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啊!”他只能这样响应主人。
吉良又摸了摸那张票据。“你要收养二十个小孩都行!”他暗想。
“但是我完全不懂得如何照顾小孩呀!”亚诺突然说道。
“他们提议由我来收养这个小女孩。”
“你只要给他们爱和温暖,有个可以栖身的房子,这样就可以了。”塞拔斯提亚急忙插嘴,“房子你已经有了,至于爱和温暖嘛……我觉得你绰绰有余!”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主人?”
“你会帮我吧?”亚诺根本无心聆听塞拔斯提亚的话,他只想探询吉良的意思。
“教会的慈善之家已经应付不了……”亚诺继续说,“他们每天光是分送食物给贫民就已经忙不过来了,这场瘟疫让许多人陷入三餐不继的困境。”
“我会服从你所有指示的。”
这时候,在一旁等候的胡立·安德鲁神父,立刻转过头去盯着亚诺。
“我不要你服从什么,我是请求你帮忙!”
“你为什么要问我呢,主人?”
“你这么说,我感到非常荣幸,也很高兴。你放心!”吉良向他承诺,“当你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都会诚心诚意帮你的。”
“我曾经跟你提过雷蒙这个人吗?”吉良摇头,“雷蒙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贵人……他帮了我很多忙。”吉良恭敬地站着聆听,完全遵守奴隶的规矩,“雷蒙和他的妻子双双死于瘟疫,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而公会目前根本没有能力安置她,所以,他们向我提出要求……”
这个六岁的小女孩名叫海儿。三个多月前,她终于忘却了父母因瘟疫双双病故的悲伤。从那时候起,铺子里再也听不见大把钱币的叮叮当当声,或是羽毛笔在羊皮纸上书写的沙沙声。屋子里充满小女孩的欢笑声和跑跳声。有时候,小女孩会趁着照顾她的女奴不注意,偷偷跑到前头来嬉闹,此时,坐在长桌后方的亚诺和吉良会训她一顿,但是过了半晌,主仆两人总会忍不住相视而笑。
三个男人不约而同盯着眼前这个阿拉伯人。“除非吉良接受才可以。”当神父提出请求时,亚诺特别强调必须征求这位阿拉伯奴隶的同意。
朵娜是吉良买来照顾海儿的女奴,刚来的时候,亚诺并没有给她好脸色。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亚诺对他说。他摸摸身上的巨额票据,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想再借钱有什么关系?反正亚诺现在很富有。想到这里,他不禁又露出了笑容,只是,亚诺却误会了他的微笑。“事情比你想象的还要糟糕!”亚诺神情严肃地说,“还有什么事会比借钱给教会更糟糕的?”吉良在心里这样嘀咕。他先问候了大力士公会代表。“我们碰到了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亚诺对他说。
“不要再给我买奴隶了!”吉良找他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他气呼呼地大声驳斥。
吉良在神父面前忸忸怩怩地行了礼。又来借钱了,他暗想。
这时候,这个衣衫褴褛、全身肮脏的瘦削女孩,却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吉良!”亚诺立刻招呼他,“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胡立·安德鲁神父,他是来接替艾柏神父的。”
“她去别的地方会比留在这里好吗?”吉良质问亚诺,“你如果这么不喜欢买奴隶,让她恢复自由之身,到时候,她还不是得卖给别人。她需要糊口……而我们也需要有个女人来照顾这个小女孩啊!”女奴跪在亚诺面前,但亚诺却想立刻走开。“你要知道……如果你把她退回去的话,”吉良闭上双眼,“这个女孩会有多可怜吗?”
走进铺子时,吉良发现亚诺正和塞拔斯提亚以及一位神父在谈话。
就这样,亚诺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女奴。
他本想直接返回铺子,来到布拉特广场时,他却改变了心意,决定转往犹太区。他将这个好消息转告哈斯戴之后,一路面带微笑地走到圣母教堂。
除了女奴这件事之外,关于贩卖奴隶的巨额利润,吉良也找到了解决办法。他以巴塞罗那经销代表的名义付了一笔钱给哈斯戴,然后将剩下的巨额款项交给哈斯戴相当信任的一位犹太人。
贸易商们离去之后,独自在谷物交易市场的吉良,忍不住一再亲吻着手上的票据。
有天早上,这位名叫亚伯拉罕·利瓦伊的犹太人出现在亚诺的货币兑换铺子里。这位身形瘦削的高个儿,蓄着稀疏的白胡须,身穿一袭黑色大礼服,将胸前的黄色圆盾衬托得更醒目。吉良先和利瓦伊寒暄一番,然后将他介绍给亚诺认识。这个犹太人在长桌前坐定之后,立即掏出巨额票据递给亚诺。
到了开战后的第三个月,吉良已经开始不再有任何期望,就在这时候,四位贸易商一起回到了巴塞罗那。其中一人在西西里短暂停留期间,得知马约卡战争已经开打,于是他在那里等待更多加泰罗尼亚船队入港,因为另外三位贸易商的船只也在其中。会合之后,所有船长和贸易商一致决定避开马约卡,于是,四艘船转往加泰罗尼亚第二大城佩皮尼昂,并在当地卖掉了所有奴隶。四位贸易商遵照吉良的嘱咐,绝对不能出现在亚诺的铺子里;因此,他们约定在卡德斯街的谷物交易市场见面,贸易商们扣掉了他们应得的四分之一利润所得,将剩下的四分之三交给了吉良。这笔钱可是天大的数目啊!由于加泰罗尼亚亟需人力,所有奴隶都以高价卖出。
“我想把这些钱存在这里,亚诺先生!”他说。
亚诺清点了大力士公会借贷的数目,然后郑重其事地把钱交给塞拔斯提亚。吉良看着两人站起来,各自按捺着内心的激动,两人的手在长桌上方紧紧握着,仿佛从此直到永远。
亚诺看了票据上的数字之后,双眼突然睁得跟大圆盘似的。亚诺把票据交给吉良,神色紧张地要他仔细看看那张票据。
“可以!”亚诺立刻满口答应。
“可……可是……”当吉良故意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时,亚诺开始结结巴巴地说,“这笔钱可是大数目。您为什么想要存在我这儿,而不去找您的……”
“可以!”吉良打断了他的话。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两个月,始终没有传来关于奴隶生意的任何消息。反正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借他们一点钱有什么关系?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能会破产的人是哈斯戴。就让亚诺借钱给他们吧!“只要我的主人觉得可以就……”
“犹太教友?”利瓦伊主动帮他接话,“我一向很信任撒哈特。我想,虽然换了名字……”他停下来看了阿拉伯人一眼,“但他的工作能力是不会改变的!我打算出国,这一趟远行的时间会持续很久,所以,我希望您和撒哈特能帮我处理这笔钱。”
“如果不行的话,那就……”塞拔斯提亚已经开始打退堂鼓。
“依照我们的存款规定,您存在这里的钱,期满后可获得存款数目四分之一的利息,是这样吧?吉良……”阿拉伯人点头认同,“您希望我们如何支付利息呢?既然您要出远门,我们该跟谁联络呢?”
吉良双手掩面,接着叹了口气。
“他怎么会想要问这样的问题啊?”吉良暗想。他压根儿没想过这个,所以也没告诉亚伯拉罕该怎么回应,不过,眼前这个犹太人倒是从容应付下了。
亚诺又转过头去看着吉良,希望能征求他的首肯。他哪里懂得借贷的业务啊?到现在,上门的客人都是来存款的,从来没有人找他们借钱。
“期满后利息加入存款继续存着吧!”他这样回答亚诺,“您不必替我担心。我没有孩子,也没有家人,出这趟远门,也不需要花什么钱。将来有一天,当我需要用钱的时候,我或许会派人来提领存款的。总之,我会主动和您联络。您不介意吧?”
“这个我知道。”
“我怎么会介意呢?”亚诺急忙澄清,吉良偷偷松了一口气,“既然您觉得这样做比较好,我们完全配合。”
“是啊!你根本想象不到。食物都涨价了,我们大力士赚的那一点微薄工资,根本无法养家糊口,更别提那些寡妇和孤儿了。我们非得帮他们不可啊!亚诺,我们真的很需要钱。你借给我们的钱,我们半毛钱都不会少还你的!”
存款手续完成之后,利瓦伊站了起来。
“情况这么糟啊?”亚诺问。
“我得去犹太区向几位朋友辞行,先走一步了。”
亚诺看看吉良,这个阿拉伯人端坐在他身旁,面无表情。
“我陪您去吧!”吉良用眼神探询亚诺的意见,亚诺点头同意了。
“我们需要钱!”已经成了公会代表的塞拔斯提亚,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保险箱已经空了,但是我们非常需要用钱,干活的机会目前少之又少,而且工资又低。经过一场瘟疫,公会成员连日子都过不下去,我实在不忍心还叫他们缴钱啊!”
走出铺子之后,吉良和犹太人直接去找了公证人。利瓦伊将刚刚拿到的存款文件交给公证人,并且完成了放弃提领这笔巨额存款的法定手续。吉良将文件藏在衣衫里,慢慢走回铺子。接下来就是时间点的问题了,他边走边想。形式上而言,那笔钱属于那个犹太人,就像亚诺在账册上的记录一样,但是,从此以后不会有任何人来提领,因为利瓦伊已经放弃了这笔存款。因此,这笔巨款最终会变成亚诺所有。
一群大力士一早就进了亚诺的铺子。
那天晚上,确定亚诺入睡之后,吉良悄悄下楼。他抽出墙壁上一块松动的石块。将用布巾包好的文件塞进墙内,再把石块放回原位。他打算以后找个圣母教堂的泥水匠来把这片墙壁修补一下。在他老实说出巨款的来龙去脉之前,亚诺的这笔资产就存放在这儿吧!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
两人就这样默默望着一群大力士从面前走过。
只是,这时间恐怕比他预期的要漫长许多。吉良某天沿着海岸走到海洋领事馆办事时,有了这样的领悟。巴塞罗那仍持续从外地进口奴隶;船工们忙着将一批批奴隶载运上岸,每艘三角帆小船上都挤满了等待出售的人力。除了适合粗重工作的成年男人和青少年之外,还有妇女和儿童,这些妇孺的悲戚哀号,任何人听了都会于心不忍。
“你们的圣母一定非常好,所以人们才会乐于为她出力。”吉良在一旁说。
“你听清楚了,吉良!永远不能做这种生意!”亚诺对他说,“即使我们的事业陷入艰难处境,也不能把钱拿给贸易商去经营奴隶进口。如果要做这种事,我宁可宣告破产,就让官方将我砍头示众吧!”
“多年来,我也一直做着同样的事情。”亚诺语带哽咽地说,吉良并没有搭腔,“我搬运第一块大石头到圣母教堂时,才十四岁。”这时候,另一位大力士正好经过,亚诺主动跟他打了招呼,“我当时以为自己的身体大概会裂成两半,脊椎骨恐怕会断掉,没想到,当我到达终点时,竟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天啊!”
接着,他们看着那艘商船立刻驶离了巴塞罗那港。
塞拔斯提亚从他面前经过时,挥手向亚诺打了招呼,沉重的石块压在肩上,他只能紧抿着嘴唇,头也不回地缓缓往前走去。
“这艘船为什么就这样离开了呢?”亚诺不假思索地问,“他们为什么不趁机载运其他货品回去呢?”
“塞拔斯提亚。”他又说了一遍,“那个扛着大石块的男人,他叫塞拔斯提亚。”
吉良转过头去看着他,微微摇头。
亚诺并没有回头。
“这艘船很快就会回来的。”他的语气非常肯定,“船只是驶到公海上……继续‘卸货’。”吉良语带哽咽地向主人做了解释。
“啊……你说什么?”吉良在他背后问。
亚诺一言不发地望着扬帆而去的商船。
“塞拔斯提亚……”亚诺认出了一位大力士,喃喃念着他的名字。
“有多少人会丧命?”沉默许久之后,亚诺终于开口问道。
前方出现一位扛着大石块的大力士。仅有少数大力士得以在瘟疫中幸存。他的岳父、对他恩重如山的雷蒙,以及许多同事都去世了。当时,亚诺和几位同事在海边伤心地大哭了好久。
“很多……太多了!”吉良回答他时,脑中浮现了一艘类似的船只……
马约卡战争仍未停歇,但是亚诺的日子却快活得很。货币兑换铺子里没有客人时,他喜欢走出门外,悠哉地倚在门边。疫情结束后,圣母教堂又活络起来。他和小卓儿时熟悉的那座浪漫小教堂已经不存在了,新教堂的工程进展到大门部分。亚诺可以一直这样倚在门边看着泥水匠们堆砌石块,一边回想着当初搬运石头的情景。圣母教堂象征了亚诺生命中的一切:那里有他的母亲,他也在那儿加入大力士公会……这座教堂甚至还成了他藏匿三个犹太孩子的秘密所在。偶尔收到弟弟来信,更增添他的喜悦。卓安的来信都非常简短,内容不外乎向亚诺报告自己身体健康、课业相当繁重等。
“永远不能做这种生意,吉良!记住,永远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