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柏神父回房取账簿的同时,老雷蒙也遵照指示去把神殿铁栅栏锁上。上锁之前,他发现神殿里面有个闪闪发亮的东西,于是他走过去查看了一番,却一直没去碰它。这个发现,他决定暂时放在心上。锁上铁栅栏之后,老雷蒙默默走回人群,静候神父返回教堂。
艾柏神父将神殿的钥匙交给老雷蒙,要他去把铁栅栏锁上,接着,神父走回他的卧房去取账簿;根据大力士公会的规定,账簿必须由第三者保存。就他记忆所及,保险箱里的钱币数目应该不会跟葛劳用来给犯人买粮食的钱一样;保险箱里钱币数目大多了!“这个办法应该万无一失了。”神父面带微笑暗想。
老雷蒙对另外三位大力士轻声耳语了一会儿,此后四人就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离开了教堂。
大力士们纷纷点头同意。大伙儿以宽容的眼神看着亚诺,在场的人都喝过亚诺的皮囊里装的沁凉清水。
“根据我手上这本账簿,”神父举起账簿,示意三位大力士代表查证账面上的数字,“保险箱里原本存放着七十四元五角。现在,你们数一数袋子里有多少钱。”神父正色要求官员。
“很好!”艾柏神父继续说,“现在,我去把账簿拿来。如果这孩子真的是窃贼的话,他袋子里的钱币数目应该会跟最后一次记账时一样,或是更多。如果袋子里的钱币数目更少的话,那么,大家就应该相信他。”
打开钱袋之前,官员一个劲儿地摇头。那个袋子里不可能会有七十四元的!
“我发誓……”
“这里有十三元。”官员公布数目,“可是……”他忍不住愤慨地吼,“这孩子说不定还有其他同伙把钱拿走了啊!”
这时,几位大力士走到官员面前,他们用锐利的眼神向他索讨答复。
“如果是这样……那个同伙为什么不干脆把钱都拿走,偏偏留下十三元给亚诺呢?”有位大力士提出质疑,其他大力士纷纷点头。
“你到底要不要发誓?”神父对他大吼。
官员怒视着那群大力士。或许是冲动和紧张作祟,他竟也顾不得自己高高在上的官员立场了,想提出反驳……只是,那又能怎么样?这时候根本没人理会他说些什么,一群大力士已经围在亚诺身边,或是拍拍他的肩膀,或是摸着他的头。
“你简直就是在侮辱阿方索国王的官员!”
“如果不是这孩子偷的,那是谁偷的呢?”官员大声问道。
“现在,请问三位公会代表在哪里?”三位大力士立刻上前站在艾柏神父面前。“你们各有一把保险箱的钥匙,对不对?”三位代表点头。“你们愿意发誓,每次三人一起打开保险箱时,确实都如公会组织规定,有十位会员在场监看?”三位代表当场大声发誓,语气一如神父刚才的问话。“那么,你们可以发誓,最后一次记账时,保险箱里的钱币和账目是符合的?”三位代表再次发誓。“还有你,官员大人,你可以发誓这是男孩带在身上的钱袋吗?”官员点头同意。“你可以发誓,钱袋里现在的钱币数目和你刚刚拿到的时候是一样的吗?”
“我想我知道钱是谁偷的!”老雷蒙在主祭坛后面这样回答他。
“我知道他的理由。”老雷蒙边说边点头,“理由充分,非常有说服力。如果有人不相信我,可以大声说出来!”没有人吭声。
老雷蒙后面还跟着另外两个大力士,他们用力抓着一个身材壮硕的男子。
“既然这样,“官员反问,“他为什么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一定是他偷的!”人群里有人这样说。
老雷蒙跟在神父后面,频频点头附和。
“就是他!就是他!”亚诺大声惊呼。
“我相信这个孩子说的都是实话。”他向聚集在后殿的那群大力士宣布,“我相信他没偷保险箱里的钱;不只如此,他甚至还试图抓贼。”
这个马约卡佬一直是个备受争议的大力士,直到公会代表们发现他居然养了个姘妇,终于将他开除。任何大力士都不得触及婚姻之外的男女关系,大力士们的伴侣也一样。若是违反这个规定,一律逐出大力士公会。
亚诺讲了很久。无从描述那个将他打昏的男人,实在太暗了,他这样告诉神父和老雷蒙,不过,他可以确定的是,那个男人身形高大魁梧。最后,神父和大力士对望了半晌;他们相信这孩子的话句句属实,只是……该如何向神殿外那些已经怨声不断的人群解释,真的不是他偷的?神父凝视着圣母像,再看了看被撬开的保险箱,接着走出神殿。
“你这个小鬼在胡说些什么?”马约卡佬大声叫嚷着。
亚诺欣然同意,于是三人一起进了神殿。在那里,亚诺把藏在心里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谈到马夫托马斯故意陷害他的事、父亲找不到工作的经过,还有葛劳的钱袋、男爵夫人交代的工作、街头暴乱、绞刑处决、纵火烧尸……以及深夜的街头逃亡、偷窃保险箱的恶贼、捉贼不成却被打昏的自己。他很恐惧,就怕大家知道那是葛劳的钱袋,也很担心自己会因为放火焚烧父亲的遗体而被捕。
“他指控你偷了大力士们的保险箱。”艾柏神父挺身回应他。
“老雷蒙可以吗?”神父提议。
“他骗人!”
艾柏神父看着亚诺,点头表示赞同。
神父瞥了老雷蒙一眼,老雷蒙微微点头。
“既然事关大力士的保险箱……”卫兵队后方忽然有人出声,“那就应该有个大力士在场才对。”
“我也要指控你!”老雷蒙拉大嗓门宣布,手指着马约卡佬。
“各位在这里等着。”神父对大家宣布。
“你说谎!”
亚诺点头同意,于是,神父示意要他进去圣体神殿。
“你到底是不是清白的,我们用圣克雷斯修院的热锅炉测试看看就知道了。”
“你可以私下告诉我吗?”神父问他。
根据《教会和平法》[1]规定,若是有人被怀疑在教堂里犯下罪行,可以借由一大锅滚烫的热水证明自己的清白。
艾柏神父只是默默注视着亚诺。这样的说辞,他已经听过多少次了?拒绝坦承自身罪过的教友何其多?“我不能……”他们总是满脸惊恐地这样说,“如果被人知道了……”神父心想:“的确,万一让人知道自己偷窃、通奸或亵渎神明,恐怕难逃被捕的下场,因此,他们总是坚持自己的清白,甚至对天发誓。”
马约卡佬吓得面色惨白。两位官员和一群卫兵则莫名其妙地盯着神父,但是神父示意要他们别插嘴。有时候,搬出热锅炉测试法未必见效,有些神父甚至会把嫌疑犯带到一锅滚水前……
“我……我不能啊!”此话一出,现场一阵骚动。
艾柏神父眯着眼斜睨马约卡佬。
“亚诺,”神父提出要求,“快回答官员刚刚问你的话!”
“如果那孩子真的对我说谎,那么,你一定可以忍受滚烫的热水淋过你的双臂和双腿,证明你真的没有偷钱。”
官员的狂笑声震天响,在回廊里荡了好一会儿。
“我是清白的!”马约卡佬气急败坏地大喊。
“有个男人半夜在这里……”他告诉神父,“我想抓住他,可是没办法,他实在太强壮了!”
“我已经说过了,你可以证明你的清白。”神父说。
那个钱袋!官员拿着那袋钱在他面前掂了掂。这时候,越来越多的大力士陆续来到教堂,大伙儿低声聊着保险箱遭窃的事。亚诺凝视着那个钱袋。该死的钱袋!接着,他径自对神父说:
“如果你真的是清白的……”老雷蒙接着说,“你倒是可以好好向大家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短剑会在神殿里?”
亚诺摸摸自己的脸,烂泥早已干裂。
马约卡佬猛地转头盯着老雷蒙。
“既然这样,你三更半夜在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想逃跑?为什么涂了满脸的烂泥巴?”
“这……这一定是陷阱!”他慌张地回答,“有人把短剑放在那里,故意要陷害我。就是那个小鬼!一定是他!”
“雷蒙,真的不是我!我可以向你发誓……”亚诺直视着大力士老友。
艾柏神父又去打开圣体神殿的铁栅栏,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支短剑。
那位官员突然纵声大笑,旁边的卫兵们马上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你的短剑吧?”他凑在马约卡佬面前,冷冷地问。
“不是我!神父……”亚诺为自己辩解。
“不……不是!”
那群大力士开始交头接耳。
这时候,公会代表们以及另外几位大力士凑在神父身旁,他们接过短剑,仔细查看一番。
“你在找这个吧?”官员质问他。
“没错!这是他的短剑。”其中一位代表语气坚定地表示。
那位官员在他眼前晃了晃葛劳的钱袋,亚诺惊愕地摸摸腰际。他刻意没把这袋钱藏在草席下,就怕男爵夫人派人去家里搜查,然后把责任都推到卓安身上……可恶的葛劳!可恶的钱袋!
六年前,沿海区冲突事件时有所闻,因此,阿方索国王下令禁止大力士以及一般老百姓携带弯刀或类似的武器上工。唯一可使用的是已经变钝的短剑。然而,马约卡佬偏要违抗国王的命令,把他的短剑磨得锋利晶亮,而且到处向人炫耀。后来,公会代表出面警告他,再这样嚣张下去,就把他逐出大力士公会,他这才渐渐停止磨刀。
“我……我没有……”他一开口就结结巴巴的。
“骗子!”有个大力士突然高喊。
亚诺一看到神父在场,情绪马上冷静不少,但是,神父在说些什么呀?啊……大力士们的保险箱!那个小偷!那个小偷一拳将他打昏了,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他眨着眼睛环顾四周……那群卫兵后面,好多张熟悉的面孔盯着他,他们都在等着他的答复。他认出老雷蒙以及雷蒙小子,还有老贝、老赵和老卓,大伙儿都踮着脚尖探头望着他,他还看见了老赛父子、巴斯提亚,以及许多他曾经喂他们喝过水,并且一起分享远征克雷瑟城堡这个难忘体验的伙伴们。他们都在指责他!一定是这样!
“小偷!”另一个随即呼应。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神父问,“你也知道,这是你的大力士好友们的保险箱。这些钱是用来资助大力士公会的寡妇和孤儿,以及大力士们的丧葬费用……还有,装饰你的母亲——圣母雕像,日夜照亮神殿用的蜡烛……花的也是这笔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亚诺……”
“有人偷了我的短剑,故意栽赃!”马约卡佬继续狡辩,使尽蛮力想要挣脱。
艾柏神父只能掩面长叹,无奈地注视着已被卫兵制伏的亚诺。
这时候,先前与老雷蒙一起悄悄离开教堂的另一位大力士终于出现了。他去了马约卡佬的家里,并且搜出遭窃的钱币。
“你还想听他说什么吗?神父……”官员故意讽刺,“你不觉得,这样的行为足以说明一切了吗?”官员指着发了疯似的亚诺。
“钱都在这里!”他将钱袋交给神父,接着,神父再转交给官员。
看着那孩子拼命想从卫兵手中挣脱的蛮横模样,艾柏神父既失望又沮丧。
“正好七十四元五角。”官员立刻清点了钱币数目。
亚诺终于被冰凉的清水冲醒了,一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身旁都是卫兵。他的耳畔又响起波利亚街上长矛凌空飞窜的咻咻声。他在卫兵前面奋力狂奔。他们是怎么追上他的?难道是他中途跌倒了吗?几个卫兵的脸同时凑近。他父亲!父亲起火燃烧了!他必须赶快逃走才行!亚诺立刻起身,并且试图推开其中一名卫兵,但是,眼前这些强壮的卫兵动也不动一下。
就在官员忙着算钱的时候,一群大力士已经过来将马约卡佬团团围住。这些大力士中从来没有人拥有过这么大一笔钱。因此,钱币清点完毕的那一刹那,这群虎视眈眈的大力士立刻往窃贼身上扑去。咒骂、毒打、脚踹、吐口水……卫兵们袖手旁观,官员也一脸漠然地看着艾柏神父。
他走近大力士们的保险箱一看,三把大锁都被撬开,再仔细查看一番,保险箱内的钱币全被偷光;环顾神殿内部,所有陈设完好如初,并未遭到任何破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圣母……”他在心中默问,“你怎么会让亚诺惹出这样的麻烦呢?”这时候,他听见哗啦啦的水声,卫兵们正在往亚诺脸上泼水,于是,他走出神殿,恰好就在此时,几个大力士进了海上圣母教堂,他们已经听说保险箱遭窃一事。
“这是上帝的居所啊!”神父大喊,试图制止那群拳打脚踢的大力士,“这里是上帝的居所……”他不断地喊着,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终于挤到已经倒地缩成一团的马约卡佬旁边,“这个人的确是小偷,是坏人……但是,他还是应该接受法律的制裁。你们不能这样目无法纪,居然在这里打人……把他带到主教那里去!”神父指示那位官员立即行动。
“把他弄醒!”艾柏神父交代卫兵的同时,掏出了神殿的钥匙,打开铁栅栏之后,他走进神殿内,“我想听听这孩子怎么说。”
就在神父交代官员的同时,有人趁机又踹了马约卡佬一脚。当卫兵正要把他带走时,许多人忍不住再朝他身上吐口水泄愤。
艾柏神父怒火中烧,睁大眼睛瞪着两个卫兵。
那群卫兵终于押着马约卡佬离开海上圣母教堂,这时候,所有大力士都满面笑容地围在亚诺身边,并且向他道歉。闲聊一会儿之后,大力士们各自回家。最后,再度敞开的圣体神殿内,只剩下艾柏神父、亚诺、三位公会代表,以及十名证人。
官员看看卫兵,又看了看仍未清醒的亚诺,然后一脸无奈地命令卫兵将男孩放回地上。两个卫兵只好听命行事,却粗鲁地把亚诺往地上一丢,见到亚诺的脸部重重摔落地上,两人不约而同露出了嘲讽的笑。
神父把钱币放回保险箱内,并在账簿里记下了这天晚上发生的窃盗事件。天色已亮,他派人去找锁匠打造三把新的大锁;他们必须守在这里,直到保险箱再度上锁才能离开。
“即使他要坐牢,那也应该关在主教宅邸的牢房。”神父辩驳道,“他犯罪的地方是神圣的宗教场所,因此,他的罪行应该由教会来审判,而不是总督府。”
艾柏神父搂着亚诺。这时候他才想起,这孩子曾经坐在被吊死的柏纳尸体下面……他的脑海闪过熊熊烈火的景象。唉!他还是个孩子。神父凝视着圣母雕像。“如果不是这孩子去放火,柏纳的遗体恐怕就要在城门上腐烂生蛆了……”他在心里对圣母说道,“唉!如今都无所谓了。倒是这个孩子,无依无靠,一无所有;没有父亲,也没有一份可以糊口的差事……”
“我们会让他接受法律制裁的!”官员的语气非常强硬,在此同时,卫兵们已经挟着亚诺的腋下,把他架了起来,“但是,他必须在牢里等候宣判。”
“我认为……”他当下做出决定,“你们应该让亚诺加入大力士公会。”
“他是不是小偷,法庭会有仲裁。”
老雷蒙脸上泛起笑容。纷扰落幕之后,他和神父一样,脑子里想的也是亚诺的不幸遭遇。不过,在场的其他大力士,包括亚诺自己,全都惊讶地看着神父。
“这孩子是个小偷啊,神父!”
“他还是个孩子。”有位代表说。
或许……或许这整件事是有原因的。即使有人要偷大力士们的保险箱,那也不可能会是亚诺。亚诺?不可能的。
“他太瘦弱了!这样怎么背得动重物或大石块呢?”另一位代表提出疑问。
“休想!”神父低声嗫嚅着。
“他的年纪太小啦!”第三位代表这样说。
“我们把他送到牢里去。”
亚诺看着大家,大眼睛眨个不停。
“你们要干什么?”神父惊觉那几位官员作势要拉起倒在地上的亚诺。
“你们说的都没错。”神父回答,“但是,即使他这么瘦弱,年纪这么小,为了捍卫你们的钱,他还是勇敢挺身而出啊!要不是他,保险箱早就空了。”
神父依旧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眼睛直盯着官员手上的钱袋。这孩子三更半夜在这里干什么?他从哪里弄来这袋钱?
大力士静静看着亚诺。
“还有他的脸……”有个卫兵加入对话,“如果不是打算偷钱,谁会用泥巴把脸涂成这样啊?”
“我想我们可以试试看……”老雷蒙终于提出他的看法,“如果不适合……”
“事实如此啊!神父……”官员坚持立场,“这孩子身上带着这袋钱。”他高举着那袋葛劳要交给狱卒的钱币,“一个小孩没事身上带着那么多钱干什么?”
有人点头赞成。
“不可能的!”神父自言自语。
“好吧!就这样决定了。”其中一位代表作出结论,他看了看另外两位代表,他们也同意这个做法。“我们就让他试试看吧!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如果他的工作表现符合要求的话,我们就让他成为正式的大力士。到时候会按工计酬。这个你拿去……”他把马约卡佬的短剑递给亚诺,“这就是你的大力士短剑了。神父,请你记录一下短剑移交一事,免得这孩子以后碰到不必要的麻烦。”
艾柏神父不停地摇头否认。亚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傻事?那是大力士们的保险箱啊!而且保险箱放在圣体神殿内,就在圣母旁边。卫兵们三更半夜来通知了他这件事情。
亚诺感到神父正紧紧抓着他的肩头。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以笑容感谢大力士们。他……是个大力士了。多么希望父亲能看到这一幕呀!
“他一定是偷了大力士们的保险箱,正想逃跑时不小心摔了下来,晕过去了!”一位王室官员站在昏迷不醒的亚诺旁边,语气坚定地发表了这样的见解。
[1]《教会和平法》(Paz y Tregua),11世纪时,加泰罗尼亚教会为抗衡封建贵族宰制农民的权利而制定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