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诺在教堂台阶上停留了大约两个钟头。打斗拼搏的嘶吼让他回想起从军的岁月:在贝雅谷尔达城堡以及胡塞优城堡。看着在城墙边倒地不起的百姓,他仿佛又见到那些死在他手下的敌军;鲜血的腥味将他带回胡西壅,让他想起那场荒谬征战的所有谎言,想起雅莱迪思,还有玛丽亚……亚诺离开了教堂前的台阶,因为第二阶段的杀戮已经开始进行。
亚诺看着被仇恨蒙蔽的混乱人群,胡乱推挤着犹太区的城门和城墙。现场不见任何指挥调度的领袖。唯一还算有点秩序的是激进教徒的叫嚣,这些人将背部抵在城墙上用力摩擦,继续以皮破血流的方式凌虐自己,而这样的举动,更激励了愤怒群众翻墙杀死异教徒的决心。许多企图爬上城墙的百姓,纷纷倒在国王卫兵部队的长剑之下,不过,仍有大批群众突破卫兵封锁,顺利翻越城墙,得以进入区内与犹太人正面对决。
他朝着海边的方向走去,心里想着玛丽亚,以及他离乡从军的种种因素。然而,他的思绪却突然被打断了。此时,他正来到古罗马城墙的雷戈米尔堡垒前,附近传来的声声呐喊,迫使他回到现实。
确实如此。总督大人并未让步,谈判结束之后,他立刻带领军队进入犹太区,打算紧锁城门。这个结果正好是群众早已预期的,而在城门尚未完全关闭时,靠近城墙边的群众及时扑上前去,霎时,棍棒、弓箭和石头飞越犹太区城墙,宛如暴雨骤至。攻击行动就此展开。
“异教徒!”
“总督大人一定会尽力捍卫国王的利益。”妇人说。
“杀人犯!”
亚诺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亚诺碰到一群百姓,二十来人,个个手持棍棒或尖刀,他们霸占了整条街道,正朝着好几个不小心在家门口被他们抓到的犹太人叫嚣。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地为死去的亲人哭泣?亚诺并未停下脚步,他只想在激愤的人群中突围而出,继续往海边走。当亚诺正在用力推挤人群时,他的视线不经意地飘向那几个被群众包围的犹太人:那是一户人家的家门口,门把边站着浑身沾了鲜血的阿拉伯奴隶,试图以肉身保护后面三个身穿黑衣、胸前挂着黄色圆盾的小孩。突然间,亚诺冲到奴隶和暴民之间。现场立刻安静下来,三个孩子探出惊慌的小脸蛋。亚诺看着那三个孩子;他一直觉得遗憾,始终没让玛丽亚生个一儿半女。一颗石头正朝着其中一个孩子的头部飞来。阿拉伯奴隶挡下了,石头打中他的腹部,他痛得弯下腰来。那张小脸蛋直盯着亚诺。他深爱的妻子最喜欢孩子了:无论是基督徒、阿拉伯人还是犹太人,只要是孩子,她都喜欢。在海边,在街上,她经常望着孩子出神……她的眼神紧跟着孩子,然后总是转过头来看着他。
“唉呀!到时候,那些贵族只好睡地板了!”有人笑道。
“走开!”亚诺听见背后有人出声。
“不只是这样呢……”另外有人来搭腔,“如果犹太人遭受攻击,国王和王室造访巴塞罗那期间,犹太人就无法提供精致家具供他使用了。”
他又看了看那三个孩子饱受惊吓的眼眸。
“而且,国王放出的高利贷也收不回来了……”
“你们想对这几个孩子干什么?”他大声问道。
“犹太人是国王的财产,他们的靠山是国王,”有人在一旁附和,“如果犹太人都死光了,国王就少了税收啰!”
几个手持尖刀的男子杵在他面前。
“军队不会撤走的啦!”亚诺听见有位妇人语气肯定地说。
“他们是犹太人!”他们异口同声说。
亚诺好不容易穿过拥挤人群,挤进圣乔美教堂前的台阶,这座教堂,正是他当年和小卓被驱赶的地方,当时,他正在四处寻觅被他称作母亲的圣母玛丽亚。圣乔美教堂正好在犹太区南侧城墙对面,站在台阶上,亚诺终于可以看清现场的状况。国王派来的卫兵部队,由总督大人领军,严阵保卫犹太区的安全。攻击行动开始之前,一群百姓代表上前与总督大人谈判,总督就在犹太区的入口旁,城门半掩,必要时,军队随时可退守到犹太区内;自虐的激进教徒在一旁叫嚣、乱舞,骚动不安的群众持续危言恐吓犹太人,虽然连半个犹太人影也没见到。
“就因为这样,你们就想杀了他们?难道你们攻击他们的父母还不够吗?”
亚诺一言不发地跟在混乱人群后面,他赫然发现,人群里甚至混杂了好几个瘟疫病患。整个巴塞罗那的百姓都挤进犹太区了,群众从四面八方涌进,意图包围犹太区。有一群人守在北边的主教宅邸旁。另一群人在西边的古罗马城墙前等着。有些人开始沿着毕斯柏街往前走,因为街道尽头正好连接了犹太区的东侧,剩下的就是亚诺跟着的这群人,他们在南边的波格利亚街,这里也是犹太区的入口处。群众的叫嚣呐喊震耳欲聋。全城老百姓同仇敌忾,虽然他们暂时只能在城门前高声叫喊,但依旧奋力挥舞着手中的棍棒和弓箭。
“犹太人在井水里下毒!”其中一个男子回答,“他们杀死耶稣!他们为了异教仪式而杀害基督徒的孩子们!没错,他们还把孩子的心挖了出来……而且,他们还偷了圣饼!”亚诺已经听不进男子说的话。他嗅到犹太区传来的血腥味,还有胡塞优城堡的腥臭!亚诺用力揪住最近处的男子肩膀,狠狠在他脸上打了一拳,趁机夺下他手上的尖刀,再把他丢回那群同伙中。
到了蒙卡塔尔街和卡德斯街转角时,亚诺又碰见一群情绪激动的百姓,这一次,百姓们甚至带着棍棒、长剑和弓箭。“大家都疯了!”亚诺心里这样想着,同时也刻意避开人群。就在不久前,全城的所有教堂才举行过弥撒,教皇颁布的训令,显然并未安抚群众的激愤和恼怒。“前进犹太区!”群众这样高喊着,“异教徒!杀人犯!”自虐赎罪的教徒们也来凑热闹,依旧不停鞭打着自已的背部,即使已经鲜血直流,在群众包围下反而鞭打得更起劲了。
“不准任何人伤害这几个孩子!”
亚诺走出圣母教堂。广场四周围着大约二十位自虐赎罪的教徒。“忏悔吧!”他们边喊边以皮鞭抽打自己的背部。“世界末日到了!”另外一群人在一旁大声叫喊之后,还朝他们脸上吐口水。亚诺看见教徒们背部已经渗出鲜血,而一双光溜溜的腿上,苦行带从大腿往下紧紧捆绑着。他静静观察着教徒们的脸部神情,一双双茫然的眼睛正盯着他看。他急忙跑向蒙卡塔尔街,直到叫嚣呐喊终于消失。他总算在这里找到了平静……但是,似乎有点不对劲。那些大门!蒙卡塔尔街上的一幢幢豪华宅邸,只有极少数的气派大门上画了白色十字。亚诺来到卜家宅邸前。卜家大门也没有白色十字;门窗紧闭,屋内不见任何人影走动。他多么希望瘟疫找上他们,他恨不得他们也能感受玛丽亚受过的折磨和痛苦。亚诺突然快速跑开了,神色比刚才躲避激进教徒时更慌张。
那几个暴民睁大眼睛看着亚诺灵活地耍弄着尖刀,看着他拿着尖刀在他们面前闪过,还有,他那严厉骇人的眼神。
“神父,请您替我祷告吧!”
“不准任何人伤害这几个孩子!”他重复说道,“你们有种就去犹太区!去找卫兵决斗,去找大人挑衅……”
“当然不是。教皇都已经宣布犹太人无罪了,不过,人们一心一意只想找到罪魁祸首。我们现在祷告吧?”
“他们会杀了您的!”躲在他背后的阿拉伯奴隶忧心忡忡地提醒他。
“这是真的吗?”亚诺问他。
“异教徒!”群众对着他大喊。
“整个欧洲都认定瘟疫是犹太人造成的。”亚诺望着神父,眼神里充满疑问,“据说,在日内瓦的奇壅城堡里,好几个犹太人已经坦承,一位来自莎华(Savoy)的犹太人拿着犹太教士调配的药水在井水里下毒,瘟疫因此而蔓延。”
“犹太人!”
“犹太人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亚诺打断了神父的话,借此替自己解围。
在军中,他们教他如何先发制人,出其不意地出手攻击,不要让对手有任何喘息的机会,而且要让对手心生恐惧。亚诺手上的尖刀迅速朝着对手猛刺。第一个暴民腹部挨了一刀,立即蜷缩着身子,其他同伙随即上前扶住他。尖刀锋利的刀刃接连划过好几个暴民的胸膛。这时候,一个倒地的对手趁机刺伤了亚诺的小腿肚。亚诺怒视着他,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部往后一扯,在他脖子上划过一刀。大量鲜血汩汩涌出。三个男子已经倒地,其他人则开始撤退。“当你处于劣势时,走为上策。”这是军中前辈给过的忠告。亚诺作势要再度出手攻击,那些暴民吓得往后倒退,结果狼狈地撞成一堆。他紧盯着前方,左手指使阿拉伯奴隶靠近他,他感觉到孩子们已经在他脚边颤抖着,于是开始往海边方向移动,他一路倒着走,视线始终不离那群暴民。
“让我们祈祷吧……”神父坚持。
“你们有种就去犹太区逞凶斗狠吧!”他朝着那群暴民大喊,同时指示孩子们往前走。
安慰?他要如何凭空找到安慰?亚诺努力找寻着圣母的面容,但被浓烟挡住了。
过了雷戈米尔堡垒的古城门之后,他们开始拼命往前跑。亚诺没有多做解释,但坚持不让孩子们返回犹太区。
“亚诺,只有在上帝那里,你才能找到安慰啊!”
他该把这几个孩子藏在哪里呢?亚诺带着他们来到圣母教堂前,却突然在教堂大门口停了下来。教堂建筑尚未完工,无论他们躲在哪里,外面都看得见的。
“不,神父!”亚诺反对,“还不需要。”
“您……您该不会是想把孩子藏在天主教堂里吧?”阿拉伯奴隶气喘吁吁地问道。
“让我们为她祷告吧!”
“不是的。”亚诺说,“不过,距离教堂很近就是了。”
神父点点头。
“您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家呢?”有个小女孩的声音向他提问,这女孩显然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也是一路奔跑的过程当中体力最好的。
“玛丽亚……”
亚诺摸了摸小腿肚,伤口涌出大量鲜血。
“孩子,你怎么了?”亚诺听见有人在背后这样问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在主祭坛前对那群自虐赎罪的教徒说教的那位神父。“你好啊!亚诺。”他转过头来之后,神父认出他是圣母教堂有名的大力士。“你怎么了?”神父再次关切地问。
“因为你们的家已经成了群众攻击的目标。”他这样回复小女孩的问题,“大家都把瘟疫怪罪在你们头上。他们说,是因为你们在井水里下毒才会这样。”没有人答腔。“我觉得很遗憾!”亚诺又加上一句。
亚诺并未理会神父的说教,径自走向圣母神殿。犹太人?犹太人和瘟疫有何相干?他的圣母依旧在那儿等着他。大力士们的大蜡烛依旧伴随着她。是谁点燃蜡烛的?不过,亚诺几乎看不见圣母的面容了:浓密的熏香烟雾四处弥漫。他看不见圣母微笑的面容。他很想祈祷,却办不到。“母亲啊!你为什么要让这么多悲惨的遗憾发生呢?”他想起深爱的玛丽亚,以及她承受的苦痛和折磨,不禁泪如雨下。那是一种惩罚,但是接受惩罚的人应该是他才对,他和雅莱迪思私通,犯了罪的人是他呀!
阿拉伯奴隶首先做出反应。
许多人在愤愤不平的叫嚣声中离开了圣母教堂。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这么一说,亚诺只好停止检视小腿肚上的伤口,“您觉得怎么做最好,就照您的意思去做吧!总之,请您把这几个孩子藏好。”
“各位知道吗?我们的教皇已经宣示一项训令,造成这场流行疾病的犹太人无罪!瘟疫只是上帝对基督徒的一项考验而已。”主祭坛前的群众立刻引起骚动。“大家祈祷吧!”神父继续说,“你们要向天主祈求……”
“那你呢?”亚诺问他。
亚诺总算出了家门,他在海滩上漫步踱着,踢着涌上这座倒霉城市岸边的海浪。他在巴塞罗那城里随意闲逛,冷眼旁观着街边的瘟疫病人,听着从一扇扇窗口传出的悲凄啜泣。不知怎么的,他又来到圣母教堂。教堂的工程早已中断,一座座鹰架上空无一人,堆在地上的石头无人雕凿,不过,一直有人陆续进入教堂。他也进去了。虔诚的教徒们聚集在未完工的主祭坛前,或站或跪,人人都在祈祷着。虽然后殿的屋顶仍未完工,然而,为了驱散焚尸味而燃烧的浓郁熏香,却为教堂增添了浓厚的宗教气氛。当亚诺走近他的圣母像时,有位神父正对着主祭坛前一群自虐赎罪的教徒说教。
“我必须把这件事通报给孩子的家人。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到您?”
亚诺含泪望着收尸的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他将是下一个躺在收尸马车上的人。他走进屋内,坐下来静静等待死神到访,巴不得赶快到另一个世界与玛丽亚相聚。整整三天,亚诺等着瘟疫找上他,他不时摸着自己的脖子,努力搜索着肿块。脓包并未出现,亚诺最后认定,上帝暂时还不打算召唤他。
“你找不到的。”亚诺心想,这个时候根本无法向他展示罗马古墓的密道啊,“这样吧!我去跟你碰面。半夜的时候,你到海边去,那里有家新开的鱼店,你就在鱼店对面等我。”奴隶点头同意,在他正要离去时,亚诺又补充说,“如果你接连三个晚上都没出现的话,我就认定你已经死了。”
“再见了!”他轻吻着亡妻的额头。两位负责收尸的官方人员,戴着手套,脸部蒙上厚布,他们惊愕地看着亚诺掀开床单,并且深情地亲吻了玛丽亚。没有人愿意靠近瘟疫病人,即便是挚爱的亲人也一样,许多人甚至要求收尸者直接到病床上抬走死者。亚诺亲手将深爱的妻子交给官方,两位收尸人员深受感动,因此也格外谨慎地将玛丽亚的遗体轻轻放在尸体堆上。
阿拉伯奴隶又是频频点头,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凝视着亚诺。
他找出家里最好的床单包裹着她的遗体,静候收尸的马车从门前经过。他绝不将她弃置在路旁,他要亲手将她交给官方。当听见疲惫的马蹄声逐渐接近时,他赶紧抱着玛丽亚的遗体站在路边等着。
“谢谢您!”奴隶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朝着犹太区急奔而去。
亚诺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湿凉的毛巾敷在玛丽亚额头上。躺在床上的妻子却不断哆嗦。只消轻轻移动一下,都是难以忍受的疼痛,她那无声的哀号,让亚诺焦急心痛得寒毛直竖。玛丽亚茫然的眼神盯着天花板。亚诺眼睁睁看着她脖子上脓包越来越大,皮肤越来越黑。“我爱你,玛丽亚!曾经有多少次,我一直想对你说这句话!”他跪在床边,握着妻子的手,就这样过了一夜,他和她一起颤抖,一起冒汗,每当玛丽亚抽搐时,他必定祈求天主哀怜。
三个孩子当中最年幼的那个本想跟阿拉伯奴隶一起走,却被亚诺紧紧揪住了肩膀。
似乎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喊。然而,就在当天夜里,当玛丽亚脖子上的脓包开始发黑时,早已有人悄悄在他家门上画了白色十字。
第一天夜里,阿拉伯奴隶并未出现在约定地点。亚诺在三更半夜的海边等了一个多钟头。他听见远处的犹太区传来打斗嘶吼的声响,漆黑的夜空,已被不断延烧的熊熊烈火染红了。等候期间,他总算可以好好思考这些疯狂日子里发生的一切。他把三个犹太小孩藏在圣母教堂主祭坛地底下的罗马古墓里,正好就在他的圣母脚下。古墓的入口是他当年和小卓一起发现的。当时,面向波恩广场的门前阶梯尚未建好,拼花木质地板反而比较方便进去。不过,教堂巡守队在附近街道巡逻了近一个钟头,逼得他们必须静静蹲伏在角落,伺机钻进台阶下的古墓入口。
“来!”亚诺轻柔地扶起妻子,不断啜泣的玛丽亚,依然坚持要他尽快离开,“我怎么能抛下你?你是我拥有的一切……我只有你啊!没有你,我要怎么办呀?有些人后来康复了。玛丽亚,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亚诺努力安抚着妻子,并将她带到卧房,让她上床躺着。这时候,他总算能好好端详她的脖子,那一向白皙细嫩的美丽颈部,现在却逐渐变黑。“找个医生来呀!”他立刻开窗,然后探头到阳台上大喊着。
三个孩子默不吭声地跟在他后头,直到进入阴暗的隧道时,亚诺才告诉他们这是什么地方,并告诫他们千万不能随便乱摸,否则恐怕会惹上意想不到的麻烦。这时候,三个孩子突然伤心地大哭起来,但亚诺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孩子们的哭泣。如果玛丽亚在这里,她一定有办法安慰他们。
亚诺想抱住她,但是,才刚碰触她的肩膀,玛丽亚又露出痛苦的神情。
“这些只是死人而已啊!”他不知所措地对孩子们大吼,“又不是瘟疫,有什么好怕的?你们宁愿活着在这里跟死人为伍,还是到外面去送死呢?”孩子们的哭声渐渐停歇,“现在,我得出去找些蜡烛、清水和一点吃的,乖乖在这里待着,知道吗?”
“你……快走吧!亚诺。”玛丽亚结结巴巴地说着,“你不能跟我在一起。”
“知道了。”女孩出声回答。
“天啊!你不可以。天啊!”亚诺跪倒在她身旁。
“你们听好了……我可是为了你们赌上了自己的性命。而且,万一被人发现我把三个犹太小孩藏在圣母教堂地下,我这条命恐怕就没了。如果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你们不在,我从此就不管你们死活了,懂吗?所以,你们自己说,要在这里等我,还是要出去?”
跪在地上的玛丽亚,手上拿着丈夫的草鞋,她凝视着亚诺,止不住的泪水滑落两颊。
“我们在这里等。”女孩语气坚定地答道。
“你不可以!”亚诺激动大叫。
亚诺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洗澡,并处理腿上的刀伤。他敷好药,然后包扎伤口,把旧皮囊装满水,找出油灯,还拿了一大块硬面包和腊肉,接着,他一路瘸着走回圣母教堂。
亚诺赶紧托起妻子的下巴。不可能!不能是她!玛丽亚抬起头来,一双呆滞的眼眸望着他。她一直冒汗,满脸通红。亚诺试着把她的头抬高一点,但她却露出痛苦的表情。
三个孩子在隧道尽头等着他。亚诺点燃了油灯,眼前出现三个满脸惊吓的小孩,即使他极力安抚,孩子们脸上始终挤不出一丝笑容。女孩搂着另外两个小男孩。三个孩子都是黑发,乌溜溜的长发整齐干净,三个都是健康结实的孩子,个个都有雪白的贝齿,而且长相都很俊俏,那个女孩尤其漂亮。
“唉!大家都说这是世界末日了。”那天,亚诺一进家门就这样哀叹着,“整个巴塞罗那都进入疯狂状态了。街上好多自虐赎罪的人,又叫又喊的……”玛丽亚一直背对着他,亚诺坐了下来,等着妻子来帮他脱鞋,于是,他继续说,“街上有好几百人光着上身,他们高声大喊着,最后的审判快到了,大声坦承自己犯过的罪,还拿着皮鞭在自己背上用力抽打。有些人都已经皮开肉绽了,还是继续打……”玛丽亚已经跪在他面前,亚诺轻抚着她的发丝。她的额头发烫,怎么会……
“你们是姐弟吗?”亚诺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不过,老百姓却开始质疑教堂和官方的应变和效率。人们不断祈祷,甚至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而瘟疫却依然四处流窜。
“我们两个是姐弟。”答话还是那个女孩,手指着个儿最小的男孩,“他是邻居家的小孩。”
圣母雕像已在圣母教堂等候,依然由大力士们扛着。大力士们相视无言,仿佛在默默询问着那些缺席的大力士。没有人开口响应。大家只是紧抿双唇,低头不语。亚诺还记得过去几次举行重要的宗教游行时,大伙儿抢着要扛圣母像,有人甚至大打出手。公会代表们必须出面安排顺序,让大家轮流上场,而如今……他们竟然缺人手,连圣母像都抬不起来。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吗?圣母啊!这场瘟疫浩劫还要持续多久?百姓的祈祷声从海洋街另一头传来。亚诺看着前方的游行队伍:人人都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履。过去总是忙着巴结主教、极尽奢华之能事的贵族们都到哪里去了?治理城市的五位大臣当中,已有四人死于瘟疫。四分之三的百人政务委员会成员也进了鬼门关。其他的贵族早已逃离巴塞罗那。大力士们默默扛起圣母像,跟在主教后面,祈福游行正式开始。队伍从圣母教堂行进到波恩广场,接着继续走到圣塔克莱拉修院。来到圣塔克莱拉修院时,浓烈的焚尸味甚至盖过神父们用力摇晃的熏香;许多百姓再也无法平静祈祷,忍不住悲痛大哭起来。队伍往前走到圣达尼城门之后,左转往新城门以及圣贝雷德波利斯修院方向前进。途中,有人看见了遗弃路旁的尸体,大家的视线也刻意避开了坐在路旁或在画了白色十字的家门前等死的瘟疫患者。“圣母啊!”亚诺忍耐着肩头沉重的负担,“世间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幸呢?”队伍从圣贝雷德波利斯修院继续走到圣安娜城门,在此左转往海边方向走到彩虹区,然后回到了大教堂。
“很好。我想,我们一起逃过劫难,相处了这么久,也该自我介绍一下了……我叫亚诺。”
疫情爆发几周以来,亚诺和玛丽亚也和其他人一样,天天到圣母教堂参加祈福弥撒。他们已经痛失好几位亲近好友,包括他们敬爱的艾柏神父。瘟疫也夺走了贝雷和玛丽欧娜这对老夫妇的生命。主教特别安排了祈福游行,将沿着整座城市周边绕行一遍;游行队伍从大教堂出发后,沿着海洋街走到圣母教堂,在此与华盖遮蔽下的海上圣母会合,然后继续走完全程。
女孩欣然为之——她叫芮琦,弟弟名叫尤赛夫,邻居的小孩叫作萨伍。在微弱的油灯下,亚诺继续提出其他问题。这三个孩子分别是十三岁、六岁和十一岁。他们都在巴塞罗那出生,和父母住在犹太区。至于那个奴隶,他们管他叫撒哈特,属于芮琦父母所有。她还说,如果撒哈特说过会去海边,他一定会去的,他从来没有骗过他们。
同一天又出现了几个新病例。隔天又多了一些,接下来更多。巴塞罗那老百姓全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有些人就在痛苦的折磨中死在家里。另外还有人发病后,因为家人害怕被传染,竟遭遗弃街头,忧病交迫,加速死亡。政府颁布新规定,凡是家中有人感染瘟疫者,大门上一律以白色石灰画上十字作为记号。官员们再三强调做好个人卫生,避免与病人接触,同时官方也下令,病人遗体皆以火化处理。百姓们用力刷洗身体,甚至把皮肤都搓破了,另外有些人则竭尽所能避开瘟疫病人。然而,出乎医生们和官员们意料之外的是,百姓们对跳蚤依旧不以为意,正因为如此,瘟疫仍然继续蔓延着。
“好啦!”聊了这么多之后,亚诺决定换个话题,“既然来了,我想,这个地方值得好好参观一下。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来这里了,我来的时候大概像你们这么大,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搬走吧!”只有他一个人笑得出来。他跪在地上,然后慢慢爬着将油灯移到洞穴中间。三个孩子依然蹲伏在原处,面带惊恐地望着敞开的坟墓和人骨。“这是我见过最精彩的地方了!”他试图缓和孩子们的恐惧,“而且,绝对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我们可以安心等着……”
病人身上的这两个部位也长了温热的大脓包。在痛苦的哀叫声中,病人大量出血,仅存的微弱生机,就在一群大夫忙着切割脓包时消失了。
“如果他们杀死了我们的父母,那怎么办呢?”芮琦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有什么关系?”另一位大夫响应,“反正只是个捻缝工人而已。我们就试试腋下和鼠蹊部吧!”
“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相信他们不会有事的。你们看!来,到这里来!这里有个空出来的地方,没有坟墓,正好可以让我们大家一起躺下来休息。来吧!”孩子们没有反应,亚诺必须一再用眼色催促他们行动。
“书上说,脓包不能切开呀!”有位医生提出异议。
孩子们总算挪动了身子,四个人聚在那个小空间里,虽然坐下来仍嫌拥挤,但总算碰触不到任何坟墓了。这个罗马古墓依旧和亚诺第一次看见时一模一样,坟墓造型特殊,有的是铺了瓦片的加长型金字塔,有的则是巨型的双耳细颈陶罐造型,遗体就放在罐子里。亚诺将油灯挂在其中一处陶罐坟墓上,然后拿出装满清水的皮囊、面包和腊肉给孩子们。三个孩子大口喝水,只吃了面包。
其他医生退到一旁,静静观望着主张切开脓包的大夫准备动手。
“因为那个不是洁食。”芮琦指着腊肉说。
“嗯……这得把脓包切开!”有位医生这样附和。
“洁食?”
“必须引出脓血才行!这么一来,脓包周围才不会有出血现象。”
芮琦特地向他解释洁食的意义,以及犹太人食用肉类之前必须进行的宗教仪式,两人聊得尽兴,聊到两个小男孩竟然倒在芮琦的裙摆上睡着了。于是,为了不吵醒两个男孩,两人尽量放低了音量。接着,女孩问他:“你不相信那些人说的话吧?”
“准备湿凉的毛巾给病人退烧。”
“什么?”
“发黑、变硬,而且是温热的。”另一位大夫摸了脓包后补充解释。
“就是……我们犹太人在井水里下毒的事情啊!”
“尺寸大约是小橘子的大小。”其中一位医生指着病人脖子上的脓包说道。
亚诺迟疑了几秒钟才回答。
首先发病的是个在船坞工作的捻缝工人。几位大夫来替他看诊,但顶多只能看着病人的症状去对照书上所写的内容。
“有没有犹太人死于瘟疫呢?”他这样反问。
整个巴塞罗那成了各种流言谣传的大熔炉:“脓包裂开以后,魔鬼会跑出来。感染瘟疫的人会发疯,而且乱咬人,这种病就是这样传染的。还有,病人的眼睛和生殖器官还会裂开。病人没死以前就要丢进火里烧掉,如果不这样做,瘟疫就会传染给别人。我看过瘟疫病人哪!”只要有人聊起类似的内容,立刻就会成为众人注意的焦点,接着,人们会将他团团围住,就为了聆听有关瘟疫的故事。然后,恐惧融合了想象,各种说法就在百姓口中流传着。城市官员们谨慎以对,要求百姓们做好清洁卫生,于是,许多人开始勤跑公共澡堂……还有教堂。弥撒、祈福、宗教游行:这一切都阻挡不了逐渐逼近的恶疾,经过一个月的焦虑煎熬,瘟疫还是传到了巴塞罗那。
“很多啊!”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许多人赶往海岸打探详情,然后又急忙跑回家去。
“所以啊,我不相信!”他坚定地说,“我根本不相信他们的话。”
公会代表们立刻照办。其他人则围着刚上岸的船员们。“已经死了好几百人了!”他们说,“太可怕了!大家都无能为力。儿童、妇女、男人、富翁、穷人、贵族、平民……无一幸免,连牲畜都遭殃。病死的尸体堆在街道旁,就这样任其腐烂,政府的官员们也无计可施。染上瘟疫的人,痛苦的惨叫声让人惊心动魄,发病不到两天就死了。”有些大力士已经跑回城里去通报消息,一时人心惶惶。亚诺在一旁静静听着,身子缩得紧紧的。听说,染了瘟疫的人脖子上、腋下或鼠蹊部会长出大脓包,脓包越来越大,最后甚至会破裂。
芮琦睡着之后,亚诺溜出隧道,再度前往海边。
“带我去见总督和官员们!”船长一上岸便吩咐旁人,“快点!”
百姓攻击犹太区的激烈对峙整整持续了两天,在此期间,军力薄弱的国王卫兵部队与犹太区居民连手抵抗暴民袭击。但是,声称为了捍卫基督教而战的百姓越来越疯狂,手段越来越残暴,甚至公然抢劫和屠杀。最后,国王加派兵力镇压,城里总算渐渐恢复正常。
大力士们围着船工们探听更多讯息。这时候,舰队船长搭着一艘小舢舨登陆了。
第三天晚上,跟着主人一起抵抗暴民的撒哈特,终于来到海边和亚诺碰面。
“瘟疫!瘟疫来了!”船工上岸后一再重复。
“撒哈特!”他听见有人在暗处叫他。
马约卡……亚诺暗想着。已经传到马约卡了。恶疾已经穿越了广阔的地中海。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阿拉伯奴隶满脸惊讶地看着朝着他跑过来的芮琦。
这几个月来,百姓始终相信:瘟疫不会传到巴塞罗那的!
“那个基督徒病得很严重。”
“嗯,海洋会保护我们的。”其他人也肯定这种说法。
“他该不是……”
“大概不会传到巴塞罗那来吧!”有人说,“那得越过整个地中海。”
“不是!”心急的芮琦打断了他的话,“不是瘟疫!他身上没有脓包。是他的腿!他的伤口受到感染,正在发高烧,已经不能走了。”
亚诺惊愕地打了个寒战。这片如此美丽的海洋,怎么可能捎来这样的噩耗?如果是漫天阴霾、风雨大作的天气还说得过去……但是,这天早上,眼前的一切美得如梦似幻呀!最近几个月来,巴塞罗那坊间最热门的话题,就是瘟疫:这场瘟疫在远东造成了大浩劫,然后蔓延到西方,已经夺走了许多人命。
“其他人呢?”奴隶问。
“瘟疫!”第一批搭着舢舨回航的船工们,对着海岸大声叫喊着,“瘟疫从马约卡传到这里来啦!”
“都很好。那么……”
大家的视线立刻移往停泊港口的舰队。船工们已经搭着舢舨到了船舰旁,有些人空手回到海岸上。另外一些船工则扯着大嗓门和甲板上的船员们交谈,一些船员甚至跳入海中,然后登上船工们的小舢舨。总之,就是没有人着手卸货。
“大家都平安,在家里等你们。”
“好奇怪呀!”有人突然这样说,“他们没卸货。”
芮琦带着阿拉伯奴隶来到圣母教堂门前。
黎明晨曦初露,亚诺与其他大力士已经站在海边待命,等着昨夜入港的马约卡舰队卸货。公会代表们正忙着分配人力。海上风平浪静,朵朵浪花轻吻着沙滩,似乎正在呼唤着巴塞罗那百姓开始美好的一天。金色阳光洒在海面的波纹上,这群正等着船工卸货的大力士,恰好趁机欣赏眼前的海天美景,大伙儿陶醉地远眺着天际,心情也随着海浪翩然起舞。
“这里吗?”奴隶困惑地看着女孩指着的台阶。
巴塞罗那
“嘘!别出声。”芮琦对他说,“跟我来。”
1348年3月底
两人弯腰钻进隧道里,一直爬到罗马古墓。为了把亚诺弄出那个地方,大家都必须帮忙才行:撒哈特抓着亚诺的双手往后爬,孩子们则抓着他的双脚用力往前推。亚诺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后来,他们一行五个人,奴隶把亚诺扛在肩上,三个孩子则穿上撒哈特预先准备的衣服,乔装成天主教徒的小孩,一路躲躲藏藏地回到了犹太区。当他们来到城门前,却见到国王派来的一群卫兵在城门口守着。撒哈特向军官解释孩子们真正的身份,以及他们没有佩戴黄色圆盾的原因。至于亚诺,他的确是个天主教徒,但是他正在发高烧,必须尽快看医生才行,军官也证实了撒哈特的说法,他上前摸了亚诺的额头,却立刻收手,仿佛亚诺是个瘟疫病人似的。然而,卫兵们打开犹太区城门让他们进入的真正原因,是阿拉伯奴隶趁机偷偷塞给军官的那一大包钱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