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已经流血了,”雷蒙帮他把陶瓮卸下时,亚诺振振有词,“多流几次血有什么关系?”
的确,尤森早就看出问题了。亚诺才扛上陶瓮不久,伤口就开始流血。
“结痂长茧,亚诺,一定要等到结痂长茧才行!这不是背部痛不痛或流多少血的问题,而是你非要等到伤口结痂长茧才可以。现在,你回去梳洗干净,抹上药膏,然后到神殿去吧!”亚诺还想争辩,“那可是我们的神殿,也是你的神殿啊!亚诺,一定要认真打扫整理才对。”
“听话!亚诺,该怎么做,尤森最清楚不过了。”
“孩子呀……”与雷蒙一起搬运货物的另一位大力士在一旁帮腔,“这座神殿对我们的意义何其重大!我们只不过是港口的搬运工,但是,沿海区却让我们拥有这座贵族和其他有钱的公会都没有的珍贵宝物,那就是圣体神殿,以及海上圣母教堂的钥匙。这样你了解了吧?”亚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只有我们大力士才能打理这座神殿。对我们来说,这是无上的光荣啊!你放心,将来搬货、卸货的时间多得是。”
“可是……”
玛丽欧娜帮他处理了伤口,抹上药膏,接着,亚诺直奔圣母教堂。到了教堂,他先去找艾柏神父拿神殿的钥匙,然而,神父却要求他一同先去墓园。
“你已经听见了。”雷蒙对他说。
“今天早上,我已经将你父亲下葬了。”神父指着墓园对他说。亚诺看着神父的眼神里尽是疑惑,“我没有通知你,就怕会有卫兵来监视。总督大人决定不让老百姓看到你父亲焦黑的尸体,他怕大家以后会有样学样。我倒是没花多少时间就说服他让我葬了你父亲。”
亚诺拉下身上的衬衫,转过头去看着雷蒙。
接着,两人沉默不语地站在墓园前好一阵子。
“今天搬一趟就好!”尤森告诉雷蒙,“然后就去神殿。”
“我让你一个人独处一会儿吧?”神父后来开口问他。
雷蒙和尤森先检查了他的背部。
“我必须去打扫大力士们的神殿。”亚诺边说边擦拭眼泪。
卓安跑着出门了。弟弟的身影消失后,亚诺试着伸展筋骨。可是,他身上连一小块肌肉都动弹不得;身体完全僵硬,难以忍受的刺痛从双脚往上延伸到颈部。不过,他一试再试,年轻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接着,他几口就吃完仅有的一点当早餐的食物,然后顶着阳光上工去了。他面带微笑望着眼前的海岸与汪洋,以及仍然停靠在港口的海上舰队。
接下来的几天,亚诺每天只搬一趟,然后就去神殿。海上舰队已经出航,商船载运的都是常见的货物:布料、珊瑚、香料、铜、蜡,等等。有一天,亚诺发现自己的背部已经不流血了。尤森检查了他的伤口,确实已经愈合,于是亚诺可以继续搬运大包布料,一路对着所有与他擦身而过的大力士开怀地笑。
玛丽欧娜感到宽慰,微笑着看向兄弟俩。然而,老先生却神情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唉!他们要如何应付四个人的生活开销呢?玛丽欧娜依旧笑容满面,贝雷却拼命摇头,仿佛想借此驱散妻子的天真无知。
不久后,他领到了当大力士的第一份工资。比起他以前在葛劳的马厩里挣的钱只多了一点,他打算把领到的工资全部交给贝雷,另外还从柏纳留下的钱袋里掏出一些钱补上。“这样还是不够!”亚诺数了钱之后,心里这样想着。柏纳以前付的房租比这个数目多上许多。亚诺再把钱袋打开。这个越来越轻的钱袋,恐怕没多久就要见底了。亚诺一手伸进钱袋里,尴尬地看着老房东。贝雷紧抿着双唇。
亚诺前一天想过了:一切应当如常,就像父亲仍在世的时候那样。
“等我可以搬运更多货物时……”亚诺告诉他,“我就能挣比较多钱了。”
“去上学!”隔天早上,亚诺发现卓安居然还在家里帮玛丽欧娜做家事,立即正色命令他出门上学。
“这还得等好久。亚诺,你自己也知道,再这样下去,你父亲那个钱袋很快就空了。你也知道,这房子不是我的……不,不是,真的不是我的!”看到亚诺满脸惊讶,贝雷再三澄清,“其实城里大部分的房子都归教会所有,财产所有人是主教或是其他教会高层;我们这些人只是具备永久租借权,每年必须缴上一笔租金。你也很清楚,我平时做点零工赚不了什么钱,大部分年租都得靠收来的租金支付。如果你付不出足够的房租,那我实在……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这一夜,辗转难眠的是卓安。他坐在旁边,聆听着哥哥的呼吸声,直到哥哥的气息平稳了,他才慢慢合上眼睛,但是哥哥只要稍微挪动一下身子,他会立刻惊醒。“现在,我们俩该怎么办呢?”卓安反复思考着。他和贝雷以及玛丽欧娜谈过了,亚诺去当大力士挣来的钱,根本不足以支付两人的生活费用。他该怎么办才好?
“既然是自由的老百姓,为什么还要像佃农租地耕种那样,被房子绑得死死的?”亚诺不解地摇头问道。
除此之外,他已经无法再多说什么。进入房里,他在草席上躺下,双臂一张,两脚一伸,才几秒钟光景,他已经呼呼大睡。卓安怕吵醒他,小心翼翼地用玛丽欧娜提上来的温水替他清理伤口和背部,替他上药。这药膏味道格外浓烈呛鼻,一抹上伤口,亚诺焦躁地翻动了几下,但是并未因此而醒来。
“我们并没有被绑得死死的呀!”贝雷澄清。
“你得帮我在背上涂抹这个药膏。”卓安陪着上楼时,亚诺忽然想起这件事。
“但是,我听说这些房子都是父传子、子传孙,有人甚至还把房子卖了!这我就不懂了……这些人既不是屋主,也不是房奴,究竟是怎么回事?”
卓安频频点头。他早知道的。他亲眼看着哥哥搬运最后那两趟,咬牙、握拳,踩着始终颤抖的双脚一步步往目的地走去。他不停地祷告,只求哥哥不要倒下,如今看到哥哥沾满血迹的脸庞,他难过得泪如雨下。卓安偷偷擦干眼泪,张开双臂迎接刚到家的哥哥。亚诺浑身无力地跌进弟弟怀里。
“道理很简单的,亚诺。教会非常富有,拥有大批土地和财产,但是教会法则明文规定,神职人员不得贩卖教会资产……”亚诺想插话,贝雷却比个手势要他别开口,“问题就出在国王任命的教会高层人士身上,都是他的好朋友,教宗也从来没有否决过国王任命的教会人事案……”贝雷话匣子一开,滔滔不绝,“这些国王的好朋友本来就等着拿些好处,但因为不能贩卖教会房产,所以就想出了永久租借权这个办法,借此嘲讽教会的规定。”
“你知道我现在是个大力士了吗?”亚诺问他。
“所以,你们就跟房客一样。”亚诺说。
听了公会代表的话,亚诺的压力顿时消失。这一天,他已经不需要再搬货了。然而,强烈的疼痛和疲惫,加上前一晚熬夜……亚诺只觉得四肢无力。轻声说了几句简单的道别话语之后,亚诺拖着蹒跚步履回家。卓安在门口等他。他在这里等了多久?
“不一样的。房客随时都可能被房东赶出门,永久租借者可就不一样了,只要缴得出租金,没有人能赶我们走的。”
“不行!你不能再搬了,我也不能让你流着鲜血走在巴塞罗那大街上,就像一头受伤的牲畜似的……”尤森指着他腋下的丝丝血迹,疼惜的语气就像个父亲。亚诺伸手往背部一摸,果然看到手上沾了血。“我们不是奴隶,我们是自由的人民,自由的工人,人们就该看到我们真实的一面。你不必担心流血这件事……”尤森瞥见亚诺脸上尴尬的神情,继续开导他,“我们当初也是这样!大家都碰过这样一个阻挡我们继续搬运的人。你那脖子后面和背部的伤口,一定要等到结痂长茧才行,不需要太久,顶多几天的时间罢了。你放心,接下来,我可不会让你偷懒的!”尤森递给他一个小瓶子,“回去把伤口清洗干净,然后涂上这个药膏,可以让伤口尽快愈合。”
“那你……你可以把房子卖掉吗?”
“我还可以继续搬的!”亚诺坚称,却得强忍着背部剧烈的疼痛。
“可以。这种叫作次级永久租借权。贩卖房子的所得,必须缴纳一部分给主教,就是所谓的转租税,新的次级永久租借者享有和我一样的权利,将来也可以卖房子。不过,有一件事绝对禁止……”亚诺好奇的眼神正等着贝雷的解答,“那就是……房子绝对不可转卖给社会阶级比较高的人。我可以卖房子,就是不能卖给贵族。不过,我想也没有什么贵族会看上咱们这房子吧?你说是不是?”贝雷哈哈笑了起来。亚诺没跟着笑,于是贝雷赶紧收起笑容。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僵在那儿。“所以呢……”过了半晌,贝雷打破僵局,“我必须缴纳年租,光是靠我平常的微薄收入,以及你能负担的房租,恐怕……”
“孩子,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但是我们能怎么办呢?”亚诺想。以他那少得可怜的工资,什么样的房子也租不起,加上兄弟俩的三餐……不过说实在的,贝雷也没有义务扛起这个重担,老夫妇一向都对他们疼爱有加。
他后来又搬了两趟。当亚诺驮着第三个陶瓮抵达海边时,担任公会代表的尤森来到他身旁。
“你……你不用担心。”亚诺吞吞吐吐的,“我们另外找地方住,这样你就……”
“再来一趟吧?”亚诺神情严肃地问。
“我和玛丽欧娜商量过了……”贝雷径自打断亚诺的话,“如果愿意,你跟卓安可以睡在火炉边……”亚诺的双眼睁得像两个铜板,眨个不停,“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把房间租给别人,收了房租就可以用来缴纳年租。你们俩只要有两张睡觉的草席就够了。你觉得怎么样?”
已经卸下陶瓮的雷蒙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
亚诺的脸庞顿时神采飞扬,他的双唇颤抖着……
总算熬到了海滩。雷蒙在他身后露出满足的笑容。所有大力士默默不语。亚诺尚未走到岸边,船工们已经先过来接收盐罐。他迟疑了片刻才让船工们卸下身上的陶瓮。“你看见了吗?父亲……”他望着远方天际喃喃低语。
“那就这么说定了?”贝雷帮他解决了哽咽难言的窘况。
雷蒙和其他大力士肩挑装满谷物的陶瓮,紧跟在亚诺后面,他们的眼睛直盯着男孩的双脚不放,大伙儿看了心里都难受。亚诺的双脚始终颤抖着,雷蒙难过地闭上了双眼。“你还被吊在那里吗?”柏纳的尸体被高高吊起的景象,突然出现在亚诺眼前,“任何人都不能羞辱你!尤其是那个巫婆,还有她那几个继子继女。”他奋力挺直了身子,重新迈开步伐向前走。
亚诺紧抿双唇,不断地用力点头。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父亲!”亚诺咬着牙说。烈日将他的脸晒得滚烫,而身上的重量仿佛要将他劈成两半!“父亲,你看见了没?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让我们为圣母奉献吧!”一位公会代表高声呐喊着。
雷蒙看着他全身颤抖着上路,艰难的步履,谨慎而缓慢。谷仓负责人一见这景象,又是一阵猛摇头,卫兵们则默默目视着这群驮负重物的大力士缓步离去。
亚诺的寒毛和双腿立刻竖立了起来。
亚诺驼着身子上路了,双手紧抓着陶瓮的提耳,头部用力向前挺着,挽具的皮带紧紧勒在前额。
那天,没有任何商船需要装货、卸货,放眼整个港口,只有寥寥几艘小渔船。和煦的春阳下,大力士们一如往常约在海岸会合。
“现在就是你表现能力的时候了!”雷蒙在他耳边轻声说。
自从航海季开始以来,大力士们一直苦于无机会空出一天为圣母玛丽亚奉献。
站在他身后的雷蒙,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
“让我们为圣母奉献!”一群大力士之中,有人大声呼应。亚诺定定地望着同事们,他们原本疲惫的脸庞,立即满是笑容。有人精神为之一振,双臂前后摆动着,一副准备要大展身手的模样。亚诺还记得当初在路旁倒水给大力士们饮用的情景,他们一个个佝偻着身子,咬着牙,吃力地驮着大石头。他有这份能耐吗?强烈的恐惧感使他全身肌肉紧绷;他想模仿其他大力士做点伸展暖身运动,于是手臂也开始前后晃动起来。
盛装谷物豆类的陶瓮大约有一米高,而亚诺背的盐罐还不到半米。不过,当雷蒙帮他把盐罐放到背上时,亚诺发现自己的膝盖在发抖!
“这是你的第一次。”雷蒙上前恭喜他。亚诺没说话,双臂无力地垂挂在腰际。这位小小年纪的大力士,突然闭上了眼睛。“别担心,孩子!”雷蒙拍拍他的肩膀,并示意要他跟着大伙儿一起上路了,“只要心里想着,你在为圣母搬运大石头,其中一部分重量,她会帮你扛起来的。”
“给他盐巴!”
亚诺抬头看着雷蒙。
“盐巴很昂贵。大力士……”他往雷蒙的方向大喊,“万一这陶瓮摔破了……”
“真的!”面带微笑的雷蒙坚称,“你今天就会亲自体验这件事了。”
谷仓负责人瞅了亚诺一眼,摇摇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成群的大力士从城东的圣塔克莱拉修院出发,走过整个小区,穿越了城墙,然后登上蒙居克山上的皇家采石场。亚诺一路默默走着,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觉得有其他大力士在盯着他看。沿海区和佛蒙特谷仓的门廊已经越来越远。经过天使泉时,亚诺看到一群捧着陶罐的妇女排队等着汲水,其中好多熟悉的面孔,当初他和卓安拿着皮囊去装水时,她们总是好心让兄弟俩插队排到前头。路人热心地向他们打招呼。有些孩子成群结队,又跑又跳,兴奋的尖叫声不断,面带崇拜的表情指着亚诺。大力士们继续往前走,经过船坞门廊,来到位于城西边界的弗拉梅诺斯修院,巴塞罗那城墙的尽头就在此地。城墙的外侧是三座新建的船坞,船坞外围着高墙,大力士们就从墙外小径慢慢上山到采石场。
谷仓的负责人拿着条列货物的羊皮纸清单,开始对着大型陶瓮指指点点。“我们怎么可能搬得动这一堆装满谷物的陶瓮啊?”亚诺暗想。一个人不可能搬运这么重的东西呀!大力士们以两人为一组,他们将陶瓮以粗绳捆绑之后,再以一根粗木桩穿过粗绳缝隙,借由旁人的协助,慢慢挑起沉重的陶瓮,一步步开始往海岸前进。谷物粉尘又是漫空飘扬,亚诺忍不住又咳起来。终于轮到他取货了,此时,他听见雷蒙说了一句:“让那孩子背最小包的,就让他背盐巴吧!”
不过,抵达采石场之前,他们必须先经过卡加莱。还没走近卡加莱,城市垃圾的恶臭早已弥漫四周。
“开始干活吧!”带队的公会代表大声宣布。
“他们正在排放垃圾。”有人掩鼻说道。
亚诺突然惊觉,谷仓里有好多葛劳工场制造的大型陶瓮,一层又一层地叠放在墙边。
大伙儿点头认同。
“热那亚人开战之前,”雷蒙举起手来指着谷仓四周,接着说,“这里可是堆满了谷物豆类。可是现在呀……”
“没把垃圾排放出来的话,其实不会这么臭的!”有人补上一句。
几位卫兵频频点头赞同,随即让他们一行人通关。从卫兵前面走过时,亚诺还是把头垂得低低的。进入佛蒙特谷仓门廊,霎时,一股浓郁的谷物味道扑鼻而来。窗口钻进来的阳光,映照着撒落一地的厚厚一层谷物粉末。果然,才一会儿工夫,亚诺和其他大力士们就被呛得咳声连连。
卡加莱是城墙旁边那条水道口的贮水池,城里的垃圾和废水都囤积在这里。由于地形的关系,这里的废水始终无法排放到港口,形成一摊死水,后来有位官员决定疏通凿道,从此废水被排放到海中。不过,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卡加莱传出的恶臭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孩子该干活啦!”雷蒙大声说,“他已经十四岁了,也该挣钱贴补家用了。”
大力士们沿着贮水池旁的小路往前走,逐渐来到蒙居克山脚下。
亚诺发现所有卫兵都盯着他看,胃部猛地纠了一下,甚至越来越畏缩了。但是,雷蒙却抓着他的肩膀,将挽具套在他额头上,同样以玩笑的口吻回应卫兵。
上山前往采石场途中,亚诺默默回头远眺着巴塞罗那城。城市已经好远了,在那好远好远的地方。他怎么可能背着一块大石头走这么长的路?想到这里,他忽然两腿发软,回过神来,他赶紧快跑追上一路始终有说有笑的大力士们。
“这孩子搬得动什么东西啊?”卫兵嘻皮笑脸地指着他问。
绕过一个弯道之后,皇家采石场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亚诺惊讶得目瞪口呆!这里简直就像布拉特广场或是其他市场,只差穿梭其中的妇女!在那张大大的长桌后面,国王派来的官员忙着和前来采买石材的人们交涉。长桌旁停放了许多马车,一旁是尚未开凿的岩壁;四周其他岩壁则已经被挖凿得坑坑洞洞,已经切割的石块,在阳光下闪耀着细碎的光芒。不计其数的石匠冒着生命危险开凿大片岩壁,然后在长桌旁把它们切割成较小的尺寸。
这群大力士沿着海岸往前走到佛蒙特谷仓门廊前,门口有大批国王军队驻守。亚诺刻意躲在雷蒙身后,但是卫兵们一眼就看见这个置身一群彪形大汉间的瘦小男孩。
大力士们一到采石场,立刻受到大家的热诚欢迎,几位公会代表直接去找官员交涉,其他大力士则忙着与人寒暄、热情拥抱、豪迈握手、畅快说笑,不一会儿,大伙儿干脆拎起水罐或酒罐,痛快地喝起来。
因此,当船工们开始进行第一艘商船的卸货时,大力士们分批由公会代表带队,将城里的舰队军火和物资搬运到海滩上。亚诺被分派到雷蒙那一组,带队的代表特别对雷蒙使了个眼色,要他关照这个初次上工的孩子。
亚诺情不自禁地直盯着石匠们,还有一旁的工人们,随时要依照官员的吩咐将石材装上马车。这里就跟市场一样,人们讨价还价,等候时间久了也会烦躁发牢骚。
一旦暴风雨侵袭巴塞罗那港,情况又变得更复杂了,不只对船工如此,所有参与海洋运输事业的人都会受影响。首先,船工们可以拒绝在暴风雨中装卸货物——这是风平浪静时他们绝对无法提出的要求,除非有船工自愿上工,但船东必须提供特别优厚的工资才行。然而,暴风雨来袭时,遭受最严重威胁的当属船东、船长,甚至包括船员们。为了应对灾情造成的重大损失,这些人不得在完全卸货之前下船,如果船东与其公证人偷偷下船被人发现了,他们必须再回到船上去。
“你一定没想到采石场是这样的吧?”
卸货用的三角帆小船、舢舨或小艇上,成员通常有三至四人:船工、商会职员,以及奴隶或支领薪资的自由老百姓。圣贝雷的船工公会是城里历史最悠久,也是最富有的船工公会,他们派遣奴隶卸货,但依照公会规定,一艘船上的奴隶数量不能超过两名;才成立不久的圣母玛丽亚公会,财力不及圣贝雷雄厚,多半雇用支薪的自由老百姓。但无论如何,进行货物的装船和卸货时,一旦小艇上载满了货物,过程就会变得格外缓慢且敏感,即使风平浪静时也一样,因为船工们必须对商人保证商品完好无缺,货品数量不能减少,万一有任何差错,贫穷的船工们付不出巨额赔偿,最后只会落得坐牢的下场。
亚诺回头一看,雷蒙正在大口喝水。
协议达成之后,港口所有工人立刻行动。成群的大力士则往城里的市立仓库前进,海上舰队的军火就存放在那儿,舰队的所有船员,包括橹工在内,每个人都配备了武器,而船工们则前往刚靠岸的商船卸货,由于码头没有地方存放货物,船工公会和商人公会只好找港务单位安排其他存放处。
他一个劲儿地猛摇头。“这么多石头,都是给谁用的呀?”
后来,争论平息,双方终于达成协议:大力士们先进城去搬运舰队的军火武器,在此同时,港口的船工们则开始将商船上的货物搬下船。大力士们必须在船工将货物搬运到海滩之前回到港口,这些货物将存放在可靠安全的地方,由大盘商负责批发给其他小商人。接着,船工们将军火武器搬上船,大力士们则继续进城搬运,顺便还要通知城里的盘商到港口来取货。就这样,舰队装货、商船卸货,双方同时进行。接下来的货物批发就是盘商的事情了,除非大力士们还有多出来的时间,他们才会回港口搬运货物。
“噢!”雷蒙故意惊呼一声,“其实啊……石头的需求很大。大教堂、毕伊广场的圣母教堂、圣塔安娜教堂,还有佩德拉贝斯修道院、皇家船坞、圣塔克莱拉修院、巴塞罗那城墙……所有正在建造或修建的建筑,都需要石材,这还不包括富豪和贵族建造的宅邸。现在已经不时兴木材或砖头啦!石材,大家都要石材!”
“在巴塞罗那,商人最大!皇家舰队还是他们资助的。”
“那么,所有的石头都是国王给的吗?”
雷蒙噗嗤一笑,伸手去拢了拢亚诺的头发。
雷蒙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应该由官员来决定呀!不是吗?”
“只有海上圣母教堂的石头才是,那是国王免费提供的。我想佩德拉贝斯修道院也是吧!因为那是皇后下令建造的。除此之外,其他人都得花钱买石材。”
亚诺扫视了整个港口区,接着,他的视线停留在那群衣冠楚楚的大人物身上,他们仍旧你来我往地吵个不停。
“包括皇家船坞也是啊?”亚诺问,“既然是皇家的……”
“问题是,没有人愿意在巴塞罗那港多停留片刻啊!万一刮起暴风雨,船只在风雨中飘摇,难免会遭受重创。”
雷蒙又是一阵呵呵笑。
“雷蒙,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啊?”亚诺好奇地问,“谁先装货、卸货,有什么大不了的?”
“船坞的确是皇家的,”他答,“不过,建造所需的费用,并不是国王付的。”
“可别把它弄坏了啊!亚诺。”雷蒙指着挽具,“还有,别让沙子跑进去,免得你搬货的时候弄得你难受啊!”
“那是巴塞罗那城付的吗?”
大伙儿低声叨念着,只好坐在沙滩上耐心等候。亚诺挨着雷蒙坐下来,挽具依然套在额头上。
“也不是。”
“他们并没有达成共识。”其中一位代表向大家解释。所有的大力士,包括亚诺在内,大家望着海岸不远处,几位衣着讲究的大人物还在争论不休。“马盖特要求舰队应该先装货;但是,几位商人坚持,刚刚进港的两艘商船必须先卸货。我们只好继续等了。”公会代表宣布。
“商人付的?”
“什么茧啊?”亚诺刚想问个清楚,但是几位公会代表正好在这时候回来了,大家的注意力随即转移到他们身上。
“也不是。”
“好了!”雷蒙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现在只要再长个茧就更像样了。”
“那是谁付的?”亚诺不解地看着雷蒙。
雷蒙上前帮他把垫子调整到正确的位置。
“付钱建造皇家船坞的是……”
“当然不会!”亚诺笑嘻嘻地看着那位大力士,心想:“我怎么可能会弄坏它呢?”他把挽具挂上颈背,由套在额头上的皮带支撑着,他脸上又漾起笑容。
“罪人!”有人突然接话,原来是大教堂的脚夫,亚诺以前曾经用皮囊喂他喝过水。
“千万别弄坏了!”有位大力士看到亚诺像是捧着宝贝似的,忍不住又逗弄他。
看到一脸惊愕的亚诺,雷蒙和这位脚夫更是乐不可支了。
亚诺小心翼翼地接过挽具。
“罪人?”
“这个你拿去。”雷蒙递给他一样东西,“这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小尺寸了。”
“是啊!”雷蒙继续说明缘由,“新建的几座船坞,所有费用都来自犯罪的商人缴纳的罚款。你听着……事情其实非常简单:自从十字军东征之后……咦,你知道十字军东征吧?”亚诺点头,心里想着: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十字军东征呢?“好啦……圣城沦陷之后,教会下令禁止商人与埃及的苏丹通商,但是,我们的商人可不打算就这样乖乖守法,因为最好的商品都在埃及。因此,他们依旧和苏丹通商,但会先缴纳一笔罚款,缴了罚款之后,去埃及做买卖就没事了。后来,阿方索国王下令,这些商人缴纳的罚款,全数用来建造巴塞罗那船坞。”
“亚诺,这个和倒水给我们喝可不一样啊!”有位大力士这么说,在场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亚诺本想接话,但是雷蒙比个手势制止了他。公会代表正在召唤他们,因此,他示意要亚诺一起跟上去。
亚诺跟在他后面。到了会合处,所有大力士都满面笑容地迎接他。
“我们可以直接排在他们前面啊?”亚诺指着后面一大群脚夫。
“你该不会是想打退堂鼓吧?孩子……”有人在亚诺背后说。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力士公会其中一位代表。“走吧!”公会代表示意他往前走到大力士们会合之处。
“当然!”雷蒙边走边说,“我们不像他们需要这么多繁杂的手续,因为我们搬运的石头是免费的,计算数量的方式也很简单:一个大力士,一块大石头。”
亚诺对这个舰队早有耳闻,这个舰队由巴塞罗那出资成立,旨在协助国王对抗热那亚舰队的攻击,舰队的总指挥是巴塞罗那王国第四位部长贾席瑞·马盖特。唯有击溃热那亚军队,才能疏通王国的商业与粮食运输管道;因此,巴塞罗那王国决定大力协助阿方索国王。
“一个大力士,一块大石头。”亚诺自顾自地念着。此时,第一位大力士背着第一块大石头,正好从他身旁经过。他们已经来到石匠们切割石块的地方。亚诺凝视着刚刚擦身而过的大力士,他弓着身子驮负着大石头,全身紧绷着。亚诺面露笑容,然而,他发现所有同事的表情都已转为严肃,不再有人嘻笑玩闹,也没有人闲聊家常了,大家只是盯着地上那堆大石头,挽具早已套在额头上。对了,挽具!亚诺赶紧把它套上。排成一列的大力士,一个个从他身旁走过,他们一言不发,自动围在那堆大石头旁边。亚诺盯着那堆石头,吓得口水都吞完了,胃部也开始抽痛起来。这时候,有位大力士弯腰欠身,工人们抬起一块大石头往他背部一放,石头落在背上的那一刻,大力士的膝盖不停地颤抖着!硬撑了几秒钟之后,他慢慢挺直了身子,迈开步伐,走过亚诺身旁,开始往圣母教堂前进。天哪!那位大力士身材壮硕,块头至少是亚诺的三倍,连他都会双脚发抖,那么亚诺怎么可能……
亚诺与大力士们会合之前,独自伫立在海边,远眺着前方的无际汪洋。他经常在这里看海,过去与父亲一同来海边时,他总是站在父亲前方好几步之外的位置。这一天,他看海的视野已经不同以往:他要为父亲而活!港口边停靠了数不清的小渔船,此外,还有几艘刚入港的大型船舰,以及由六艘巨型帆船组成的海上舰队,整个舰队共有二百六十艘小艇,而每艘帆船上各有二十六名负责划桨的橹工。
“亚诺!”公会代表叫他,轮到最后一批要出发了。
每年的航运季节从四月开始,到十月结束。在这段时间,众多的大型船只陆续进出港口,没有任何船东、老板或船长愿意在险峻的巴塞罗那港多停留一刻。
现场只剩几位大力士了。雷蒙把他推上前去。
“卓安醒来的时候,麻烦你们告诉他这件事。”
“加油!”雷蒙对他说。
“嗯……我得走了。”亚诺随手拿起一片干硬的面包往嘴里塞。两个老人本想问他广场上发生的事情,却又不忍坏了他高昂的兴致;亚诺正打算去和新同事们会合。还是就此打住吧!
三位公会代表与其中一位石匠交谈了片刻,只见石匠频频摇头。四个人对着一堆石头指指点点,指指这块,又点了那块,最后,四个人只能摇头叹息。亚诺伫立在石堆旁,很想吞口水,可惜喉咙早干了。他在发抖。不行!不能发抖!他搓搓双手,接着,双臂前后摆动着。他绝不能让大家看见他在发抖!
“没什么,孩子,我没说什么。”
亚诺看到两名工人扛起大石块时,自动走上前去。他驼着背,全身肌肉紧绷。现场一片寂静。两位工人缓缓将石块放下,并帮忙拉着亚诺的双手去抓稳背上的石头。当石头重重压在背上时,亚诺的身子也被压得更低了,他的双脚颤抖着,牙齿咬得紧紧的,双眼用力紧闭。“挺起来!”他似乎听见旁边有人这样说。事实上,现场鸦雀无声,没有人开口说话,但是,看着亚诺颤抖的双腿,所有人都发出沉默的呐喊:挺起来!挺起来!亚诺终于扛着重担缓缓挺直了身子。大家总算松了口气。他能往前走吗?亚诺还在等着,双眼依然紧闭。我可以往前走吗?
“你说什么?”亚诺回头问道,嘴里塞满了食物。
他跨出第一步。大石块的重量迫使他踩稳第一步之后,才能继续跨出第二步。如果他停下来的话……如果他停下来,恐怕会整个人跌趴在地上。
“上帝保佑啊!”贝雷轻声说。
雷蒙鼻头一酸,双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两个老人面面相觑,接着,两人望着背对着他们的亚诺,他直接捧着锅子大吃起来。这孩子简直是骨瘦如柴呀!粮食短缺饿坏了这孩子,也饿坏了整个巴塞罗那。如此清瘦的孩子,能扛得起什么东西呀?
“加油啊!孩子……”有个还在排队等候的脚夫对他大喊。
“我现在是个大力士了!”亚诺这样告诉他们,一边捧着前一晚的剩菜狼吞虎咽。
“加油!小勇士!”
“但我们也养不起这两个孩子呀!”贝雷心想。他实在没有能力让他们免费吃住。当贝雷见到亚诺炯亮的眼神时,心里不免纳闷。父亲才刚被绞死。那妇人告诉他们,这孩子居然放火焚尸呀!他这副神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可以的!”
“这两个孩子将来怎么办呀?”玛丽欧娜问了身旁的丈夫,“柏纳不在了,那孩子恐怕也没办法在马厩干活了吧?”
“为了圣母玛丽亚,你要加油啊!”
广场上那位妇人把卓安送回家,并讲了事情经过。两位老人家细心照顾着受惊挨饿的卓安,终于把他哄睡了。老两口坐在火炉边休息。
群众的呼喊在采石场的岩壁间回荡着,他们的激励,一路伴随着独自走回城里的亚诺。
“他在睡觉。”玛丽欧娜告诉他。
然而,独自上路的亚诺并不孤独。比他晚出发的大力士们很快就超前赶过了他,他们从亚诺身旁经过时,总会刻意放慢脚步,就为了对他说些激励的话语,就为了替他加油!
坐在一楼火炉边的贝雷和玛丽欧娜比了个手势要他别出声。
但是亚诺什么话也没听进去。他甚至已经无法思考。他把全副心力放在步伐上:跨出一步,站稳了,再跨出下一步;忍着疼痛,一步接着一步往前走。
“卓安!”亚诺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大喊。
走到圣柏川船坞旁的庭园时,他停在那里,许久跨不出下一步。但是,所有大力士都熬过去了呀!这时候,他想起当初和卓安一起喂大力士们喝水时,他们都会找个地方顶住大石头,借此减轻一点重量。于是,他找到了一棵橄榄树,低垂的树枝正好可以顶着他的大石头;如果石头落地,他是不可能再扛起来的。所以,他的双脚说什么也得挺住才行。
巴塞罗那已是拂晓时分。
“当你停下来时,”雷蒙曾经教过他,“你的双脚务必要完全挺直,否则你就无法继续走了。”
“饥饿!又是饥饿!”巡官又一次抬头望着延烧中的柏纳,“可恶的热那亚人!”
重量虽然减轻了不少,亚诺依然继续活动着双腿。他大大喘了一口气,接着又喘了好多次。其中一部分重量,圣母会帮忙扛起来的,大力士们都是这样对他说的。上帝啊!如果这是真的,这块石头到底有多重啊?他压根儿不敢挪动背部一下。背部痛极了!全身都痛得不得了啊!他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可以再继续走吗?亚诺环顾四周,只有他孤独一人。大教堂的脚夫们根本不走这条路线,他们选择走别的路。
“把这孩子带回家去吧!”巡官对妇人说。
可以吗?他仰头望天。他聆听着周遭动静,一片静默,接着,他的双手扶着石块,一鼓作气站了起来,双脚向前迈开,一步又一步……
卫兵闭上眼睛,心有不忍,然后幽幽地点了点头。又是饥饿!他自己曾经痛失稚龄幼儿:孩子日益消瘦,后来发了高烧,就这样结束了短暂的生命。当时,他的妻子就像眼前的妇人一样,温柔慈爱地搂着孩子……他只能看着无助又无奈的母子,母亲泪流满面,虚弱的稚儿缩在母亲怀里,一如眼前的景象。
到了卡加莱,他又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就在这里,他碰见第一批出发的大力士们,已经在返回采石场的途中。没有人开口说话。大家止于彼此相望。亚诺再次咬紧牙根,抓稳背部的大石块。有些大力士看着他,默默点着头,但是没有任何人停下脚步。
“查清楚了又怎么样?”妇人喃喃低语,此时,她发现卓安不住地抽搐着,“这孩子吓坏了,也饿坏了!”
“这是他的挑战!”当亚诺已经走远时,有位大力士说。“没错!他必须独自面对才行。”另一位大力士附和着。
说完,巡官和一旁待命的卫兵同时抬头看着柏纳的尸体。
经过城墙西端以及弗拉梅诺斯修院之后,亚诺陆续见到巴塞罗那的乡亲们。他们在一旁紧盯着他的双脚!他已经回到城里了!水手、渔夫、妇人、孩童、造船厂的工人、沿海区的木匠……大家默默看着这个驮负大石块的男孩,满身大汗,满面通红。大家凝视着这位年轻大力士的双脚,所有人都在默默激励这双脚继续向前——一步,再一步……
“我一定要查清楚,放火的人到底是谁。”巡官正色说道。
有一群人甚至默默跟在亚诺后面,陪着他走完最后一段路,就这样,经过两个钟头的努力,亚诺在一群乡亲陪伴之下抵达圣母教堂。工人们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艾柏神父、贝雷和玛丽欧娜在教堂前等着他。已经成为专职工人的船工之子安禾,特地走到他身旁。
“这孩子是哑巴。”不久前才帮忙亚诺逃离现场,并及时将惊吓过度的卓安从蔓延的火舌中拉开的妇人,此时再度挺身而出。“换了是我,我有这份胆量做同样的事吗?”她暗想,“我也不希望丈夫的遗体就这样吊在城墙上渐渐腐烂,被成群的饥饿禽鸟贪婪地啄食……”没错,那个孩子勇敢地做了在场家属都想做的事,至于那位巡官……他是夜间巡官,不知道亚诺才是死者的儿子,他始终认定这个坐在绞刑台前的孩子才是儿子。妇人上前抱住卓安,温柔地哄着他。
“加油!”安禾对他大喊,“你办到了!你已经到了!加油!再加油!”
卓安充耳不闻,全身颤抖起来。
霎时,各层鹰架传出此起彼落的加油声。原本默默跟在亚诺后面的群众,突然也大声欢呼了起来。整座圣母教堂沉浸在欢呼声中:连艾柏神父也跟着群众大声呼喊着。然而,亚诺依然只是看着自己的双脚,一步,再一步……直到他终于抵达堆放大石块的地方,大批学徒和工人随即蜂拥而上。
“他是谁?为什么要放火烧了你父亲?”
这时候,亚诺总算才抬起头来,他的身体依旧佝偻,双腿依旧颤抖,但是脸上挂着笑容。大批人群聚集在他身旁,恭喜声不断。亚诺已经看不清究竟是谁在他身边;他只认出了艾柏神父。神父的目光转向墓园,亚诺的视线也依随着他。
巡官还是不放过他,直到卓安总算转过头来,两眼空茫地望着他,两排牙齿打颤得厉害。
“献给你,父亲!”
但是,卓安的双眼始终直视着前方,那个曾经对他慷慨施予父爱的人变成了巨型火炬。
人群散去之后,亚诺打算效法同事们,立刻折返采石场,有些大力士都已经搬了三趟了。不过,神父叫住他,因为他接到公会代表尤森传达的讯息。
夜班巡官已经来到绞刑台旁,他使劲地摇晃着卓安,一次又一次问他:“你认识他吗?”
“我要派个工作给你。”神父说,亚诺愣住了,一脸惊讶地盯着他,“去把圣母神殿打扫一下,蜡烛全部点亮,还有,把所有东西收拾整齐。”
广场上依然充斥着卫兵们急忙慌乱的脚步声,他们在亚诺后面追赶着,不断地高声命令他停下,然而,卓安根本听不见那些嘈杂声,他耳里只有柏纳的尸体烧起来的劈啪声。
“可是……”亚诺指着旁边那堆大石块。
那个人是谁?你认识他吗?孩子……
“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