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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什么样的伤痛?”面对亚诺的沉默,艾摩力再把主教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亚诺噤声不语。焚尸的烈焰照亮了大厅。“因为一个亵渎圣饼的异教徒被处死?”大法官伸出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着他,“那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基督徒该有的伤痛吗?你的伤痛就因为正义制裁了一个残忍的亵渎者,一个可耻的小偷?”

“什么样的伤痛?”主教问道。

“他不是!”亚诺发出了怒吼。

“伤痛。”

法庭上的所有成员,包括忙着记录的公证人在内,全都惊愕地靠坐在椅子上。

“什么样的状况能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公然拥抱?”艾摩力激动地挥舞着双手,“淫荡?猥亵?”

“那三个人都认罪了。你为什么要为异教辩护?那些犹太人……”

“那不是您想的那样。”

“犹太人!犹太人!”亚诺驳斥他,“犹太人对这个世界做了什么?”

“你说谎!”亚诺吓了一大跳。“本庭早就知道你曾经抱着一个异教徒女子,难道这叫作没碰过女人吗?”

“难道你不知道吗?”大法官刻意提高音量,“他们把耶稣基督钉在十字架上!”

他不假思索地作出答复。狱卒曾说那个老妇人是他母亲。

“难道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吗?”

“您提到的这些年来,我从来没碰过别的女人。”

亚诺发现庭上七位成员都注视着他,七个人都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

“你是个男人,你和妻子已经多年没有行房。我的问题很简单,你如何满足男人的需求?”

“你认为他们应该获得宽恕?”德瑞主教问道。

“我不懂您的意思。”

“难道我们的天主不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吗?”

“亚诺·艾斯坦优!”大法官的怒吼把他的思绪拉回法庭,“我问你,你是如何满足需求的?”

“改邪归正才是唯一途径!一个不知悔改的人,绝对不可原谅!”艾摩力大吼着。

所以她才会叫他亚诺!她的声音……没错,那是曾经多次在蒙居克山区小径边与他耳鬓厮磨的声音。

“您谈的已经是一千三百年前的事了。生长在今天的犹太人要悔改什么?那是已经过去的历史,现在的人有何罪过?”

“你是如何满足需求的?”艾摩力大声问道。

“所有的犹太人依然信奉着祖先留下来的犹太教义,这就是罪过。”

“他没倒下来。”主教神色紧张地低语着。

“他们拥护自己的观念和信仰,就跟……”艾摩力和德瑞主教大吃一惊。为什么不说?难道这不是事实吗?难道一个为了族人福祉而受尽屈辱,甚至牺牲性命的人不值得让人替他说句公道话吗?“就跟我们一样!”亚诺斩钉截铁地说。

见到亚诺突然挺直了身子,艾摩力和德瑞主教面面相觑。而那四位盯着他看的道明会修士中,终于有一位移开了目光。

“你这是把天主教信仰和异教混为一谈吗?”主教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于是,两人又开始耳语起来,亚诺又得默默承受庭上道明会修士死盯着他不放的四双眼睛。他的双腿疼痛加剧,但是他必须忍着。他不能在艾摩力面前倒下来。如果他就这样倒地不起,会有什么下场?他需要的是……一块大石头!他需要背起一块大石头,为圣母背起大石块走完漫漫长路。“你在哪里呀?圣母……眼前这些人真的是你的代表吗?”当时,他只是个孩子,然而,为什么他现在就不能忍耐?他曾经背着比他自己还要重的大石块走过整个巴塞罗那城,小小的身躯上血汗交织,两旁的人群大声为他打气。难道他已经失去那股力量了吗?难道他就这样让一个狂妄的修士征服他吗?要他屈服?那个曾经受到全城少年崇拜的大力士男孩就这样屈服了吗?他踩着一步又一步,慢慢走到了圣母教堂,然后回家休息,隔天继续上路。他的那个家,那双栗色的眼眸,那双栗色的大眼睛……就在这时候,就在他差点儿要瘸腿跪下来的那一刻,他终于恍然大悟,那个地牢访客就是雅莱迪思!

“我无意拿两者做比较。这种严肃的议题,应该交由各位去研究,我想说的只是……”

“那么,我们就让他把注意力放在身体的疼痛吧!”主教这样回答。

“我们非常清楚你在说什么!”艾摩力大声驳斥他,“你就是把独一无二、颂扬真理的基督教信仰拿来跟犹太人的异教做比较!”

“他已经开始感受到疼痛了。”大法官在德瑞主教耳边低语着。

亚诺伫立在法庭上。公证人在羊皮纸上写个不停。就连他身后那些守在门边的卫兵,似乎也在聆听着羽毛笔书写的沙沙声响。艾摩力露出了微笑,公证人奋力书写的声响肆无忌惮地钻弄着亚诺的背脊。他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大法官看在眼里,笑得更开怀了。没错,他用眼神告诉亚诺,纸上写的都是你的说辞。

艾摩力暗自观察着亚诺焦躁不安地挪动着身子,他不断地变换姿势。

“就跟我们一样。”亚诺重申。

“那就请问吧!”

艾摩力比了个手势要他住嘴。

“你不要搞错了,亚诺,”大法官打断了他的话,“负责问话的是庭上法官。”

公证人继续书写了好一会儿。那是你的说辞,大法官的眼神再次告知。当羽毛笔终于停下来时,艾摩力又笑了。

“不……不……我并没有拒绝遵守。”他的双腿已经开始疼痛了起来,“我和爱丽诺夫人的关系对教会有这么重要吗?难道……”

“今天审判到此为止,明天继续开庭。”他大声宣布着,同时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本庭可以认定你的沉默代表承认事实。”主教在一旁补充说道。

海儿已经听腻了卓安的解说。

强硬的字眼从宽敞的大厅四壁弹了回来。他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已经麻木了,在那个阴森幽暗的地牢里困了这么多天……

“你要去哪里?”雅莱迪思问她,海儿只是回了她一个眼神,“又要去那里呀?你每天都去,根本就没……”

“你拒绝遵守上帝的训诫?”艾摩力提高音量重复了同样的问题。

“我至少已经让她知道,我人在这里,而且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对我做过的事情。”卓安低头闪躲着,“我已经看到她站在窗边,而且,我已经让她知道,亚诺是属于我的;我已经注视了她的双眼,并且打算每天都去让她记得我的眼神。我打算让她时时刻刻都记得,我已经赢得了这一仗。”

“那么什么?”

雅莱迪思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客店门口。海儿走着同样的路来到蒙卡塔尔街,这条路,从她来到巴塞罗那第一天开始,日复一日,她走过一趟又一趟。她使尽全力敲着门环。爱丽诺拒绝见她,但一定知道她就在楼下。

“那么……”

这一天,老佣人照例打开了门上的窥视孔。

“不……不是的。”亚诺吞吞吐吐的。

“夫人!”老佣人在门内对她说,“您也知道,爱丽诺夫人……”

“你拒绝遵守上帝的训诫对不对?你拒绝履行一个基督徒丈夫应尽的义务,对不对?”

“你开门吧!我就是要见她,即使看她躲在窗边也可以。”

“我并没有指控任何人说谎。”亚诺急忙辩称,他需要好好思考一番。

“但是她不准啊,夫人!”

“难道这位教士也说谎了吗?”艾摩力再次问道。

“她知道我是谁吗?”

“去找你的犹太情妇吧!”他为什么不让公证人念完?艾摩力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你的犹太情妇,你的犹太情妇……吞噬了哈斯戴躯体的熊熊烈焰,众人的沉默,愤怒的百姓默默以严厉的眼神要求正义,他们的嘴里含着残酷严苛的指责言辞,爱丽诺指着他……而艾摩力和主教正看着他……芮琦拥抱着他。

海儿看到贝里回头望了望窗口。

“这位教士也说谎了吗?”

“知道。”

艾摩力要求公证人停下来,并且收起了笑容。

海儿又开始用力敲着门环。

公证人继续念着:“而领事大人则回答她,即使上帝也不能强迫他和她行房……”

“您别这样啊,夫人!爱丽诺夫人会找卫兵来的。”老佣人好心劝她。

“去找你的犹太情妇吧!”爱丽诺尖刻的言辞又在耳边响起。那天,亚诺听到这句话时也忍不住打了寒战。他抬头一看,尼克劳·艾摩力正盯着他,而且面带微笑。艾摩力发现他在发抖了吗?

“贝里,你开门!”

“本人贝雷·萨维特,海上圣母教堂教士,应加泰罗尼亚宗教法庭大法官要求在此声明,1367年复活节期间,我们举行了复活节弥撒,当时,几位百姓冲入教堂内宣称圣饼遭异教徒亵渎一事,弥撒因此而中断,后来甚至取消了,所有教友立刻离开了教堂,只有海洋领事亚诺·艾斯坦优以及他的妻子爱丽诺夫人例外。”

“她不想见您,夫人!”

“以下是海上圣母教堂教士贝雷·萨维特的声明:

这时候,海儿惊觉有人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并且把她从门边拉开。

艾摩力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公证人。

“说不定她会想见我。”海儿还来不及转身去看个究竟,身后的男子已经先凑近窥视孔。

“他不是我的仇家。”

“吉良!”海儿兴奋大叫,立刻扑上去抱着他。

“安德瑞神父不是你的仇家吧?”主教突然这样问道。

“你还记得我吧?贝里。”阿拉伯人问,海儿的双臂依然勾着他的脖子。

“我只是说,他有可能记错了。”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你的意思是说,安德瑞神父连你们的谈话内容都不记得就做了这个声明?”

“那就去跟你家夫人说,我要见她。”

“有可能是他弄错了吧!或许他对当时的谈话内容已经记不太清了。”

老佣人关上了窥视孔之后,吉良抓着海儿的腰部,把她抱得高高的。海儿开怀大笑,任由吉良抱着她转圈。然后吉良让她站在地上,拉着她的双手,仔细端详着她。

“然而,你却质疑一位服侍上帝的神职人员所作的声明。你想,一个神父会为了反对你而说谎吗?”

“我的丫头啊!”他哽咽地说着,“我多么想再这样抱着你转圈圈呀!可是,你现在重多了。你已经变成一个……”

亚诺听着公证人的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刮得沙沙作响。

海儿松了手,上前紧紧抱着他。

“是的。”

“你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呢?”她哭着问他。

“你承认你确实和安德瑞神父谈过话?”

“丫头,我不过是个奴隶而已。区区一个奴隶,又能做什么呢?”

“我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话。”

“我把你当作自己的父亲一样啊!”

亚诺记得那次谈话,只是,他并不记得确切的内容。

“是吗?”

“你现在还坚持自己有生理上的问题吗?”大法官终于出声质问他。

“一直都是。”

大厅一片死寂。艾摩力紧盯着亚诺。

海儿用力抱着吉良。“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呀!”吉良暗想,“离开这里之后,我错过了多少岁月啊?”此时,门上的窥视孔又开了。

“以下是海上圣母教堂神父胡利·安德瑞的声明。”公证人大声念着,“本人胡利·安德瑞,海上圣母教堂神父,应加泰罗尼亚宗教法庭大法官要求在此声明,1364年3月,我与加泰罗尼亚的男爵亚诺·艾斯坦优有过一段谈话,起因是贝德罗国王的养女,也就是男爵夫人爱丽诺向我表达了她的忧虑,因为她的夫婿不愿履行夫妻义务。我在此声明,亚诺·艾斯坦优向我坦承,妻子对他一点吸引力都没有,而且他的身体拒绝和爱丽诺夫人维持关系。他说他的身体非常健康,还说他不能强迫自己的身体去爱一个他不爱的女人,他承认这样做是不对的……”艾摩力眯着眼睛瞪着亚诺,“正因为有罪恶感,所以他常到圣母教堂努力祈祷,也捐了很多钱赞助教堂工程。”

“爱丽诺夫人也不想见您。”门内传出这么一句话。

艾摩力观望了亚诺半晌,他的手肘靠在桌上,十指交叉,捂住了嘴巴。接着,他转向公证人,低声吩咐了他一件事。

“那么你去告诉她,我会再给她消息的。”

“是的。”

卫兵把他带回地牢。当狱卒正在替他套上脚镣时,亚诺紧盯着地牢另一头的黑影。直到狱卒离开了地牢,他依旧站在那儿张望。

“你的意思是说,你有生理上的问题?”主教质问他。

“你和雅莱迪思什么关系?”确定狱卒的脚步声已经完全消失之后,亚诺扯着嗓子问那位老妇人。

“我无法拥有肉体关系。我不晓得各位是否知道我以前结过婚,当时我也一直没有孩子。”

他隐约看见那团黑影惊动了一下,但是立刻又恢复了静止状态。

“你已经在法庭上承认自己并未和妻子发生关系,这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基督徒应有的态度吗?”

“你和雅莱迪思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再次问道,“她来这里做什么?她为什么来看你?”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我自认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基督徒,我一直努力……”

老妇人的沉默回应让他又想起那双栗色眼眸。

审判自此揭开序幕,亚诺用力倒吸了一口气。

“雅莱迪思和海儿又有什么关系?”他询问那团黑影。

“亚诺·艾斯坦优,我知道你犯了罪!”

亚诺仔细聆听着,即使只听见老妇人的呼吸声也好,然而,无止尽的呻吟和喘息在寂静中干扰着他。亚诺扫视了地牢周遭的墙壁,没有任何人理会他。

最后,艾摩力厉声喝斥:

客店主人忽然停下搅拌汤锅的手,因为他看见海儿带着一个衣着讲究的阿拉伯人一起回来了。当老板发现他们后面还跟着两个提拿行李的奴隶时,神情更紧张了。“这个人为什么没跟其他商人一样去投宿在谷物市场呢?”当他趋前迎接客人时,不禁这样琢磨着。

主教和大法官的讨论持续了好一阵子,在此期间,亚诺只好任凭四位道明会修士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试着把思绪转移到海儿和卓安身上,但是,其中一个黑袍修士仿佛可以看穿他的心思似的。他不停地变换姿势,要么摸摸下巴或头发,要么盯着亚诺身上肮脏的衣着。一身金光闪闪的德瑞主教和大法官,悠闲地靠坐在椅子上,偶尔瞥他一眼,然后又凑在一起喃喃低语。

“欢迎您大驾光临,这是小店的荣幸啊!”客店老板说完,立刻向吉良深深一鞠躬。

“他是个习惯发号施令的人。”艾摩力说,“他必须在了解自己的处境,也接受这项审判以及法庭的威权之后,才会真正屈服。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才能问出一点结果来。我们采取的第一步就是——羞辱他。”

吉良听完客店老板的一连串阿谀奉承。

“他已经开始紧张了。”主教抬头看了亚诺一眼,又转过头去凑近大法官。

“你还有客房吗?”

亚诺只能站在那里忍受四位黑袍修士的目光。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他不断地换脚支撑身体的重量,然后又看了看大法官和主教。他们俩依旧窃窃私语。道明会修士盯着他不放。整个大厅内,除了两位大人物模糊的耳语之外,没有其他声响。

“有的。两名奴隶可以去睡……”

“是的。我想,审判这个人,在言语上施加压力比肉体折磨有效,当然啦!不得已的时候……”

“我们三个人都住客房。”吉良打断了他的话,“我需要两个房间。我住一间,他们两人住另一间。”

“你打算告诉他呀?”

客店老板瞥了站在一旁的两位少年,黑色大眼睛,顶着一头鬈发,静静等候主人指示。

“我们一开始照常进行,等到问出一些结果了,我们再把举发的罪状告诉他。”

“是是是,没问题。”老板答道,“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办。请跟我来!”

“你的审问要如何进行?”德瑞主教问他。

“别忙了,这两位少年会把行李拿过去的。你帮我们送壶水过来吧!”

亚诺站在大厅正中央,一身污秽,衣衫褴褛;大法官和主教正在交头接耳。公证人趁机整理了资料,而四位道明会修士依旧盯着亚诺。

吉良陪着海儿到食堂里坐了下来。食堂里就只有他们两人。

卓安默默点头,接着,三人陷入沉默。两位女子努力思索着刚刚听来的内容,而卓安则想起了艾摩力另一个狠毒的手段:“监狱必须要彻底阴暗才行,最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没有阳光或月光能够渗入;监狱的建筑一定要厚实坚固,这样可以尽量缩短犯人的寿命,至少可以让他们这么认为。”

“你说审判今天就开始了?”

“这期间,亚诺也得继续坐牢?”雅莱迪思追问。

“是的。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老实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还没见到他。”

“没错,除非最后的判决是终身监禁或火刑处决,碰到这种情况时,需要主教同意才行。然而……”修士停顿了一下,作势阻止了两位女子继续发问的意图,“如果法庭认为案件过于复杂的话,有时候他们会要求由‘公正人士’取决,‘公正人士’由一般民间百姓组成,人数从三十到八十人不等,他们最后会决定被告的刑罚。如果案件演变成这样的话,那么,审判势必长达好几个月。”

吉良听出海儿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伸出手,想要安慰,却摸不到她。她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而他……他到底只是个阿拉伯人而已。没有人会想……唉!他该说的都在爱丽诺的宅邸前说了。海儿主动伸出手来,握住了吉良悬在那儿的手。

“做出最后宣判的人是艾摩力吗?”雅莱迪思问他。

“我还是原来的我。对你来说,我永远都是那个海儿。”

“他的态度会影响宣判的时间。”卓安也只能这样简短答复她。

吉良笑了。

“如果他们对他施加刑讯,而他却一直不认罪的话,会怎么样?”海儿缩了缩鼻子之后,又提出了疑问。

“你丈夫呢?”

这时候,卓安发现两位女子噙着泪水,正在互相安慰着对方。然而,她们并不知道,艾摩力早已找出了钻漏洞的方法:“Non ad modum iterationis sed continuationis.”这是他经常说的一句话,说时总是带着诡异的目光;“不重复,但持续。”他特别对不谙拉丁文的两人做了翻译。

“去世了。”

“法律禁止刑讯过当而导致犯人死亡或手断脚残。”卓安补充说明,“而且,刑讯只能执行一次。”

海儿的神情非常平静。吉良随即改变话题。

“你问这些做什么呢?”雅莱迪思握着海儿的手,“知道得越多,只会让你自己更恐惧。”

“你们替亚诺的事情想出什么办法了吗?”

“他们也有可能不会虐待他的。”

海儿眯着眼,嘟着嘴。

“他们会怎么虐待他?”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你大概心里有数,没错,就是虐待刑讯,那是审判过程之一。”

“卓安呢?卓安是宗教法官啊!你有他的消息吗?他不能替亚诺想点办法吗?”

卓安做出回应之前,无奈地紧闭双眼。

“那个修士啊?”海儿露出轻蔑的笑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何必跟他说那些事情?亚诺的事已经够伤脑筋了,而且,吉良这一趟也是为亚诺而来的。“没有,他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再说,他自己也和大法官不和,他跟我们一起住在这里。”

“他们会用什么方式揪出真相?”海儿问道。

“我们?”

“宗教法庭意味着寻找,宗教法官的职责就是找寻异教行为和罪行。虽然有人举发在先,但是被告的罪行未必与遭人举发的犯罪事项相符。如果被告一直不认罪的话,那么,宗教法庭就得揪出隐藏的真相。”

“是啊!我认识了一个名叫雅莱迪思的寡妇,她带着两个女儿住在这里。她是亚诺的童年好友。她路经巴塞罗那,凑巧碰到亚诺被捕……她是个好心的女人。你会在用餐时间看见她们母女三人的。”

卓安叹了口气,定定地望着她的双眼。

吉良紧握着海儿的手。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修士?”海儿急得对他叫嚣。

“你呢?你好不好啊?”

“接下来就要开始真正的审判了。”卓安想起了小乡镇广场上的情景,那些简陋的法官宿舍,一个个无法入眠的夜晚……这时候,用力拍桌的巨响把他拉回现实。

海儿和吉良尽情地聊着分离五年的种种,不知不觉,已是中午。她尽量避谈了和卓安相关的事情。首先出现在食堂的是特蕾莎和欧拉莉亚。她们进来时频频喊热,脸上倒是一直挂着笑容,直到她们看见了海儿,也想起芙兰希丝卡被关的事情,甜美的笑容立刻在美丽的脸庞上消失了。

“接下来呢?”雅莱迪思问道。

这两个女孩穿着那一身孤女……以及处女才会穿的衣服,闲逛了大半个巴塞罗那城。她们过去从未享受过这样自由自在的时光,因为法律规定她们做这一行的出门一定要穿鲜艳的丝绸衣裙,方便人们辨识她们的职业。“我们进去吧?”特蕾莎偷偷指着圣乔美教堂大门说。她刻意压低声音,仿佛就怕自己被发现在巴塞罗那闲逛后会引人恼怒。但是,什么事也没有。教友们看见她们坐在教堂里,并没有特别注意她们,神父也一样,倒是两个女孩心虚得低着头,两人的手一直紧紧牵着。

“没有。”

接着,她们俩沿着波格利亚街往下走,两人边走边聊,又笑又闹,打算往海边方向走。倘若她们沿着毕斯柏街往前走到诺瓦广场,那么,就会碰见站在主教宅邸前面的雅莱迪思,目光一直锁定在那一排窗户上,试着透过模糊的玻璃认出亚诺或芙兰希丝卡的身影。她根本不知道哪一扇窗下面囚禁着亚诺呀!芙兰希丝卡出庭了吗?卓安对芙兰希丝卡这个人一无所知。雅莱迪思一直在窗边张望着。她当然会出庭的,可是,何必跟卓安提这件事呢?反正于事无补。亚诺体格壮硕,但是芙兰希丝卡……不,他们根本不认识芙兰希丝卡这个人。

“没有什么或许不或许的,”艾摩力又打断了亚诺的回话,“你不能在这里推测谁可能是你的仇家,又是因为什么缘故而陷害你。如果你有仇家,那就直接点名。否则,你就爽快地否认。到底是有,还是没有?”艾摩力咆哮着。

“喂!你杵在这里做什么?”雅莱迪思发现身旁站了一个宗教法庭的卫兵,她根本没看见他走过来,“你在这里探头探脑看些什么呀?”

“各位都知道,我从事货币交易多年,或许……”

她二话不说,拔腿就跑。“你们根本不认识芙兰希丝卡这个人!”她边跑边想着,“无论你们如何虐待她,她绝不可能说出她藏了一辈子的秘密。”

“还有仇家吗?”

雅莱迪思回到客店之前,卓安已经先回来了,这天,他终于在圣贝雷德波利斯修院换了一件干净的黑袍。当他看见坐在海儿和雅莱迪思两个女儿之间的吉良,竟在食堂中间愣住了。

“我想也是的。”亚诺锐利的眼神与大法官正面交锋。

吉良望着他。他脸上那个究竟是笑容,还是不屑的表情?

“本庭的法官都是秉持公正原则判案的。”艾摩力打断了他的话。

吉良脑中闪过一丝记忆,他想起还在亚诺家那段日子,这位修士对他总是不怀好意……但是,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为了亚诺,他们必须团结。

“除了在座的几位之外……”

“你好吗?卓安。”吉良搭着他的肩膀,“你的脸怎么了?”

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和教会之间一向关系良好啊!

卓安看了看海儿,看到的还是他在农庄里见到的那张冰冷漠然的脸。可是不会的,吉良应该不会明知故问的,他不是那种恶劣的小人。

“你在教会这个圈子里曾经与人树敌吗?”

“碰到坏人了。”卓安说,“我们修士也会碰到坏人。”

“隶属我的封地范围内的贵族们,尤其是蒙普的亚拉岗贵族。”文书官继续写着,“另外,我身为海洋领事,审判过的案子很多,我自认一向是秉公处理。”

“我想你一定将那群宵小开除教籍了吧?”吉良笑着陪卓安走到餐桌旁,“教会的法规不就是这样规定的吗?”卓安和海儿相视无言,“是不是这样啊?如果攻击手无寸铁的神职人员,那是要被开除教籍的……你当时应该没带什么武器吧,卓安?”

“你还有别的仇家吗?”德瑞主教加入审问。

吉良根本没有机会去发觉海儿和修士之间的紧张关系,因为雅莱迪思这时候也出现了。卓安只是匆匆介绍彼此认识,因为吉良有话要跟他说。

这时候,握着羽毛笔在羊皮纸上振笔疾书的文书官,突然停了下来。艾摩力转过头去看了主教一眼。

“你是个宗教法官,”他对卓安说,“你认为亚诺的处境如何?”

“没有。”

“我认为艾摩力是有意要给他定罪,但是不太可能会做得太绝。我猜他最后的惩罚大概是穿着悔罪衣示众,外加一大笔罚款,钱才是艾摩力的目标。我很了解亚诺这个人,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无论爱丽诺举发他的罪状是什么,他们一定找不到证据的。”

“你跟她行房了吗?”艾摩力再问一次。

“如果爱丽诺举发的罪状由神父出面作证呢?”卓安大吃一惊,“有些神父们也会举发世间琐务吧?”

他对着四位圣人的福音书发过誓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过要生孩子吗?你跟她行房过吗?”

“没什么!”吉良想起尤赛夫信中提到的内容,“请你告诉我,如果神父出面作证的话,会怎么样?”

“因为我们没有孩子。”

雅莱迪思并没有听见卓安的谈话。她该不该把她知道的部分说出来呢?那个阿拉伯人帮得上忙吗?他很富有,而且看起来……特蕾莎和欧拉莉亚正在看着她。她们遵照她的吩咐,一直保持沉默,但是此刻的她们似乎非常希望她开口。不需要出声问她们,两个女孩已经默默点着头。这就表示……唉!管他的!总要有人出来想个办法,那个阿拉伯人……

“爱丽诺夫人为什么会怨恨你呢?”大法官追问。

“还有很多事情……”她突然开口,打断了正在推测各种可能性的卓安。

“我认为我的妻子怨恨我。”亚诺这样回复了艾摩力的问题。

这两个男人以及海儿都把注意力转到她身上。

“没错,他目前还不知道。不过,接下来他可能会知道……如果艾摩力让他享有这项权利的话。事实上,他是有权知道的。”面对两位女子质疑的神情,他再补充说明,“这是教皇卜尼法斯八世颁布的法规,但是,教皇远在天边,到头来,每个宗教法官都是各行其是。”

“我不想告诉你们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而这些事情,我今天说过了之后就不再重复了。大家都同意吧?”

“但是,亚诺根本不知道是谁举发他的呀!”海儿忍不住插嘴。

“你这话什么意思?”卓安问道。

“如果他点名的仇家正好是举发他的人,那么,法庭有可能会认定这是因为关系对立而故意陷害的案子。”

“她的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修士!”海儿没好气地驳斥他。

“目的何在?”

吉良满脸诧异地看着海儿。她怎么会这样对卓安呢?他转过头去看了看卓安,这位修士只是默默低着头。

“然后,”在雅莱迪思的追问下,卓安继续解释审判过程,“他们会要求他说出仇家的名字。”

“你继续说吧!雅莱迪思,我们都同意你的要求。”吉良说。

年轻神父两手一摊,那副无能为力的模样,一如他在地牢里要求亚诺承认自己是异教徒时那样。“你应该认罪呀!”他这样劝告亚诺,“你应该相信法庭会从轻发落的。”他现在的表情,就跟当时一模一样,“你做过替异教徒辩护的律师吗?”接着,艾摩力使了个眼色,年轻神父匆匆离开了大厅。

“你们还记得同样到这家客店投宿的那两个贵族吧?”

“这位神父可是民法和教会法规方面的专家。”艾摩力说,“而且,他是个信仰非常坚贞的人。”他笑着补上一句。

当吉良听到卜赫尼这个名字时,突然打断了雅莱迪思的叙述。

“我没有什么好承认的。”亚诺这样答复那位被派来替他辩护的年轻神父。

“他有个妹妹,叫作玛格丽妲。”雅莱迪思告诉他。

“律师的职责就是让异教徒罪犯主动认罪。如果律师为异教徒辩护,那就等于是为异教辩护了。”

吉良当下双手掩面。

“然后呢?”海儿继续追问。

“他们还住在这里吗?”他问。

“教会有规定,”卓安不紧不慢地说,“律师和公证人不得协助异教徒,顶多可以提出规劝或是给予支持,就看他们对异教徒罪犯的态度如何了。”海儿和雅莱迪思以质疑的眼神注视着卓安,“这是教皇英诺森三世颁布的训令。”

雅莱迪思继续讲着她那两个丫头挖掘到的消息。欧拉莉亚让卜赫尼享受一夜良宵,并没有白费。她怂恿他喝下一壶又一壶烧酒之后,骑士把他们对付亚诺的手段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为什么?”两个女子异口同声大喊着。

“他们告诉大法官,亚诺放火烧了他父亲的遗体,”雅莱迪思说,“我无法相信这会是真的……”

“他们会派个律师给他,但是,那个律师不能替他辩护。”

卓安突然一个作呕的表情,在座的其他人都转过头去看着他。这位修士捂着嘴,满脸通红。漆黑的深夜里,柏纳的身体吊在临时绞刑台上,那熊熊火焰……

卓安无奈地摇头。

“卓安,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吉良问他。

“有人会为他辩护吗?”海儿提问。

“他们会处死他的。”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之后,卓安掩嘴跑出了客店食堂。

“首先,他们会要求他对着四位圣人的福音书发誓。”卓安坐在客店食堂的餐桌旁向海儿和雅莱迪思解释,“审判可能持续好几天,甚至长达几个月。”当两位女子提议到主教宅邸门口等候消息时,卓安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还是留在客店里等比较好。”

卓安抛下的那句话在每个人心中翻搅着,大家各自低头思索。

艾摩力看着亚诺脸上厌恶的表情,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你和卓安之间怎么了?”过了半晌,卓安并未出现,吉良低声问了海儿。

亚诺默默承受着七双眼睛的逼视,直到其中一位修士露出轻蔑的表情。亚诺摸了摸长满胡碴的下巴,他身上的衣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而且破烂不堪。再看看他的双脚,没穿鞋子,又黑又脏,而他那长长的手指甲,同样堆积了漆黑的污垢。他身上那股浓浓的臭味,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他只是一个奴隶而已,区区一个奴隶又能怎么样?海儿脑海中又浮现出吉良说着这些话的样子。她如果把事情都告诉他……但是,他们必须团结!亚诺需要大家一起为他努力……包括卓安在内。

在那张精工雕琢的豪华长桌后面,七个人坐在那儿盯着他看。大法官尼克劳·艾摩力和巴塞罗那主教贝伦格尔·德瑞坐在长桌中央的位置,两人都穿着绣了金边的华丽长袍。这两个人,亚诺都认识。大法官左边是教廷公证人,亚诺曾在某个场合见过他,但并无交谈。公证人左边和主教右边各坐着两位身穿黑袍的道明会修士。这些人就是负责审判的七位法官。

“没什么!”海儿淡淡地答道,“你也知道,我们一向处得不太好。”

亚诺被某个押解他的卫兵用力推了一下,跌得匍匐在地。他们眼前是一道气势磅礴的大门,两片厚木门扉紧闭着。卫兵一再使劲推他,逼得他缩起身子。军官在门板上敲了几下,门开了,一行人进入一间墙上挂着华丽壁毯的宽敞大厅。卫兵们把亚诺带到大厅正中央之后,全部退守在门边。

海儿回避了吉良的目光。

亚诺从一排靠墙让行的修士、神父和文书官面前走过。没有人理睬他。狱卒走进地牢,解开他的脚镣。“你要带我去哪里?”有位道明会修士在胸前画了十字,另一位举起挂在胸前的十字架。卫兵们依旧面无表情地行进着,一路推开所有阻挡去路的人。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卓安的消息,也没见栗色眼眸的女子再出现。他在哪里见过那双栗色眼眸?他问了关在地牢另一头的老太太,没有任何答复。“那个女人是谁?”他大声问了四次。有些靠在墙边的黑影发出了呻吟,有些则和老妇人一样,神情呆滞,一动不动。然而,当狱卒把他推出地牢时,他瞥见老妇人似乎挪动了身子,看上去焦躁不安。

“你改天再告诉我吧?”吉良坚持要弄个水落石出。

主教宅邸不见尽头的挑高走道间,卫兵们的武器和皮带碰撞声响幽幽回荡着。一群卫兵威武地行进着。军官领军开道,两名卫兵走在他前头,另外两名在他背后跟着。从地牢来到楼梯口时,亚诺不得不停下脚步去适应宅邸大厅的明亮。有人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催促他跟上卫兵的步伐。

海儿的眉眼却垂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