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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亚诺正想扑向男爵夫人时,卫兵冲上前挡在两人中间。亚诺和卫兵撞个正着。

“这些人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哪!你们看仔细了……”这是亚诺第一次抬头看着对着尸体指指点点的人。男爵夫人和她的三名继子女正注视着柏纳·艾斯坦优扭曲的面容。亚诺的双眼盯着玛格丽妲的双脚,他抬头望着她的脸。三位表亲脸色惨白,男爵夫人却面带微笑地逼视着他。亚诺站了起来,全身颤抖着。“哼!他不配当巴塞罗那的市民!”他听见伊莎蓓这样说。亚诺握紧拳头,手指用力掐在手掌上。他满面通红,下嘴唇不停地颤抖着。男爵夫人依旧一脸讥笑:“唉!一个逃跑的农奴,有什么好期待的?”

“你怎么了,孩子?”卫兵紧盯着亚诺,“我要是你,不会这么冲动的。”卫兵这样劝他。亚诺试图要溜走,却被卫兵一把揪住手臂。伊莎蓓已经收起了笑容,她挺直了身子,神态傲慢、挑衅。“我要是你,不会这么冲动的,你是在自找死路啊!”亚诺听见卫兵在耳边这样说,他仰头一望。“他都已经死了……”卫兵继续劝他,“但是你还活着呀!孩子,坐下吧!”这时候,卫兵已能感受到亚诺的身体松弛多了,“坐下吧!”

那声音……

亚诺总算克制住了那股冲动,但卫兵仍旧守在他身旁。

“仔细看清楚呀!孩子们……”

“你们仔细看看这些人啊!孩子们。”男爵夫人脸上重新挂起了笑容,“我们明天还要再来。上吊处决的犯人,尸体都要公开示众,直到腐烂为止。”

“我们真的可以拒绝吗?父亲……”卫兵的靴子又在他面前晃过,“有了自由就不会挨饿。你已经不再挨饿了,父亲,那么,你自由了吗?”

亚诺的下嘴唇不由得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狠很瞪着眼前的卜家母子四人,直到男爵夫人终于决定转身离去。

“亚诺,当初,我带着你放弃家乡的一切,就是为了让你可以自由地过一辈子。”他父亲不久前才这样对他说过,“我放弃了艾斯坦优家族几个世纪以来世代传承的土地和祖产,就是希望你不必再像我以及我的父亲、祖父那样受人奴役……现在,我们居然又陷入同样的处境,被那些所谓的贵族狠狠踩在脚底下,但不一样的是:现在我们可以拒绝受人欺凌的命运。孩子,你要学会善用自由啊!那可是我们付出昂贵代价才得到的。只有你才可以为自己做决定!”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看着你断气的……我要看着你们一个个死在我面前!”亚诺在心中许下承诺。他的满腔怨恨,紧随着男爵夫人以及她的继子继女们,渐渐蔓延了整个布拉特广场。她说隔天还会再来。亚诺抬头凝望着父亲……

几个钟头一晃而过,亚诺黯然坐在那儿,好奇、同情甚至咒骂的人群陆续涌入,他都视若无睹。只有巡逻卫兵沉重的脚步来到他面前时,才足以搅乱他的思绪。

“我对天发誓,绝对不让他们再看到父亲的遗体,但是,该怎么办呢?”卫兵的军靴又一次出现在眼前,“父亲,我绝对不会让你吊在这里慢慢腐烂的!”

亚诺摇头拒绝。艾柏神父正想继续往下说时,却让一声凄厉的惨叫给搅乱了。被处决的其他犯人家属陆续来到广场。犯人们的母亲、妻子、儿女和兄弟群聚在亲人的尸体前,只能以悲痛的沉默面对至亲的死亡。卫兵专注于巡逻任务,不断在记忆中找寻战争叛徒的惨叫声。这时候,已经放学的卓安,回家途中正好经过广场,他好奇地走过去观察被吊死的犯人,一看到如此可怕的惨状,一时惊吓过度,还来不及看见坐在地上的亚诺,已经昏厥倒地。亚诺依然坐在原地,身体前后摆动着。卓安的同学们把他扶了起来,立刻将他送进主教宅邸。因此,亚诺也没见到弟弟。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亚诺绞尽脑汁苦思各种方法,如何才能把父亲的遗体弄走,只是,每想到一个点子,总被靠近他身旁的卫兵脚步声吓得无影无踪。卫兵看得这么紧,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将父亲的遗体卸下来,即使天黑了,广场也会燃起熊熊火炬,火炬……对了,火炬!就在这时候,脸色惨白、双眼红肿充血的卓安,正拖着疲倦的步伐经过广场。亚诺起身唤他,接着,卓安立刻冲进哥哥怀里。

“我们回去吧!亚诺……”神父再次上前劝他。

“亚诺……我……”卓安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卫兵巡视一圈,再回到柏纳的尸体前面时,那孩子坐在地上,就在父亲尸体的正下方,双手抱着头,哭得伤心欲绝。卫兵不忍,根本不敢看他。

“你听我说,卓安……”亚诺抱着弟弟,急忙说,“不要再哭了。”

“饿……”卫兵听见那孩子在背后说,“他实在太饿了!”

“我就是办不到啊!亚诺。”卓安在心中回应,同时也被哥哥说话的语气吓了一跳。“今晚十点,你躲在海洋街和广场交会的转角等我。千万不要被人看见了。你带着……带一条毛毯来,你在贝雷家找一找,越大越好。现在,你赶快走吧!”

说完,卫兵随即转身开始巡察现场。

“可是……”

“接下来,这些尸体会移往城门口示众,借此让所有经过的老百姓引以为戒。”

“快走吧,卓安!我不希望卫兵看到你……”

“那么……我就在这里等。”

亚诺心一横,把弟弟从怀里推开。卓安盯着亚诺的脸,接着,他再看看柏纳。这孩子浑身发抖。

“总督大人下令,这些尸体要在广场上展示三天。”

“快走,卓安!”亚诺低声催促他。

“不行!”他必须这样回答。他多么希望自己不要待在这里。他宁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宁可在家里守着孩子……究竟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才会落得这样惨死的下场?那个男人不过是为自己的孩子争口饭吃,为了这个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以眼神质问他的孩子……这个男人和广场上的所有人一样,只是为了养孩子呀!为什么总督大人不到现场来看看这个场面?

那天晚上,夜深人静,广场上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死者家属守在那里,巡逻卫兵也换了班,刚当班的这群卫兵总是在前面几具尸体附近晃来晃去,因为取暖的炉火就在那一排马车绞刑台旁边。现场一片宁静,深夜的寒凉已弥漫四周。亚诺站了起来,并拉起上衣包紧头颈,然后缓步从那群卫兵旁边走过。

看着呆立在父亲尸体前的亚诺殷切的眼神,卫兵迟疑了半晌。如果被吊死的人是他,他的孩子会怎么做?

“我回去找一条毛毯来取暖。”他这样告诉他们。

“我可以把他卸下来吗?”

其中一个卫兵斜睨了他一眼。

就在艾柏神父和众人的目光之下,亚诺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他站在临时断头台旁,双手紧抱着腹部,全身抖个不停。接着,他站在父亲的尸体下,忽然转身看着那个负责看守处决现场的卫兵。

亚诺穿越布拉特广场后,直接来到海洋街口的转角,他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儿,心里不断嘀咕着:卓安到底在哪里?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他也该到了呀!亚诺刻意咳了几声。周遭依旧一片寂静。

“别管我!神父,求求你。”

“卓安?”他还是鼓起勇气喊了弟弟的名字。

神父拉着他要往海上圣母教堂方向走,但亚诺就是不肯离开。他回头凝望着自己的父亲,然后闭上双眼。他已经不觉得饿了。此时,这孩子猛然一阵痉挛。艾柏神父不死心,坚持要把他带离这个触目惊心的现场。

突然,一户人家的大门门把边出现一团阴影。

“孩子,我们回去吧!”搂着他的是艾柏神父。

“亚诺吗?”

这时候,他感觉有人搭上他的肩膀。

“当然是我啊!”卓安在几米外大大松了一口气,“除了我还会有谁?你刚才为什么不吭声呢?”

亚诺一见到父亲的尸体,当场呕吐起来。围观的好奇群众吓得立刻转过头去。亚诺再抬起头来,注视着父亲那张扭曲的脸,父亲的面色已经发紫甚至变黑,低垂的头歪向一边,睁大的双眼仍显露着垂死挣扎时的惊恐,毫无血色的舌头垂挂在双唇间。亚诺又吐了第二次、第三次……后来吐出来的尽是胆汁。

“这里实在太暗了嘛!”卓安随口应了一句。

“不用了,我已经把这件事情跟神父说了,他会过去处理的。”

“你把毛毯带来了吗?”阴影上方多了一团黑影,“很好!我已经跟卫兵说我会找一条毛毯来。现在,我要你裹着毛毯,然后去我的位子坐下来。走路的时候要踮起脚尖,这样看起来个子会高一点。”

“你至少让我去通知神父吧!”玛丽欧娜对丈夫说。

“你打算做什么?”

这一声凄绝的哀叫,响彻整个广场,所有人回头看他。亚诺缓缓穿越广场,人群也自动开道让他过去。他在十具尸体中找寻着……

“我要把他烧了。”这时候,卓安已经摸黑来到他身边,“我要你去坐我的位子。我要那些卫兵以为你就是我。记得,你要一直低头坐着……一直坐在我原先坐着的地方,什么事都别做,只要把脸蒙住,坐着不动就好了。不管你看见什么,不管旁边发生什么事,记得,什么事都别做。都听懂了吗?”亚诺不等卓安回应,径自往下说,“整件事情结束的时候,你就是我,你是亚诺·艾斯坦优,而且你父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懂吗?万一卫兵盘问你,你就这样回答……”

“不!父亲……”

“亚诺……”

亚诺一路横冲直撞地跑到布拉特广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望着广场上水泄不通的人潮,然而,背对着他的人群却鸦雀无声,大家都屏息盯着前方。拥挤的人群前面,就在总督府旁边,十具尸体高高吊起。

“怎么样?”

国王下令,立即处决十名暴乱煽动者。情况如此匆促,甚至连筑起断头台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在简单的马车上处决犯人。

“我……我不敢!”

玛丽欧娜默默点头,贝雷立刻上前紧搂着伤心的妻子。

“为什么?”

“算了,老太婆,从今天起,他就不再是个孩子了。”

“我就是不敢啊!我一定会穿帮的……我只要一看到父亲就……”

“亚诺……”她对着家门大喊,可惜,亚诺早已跑远。

“难道你希望看着父亲吊在那里腐烂生蛆吗?难道你希望父亲被吊在城门上任由乌鸦啄食他的遗体?”

玛丽欧娜难过地掩面痛哭起来,但随即放下了双手。

亚诺停顿了半晌,好让弟弟想象一下那种可怕的画面。

“那都过去了……”贝雷一脸忧戚地纠正妻子的说法,“政府已经把他和另外九个暴民在布拉特广场公开处决了。”

“难道你希望男爵夫人继续羞辱我们的父亲?即使连他死了都不放过……”

“因为他有两个孩子要养啊!”贝雷的妻子径自打断丈夫的话,泪水早已盈眶。

“这样做是不是罪过啊?”卓安突然发问。

“总督府做了紧急审判……”贝雷向妻子说明事件经过,“来了一大堆证人,大家几乎都指证柏纳是暴乱煽动者,因为他那个胎记太容易认了。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这个人看起来……”

亚诺很想看看自己的弟弟,但是深夜的街角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见一团黑影。

亚诺夺门而出,直奔总督府。贝雷看了看妻子,无奈地摇摇头,老太太双手掩面。

“他是被饥饿所逼啊!我也不知道这样做算不算罪过,但是我决不让父亲被吊在那里腐烂。我非这么做不可。如果你想帮我的话,那就披上这条毛毯,坐在那里什么事也别做。你如果不愿意的话……”

“就在总督府,可是……”

就这样,亚诺沿着海洋街往前走,卓安则往布拉特广场前进,他把毛毯裹在身上,眼睛一直盯着柏纳的遗体。十具尸体高高吊起,在卫兵取暖用的那一盆炉火映照下,柏纳仿佛幽灵飘在半空中。卓安不想看他的脸,他不想看到那已经发紫的舌头,然而,眼睛还是背叛了他的心念,视线终究停驻在柏纳脸上。卫兵们看着他慢慢走过来。在此同时,亚诺跑回了贝雷家;他拿了皮囊,倒光里面的清水,往里装满煤油。贝雷和妻子坐在火炉边,始终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在哪里?”

“现在没有我这个人了。”亚诺轻声对他们说,并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他握着老太太的手,老太太正满脸慈祥地看着他,“卓安会变成我。我父亲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万一出了什么事,请你们好好照顾他。”

“我真的很遗憾呀!孩子……”他告诉亚诺,“你父亲已经被逮捕了。”

“可是亚诺啊……”贝雷才开口说话。“嘘……”亚诺制止了他。

倒是老贝雷,他特别帮兄弟俩去打探暴乱的情形,探听消息不难,倒是他回家的步履变得异常艰难。

“你到底要做什么呀?孩子……”贝雷追问。

兄弟俩紧紧抱在一起。你在哪里呀,父亲……

“我非这么做不可!”亚诺回答他的同时也站了起来。

“万一他回来了呢?他也只能回这里……”说着,亚诺又哽咽了。

“现在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了。我是亚诺·艾斯坦优。”卫兵们还在盯着他看。“放火烧尸应该是罪过吧!”卓安暗想。柏纳注视着他。卓安心惊胆战,突然在绞刑现场数米外停下脚步。柏纳在看他!“这都是亚诺的点子呀!”

“你应该出去走走啦!”他对哥哥说。

“你怎么了?孩子……”有个卫兵作势要起身。

到了早上,出门上学前,卓安向亚诺道别。

“没……没事。”卓安继续朝着那双质问着他的死去的双眼走去。亚诺提着一盏油灯跑出了家门。他去挖了一些烂泥巴,涂得满脸都是。父亲曾多次和他聊起初到这座城市的喜悦;如今,这座城市却无情地置他于死地。他走过莱特街和柯瑞贺立亚街,绕着布拉特广场边走到塔毕涅里亚街街口,那一排马车绞刑台就在旁边。卓安坐在他父亲遗体下方,努力强忍着不听使唤的颤抖。

这天晚上,柏纳依然没有回家睡觉。

亚诺把油灯藏在街角,然后背着装满煤油的皮囊爬向那排靠在墙边的马车后方。柏纳在第四辆马车上方,卫兵们依然在另一头围着炉火聊天。他慢慢爬向第一辆马车,当他爬到第二辆后方时,有个妇人看见他了,她睁着号啕大哭后的红肿双眼。亚诺停了下来,但是妇人却将目光移开,继续耽溺在深沉的哀痛情绪中。亚诺继续往前爬到父亲那辆马车绞刑台后面。卓安瞥见了他,但立刻回过头去。

“阿方索国王派来的卫兵队已经平息了城里的暴乱。”这天,卓安回到贝雷家之后,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

“不要看我!”亚诺在漆黑中低声说,“还有,你不要抖得这么厉害!”

这一次,卓安以坚定的眼神作了回应。

接着,他站起来,伸手去摸了柏纳,这时却忽然传出声响,迫使他又趴回地上。等待片刻之后,他再度行动,又有声响传出,但这次亚诺站在原地不动。卫兵们聊得正起劲。亚诺高举着皮囊,开始将煤油浇淋在父亲的尸体上。父亲的头部实在太高,他只能尽量挤着皮囊从上方泼洒。才一会儿工夫,浓稠的煤油从柏纳的发间汩汩涌出。皮囊里的煤油都泼光以后,亚诺悄悄回到塔毕涅里亚街角。

“城里这么乱,你不要去了吧!”亚诺劝他。

他只能放手一搏了。亚诺一路把灯火微弱的油灯藏在背后。“我必须一次命中才行。”现在,他也开始发抖了。深呼吸之后,他毫不犹豫地走入广场。柏纳和卓安距他仅有十步之遥。他把油灯调亮,立刻引来目光。油灯的光芒洒在广场上,在他看来,仿佛黎明的朝阳一般。卫兵们望着他。亚诺本想拔腿就跑,但随即发现,没有任何一个卫兵有起身行动的打算。“他们何必自找麻烦呢?难道他们知道我要放火焚烧父亲吗?是的,我要把父亲烧了!”他手上的油灯抖得厉害。虽然卫兵的视线一直盯着他不放,但他仍旧走到了卓安身旁。现场毫无动静。亚诺站在父亲的遗体下方,最后一次凝望他……煤油灯的光泽已经缓和了他脸上原有的惊恐和痛苦神情。

两个孩子痴痴等了父亲一整夜。隔天早上,卓安正打算出门上学。

过了半晌,亚诺将油灯抛向尸体,柏纳的尸体立刻燃烧起来。卫兵们猛地站起来,转过头发现火势,随即往亚诺这边跑。油灯掉落在马车上,车上早已积了一摊柏纳身上滴下来的煤油,于是,火苗一起,马车也立刻烧了起来。

无言以对,一个眼神足以道尽一切。

“喂!”亚诺听见卫兵在他后面大喊。

“那些人到处抢劫呀!亚诺,他们居然攻击城里的高官。”

就在亚诺正打算逃跑时,他瞥见卓安仍然坐在马车旁,全身用毛毯包得紧紧的,吓得愣住了。其他死者的家属们默默望着越来越炽烈的火势,依然深陷在哀戚里。

“我不知道!卓安,当时人太多了。”

“站住!站住!我以国王之名命令你站住!”

亚诺无奈地看着卓安,暗想:“你要我怎么告诉你,他是人群中叫得最激动的人,煽动群众的人就是他?你要我怎么告诉你,我自己也不相信事情会这样啊?”

“快走呀!卓安!”亚诺回头大喊,眼看着卫兵就要追上来了。“快走呀!大火快烧到你了……”

“可是……柏纳?柏纳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也许他是……唉!我不知道啦!也许他是在找人。”

他不能把卓安丢在那里不管。淌了一地的煤油已经慢慢流到全身颤抖的弟弟不远处。亚诺正想去拉他一起走,这时候,刚才瞥见他在马车后面爬行的妇人,却突然挡在两人之间。

“我也不知道啊!当时有好多好多人,大家都发疯似的大叫大喊……”

“快跑呀!”她急切地催促他。

“不可能的!”他大声说道,亚诺坐在草席上望着他,“柏纳和那些人不一样啊……怎么可能?”

亚诺使劲挣脱了已经上前抓住他的卫兵,火速奔逃。沿着波利亚街跑到诺伍门,一群高声大喊的卫兵们在后面狂追不舍。他们在他后面追得越紧,回去柏纳遗体处灭火的时间就会拖得越晚……亚诺边跑边思忖着。那群卫兵年纪也不小,加上全副武装,根本不可能追上双腿如火势般迅猛的少年。

卓安脑海中再度浮现街头暴乱的情景,从主教宅邸回家时,他一路都得小心回避暴动人潮。城里的卫兵们关闭了犹太区的城门,并且守在城门口堵住暴乱人群,那些原本循规蹈矩的小老百姓,现在成了打家劫舍的暴民……柏纳怎么可能跟他们在一起?卓安想象着那群暴民劫掠富人宅邸,拿着珍贵财物扬长而去的画面。不可能的!

“以国王之名!”卫兵在后面大喊。

“嗯!”亚诺勉强作出回应。

霎时,尖锐的嘶嘶声从他右耳边呼啸而过,亚诺听见一支长矛在他前方落地的声响。一支支长矛如流星般划过亚纳广场上的夜空,未被击中的亚诺铆足了劲跑过柏纳马库斯教堂前,然后转进卡德斯街。卫兵们的叫嚣呐喊渐渐消失在远处。他不能再往前跑了,前方就是诺伍门,一定会有卫兵站哨的。往沿海方向,可以到海上圣母教堂;往山区方向前进,可以通往圣贝雷德波利斯修院,但终究还是会被城墙挡住去路。

“他跟那些人在一起啊?”

他决定往沿海方向去。在圣奥古斯丁修院四周绕了一圈之后,他竟在梅尔卡塔尔区错综复杂的胡同里迷了路;他翻墙而过,踩着附近人家的菜园,始终躲在暗处行动。直到确定卫兵追赶的脚步声已歇,才放慢行走的速度。亚诺沿着瑞克康塔水道往前走,抵达圣塔克莱拉修院旁的尤而海岸,波恩广场就在不远处了,而他的教堂、他的避难所就在广场旁的波恩街上。然而,他正打算踩着木造阶梯进教堂时,眼前一幕不寻常的景象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一支大蜡烛被丢在地上,烛光微细如丝,几乎就要熄灭了。亚诺靠着幽微的烛光环顾周遭,随即发现工头倒在地上,已经失去知觉,嘴角依然汩汩淌着鲜血。

亚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举起手来,往城里的方向指着。

他心头一震。怎么会这样?这位工头的职责是巡守海上圣母教堂,将他击昏在地,用意何在?圣母!圣体神殿!大力士们的保险箱!

“父亲呢?”

亚诺不敢这么想。父亲才刚被绞死,他不容许任何人亵渎他仅有的母亲,圣母玛丽亚!他悄悄从门缝钻进教堂,直接往回廊走。回廊左侧两面护墙围起的空间就是圣体神殿。他穿越了教堂,躲在主祭坛后的一根大石柱后面。这时候,他听见圣体神殿传出声响,只是,他还没看见神殿。于是,他溜到第二根大石柱后面,此时,终于可以从石柱间的空隙看见神殿,烛光点点,一如往常。

亚诺没答腔。卓安匆匆扫视整个房间。

有个男子爬上了神殿前的铁栅栏。亚诺凝望着他的圣母。一切看来都和平常一样井然有序。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视线快速扫视了神殿内部,大力士们的保险箱被人撬开了!窃贼还在攀爬铁栅栏,这时候,亚诺听见钱币落地的哐啷声,那些钱都是大力士们为了妻儿辛苦攒下的!

“整个城市都疯了!”卓安边开房门边嘀咕着,“唉……你怎么了?”

“小偷!”亚诺大喊,并冲向神殿铁栅栏。

亚诺一口气跑过整条海洋街,直接回到贝雷家,途中甚至连圣母玛丽亚都不去看一眼。父亲愤怒眼神的烙印仍在他心里,父亲的激愤呐喊仍回荡在他耳畔。他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个样子。你究竟是怎么了?父亲……我们真如那妇人所说的,一点都不自由?他走进贝雷家,头也不抬,谁也不看,径自躲在房间里。卓安发现,亚诺在房里默默哭泣。

他立刻爬上栅栏,拳头一挥,正好落在男子的胸口。窃贼猛然一惊,失手坠落在地。亚诺没有时间思索下一步……男子迅速起身,狠狠一拳打在男孩脸上。亚诺后脑勺着地,就这样四脚朝天倒在海上圣母教堂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