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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些家奴全都不牢靠!”大总管有一回这样告诉卜葛劳,“没有鞭子在一旁伺候,他们做事就不认真。不过,您的大舅子……”

过了几个月后,昭明发现柏纳足以担任工场里比较重要的工作。两人相处多时,早已学会彼此尊重。

“不许说他是我大舅子!”葛劳义正言辞地驳斥他。

所有的苦他都忍下来了,就为了一周两次能够见到由摩尔女奴抱来的亚诺,通常都是孩子在襁褓中熟睡,或是贾孟娜不需要女奴干活的时候。柏纳把儿子抱在怀里,闻着孩子的奶香……他摸着儿子身上干净的衣服,温柔地拨弄着孩子的头发。接着,为了避免吵醒儿子,他轻轻掀开孩子的衣服,就为了看看他的小手小脚,还有那鼓鼓的白嫩肚皮。这孩子长大,也长胖了。柏纳摇晃着怀中的孩子,但最后还是得把儿子交还给年轻的女奴艾碧芭。有时候,他试着去轻抚孩子,只是,他那双粗糙长茧的手弄痛了孩子幼嫩的肌肤,这时候,艾碧芭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把孩子抢过去。不过,日子久了,他和女奴默默达成协议——这女奴从未对他说过半个字,柏纳总算可以用指背轻拂孩子圆润的两颊;当他碰触那张小脸时,甚至激动得发抖。最后,父子相聚的时间结束,女奴向他使个眼色,要他把孩子还给她,柏纳只得在交出孩子之前,心有不舍地亲吻着儿子的前额。

“噢,那个乡下人呢……”大总管立刻改口,“那个乡下人倒是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做事够仔细,连小细节都照顾到了。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把炉子清理得这么干净啊!”

总之,柏纳继续认命地卖力干活,不用别人催促。盘子里有什么就吃什么。他真想告诉那个替他们料理伙食的胖女人,狗都吃得比他们丰盛!不过,当看到家奴和学徒们总是吃得津津有味时,他决定默默承受。他也和其他人一起睡大通铺,所有私人物品和逃亡时带出来的钱币则藏在草席下面。不过,他勇于抵抗昭明,倒是因此赢得了所有家奴和学徒的尊敬,甚至其他几位总管也敬他三分。正因为这样,在那个跳蚤四处爬窜、汗臭味扑鼻、鼾声如雷的大通铺里,柏纳倒也一向睡得安稳。

“那么,你有什么想法?”埋首检视文件的葛劳头也不抬地问道。

昭明犹疑了半晌,又涨红了脸,再度将鞭子往三个家奴的方向狠狠甩过去,只是,这三个家奴早已机灵地躲远了。昭明没打到,气得追上前去。见他离开后,柏纳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们可以派他去做比较重要的职务,再说,他的工资那么低……”

“下次再犯的话,我就宰了你!”大总管恶言恐吓,柏纳漠然以对。

一听到这句话,葛劳马上抬头看着大总管。

有一次,他们搬运大型陶瓮时一不小心失了手,陶瓮落地后滚了几圈,昭明见状,鞭子一甩,把家奴狠狠抽打了一顿。事实上,陶瓮毫无破损,但是大总管却像着了魔似的咆哮着,并且毫不留情地用力踹着和柏纳一起搬运陶瓮的三个家奴;当时,大总管一度高高举起鞭子,作势要抽打柏纳。

“你不要搞错了……”他说道,“我们在他身上花的钱不会比家奴多的,他将来也不可能会拿到学徒合约。当然,我们也不会付总管等级的工资给他……但是,我告诉你,他是所有员工当中花我最多钱的一个!”

搬运木柴。数以千计的粗大木柴,都由他搬运到火炉边,以供烧陶之用。还有,他必须看着炉子,确保炉火始终保持畅旺的状态。他还得搬运陶土,而且要清洗陶罐,并清理火炉里的灰烬。日复一日,只见他终日挥汗如雨,不停地清理着火炉灰烬,重复打扫着总是布满烟灰的工场。他和其他家奴合力把烧好的陶罐搬到阳光下曝晒,昭明犀利的目光始终盯着他不放。这位大总管负责工场里的所有事项,终日来回穿梭在工人之间,不时叫嚣怒骂,常见他用重重的耳光抽打年轻学徒,家奴们更是经常惨遭虐待,只要他看不顺眼,随时可能用鞭子抽打。

“我的意思是……”

“我要做哪些事情?”柏纳还是妥协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葛劳再度低头看着文件,“你觉得怎么安排最好,那就怎么做吧!不过,我可要先提醒你:这个乡下人绝对不能忘了自己在工场里该有的分寸。若有什么闪失,我就开除你,你就永远当不成师父!懂吗?”

柏纳闭上双眼。初见巴塞罗那的那一刹那,他曾向儿子承诺,一定会让他过自由的生活。他的孩子不应该有主人的!

昭明点点头。不过,从那天开始,柏纳的工作变成工头们的左右手。他甚至需要指导那些无法掌控大型陶坯模型或烧陶温度的年轻学徒。那些瓶口窄短、底部平坦的巨型陶瓮,容量可观,专门用作运输豆类或酒类。在此之前,昭明至少需要派出两位总管来做这件差事。有了柏纳在旁协助之后,一个总管已经绰绰有余。

“这不关我的事!”

昭明一直很担心自己所作的决定是否正确,还好,结果让他非常满意:工场的产量大幅增加,柏纳的工作态度依旧仔细认真。当昭明见到柏纳和其他总管一起在陶瓮底部盖上师父的印章时,他不禁在心中赞叹:“他甚至比总管更优秀啊!”

“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我儿子?”柏纳问他。

昭明试着去揣测这个乡下人的心思,然而,柏纳的眼神温和平静,完全看不出一丝仇恨和悔意。他经常暗自忖度着,这个乡下人为什么会沦落至此?他和卜家师父其他的亲戚完全不同;所有出现在工场门口的穷亲戚都是来要钱的。然而,柏纳却不是这样……瞧他温柔轻抚儿子的模样啊!他渴望自由,也为自由而努力;为了自由,他比任何人更勤奋!

“就这么办吧!”昭明说道,“就照这样去做,免得你妹妹夹在中间难做人。我再次向你重复重点:乡下人,你在这里,每天要勤奋干活,就跟大伙儿一样,以劳力换吃住。至于你儿子,交给贾孟娜夫人就可以了。你不准踏入宅邸一步!无论如何都不能触犯这个禁忌。还有,因为待满一年又一天才能取得自由之身的规定,你也不能离开工场,而且,只要工场里出现闲杂人等,你就该暂时回避。你不能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任何人,即使是厂里的人也不行。只是,你这个胎记啊……”昭明摇头一叹,“好了,以上就是师父老爷和贾孟娜夫人最后达成的共识。你没问题吧?”

昭明和柏纳之间的互信互谅,使得工场产量一再向上攀升。有一次,昭明为了盖师父印章而走近柏纳身旁,此时,柏纳垂下眼帘,低头盯着瓮底看。

柏纳不甘受辱,正想出手反击时,昭明突然端出一张笑脸,他只好打消念头。

“你就永远当不成师父!”葛劳曾经这样威胁他。每当昭明想对柏纳释放出更多善意时,这句话总会浮现在他脑海里。

“可恶的乡下人!”

昭明突然干咳了几声。他推开尚未盖印的陶瓮,接着,他的视线转往乡下人指给他看的部位——瓮上有个细小的裂缝,这就表示陶瓮在炉子里就已经裂了。昭明勃然大怒,把负责的总管痛斥一番,柏纳也挨了骂。

柏纳一言不发,昭明气得出言咒骂。

总算过了法律规定的一年又一天,柏纳父子从此可以自由生活了。另一方面,葛劳终于成为他垂涎已久的巴塞罗那百人政务委员会的一员。然而,昭明却看不出这个乡下人有任何特殊反应。换了别人,一定会立刻着手申请市民资格,然后出门狂欢庆祝,召妓买醉……但是柏纳却一如往常。这个乡下人究竟是怎么了?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大总管问他。

柏纳依然活在铸铁房少年学徒的阴影里。他并不觉得自己有罪,谁叫那个可恶的家伙阻挡了他儿子的未来?只是,他如果死了的话……现在,他确实可以从奴隶制度中获得自由,但即使过了一年又一天,他也不会因此而免于杀人致死的法律制裁啊!贾孟娜劝他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也的确照办了。他不能冒险,说不定巴耶拉大爷下令追捕他的罪名不只是脱逃这一项,还包括谋杀?如果他被逮捕了,亚诺怎么办?杀人会判死罪的。

柏纳愣愣地听着昭明对他说的这番话。大总管一大早就来了宿舍,所有家奴和学徒一阵惊慌地从草席上爬起来,仿佛见了鬼似的,接着一群人急急忙忙地踩着遍地的草席离开了宿舍。柏纳静静聆听着大总管的一字一句,他说亚诺会受到妥善的照顾,将来会成为一个好学徒,一个拥有专长和自由的人。

他的儿子继续健康成长,而且越来越结实了。这孩子还不会讲话,但已经开始学步,偶尔发出咿咿呀呀的童音,总叫柏纳振奋不已。虽然昭明与他仍旧保持距离,两人从未私下交谈过,但是现在的柏纳赢得了同事们更大的敬意,而摩尔女奴带着孩子来找他的次数也比较频繁了。如今,孩子来见父亲时多半活蹦乱跳,而且这一切都是因为贾孟娜默许成全,当然也因为她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丈夫的官位上了。

“你儿子就留在大宅邸,贾孟娜夫人会照顾他的。等他长大了,就进烧陶工场去当学徒。”

柏纳由不得自己去见识巴塞罗那这座城市,因为这样恐怕会毁了儿子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