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爬到芙兰希丝卡脚边,然而,老鸨依然不为所动。
“这个也是假的!”雅莱迪思大声说道。
“我收留你,你拿什么来换?”
“我不能收留你,因为你还怀着孕。”
“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雅莱迪思激动地喊着。芙兰希丝卡脸上闪过一丝窃笑,这正是她期望听到的承诺。曾经有多少女孩子,就像雅莱迪思这样成了她窑子里的姑娘?“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雅莱迪思又说了一遍,“请您收留我,别让我丈夫找到我,您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她不断啜泣着。雅莱迪思跪在芙兰希丝卡面前,许久不敢抬头。
“你也知道我们是做哪一行的……”老鸨依然不松口。
“您要保护我啊!”她苦苦哀求,“我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人可以投靠!”
那又怎么样?亚诺已经死了。她已经一无所有,什么都没了……只剩下那个到处找她的丈夫。
“我可不想惹麻烦啊!”芙兰希丝卡神情严肃地回应她。
“请您让我躲在这里!我发誓,您要我做牛做马,我都愿意!”雅莱迪思再次重申。
“不……”雅莱迪思吞吞吐吐地说着,“我不能!”
芙兰希丝卡规定,雅莱迪思绝不能和士兵打交道。亚诺在军营里,到底是个有名气的人。
雅莱迪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个问题。她能做什么?她要去哪里?巴塞罗那远在世界的另一头,更重要的是,她在那里还拥有什么?亚诺已经死了!从巴塞罗那跋涉到费格拉斯这段艰辛的旅程,仿佛闪电掠过她的心头,她从头到脚只感受到恐惧、无助、羞耻……以及痛苦。而且,老包还在找她!
“你以后只能偷偷接客。”隔天,大家正准备继续上路,老鸨这样对雅莱迪思说,“我可不希望你丈夫……”雅莱迪思没等她把话说完,径自频频点头,“还有,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你千万不能让人看见!”雅莱迪思依然顺从地点着头。
那就是她要的眼神了——恐惧、惊慌!
就在那天晚上,芙兰希丝卡派人带了口信给亚诺:“事情已经解决,她不会再去纠缠你。”
“你必须尽快离开!安东妮雅会把你的旧衣服准备好。”
隔天,军队并未前往马约卡国王的藏匿地佩皮尼昂。贝德罗三世决定改往海岸方向前进,目的地是卡涅(Canet)城。马约卡战败之后,海默国王流亡海外,当时,卡涅城统治者雷蒙子爵拥有的贝维尔城堡被加泰罗尼亚王国征服,战败的雷蒙子爵向国王宣誓,愿将城堡献给国王,以此换取自由。
雅莱迪思再次掩面啜泣。
卡涅城的子爵确实依照誓约交出了城堡,因此,贝德罗国王和军队得以在城堡养精蓄锐,并享受着当地乡亲慷慨招待的丰富食物,因为这些百姓们认定,这批加泰罗尼亚军队应该很快就会启程前往佩皮尼昂。国王则趁这个时候挑选了精英部队,组成一支先锋部队。
“据我了解,你丈夫到处在找你。”
停留卡涅城期间,贝德罗三世又接见了一位新的和解说客,这次是个位高权重的红衣主教。国王依旧不理会和解要求。红衣主教打道回府之后,国王随即和一群策士研商进攻佩皮尼昂的计策。在此期间,国王正等着经由海路运来的军需补给,物品运达之后储藏在卡涅城堡内。加泰罗尼亚军队在城堡停留了六天,其间顺势攻下位于卡涅和佩皮尼昂之间的几座城堡和堡垒。
雅莱迪思彻底绝望了。芙兰希丝卡看着她全身颤抖着,双腿逐渐瘫软,最后跌跪在地。但是,芙兰希丝卡并未因此心生怜悯。
在国王命令之下,来自曼雷沙(Manresa)的民兵自卫队攻下了海上圣母城堡,另外几支军队进攻了索比拉城堡,至于德斯帕卡以及他带领的敌后突击队,他们则联合了另外几位骑士,连手攻下胡塞优城堡(Castell-Rosell)。
“你那个丈夫跑去军营指控亚诺,说他把你绑架了……”芙兰希丝卡这一开口,突然打断了雅莱迪思的思绪。老鸨想看看这女孩的反应。亚诺说过,她很怕那个制革匠丈夫。“那个年轻人矢口否认,但你丈夫却对他撂下狠话。”雅莱迪思很想插上一句,老包能对谁撂什么狠话呀?“他花钱买通了一个军官,这位军官就故意找亚诺挑衅决斗……”芙兰希丝卡比了个手势,不许她插嘴,“你难道不知道吗?一个年老体弱的人虽然已经无法跟人比武决斗,但是,他可以花钱找人替他做这件事啊!你的亚诺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就这样被打死了!”
胡塞优城堡的防卫并不像贝雅谷尔达城堡那样容易攻破,靠着胡西壅的财力支持,这座城堡早已建造了坚固的城墙。军队在城墙外高声宣战,敌后突击队同时用力撞击着手中的长矛,亟欲上场作战的士兵们扯着嗓子叫嚣着。攻破这座堡垒并非易事;他们使尽了全力,不断地用攻城锤撞击城墙才成功。
老包?不可能!雅莱迪思抬起头来。那个老头不可能……
弓箭手是最后一批进入城堡的军队。这一仗,完全不同于攻打贝雅谷尔达城堡。城堡内的士兵和百姓,包括老弱妇孺,皆以生命捍卫着自己的家园。在城堡内,亚诺经历了残忍血腥的肉搏战。
“你骗我!”芙兰希丝卡又说了一遍。雅莱迪思没答腔,“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你丈夫杀的!你真正的丈夫,那个制革匠!”
他收起石弓,掏出短剑。他的周遭有数百人正在拼搏决斗。突然,一把长剑凌空划过的咻咻声将他带进战局。他凭直觉闪过身子,长剑滑进他的腋下。这时候,亚诺一手揪住那只握着长剑的手腕,另一只手上的短剑则用力刺上一刀。他的动作已经熟练到了自动反应的程度,因为他在德斯帕卡的军队里已接受过无数次相同的训练。他们教他如何搏斗,教他如何杀人,但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用短剑刺入一个人的腹部。对手身上的铠甲抵挡了他的短剑,虽然他用力揪住城堡卫兵的手腕,但长剑依然在空中猛力挥动着,亚诺的肩膀因此被划出了一道伤口。
雅莱迪思泪眼汪汪地盯着芙兰希丝卡,她仍在啜泣,身体颤抖着。她低下了头。
仅仅几秒钟的光景而已,短短几秒钟就足以让他领略杀人的技巧。
“你骗我!”芙兰希丝卡冷若冰霜,只给了这么一个简短的回应。
亚诺握紧短剑,凶狠地刺了进去。短剑穿透铠甲,深入对手的胃部。卫兵手上的长剑已经失去了力道,但依然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亚诺的短剑继续往上方切割。他的手感受到内脏的温热。对手的身体僵硬地挺直着,短剑切开了整个腹部,长剑掉落在地,接着,对手也瘫倒在地。在他面前,对手微微颤抖的双唇渐渐开启。他想说些什么吗?虽然周遭充斥着打斗的叫嚣,亚诺依然能听见卫兵垂死的呻吟。他在想什么?他是否已经见到了死亡的幽影?那用力撑大的双眼似乎在警告亚诺……就在这时候,亚诺回头一看,另一个城堡卫兵正要扑向他。
“这……怎么会这样?”大哭了好一会儿之后,她终于开口问。
这一次,亚诺不再迟疑。他的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新对手颈部划上一刀。他已经不再思索。他成了杀人不手软的残忍刽子手。他与人厮杀,大声叫嚣,与人打斗,然后将短剑刺进对手的血肉里,一次又一次,脸上丝毫不见痛苦的神情。
雅莱迪思佝偻的身子越来越低。芙兰希丝卡看着绿色洋装下的身体越缩越小。雅莱迪思双手掩面,一声号啕悲泣,划破了驻扎地不寻常的漫天静默。
他浸淫在杀戮游戏之中。
“你的亚诺已经死了!”她把雅莱迪思叫来后,这样说道。
胡塞优城堡总算弃甲投降,此时,亚诺看见自己满身鲜血,全身不停颤抖着。
军营外,跟着军队迁徙的好几百人大多也睡了。芙兰希丝卡注视着雅莱迪思。这里会是理想的地点吗?恩拿城大屠杀事件已在所有帐篷和火堆旁流传过了,因此,这次的扎营一反常态,嘈杂人声减少许多。她自己也好几次盯着骄傲之城敞开的城门。没错,他们正身处一个不安全的环境。在恩拿城里里外外,任何一个加泰罗尼亚人都是不受欢迎的。雅莱迪思已经离家很远了。而且,她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他环顾四周,见到遍地横躺的尸体,这才让他回想起刚才那场杀戮。他根本没有机会好好端详对手的面容。他不容自己的灵魂里出现一丝痛苦和怜悯。就从关键的那一刻起,所有对手的面容,他都视而不见了,他的双眼已被鲜血蒙蔽,他蛮横地宣示着入侵他人城池的权力,以残酷凶狠的手段争取了胜利的荣耀。亚诺早已不记得那些惨死在他短剑之下的模糊面孔了。
入夜后,所有军队在阴暗的恩拿城外进入梦乡。
八月中旬,军队驻扎在位于卡涅城堡和海岸之间的某个地方。八月四日那天,亚诺参与了攻打胡塞优城堡之战。攻下城堡两天后,贝德罗三世下令移师,而接下来的一周,由于种种不利于进攻佩皮尼昂的因素使然,这批加泰罗尼亚军队只能侵略胡西壅首府邻近地区。他们乱刀砍伐当地的葡萄园、橄榄树以及山林里的大片树林,国王下令砍树,借此妨碍敌军的前进,不过,什么树都能砍,唯独无花果树不行,这大概是国王任性的一面吧。加泰罗尼亚大军所到之处,所有磨坊和粮仓皆遭焚毁,军队刻意破坏种满作物的农田。但是,他们始终未能攻进胡西壅首府,以及海默国王的藏身地——佩皮尼昂。
“一个名叫巴斯塔·罗塞庸的士兵。”这一次,亚诺耐心等候着,直到老兵决定继续往下说,“多年前,法国军队得以穿越山区进攻加泰罗尼亚,就是靠这名士兵带路……”
1343年8月15日
老兵坐在火堆对面回应他。
军中弥撒
“那个没被法军杀死的叛徒是谁?”亚诺还是没忍住,打破了不插嘴发问的原则。
全体军队齐聚海岸向圣母玛丽亚礼拜祈福。贝德罗三世最后还是向教皇的施压低头,同意与马约卡的海默国王协商和解。消息传遍整个军队。亚诺无心聆听神父的演说;没几个人听得进去,军队里大部分的士兵脸上只有后悔的神情。就连圣母也抚慰不了亚诺心灵的创伤。他杀了好多人,砍了许多树。他在农夫们惊吓的眼神注视之下,无情地捣毁了葡萄园和农田。他摧毁了原本美好的城市以及许多幸福的家庭。亚诺想起当初在圣母教堂听到的激昂陈辞:“加泰罗尼亚需要你们!贝德罗国王需要你们!勇敢出征上战场吧!”打了什么仗了?只是残酷屠杀罢了。在一场又一场的冲突里,丧命的尽是可怜老百姓、忠贞的士兵……还有无辜的孩童们,下一个冬季恐怕会因粮食短缺而挨饿。这是什么战争?战争只是为了满足搬弄是非的主教和红衣主教,以及狡猾精明的国王?神父继续滔滔不绝地说教,但是亚诺已经听不见他的只言片语。他们的残酷杀戮为何而来?那些丧命的人又是为何而死?
亚诺再转过头去看了看敞开的城门。他观察着四周的军营,每个营队都有人默默凝望着远处的恩拿城。
弥撒终于结束。解散后的士兵们,各自组成一个个小团体。
“对我们来说,骄傲之城是最沉痛的良心谴责……我们加泰罗尼亚人对不起这座城市。他们很清楚,我们不会攻进城里的。”说到这里,老兵住了口。亚诺已经学会尊重士兵们的叙述方式。他知道,这些人催逼不得,否则,他们恐怕会满脸不屑地瞪着他,就此不再往下说了。所有老兵都喜欢聊聊他们的回忆,或是他们听过的事迹,或真或假,夸张与否……总之,他们偶尔就喜欢故意卖个关子。等了半晌,老兵总算又开口了。“对抗法国的战役期间,恩拿城还在我们的版图之内。当时,贝德罗大帝承诺保卫这座城市,于是就派了一批骑士前往抵御法国军队。没想到,那批骑士背叛了恩拿城,眼看法国军队攻城在即,他们竟然连夜弃守逃离,这座城市就这样沦陷了。”老兵朝火堆吐口水,“法国军队入侵之后,亵渎教堂,残杀幼童,强暴妇女,并且杀光了城里的男人,只有一个人免于一死……恩拿城的大屠杀一直是我们沉重的良知包袱。没有任何加泰罗尼亚人敢踏进城内一步。”
“那他承诺的打仗酬劳和战利品呢?”
“是啊!为什么大家如此敬畏这座城市呢?他们为什么连城门都不关上啊?”
“唉!可惜啊……佩皮尼昂这座城市很富有。”亚诺听见有人这么说。
“你说骄傲之城啊?”有位老兵打断了他的问话。
“国王拿什么支付士兵的作战酬劳啊?他连以前的都付不出来……”
“为什么……”亚诺坐在火堆旁,正想问个清楚。
亚诺漫步游走在不同的士兵小团体之间。他在乎作战酬劳吗?不,他在乎的是那些孩童的眼神。那个孩子,紧握着姐姐的手,惊恐地看着亚诺和一群士兵践踏了他家的菜园,并抢走足以供应全家过冬的谷物。为什么?那孩子纯真的眼神这样问着。难道我们做错了什么吗?说不定孩子平时就负责照料菜园,于是,他们泪眼汪汪地望着惨遭破坏的菜圃,直到加泰罗尼亚大军完全摧毁他们仅有的一块土地……当一切结束时,亚诺甚至没有勇气回头看他们。
所有军队在城外扎营生火,大伙儿望着城内家家户户的灯火闪闪。恩拿城城门大开,摆明了要挑衅加泰罗尼亚军队。
军队解散返乡。条条加泰罗尼亚公路上尽是一批批归乡的军人,后面则跟着成群的小偷、妓女和商人,因为没能捞到原本期待的好处,个个难掩落寞神情。
来到恩拿城外,却没有人胆敢对这座城市轻举妄动。
巴塞罗那已经不远了。不同地区组成的民兵自卫队各自返回故乡。有些人决定转往他乡发展。亚诺发现战友们的脚步越来越轻盈,有些士兵脸上绽放着愉快的笑容。他们要回家了。玛丽亚的面容一路伴随着他。“事情已经解决了。”负责带来口信的人这样告诉他,“雅莱迪思不会再去纠缠你了。”这就是他唯一的期望,也是他唯一想逃避的事情。
国王虽未反对德斯帕卡带领敌后突击队拿下贝雅谷尔达城堡,不过,行军前往恩拿城途中,他倒是一路力阻其他骑士带兵掠夺尼督莱勒斯城堡。然而,当国王抵达城堡时,骑士们早已将整座城堡蹂躏殆尽,并屠杀了堡内居民,最后还放火烧了那个地方。
玛丽亚开始对他展露笑颜了。
德斯帕卡带着军队赶上了,驻扎在“骄傲之城”恩拿(Elna)城郊,距离佩皮尼昂仅有十公里左右,国王决定在此扎营过夜,在此同时,教皇再派了一位主教前来为马约卡的海默国王交涉,可惜还是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