突然打断他的话。
“是啊,母亲!”
“为什么不……”亚诺正想问个清楚,一边还频频回头张望那栋房子。
“你好啊!亚诺。”
“这里是我家!”最后,小男孩指着一栋小平房对他说道。大门前有张桌子,桌上摆了各种尺寸的铜锅,旁边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埋首工作,根本没抬头看他们。“那是我父亲。”说完,小男孩径自绕过屋子,继续往屋后走。
亚诺望着那扇小窗子。小卓转过头来看着他。
亚诺没答腔。这一次,他决定紧紧抓住小男孩的长衫,让小男孩拖着穿越了布拉特广场,然后两人沿着波利亚街往下走,来到锅匠小区。狭小的巷弄里,处处可闻锅匠们在铜片和铁片上打孔的声音。到了锅匠小区之后,两人已经不再奔跑;然而,筋疲力竭的亚诺依然紧抓着小男孩的衣袖,并央求他放慢脚步。
“您好!夫人……”他怯怯地说着,实在不知道该对窗内那个温柔的声音说些什么。
“你在这里干什么?”小男孩大声问他。
“你今年几岁啦?”屋里的女人问他。
就在亚诺晕头转向的时候,那张肮脏的小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八岁……夫人。”
亚诺只好回到喧闹拥挤的市场里,毫无头绪地被人群推挤着。
“噢……你比我家小卓大两岁。不过,我希望你们相处融洽,永远保持好朋友的关系。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好朋友更珍贵了。你们要永远记得这一点啊!”
“臭小子!快走开!”面包师傅一脸嫌恶地对他咆哮着。
接下来,那个温柔的声音没再多说什么。小卓母亲的手依旧摸着他的头,亚诺就看着那个小男孩坐在木箱上,背靠着墙壁,双腿腾空晃呀晃,静静地让母亲抚摸着头发。
到主城门,亚诺又想停下来找人,却被进出城门的人潮推着往前走。他只好退到一旁的面包摊子旁,此时,他的背部不小心碰到某个摊子的长桌,当场挨了重重一记。
“你们去玩吧!”小卓的母亲突然这样说道,同时把手缩了回去,“再见了,亚诺!你要好好照顾我家小卓啊!因为你比他大。”亚诺也想道别,到了嘴边的“再见”却说不出口。
他认得这座广场。他曾经和父亲来过一次。“这是布拉特广场。”当时,父亲这样告诉他,“这里是巴塞罗那的中心。你看到广场正中央那块石头了吗?”亚诺看着父亲手指的方位,“以这块石头为中心,整座城市由此分为四个区域:海洋区、弗拉梅诺斯区、毕伊区以及又叫圣贝雷区的咸水区。”亚诺沿着丝绸街来到广场,接着,他站在总督府旁的城门下四处张望着,只希望能够找到那个又脏又瘦的身影,然而,放眼望去,只是一片茫茫人海。他看看城门边,那是城里最大的屠宰场,而城门另一边则聚集了好几个贩卖面包的摊贩。亚诺一一检视着广场两侧的石椅,人来人往,就是看不到小男孩。“这里是小麦市场。”亚诺曾听父亲说过,“那一边的摊子是城里的小麦盘商和摊贩批货的地方,而广场另一边则是乡下来的农夫,他们卖的都是在自己农地收获的小麦。”亚诺在广场两侧来回张望着,肮脏的小男孩没有现身,倒是见识了人们讨价还价的情景。
“再见啦,孩子!”温柔的声音又加了一句,“你还会再来看我吧?”
亚诺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但他跟着往前跑就是了;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别让灵活穿梭在各个摊位之间的小男孩离开自己的视线。亚诺的身手比小男孩笨拙多了,躲开了行人却撞上摊位,惹得恼怒的店家对他破口大骂。有个店主甚至往他后脑勺打了一巴掌,另外一家则揪着他的长衫不放,还好亚诺都顺利脱身了。不过,经过这么一折腾,他把小男孩跟丢了,霎时,他发现自己正在人声鼎沸的一座大广场入口处。
“当然啦!母亲……”
陌生小男孩拔腿就跑,瘦小的身子,跑起来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亚诺跟在他后面,眼睛直盯着那瘦小的身影,在街道宽敞的制陶工匠小区还算简单,但是进入巴塞罗那城区之后就不容易了;城里狭窄的巷道总是挤满了人潮和工匠摊子,到了这种地方,不把人跟丢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你们快走吧!”
“你跟我来!”他拉了拉亚诺的衣袖,“跟我走!”
回到喧扰的巴塞罗那大街上,两个孩子漫无目标地到处闲逛着。亚诺一直等着小卓把事情解释清楚,但他绝口不提,于是,亚诺只好主动提问:
小男孩满脸哀伤地看着亚诺。他咬了咬下嘴唇,终于拿定主意。
“你母亲为什么一直待在那个菜园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亚诺坚持问到底。
“她被关起来了。”小卓答道。
“她没有生病。”男孩说。
“为什么?”
小男孩摇头否认。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就是被关起来了。”
“她生病了吗?”亚诺继续追问。
“为什么你不从那个小窗子钻进去看她呢?”
脏兮兮的小男孩没回话。
“庞兹不准我这么做。”
“既然她在家,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起留在家里?”
“谁是庞兹啊?”
“不在……”小男孩踌躇了半晌,“其实她在我家啦!”
“庞兹就是我父亲。”
“为什么?她不在你家啊?”
“他为什么要禁止你这么做呢?”
“我不能跟她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
“既然你有母亲,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回去跟母亲一起玩?”
“你为什么叫他庞兹,而不叫他父亲?”
“有啊!可是……”
“因为他不准我叫他父亲啊!”
“你有母亲吗?”
亚诺一时愣住了,接着,他抓着小卓转过身来面对他。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想起母亲就会哭。”
“关于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等亚诺开口问起,小卓自己先说了。
“你为什么要哭?”亚诺结结巴巴地问道。
两个孩子继续漫步闲荡着。亚诺试着去了解那段胡言乱语似的对话,而小卓则等着这位新朋友提出新的问题。
“没关系啦!”小男孩上前安慰他,“我也常常哭的。”
“你母亲长什么样子?”亚诺终于提出这个酝酿已久的问题。
亚诺终于忍不住哭出来。他的声音颤抖着,想回话,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她一直都被关在里面啊……”小卓勉强露出了一丝苦笑,“有一次,庞兹刚好出城去了,我趁机爬上那个小窗口,但是我母亲不准我看她。她说,她不希望我看到她。”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跟他们一起玩呢?”
“你为什么笑啊?”
“我当然可以看啊!因为他们是我的表哥和表姐。”
小卓继续走了好几米才回话。
“你自己不也在偷看别人!”小男孩替自己辩护。
“她一直告诉我,我应该笑口常开。”
“你居然敢偷看我!”亚诺气呼呼地指控他。
那天早上,亚诺低着头走遍大半个巴塞罗那的大街小巷,一路紧跟着那个从来没见过母亲容颜的肮脏小男孩。
小男孩身手非常敏捷,不一会儿就站在他面前。亚诺揪着男孩的头发,但是,他看起来不惊不惧,镇定得很。
“他母亲从一扇小窗子伸出手来摸他的头。”那天晚上,亚诺躺在草席上,低声和父亲谈起了这件事,“他从来没看到过母亲。他父亲不准他看,他母亲也不准。”
“你下来!”已经站在地上的亚诺喝斥仍在树上的小男孩。
亚诺娓娓叙述着这位新朋友的母亲,柏纳不停轻抚着儿子的头发。奴隶和学徒们此起彼落的鼾声正好填补了父子之间的沉默。柏纳不禁纳闷,那个女人究竟犯了什么错,竟会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
这时,亚诺惊觉自己脸颊上挂着两行热泪,更是怒不可遏了:这个小男孩居然在偷看他!
锅匠庞兹直截了当回答了他的疑问:“不守妇道!”只要有人问起,锅匠总要一再提起妻子当年犯下的大错。
“为什么?我已经在这里看了很久了。我以前也看着你在那里玩啊!”一身脏兮兮的小男孩停顿了半晌,“他们已经不喜欢你了吗?你为什么老是在哭啊?”
“我刚好撞见她和情夫私通,是个年轻小伙子。趁着我在铸铁房干活的时候,她居然背着我私通!我一状告到总督大人那里,当然啦!这个公道,我无论如何要讨回来的。”对于犯下这条罪状应受的法律制裁,这个魁梧强壮的锅匠可是如数家珍,“我们的王子真是智慧过人,他们对于女人的邪恶本性是再清楚不过了。唯有身为贵族的女性可以借由宣誓而免于不守妇道的控诉;至于其他的女人,例如我家这个卓亚娜,只要犯了这个错误,就必须接受上帝的制裁!”
“你不可以在这里看人!”亚诺严正驳斥他。
当年曾经目睹这个惩罚过程的人依然记得,庞兹把卓亚娜的年轻情夫狠狠毒打了一顿;这段介于埋首打铁的锅匠和为爱痴狂的年轻人之间的恩怨,恐怕连上帝都调解不了。
“跟你一样啊!”他答道,“在这里看人啰!”
至于王法的裁决,巴塞罗那王国的法律写得非常清楚:“倘若女子能获得丈夫原谅,并且补偿她和情夫对丈夫造成的所有损失,便可免于惩罚。反之,女子则交由丈夫全权处置。”庞兹虽然不识字,但是,那份宣判文件上的内容,他倒是已经倒背如流:
那个衣衫褴褛、一身肮脏的小男孩丝毫不为所动。
此致庞兹,倘若此人有意处置本案当事人卓亚娜,他必须提供合适且安全的担保,将她安置在自宅内两米长、一米宽、三米高的空间。他必须提供一张睡眠用的草席,以及一条可供保暖用的毛毯。同时,他必须在这个空间的地面上挖一小洞,以供她解决排泄问题。此外,他应当设置一扇小窗,由此交付卓亚娜每日所需粮食:庞兹每日应提供十八盎司[1]的烤面包以及足量的饮水,并且不得给予任何可能导致卓亚娜死亡之食品或物品。只要庞兹能遵守以上规定,并提供合适且安全的担保,本庭准许本案当事人卓亚娜交由庞兹处置。
“你……你在我的树上干什么?”亚诺冷冷地质问。
庞兹遵照总督府的规定而提供了合格的担保,因此卓亚娜最后由他来处置。他在后院的菜园盖了一个小房间,长两米,宽一米,地上挖了个小洞让卓亚娜解决大小便,墙壁上方开了一扇小窗子,小卓的母亲就从这里伸手摸他的头。小卓在卓亚娜被囚禁九个月后出生,因此,庞兹从来不认这个孩子。
亚诺往繁茂的枝叶里张望,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只是,他依旧没看出任何动静。最后,有几根树枝开始动了起来,枝叶之间,隐约可见一个小男孩的身影,正朝着亚诺猛挥手。小男孩神色严肃,稳稳地端坐在树干上。
“父亲!”亚诺在柏纳耳边低语着,“我的母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你为什么从来没提起过她呢?”
“我在这里啦!”
“你要我怎么跟你说呢?难道你要我告诉你,夺去她宝贵贞操的是个醉醺醺的霸道贵族?难道你要我告诉你,她成了巴耶拉大爷城堡里的廉价妓女?”柏纳心想,这些都不能说呀!
亚诺环顾四周,就是找不到说话的人在哪里。
“你的母亲……”他这样答道,“她很苦命,是个身世坎坷的人。”
一时的错愕让他失去平衡,差点儿从树上跌下来。
柏纳听见亚诺偷偷吸了吸鼻子。
“他们是不是已经不喜欢你啦?”那天早上,他听见有人这样问他。
“她爱我吗?”亚诺以略显沙哑的声音问道。
就这样,那棵大树成了亚诺每天早上的栖身之处。
“她没有机会爱你呀!她在生你的时候去世了。”
他的两位表哥似乎玩得很高兴。随着时间的流逝,卜家渐渐走出贾蒙夭折的阴霾,只有做母亲的贾孟娜,脸上仍见哀伤的神情。约森和赫尼假装打架闹着玩儿,玛格丽妲则紧紧挨着母亲坐着,眼睛直盯着两个哥哥。亚诺躲在树上,想起姑姑无数次的温情拥抱,他的胸口不禁一阵刺痛。
“艾碧芭一直很爱我!”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呢?”亚诺喃喃低语,“我没有做错什么事啊!”
“我也很爱你呀!”
亚诺神情黯然。他也好想知道自己可以去找谁一起玩耍。柏纳拢了拢儿子的头发,然后拉着他往门口推。亚诺出了大门,一如往常的每一天早上,顶多就在葛劳家附近晃荡,然后爬上卜家花园围墙旁那棵大树。他天天躲在树上,等着表哥表姐到花园里玩耍,姑姑贾孟娜通常会在一旁陪着。
“可是,你又不是我的母亲。就连小卓都有个母亲,天天摸着他的头……”
“你去玩吧!孩子。”清洗地面告一段落后,柏纳这样告诉儿子。
“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柏纳话没说完,突然转了个念头。
接下来,柏纳父子跪在地上,两人一言不发,埋首清洗着那些不公不义的印记。
所有基督徒的母亲……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这句神父们常说的话。
亚诺精神抖擞地跑开了,这还是柏纳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看见儿子跑步。昭明默默点着头。
“父亲,你刚刚说什么呀?”
“儿子,你去提水来!”趁着昭明还在犹豫时,柏纳赶紧吩咐儿子。
“其实,你也有母亲的。你当然有母亲啊!”柏纳发现孩子的情绪沉静下来了,“所有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就像你这样,上帝又给了你们另一个母亲:圣母玛丽亚。”
柏纳没答腔。过了半晌,昭明回头一看,所有奴隶默默不语,大家的目光全都紧盯着他不放。
“那个玛丽亚在哪里呢?”
“柏纳,你在干什么呀?”昭明再次质问他。
“不是那个玛丽亚,是圣母玛丽亚!”柏纳纠正孩子的说法,“圣母在天上。”
亚诺踩着草鞋鞋尖慢慢走过柏纳刚刚刮过血迹的地面。
亚诺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追问:“这样一个在天上的母亲有什么用啊?她不会摸我的头,不会跟我一起玩,也不会吻我……”
“父亲!”
“她会呀!她会做这些事情的。”柏纳还记得,当年他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而他的父亲是这样回答的:“你叫飞鸟去帮你传达讯息吧!看见天上的小鸟时,你就请它传达讯息给你的母亲,然后,它会把讯息带回天上。你还会发现,小鸟也会互通消息,一只鸟儿帮你传递过讯息之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小鸟在你身边愉快地飞来飞去。”
柏纳愣在原地。皮鞭再次抽打着他的回忆。
“可是,我对鸟类一窍不通啊!”
“你在干什么?”昭明在中庭的另一头对他大喊。
“慢慢地你就会学到其中的窍门了。”
柏纳跟在儿子后面,孩子听见脚步声,立刻回过头来。来到亚诺身边的柏纳,开始用脚尖刮着地上干涸的血迹。亚诺的神情顿时振奋起来,见到孩子脸上有了光彩,柏纳的脚尖刮得更用力了。
“可是……我永远都看不到圣母啊!”
每天早上,当所有人准备上工时,亚诺会独自离开葛劳的工场。每天早上,柏纳总要想办法跟儿子说说话,并替他打气。你应该去交交新朋友,柏纳曾经想这样跟儿子说,只是,他还来不及开口,亚诺已经转过身去,然后无精打采地往工场外的大街走去。好好享受你的自由啊!儿子……那一次,柏纳正想告诉儿子这句话时,那孩子却两眼茫然地望着他。过了半晌,晶莹的泪珠从孩子脸颊慢慢滑落。柏纳跪了下来,只能紧紧抱着孩子。接着,他看着儿子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中庭。亚诺就和每天早上一样,刻意避开艾碧芭留下的那摊血,柏纳脑海里再度出现葛劳那条毫不留情的皮鞭。他下定决心,绝对不再目睹凄惨的鞭刑:看过一次,伤痛够深了。
“看得到啊!儿子,你看得到她的。她在天上,也在某些教堂里,你不但可以透过鸟儿跟她说话,也可以到教堂里去跟她聊聊啊!她会透过鸟儿回答你的问题,或者是……到了晚上,当你睡着以后,她会像所有的母亲那样轻抚你、疼惜你!”
亚诺没出声。柏纳在黑暗中找寻着孩子的头,接着,他温柔地轻抚着孩子的头发;他也知道,孩子不可能会了解他内心的狂喜。他默默聆听着其他奴隶的呼吸声,然后又摸了摸儿子的头,这时候,他心中突然浮现一个之前从未想过的疑问:这个孩子将来会愿意替葛劳工作吗?那一夜,这个问题让柏纳迟迟无法入睡。
“她会比艾碧芭更疼我吗?”
“我们已经是巴塞罗那的自由公民啦!”
“当然!她对你的疼爱比艾碧芭多了好多倍。”
“什么事啊,父亲?”
“那么……今天晚上会怎么样呢?”亚诺问,“我今天没有跟她说话。”
“亚诺!”那天夜里,父子俩躺在同一张草席上,柏纳在儿子耳边轻声唤着。
“你放心!我已经替你去跟她说了。你赶快睡觉吧!她会来看你的。”
柏纳面带笑容,依约送来一碗饭菜答谢男子,随即返回工场。拿到巴塞罗那公民证,这就意味着罗伦·巴耶拉再也没有权力掌控他。这也表示,他并未因任何犯罪事项而遭通缉。那个铸铁房的少年学徒大概没死吧?柏纳自忖。即使他真的死了……“我们的土地就当是送给你了,巴耶拉大爷,我们要留在这里享受我们的自由!”柏纳以充满挑衅的语气喃喃自语。葛劳家的奴隶们,包括总管昭明,看着心花怒放的柏纳回到工场,大伙儿忍不住都停下手边的工作盯着他。地面上还留着艾碧芭的血迹。葛劳下令,不准任何人清洗那摊血。柏纳的脚步尽量回避着地上的血迹,此时的他,已是一脸怅然。
[1]盎司,重量单位,一盎司约等于28.35克。
“我们特此宣布,柏纳·艾斯坦优与其子亚诺为巴塞罗那自由公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柏纳听着男子断断续续地念着证件内容,一股寒战不听使唤地窜流全身。柏纳在船坞碰见了这个男子,接着,他问这个男子哪里可以找到识字的人,男子一听,自告奋勇帮他,只要赏他一小碗饭菜当作酬谢之礼就可以。于是,就在嘈杂的船坞里,伴随着柏油的气味以及轻拂脸庞的海风,柏纳继续聆听着第二份文件的内容:葛劳答应在亚诺年满十岁时收他为学徒,并训练他成为专业制陶工匠。他的儿子是自由公民了,有朝一日,他一定能够自食其力,甚至在这座城市拥有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