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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你大概听说过法国、隆巴地亚(Lombardia)、热那亚、比萨、佛罗伦萨这些地方吧?”亚诺点头响应,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敌国?“好啦,这些地方也建造了许多教堂,那些可都是华丽宏伟的大教堂,精工雕琢,金碧辉煌。那些地区的王储们都希望自己王国境内的教堂是世界上最雄伟、最美丽的。”

孟塔谷空茫的眼神环视着施工中的教堂,继续说:

“那我们呢?难道我们不希望这样吗?”

“很好,亚诺,我不知道这座教堂是不是世上最好的。”亚诺早已忘了脚踝的痛楚,倒是一脸好奇地注视着大师,“但我可以确定,这座教堂将是独一无二的,独一无二无关最好或最差,就是独一无二!”

“答案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亚诺摇头晃脑的,一副不解的模样,孟塔谷看看他,忍不住笑了,“我说给你听,看看你能不能理解:我们当然希望能够建造有史以来最好的教堂,不过,我们企图以不同的方式来达成这个目标;我们希望这座海上圣母教堂成为所有加泰罗尼亚乡亲的心灵归属之处,同样的,我们希望能赋予这座教堂的是所有教友的虔诚信念,以及这里的地方特色:也就是海洋与阳光。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叫亚诺。”

亚诺思索了片刻,最后还是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至少你很诚实!”大师哈哈大笑,“外国那些王储建造教堂是为了彰显个人荣耀,我们的教堂是为老百姓而建的。对了,我好几次看到,你们有时候不是独力背运重物,而是两人合力用木桩肩挑,对吧?”

孟塔谷转过头来看着亚诺,嘴角泛起微笑。他该如何告诉这个孩子,一个单纯的大力士,如果连主教或贵族都无法洞悉他的建筑理念,这座教堂怎能称得上是最好的?

“没错,太重的东西一个人背不动的。”

“大家都说这是全世界最好的圣母教堂!”最后,他做了这样的响应。

“如果木桩太长,会怎么样?”

他喜欢吗?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呀!他看着教堂慢慢筑起,那些高墙、后殿,以及庄严而细致的石柱,但是……他喜欢吗?

“嗯……那恐怕会断掉。”

“你喜欢这座教堂吗?”孟塔谷突然这样问他。

“王储们建造的教堂,也是同样的道理……不,我的意思不是说教堂会断掉。”看到亚诺惊愕的神情,大师赶紧解释,“我是说,因为他们要求的教堂建筑必须是雄伟、高耸、加长,所以教堂内部就变得非常狭窄。很高、很长,但很狭窄,懂吗?”这一次,亚诺终于点头了,“我们的教堂风格恰恰相反,没有这么长,也没有这么高,但是非常宽敞,因为我们希望所有加泰罗尼亚乡亲都能齐聚在圣母面前。将来教堂完工时,你就能亲自体验:这里的空间足以容纳所有教友,不分阶级,人人都能进来,而我们运用的唯一装饰,就是阳光,地中海的灿烂阳光。我们不需要其他赘饰,只要有空间和阳光就够了。”孟塔谷举起手来指了指后殿,然后又指着洒了一地的阳光,“这座教堂是属于所有老百姓的,而不只是为了颂扬某个王储的丰功伟业。”

亚诺顺着大师的目光,环顾教堂。

“大师……”有个工人走近他们,原来他们已经将地上的绳索和木桩整理完毕,特别过来请示大师。

“你要好好保重。”孟塔谷拍拍他的背,“我们需要你辛苦搬运的石块。教堂距离完工阶段,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现在你都懂了吧?”

“不会……嗯……有一点。只是小小的扭伤而已,没什么。”

属于所有老百姓!

“还会痛吗?”大师不忘关切他的脚伤。

“我懂了,大师!”

亚诺内心激动得几乎哽咽。大师啊!他在说些什么啊?一个大力士怎能与伟大的贝伦格·孟塔谷相提并论?他可是一手打造圣母教堂和曼雷沙大教堂的大师。他才是真正的大人物啊!

“记得,对于这座教堂来说,你辛辛苦苦搬运的石头,就是价值非凡的金块啊!”孟塔谷起身时,再次关切他,“脚还痛吗?”

“我们都应该好好照顾这些人啊!”孟塔谷替亚诺解开绳索之后,对现场的工人大声说道,“没有他们,我们哪来的石头?来,跟我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还痛吗?”亚诺摇摇头,不过,他走路还是瘸着脚,其实是不想再麻烦大师。孟塔谷使劲搀扶着他走到一旁横放在地上的石柱边,两人一起坐了下来。“我跟你说个秘密。”大师才刚坐定就这样告诉他。亚诺吃惊地望着孟塔谷。大师要跟他说个秘密!大师。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有一天,我试着去搬动你从采石场扛回来的石块,结果……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动了一下。”孟塔谷猛摇头,“我恐怕连扛着那块大石头走上两步路的能耐都没有。这座教堂,多亏你们出力啊!”大师望着教堂建筑说,亚诺不禁打了个寒战,“将来,我们的子子孙孙看着这座教堂时,他们会提起的不是我贝伦格·孟塔谷,而是你,孩子!”

亚诺直摇头,因为他早已忘了自己的脚踝了。

贝伦格·孟塔谷要求亚诺挺直身子站好,接着,他跪下来替这位年轻的大力士解开了缠绕脚踝的绳索。亚诺根本不敢低头看大师,只好看着前方,在场的工人看到这一幕,全都目瞪口呆。一位大师跪在一个年轻大力士面前!

那天早上,因为没和其他大力士一起上工,亚诺就提早回家了。他快速打扫完神殿,点亮蜡烛,也换掉了已经烧尽的残烛,然后向圣母祷告片刻。艾柏神父看他跑着离开了圣母教堂,没多久,玛丽欧娜也看着他跑进屋。

“你等等。”

“发生什么事啦?”老太太问他,“你这么早在这里干什么?”

“您别麻烦了!”亚诺强忍着疼痛,试图弯腰解开绳索。

亚诺立刻在屋里扫视一圈:她们果然在那里。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坐在桌边做女红。母女三人望着他。

“我们能拿他怎么办呢?”大师应了这么一句,马上指示在场的工人们,“你们来整理一下吧!”然后对亚诺说,“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痛吗?”

“亚诺!”玛丽欧娜又叫了他一声,“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对不起!”

老太太发现这孩子脸红了。

孟塔谷笑得更开怀了。现场的工人偷偷松了口气。亚诺又低头看看脚边凌乱的绳索。

“没……没事啊!”真糟糕!他实在想不出任何借口。他怎么会这么笨呢?大家都在盯着他。她们正注视着靠在门边、气喘如牛的他。“没……没事啊!”他重复了同一句话,“因为今天我……我今天收工比较早。”

“你就是那个大力士啊!”孟塔谷笑着说,亚诺点点头,“我看到过你好几次了。”

玛丽欧娜没好气地笑着,然后转过头去看母女三人。女孩们的母亲艾乌拉丽雅也忍不住笑了。

贝伦格·孟塔谷脸上的神情立刻缓和了下来,他依旧搀着亚诺的手臂。

“既然你今天收工得早……”玛丽欧娜这一开口,硬是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就去帮我提点水回来吧!”

“我……”亚诺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他指着脚边的一团绳索,“我……我可以帮忙……我……我很抱歉……大师!”

她多看了他一眼。提着水桶前往天使泉的路上,亚诺反复想着。她该不是想对他说些什么吧?亚诺晃着手上的水桶,一定就是这样。

亚诺的脚踝疼痛不已,但还是低头看着地上。地上那些按照贝伦格·孟塔谷指示而排列的绳索和木桩,全被弄乱了。但是,这个人不可能是他吧!亚诺缓缓转过头来看着身旁这个扶着他的男子。不可能是大师本人!当他与贝伦格·孟塔谷面对面时,立刻羞红了脸。接着,他发现工人们都暂停了工作,所有目光都盯着他看。

不过,他始终没有机会证实这件事。如果艾乌拉丽雅不在,那么亚诺看见的就是老是露出寥寥几颗黑牙的贾士铎,倘若父母都不在,席莫一定在姐妹俩旁边监视着。接连好几天,亚诺只能用眼角偷偷瞄着姐妹俩。有时候,他抓住机会,得以正眼多看那两张脸庞好几秒。好清秀的两张脸,下巴尖翘,两颊圆润,鼻子又直又挺,两排整齐洁白的贝齿,还有那教人难忘的栗色大眼睛。好几次,灿烂阳光钻进贝雷家,姐妹俩如黑色大理石般的秀发,在阳光下闪烁着丝缎般的光泽,亚诺冲动得几乎要上前去触摸。另外还有少数几次难得的机会,他的目光甚至移到雅莱迪思颈部以下,即使罩着宽松的长袍,姐姐的胸部已然隐约浮现。当时,亚诺忽然觉得一股寒战窜流全身,要不是有人在一旁监视,他的视线一定会紧盯着少女的身段继续往下移动。

“唉!”他听见那个揪住他的男人对他说,“小心点啊!看看你闯了什么祸了!”

贾士铎·施古洛只要一饿肚子就会暴躁动怒,原本就尖酸刻薄的个性,这时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儿子席莫跟着他一起工作,是个制革学徒。贾士铎最挂念的,无非就是这两个女儿了,因为他拿不出像样的嫁妆,就怕女儿因此嫁不到好丈夫。不过,姐妹俩生得花容月貌,贾士铎始终相信,这两个女儿一定能够觅得金龟婿。这么一来,家里少了两张嘴巴吃饭,他的负担就少多了。

亚诺顺从地点点头。他已经不介意被派去打理神殿了。因为,他已经向大家展现了自己身为大力士的实力,虽然他尚未达到雷蒙或其他大力士的程度,几位公会代表对他已经相当肯定,对他的工作表现也非常满意。大家都喜欢他。再说,那两双栗色明眸……恐怕也让他无法专心上工吧!此外,他也很疲倦,因为前一晚在火炉边没睡好。他从旧教堂大门进了仍在施工中的圣母教堂。贾士铎·施古洛就是不让他看她们一眼。为什么他连看看一般的少女都不行?今天早上,一定是他不准姐妹俩下楼的。突然,亚诺绊到一条绳索,差点儿就摔跤。绳索缠住他的脚踝,他踉踉跄跄地往前冲了几米,直到一双大手揪住他。这时候,亚诺的脚踝扭了一下,他痛得连声唉叫。

因此,贾士铎心里总是盘算着,这两个丫头一定要保持完璧之身,绝不容许任何人破坏这两个女孩的端庄气质。他一再交代妻子艾乌拉丽雅和儿子席莫,唯有这样,雅莱迪思和雅莱丝妲才能找到好人家。因此,这三个人把姐妹俩看得紧紧的,贾士铎和艾乌拉丽雅非常确信两个女儿都在他们掌握之中,但是席莫可不这么想,他们一家和亚诺、卓安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时间越久,他对两个妹妹就越不放心。

“你今天就去打理神殿吧!”亚诺才到海边,其中一位公会代表就这样吩咐他。亚诺前一天颤抖着双腿搬完最后一批货,这位代表全看在眼里了。

卓安成了教会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学会了拉丁文,学校的老师们对这个稳重、聪明又有见解的学生赞赏有加,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非常虔诚;由他的个性和学业表现来看,大家一致认为他将来在教会必然大有可为。卓安渐渐取得了贾士铎夫妇的尊重和信任,他们夫妻俩偶尔会加入贝雷和玛丽欧娜的行列,四个人兴致勃勃地聆听卓安讲解《旧约圣经》的故事。以拉丁文写成的旧约,只有神父们才看得懂的,而在这栋海边的简陋小屋里,他们居然可以享受这些神圣的词句、远古的故事,以及上帝的讯息,这全都要归功于这个品学兼优的少年。

隔日清晨,贝雷和玛丽欧娜早早就下楼。亚诺和卓安已经把睡觉的草席收好。不久后,制革匠和他儿子也下来了。母女三人没跟着,因为贾士铎不准她们在男孩们出门前下楼。亚诺匆匆出门,心里依然惦记着躲在房里的那两双明眸。

不过,亚诺可就不像卓安这么幸运了。他非但没有赢得尊重,席莫对他甚至充满了妒忌和恶意。不过是个大力士!提起亚诺为圣母教堂辛苦搬运石块的奉献,沿海区的百姓们很少有人不竖起大拇指的!“听说,就连大师贝伦格·孟塔谷都在他身边跪下了。”制革工场里另一个学徒这样对席莫说,同时还兴奋地又叫又跳的。席莫想到这位伟大的建筑大师,就连贵族和主教都敬他三分,居然跪在亚诺脚边!谈起这位大师的时候,就连他父亲都不敢出声。而当大师高声一喊……当他高声一喊时,所有人都会发抖的。亚诺每天晚上回到家里时,席莫总在一旁默默观察他。他总是最后一个到家的。亚诺回到家时,一身疲惫,汗水淋漓,手上拿着搬运用的挽具,然而……他总是面带笑容。席莫心想,当他下工回家时,脸上可曾有过笑容?有一次,他在路上巧遇正在搬运石块前往圣母教堂的亚诺,这个大力士的双腿、双臂和胸膛,看起来就像是铁打的。席莫看了看那块大石头,再看看那张线条紧绷的脸庞。他居然这时候也面带微笑?

但是,亚诺根本没听进这段话。如此迷人的栗色明眸,哪里是普通!况且,她们还对他笑了。姐妹俩都笑了。

因此,当席莫受命看管两个妹妹时,只要亚诺或卓安出现,他一定默默退下,姐妹俩也乐得享受这段父母不在身边监视的自由自在的时光。

“什么怎么样?她们很正常啊!”卓安两手一摊,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是置身黑暗中的哥哥根本看不见。“我觉得她们就是很普通的女孩子啊!”他幽幽地说,“不过……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根本不让我跟她们俩说话。她们那个哥哥甚至不让我跟她们握手,我都把手伸出去了,他竟然一个箭步挡在中间。”

“我们去海边散步吧!”那天,雅莱丝妲心血来潮,突然提出这个建议。

“制革匠那两个女儿啊!”

席莫不答应。到海边散步?万一被父亲撞见了……

“谁啊?”卓安不解地问。

“好啊!”亚诺满口答应了。

“她们怎么样?”那天晚上,亚诺追问已经先在火炉边躺下的卓安。

“嗯!一定很不错!”卓安在一旁帮腔。

这时候,制革匠眯着眼睛瞅着亚诺,这个举动让亚诺浑身不自在,他只好一直埋头吃着钵碗里的食物,听着姐妹俩起身的声响,接着是她们几句简短而害羞的告退词。直到姐妹俩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了,亚诺才抬起头来。贾士铎对他的注意力也消退了。

席莫一路不吭声。五个人走出屋外,席莫走在最后头,雅莱迪思和亚诺并肩走着,雅莱丝妲则和卓安一起。两个女孩的长发迎风飘扬,宽松的长袍贴着她们的身躯,尖挺的胸部、平坦的小腹以及双腿之间……就这样大大方方地现了形。

“去睡觉了!”贾士铎突然出声。

五个人默默往前踱着,或是远眺碧海,或是踢着细沙,直到他们碰到一群刚下工的大力士。亚诺对他们挥手打招呼。

过了半晌,席莫站起来,把他和两个妹妹的空钵碗交给玛丽欧娜。

“我可以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吗?”亚诺询问雅莱迪思。

玛丽欧娜把位子让了出来,亚诺坐定后,开始吃起晚餐;贾士铎坐在他对面,张大了嘴巴嚼着满口的食物。亚诺只要一抬头,总会瞥见制革匠正在注视他。

雅莱迪思看了看那群男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他们在看什么?海风轻轻吹着,长袍紧贴着她的胸部和乳头。老天爷啊!这些人的目光简直就要穿透那层薄衫了!她羞得满脸通红,拼命摇头拒绝,可是亚诺早已向那群人走去。雅莱迪思掉头就走,正在半途中的亚诺一脸愕然。

美丽笑靥顿时消失。雅莱迪思和雅莱丝妲低头看着手上的钵碗,亚诺再转头看制革匠,他这会儿已经吃完了,正点头示意坐在火炉边的玛丽欧娜再把钵碗添满。

“赶快追上她呀,亚诺!”有位大力士对他大喊。

“快吃吧!孩子。”

“别让她跑掉啦!”另外一位大力士劝他。

早已筋疲力竭的亚诺,仅仅对卓安及施家三兄妹轻轻挥个手,然后接下了玛丽欧娜递给他的钵碗。然而,他突然不自主地又回头看刚认识的三兄妹。那……那眼眸!姐妹俩的眼眸正盯着他。那两双眼眸……那又圆又大的栗色双眸,多么生动有神!姐妹俩同时对他展露笑靥。

“她长得可真标致呀!”第三位大力士这样说。

“亚诺!”贝雷唤他,“来,我给你介绍,他们是新房客贾士铎·施古洛先生,他是位专业的制革匠。”这个男人只是轻轻点个头,塞满食物的嘴巴依然嚼个不停。“这位是他的夫人,艾乌拉丽雅。”妇人倒是对他露出微笑,“还有他的三个孩子:席莫、雅莱迪思和雅莱丝妲。”

亚诺赶紧跑到雅莱迪思身边。

亚诺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贝雷家,手上拎着挽具。一进家门,八张脸孔同时转过来望着他。贝雷和玛丽欧娜,以及另外一男一女坐在餐桌旁。卓安、一位少年以及两位少女则靠墙坐在地上看着他。大家手上都捧着钵碗。

“怎么了?”

算是过了格外艰苦的一天。夏至刚过,天黑得晚,大力士们日出而作,日落才得以歇息,天天被商船船东和船长们催促着尽快装货、卸货,因为所有船东都认为自己的船只在巴塞罗那港停泊的时间越短越好。

女孩没答腔。她一路低头走着,双臂环抱胸前,不过,她并没有往回家的方向走。于是,两人在温柔的涛声相伴之下,继续默默往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