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们听到什么,”雅莱迪思趁机交代两个女孩,“什么话都别说!任何问题都不要回答,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装作根本不认识芙兰希丝卡。”
欧拉莉亚和特蕾莎低头喝着汤,眼角余光偷偷瞄了雅莱迪思一眼。他们到了客店之后,老板答应在雅莱迪思母女的房里再加一张草席。当海儿吩咐卓安去马厩跟骡子一起过夜时,他顺从地点了点头。
五个人在食堂里坐下来用餐。
“噢!是这样的,“雅莱迪思这样答复海儿的问题,“我替我那死去的丈夫办点事情。他知道我们一定会路过巴塞罗那,所以死前特别交代了。”
“好了,修士,”海儿再度提问,“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大法官要下令禁止所有人探视亚诺?”
“那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海儿一定会这样问她。“你去主教宅邸做什么?”雅莱迪思偷偷瞥着新同伴。她依然抬头挺胸地走着,紧紧地牵着骡子,就连有人挡了她的路也不松手。卓安和海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位修士似乎完全屈居下风……堂堂一位道明会修士,怎么会容许一个女人指使他去跟一头骡子过夜?他们穿过布拉特广场。她已经承认自己认识亚诺,但是,她并没有告诉他们,她在地牢里看见了频频召唤她的亚诺。“芙兰希丝卡呢?我要怎么跟他们提芙兰希丝卡这个人?说她是我母亲?不行。卓安认识我母亲,而且他也知道我母亲不叫芙兰希丝卡。那么,就说她是我亡夫的母亲吧!但是,他们终究会知道芙兰希丝卡是宗教法庭控诉亚诺的原因之一。当他们知道芙兰希丝卡是个妓女时会怎么说?我的婆婆怎么可能会是个妓女?”他们最好还是什么都别知道的好,但是,她到底该怎么解释自己去主教官邸的原因呢?
卓安根本没动盘里的食物。
卓安一直等到两个女子上路了,才又默默跟在她们后面。
“我需要钱去买通狱卒。”他以非常疲惫的语气说,“因为亚诺的铺子里没有任何现金了,所以我就叫职员去变卖部分货品。艾摩力因此认定我意图掏空亚诺的资产,这么一来,宗教法庭……”
“他要解释清楚的事情还多着呢!”海儿说,“再说他还派得上用场,就让他跟骡子一起睡吧!”
就在这时,巴耶拉男爵和卜赫尼走进客店食堂。一看见在座的两个年轻女孩,两人咧着嘴笑开了。
两名女子在一旁观望着卓安,他站在那儿不动,端着一张瘀青的脸,肮脏破损的黑袍从肩头垂挂下来。
“卓安!”雅莱迪思说道,“这两个贵族昨天对我两个女儿毛手毛脚的,我总觉得他们意图不轨……请你想个办法让他们别再骚扰这两个丫头?”
“我也住在城外。我投宿在……我跟我的两个女儿住在艾斯坦叶尔客店。不过,我们可以挤一挤的。”接着,她吞吞吐吐的,“那么……”雅莱迪思转过头去看了看卓安。
卓安回头看着这两个男人时,他们还站在那里不怀好意地盯着欧拉莉亚和特蕾莎,并且喜滋滋地回味着前一晚的愉快场面。当他们发现卓安穿的是修士黑袍时,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卓安盯着他们不放,两位骑士默默在餐桌旁坐了下来,始终低头盯着盘里的食物。
“我家在巴塞罗那城外,你有没有地方能收留我?”海儿思索了半晌,终于开口问道。
“他们为什么要审判亚诺呢?”当卓安再转过头来时,雅莱迪思问道。
海儿松动稳稳站了许久的双脚,抓着缰绳的力道也缓和一些。她睁大双眼,大剌剌地看着雅莱迪思。
撒哈特望着港边那艘马赛帆船,船上全体船员正忙着起航前的准备工作。
“我已经二十五年没见过亚诺了。”雅莱迪思终于打破僵局,“我不想跟你竞争。”这是她的话中之话,也是只有女人才听得懂的语言。
“这艘船又快又安全。”菲力波告诉他,“他们几次碰到海盗,总是能够安全脱身。大概三四天内,你就会抵达马赛。”撒哈特默默点头,“到了马赛,转搭贸易商船前往巴塞罗那,应该难不倒你的。”
沉默横亘在两个女人对峙的眼神之间。
菲力波一手揽着撒哈特的手臂,另一手拿着拐杖指着前方的帆船。港口的职员、商人以及工人们,只要从他们旁边走过,必定停下来向菲力波敬礼致意。搀扶着老商人的撒哈特也跟着沾光。
“五年前,如果大家把我当人看,而不是把我当成畜生的话……”海儿回头瞪了卓安一眼,“我会一直陪在亚诺身边。”
“天气非常好!”菲力波的拐杖指着蔚蓝的天空,“你这一路会很顺利的。”
“二十五年前,如果我父亲点头答应,我现在就是亚诺的妻子。”
船长在甲板上对菲力波比了个手势,撒哈特发觉老人突然用力揪着他的手臂。
“这是命运磨砺出来的。”
“我总觉得,我大概不会再见到你啦!”老人说,撒哈特转过头去看着老人,但是菲力波却更加用力地抓着他的手臂,“我已经老了,撒哈特。”
“你说话倒是挺直接的。”雅莱迪思对她说。
两人在船边相拥道别。
雅莱迪思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海儿站在原地,依旧抬头挺胸。她那双年轻的眼眸,仿佛要把人看穿似的。就连她身后的骡子也安安静静,一对耳朵竖得直挺挺的。
“我的生意就麻烦你了。”撒哈特对他说。
“我都怀疑这位修士是不是有童年,真想不到他居然有女性朋友。”海儿突然说。
“没问题,万一我不在了……”老人的声音颤抖着,“我的儿子们会接手的。到时候,不管你人在哪里,你一定要帮帮他们呀!”
海儿和雅莱迪思骤然止步。卓安依然往前走着,直到他发现身旁两位女子都没跟上来……他回头一看,两位女子沉默地注视着对方。“你是谁?”两人的眼神仿佛这样质问着。
“放心,我会的。”撒哈特很爽快地做了承诺。
“亚诺的审判几天之内就会开始。”
菲力波把撒哈特拉过去,并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在船上等候出航的人群,始终紧盯着早该上船的最后这位旅客。大伙儿见了菲力波对撒哈特的亲昵举动,纷纷耳语起来。
雅莱迪思看见卓安低头盯着地面。他甚至没吭声。雅莱迪思默默端详着这位牵着骡子的女子。她走路的姿态总是抬头挺胸,驾驭骡子的技巧非常娴熟。前一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吧?卓安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而他这位女伴还打算去探视亚诺……那个女子到底是谁?亚诺已经跟男爵夫人结了婚,她在蒙普城堡前的集会上看过的。
“去吧!”老人对他说。
“修士,我应该昨天就把你杀了才对!”
撒哈特嘱咐两名奴隶把他的行李搬上船去,接着,他上了船。当他走上甲板时,菲力波的身影已经消失。
三人开始往街上走。
海面非常平静,海风徐徐吹着,帆船在一百二十名橹工的努力之下规律地前进着。
“这个你就要问问那位修士了。”卫兵指了指卓安。
“我没有足够的胆量……”尤赛夫在信中提及亵渎圣饼事件时,这样写着,“我没有离开犹太区陪父亲走完最后一程。无论他如今身在何处,我相信他会谅解我的。”
“为什么要禁止探视他?”海儿发问的同时,卓安和雅莱迪思已经走出主教宅邸大门。
撒哈特站在船头远眺天际。“你有足够的胆量了……能够住在基督教城市里的犹太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他喃喃自语。在此之前,他已经把尤赛夫的信读过一遍又一遍:
卫兵作势要推开雅莱迪思和卓安。
“芮琦坚持不肯离开,但是我们总算说服了她。”
“大法官已经下令禁止所有人探视那个兑换商了。”
撒哈特跳过中间的段落,直接读着最后一段:
“没错!”海儿语气坚定。
“昨天,宗教法庭逮捕了亚诺,而我今天才刚从一位去过主教宅邸的犹太人那儿得知,举发他的人是他的妻子爱丽诺,罪名是信仰犹太教。由于宗教法庭要求两名证人,于是,爱丽诺找了海上圣母教堂的几位神父到场作证,看来,他们确实听见了这对夫妻在教堂里发生口角。亚诺的措辞似乎被认定有亵渎宗教之嫌,而几位神父的证词也确立了爱丽诺的控告。”
“那个兑换商啊?”他问。
这个事件,根据尤赛夫在信中表示,其实是相当棘手的。一来,亚诺非常富有,而宗教法庭觊觎的正是这一大笔资产。另外,负责审理此案的是尼克劳·艾摩力。撒哈特还记得那位狂妄自大的宗教法官,六年前接下大法官职务。当时,撒哈特还在加泰罗尼亚,曾在某次被迫陪同亚诺出席宗教庆典时见过这个人。
卫兵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嘴角撇了个充满嘲讽的笑容。
“自从你离开之后,艾摩力的势力越来越大,天不怕地不怕,甚至公然与王室作对。国王从好几年前开始就已经停止支付税金给教皇,原因是教皇乌尔班四世将塞尔坦亚赠与叛变反抗加泰罗尼亚的埃布尔瑞亚。此外,国王与卡斯提亚长期作战,在此期间,有些贵族趁机叛变……以上种种都让艾摩力有机可乘,由于他直接听命于教皇,因此,他敢直接与国王对峙。他主张宗教法庭应该扩大对犹太人和其他非基督徒的监控。连上帝都没这样对我们哪!可想而知,国王一定是大力反对的,因为加泰罗尼亚的所有犹太人都是他的资产。然而,艾摩力继续在教皇面前大进谗言,因此,教皇对我们的王室已经越来越淡漠了。
“我们是来探视亚诺·艾斯坦优的。”海儿扯着嗓子问,手上紧抓着缰绳。
“除了借由攻击犹太区与国王作对之外,艾摩力更是大胆抨击了加泰罗尼亚神学家雷蒙·尤尔关于异教的论述。超过半个世纪以来,尤尔的论述普获加泰罗尼亚教会的推崇,国王为此还特别找来一群法学家和思想家集思广益,坚决捍卫尤尔的论述。
“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卫兵一声喝令,三人同时回过头去,“快走开,不要挡在门口!”
“据我所知,艾摩力意图将亚诺事件变成他和国王之间的对立局面,他不但想借此巩固地位,还希望将亚诺那一大笔资产纳入宗教法庭所有。据我了解,艾摩力已经写信告知乌尔班四世,他将会获得亚诺资产中属于国王的那一部分,正好可以用来填补贝德罗国王积欠的税款。这么一来,国王的处境将会越来越难堪,而艾摩力在教皇面前的地位更是难以撼动。
两个女子彼此点头问好。
“另一方面,我认为亚诺个人的处境,即使不是令人失望,至少也是非常敏感的。他弟弟卓安是个宗教法官,素以办案凶狠闻名。举发他的人竟是自己的妻子……我父亲已经去世了,而我们呢,因为得知他的罪名是信仰犹太教,为了他着想,所以也不便对他表示关切。他就靠你了。”
“这是我的童年好友。”他说,“雅莱迪思,我向你介绍,这位是海儿。海儿,这位是雅莱迪思。”
尤赛夫最后的结语这样写着:“他就靠你了。”撒哈特把信放回小盒子里,那个盒子里装着哈斯戴这五年来写给他的信,“他就靠你了。”撒哈特拿着盒子,站在船头,再度遥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划呀划……用力划呀!马赛人……他就靠我了。”
海儿已经走到门边。雅莱迪思看着卓安回头望了望这位刚加入的女子。接着,修士转过头来看了雅莱迪思一眼,然后又回头望了牵着骡子的女子。
特蕾莎和欧拉莉亚在雅莱迪思暗示之下先行告退。卓安早早就离开了,他起身道晚安时,海儿根本就不理。
“怎么了,修士?”
“你为什么这样对他呢?”当其他人都离开食堂后,雅莱迪思问她,海儿没出声,倒是火炉里的木柴烧得劈啪作响,“再怎么说,他到底是亚诺的弟弟呀!”
“啊……制革匠的女儿!”卓安终于开口了。
“那个修士根本就不配!”
“你是卓安吧?”她追问,“卓安,我是雅莱迪思呀!你还记得我吗?”
海儿没抬头,眼睛盯着桌面,试图剥离桌面上微微翘起的木屑。“她长得真漂亮!”雅莱迪思这样想着。海儿那一头柔亮的鬈发垂在肩上,五官分明:唇形细致,颧骨饱满,下巴尖细,鼻梁直挺。她那一口完美洁白的贝齿,尤其让雅莱迪思赞叹不已。而从主教宅邸到客店的路上,雅莱迪思更是盯着她那玲珑有致的身段不放。然而,那双手却是乡下人的手:不但粗糙,而且长满了茧。
那双栗色的大眼睛,那张美丽的容颜……
海儿撇开桌面的木屑,然后将视线转移到雅莱迪思身上,这才发现,雅莱迪思一直默默看着她。
“你是卓安吧?”女人问。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她说。
两人凝视着对方。
“如果你愿意说,我的时间多得很。”雅莱迪思回答。
卓安回头一看,眼前是个面容哀戚、眼眶含泪的寡妇。
海儿露出欣然同意的表情。有何不可?她已经好几年没跟女人好好聊过天了;这些年来,她一直活在封闭的世界里,整天忙着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辛勤耕作,只希望麦穗能够争气点儿。跟她聊聊,有何不可?她看起来是个好女人。
“修士,你到底要不要出去呢?”有人在他背后出声。
“我的父母死于瘟疫,当时我还小……”
为让双眼适应屋外的艳阳,卓安在门楣下方停下脚步。海儿站在门外等他,手上紧握圈着骡子的缰绳。他让她千里迢迢从农庄赶到巴塞罗那来,如今……他该如何向她启齿,大法官已经下令禁止所有人探视亚诺?这项禁令因他而起,他该如何弥补这个过错?
她详述了所有细节。当海儿谈到她在蒙普城堡前的平地上深情地看着台上的亚诺时,雅莱迪思忍不住颤抖着。“我了解你的感受,”她一度想这样告诉海儿,“因为我也是那样深爱着他。”亚诺、亚诺、亚诺……海儿的谈话里,几乎每句话都会提到亚诺。雅莱迪思依然记得,徐徐海风轻拂着她那青春洋溢的肉体,那急着扬弃纯真的肉体,那时她完全耽溺在欲海里。海儿讲到她被绑架以及逼婚的经过,提到这一段伤心往事,她忍不住号啕大哭。
卓安拖着肮脏的黑袍走出地板光洁发亮的大法官办公室。
“谢谢你!”海儿哽咽地说道。
“算了!你走吧!”
雅莱迪思拉起她的手。
艾摩力气得握拳捶桌。
“你有孩子吗?”在海儿的情绪渐趋稳定之后,雅莱迪思问她。
“你到底听见我说的话了没有?修士!不出几天,我就要审判你哥哥了。”
“我曾经有个儿子。”雅莱迪思握紧她的手,“四年前死了,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孩子的父亲没见过儿子,他甚至不晓得我怀了身孕。他随着国王出征,战死在沙场上……”海儿边说边露出轻蔑的微笑。
卓安依旧没有反应。
“但是,这一切跟卓安有什么关系呢?”雅莱迪思问道。
“你怎么那么臭啊!”艾摩力大叫一声,急着站到一旁去,双手又是挥舞个不停,“你简直就像个低贱的农奴一样臭!”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最后终于坐了下来,“宗教法庭已经查封了你哥哥的所有账册,你们无法再变卖货品了。”卓安没有反应,“我已经下令,禁止任何人到地牢探视囚犯,也就是说,你别想再去看他了。正式的审判这几天就会开始。”
“他知道我深爱亚诺,而亚诺也爱我。”
艾摩力在卓安身边站了一会儿。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雅莱迪思气得拍桌。夜深人静之际,这一下听起来特别响亮。
“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卓安修士,”大法官凑近他耳畔说,“难不成你想瞒着宗教法庭偷偷卖掉你哥哥的资产?”
“你没想过要举发他吗?”
艾摩力走到他背后。
“亚诺一直很保护这个修士,那是他弟弟,他很疼爱他。”雅莱迪思还记得当年兄弟俩一起睡在老贝雷家的火炉旁,亚诺搬运石块,卓安去上学,“我不想伤害亚诺,然而现在……现在我却见不到他,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已经来到巴塞罗那,而且我依然深爱着他……他们就要审判他了。说……说不定他们会判他……”
卓安没回话。他已经一整晚没合眼,而且受尽凌虐。他跟在骡子后面赶了一天的路,全身都痛。他又脏又臭,那件污秽、干硬的黑袍搔得皮肤发痒。他从前一天到现在没喝半口水,只觉得口好渴。不,他根本不想回话。
海儿又伤心地号啕大哭起来。
“你好大的胆子!”尼克劳·艾摩力的怒斥声传遍主教宅邸的每一条通道,他甚至没等卫兵退下就开骂起来。大法官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两只手挥个不停。“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做出危及教会资产的事情?”艾摩力猛地回过头去瞪着站在办公室正中央的卓安,“你居然胆敢下令以低价贱卖货品!”
“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会违反对你的承诺,但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去跟他谈谈。”临别时,雅莱迪思说。芙兰希丝卡试图好好端详她那张陷入黑暗中的脸。“你要相信我!”雅莱迪思补上一句。
接着,撒哈特五年来首度松口说出了那段深藏心底的伤心往事。
亚诺发现雅莱迪思再度出现在地牢时,他立刻起身,但是没叫她。他只是静静望着两个窃窃私语的女人。卓安在哪里呀?弟弟已经两天没来了,他还有好多事情要问他。他想叫弟弟去查一查那位老太太是谁。她为什么被关进地牢里?为什么狱卒说她是他母亲?他那边到底进展如何?还有他的生意呢?海儿呢?海儿的情况如何?一定是出了事情。在上次卓安来探视过他以后,狱卒对他的态度又如最初那样:硬面包配馊水,而且,水桶也不见了。
“不!”撒哈特立刻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亚诺看着那个女子渐渐从老妇人身边走开了。他靠着墙,缓缓坐下来,但是……女子却往他这边走来。
“啊!”
亚诺看着她在黑暗中逐渐靠近,于是,他赶紧站了起来。女子在与他相隔数步之处停下脚步,并且刻意避开地牢里幽微的几丝阳光。
“因为一个女孩……一个很特别的女孩。”
亚诺眯着眼睛细看,希望能看出她的长相。
撒哈特脑海中又浮现那个小山丘上的农庄,还有数不清的石弓和长剑……
“他们下令禁止所有人探视你。”女子对他说。
“撒哈特,”菲力波终于打破沉默,“我曾经担任哈斯戴的商务代表许多年,现在,如果上帝让我再活一次,我愿意做他的儿子孝敬他。后来,因为哈斯戴的坚持,加上你从旁指点,我成了亚诺的商务代表。与他共事的这些年来,无论是商人、水手还是船长,凡是我碰到的人,都对亚诺赞扬有加。你们两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居然会到让你恢复自由之身,而且还送一笔钱给你的地步!你为什么会弃他而去?究竟是怎么了?”
“你是谁?”亚诺急切地追问着,“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两人盯着桌上一大沓文件发起呆来,进出货的嘈杂声唤醒了两人。
“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亚……亚诺。”她叫他亚诺!“万一狱卒来了……”
“放心,我懂你的意思。”
“你到底是谁?”
“确实。请原谅我的失言,我的意思是……”
为何不干脆就告诉他呢?为何不冲上前去拥抱他、安慰他呢?她会受不了的。这是芙兰希丝卡说过的话,言犹在耳。雅莱迪思转过头去望着芙兰希丝卡,再回过头来看着亚诺。徐徐海风、纯净沙滩、她的青春,以及前往费格拉斯的漫长跋涉……
“你在这里还是碰到好朋友啦!”菲力波向他抱怨。
“你是谁?”亚诺还在追问着。
“我当初是回来寻根的。”撒哈特娓娓道来,“我回来寻找失去的家人。你知道我找到了什么?”菲力波只是默默望着他,“当我被卖掉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当时,母亲和五个哥哥都活着。后来,我只找到一个哥哥……但是,我实在不确定他是不是我哥哥。他是热那亚一个码头卸货工人的奴隶,如果不是人家指出他来,我还真是认不出他是我哥哥……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他瘸着一条腿,右手还缺了手指,一双耳朵也被削了。当时,我心想,他的主人大概经常虐待他,才会让他变成这副模样。但是后来……”撒哈特停顿了半晌,看了看老商人,老先生没吭声,“我花钱赎回了他的自由,还托人送了一大笔钱给他,我自己始终没出面。只有六天!他天天喝酒找女人,六天就把钱花光了。那可是一大笔钱。结果,为了吃住,他又把自己卖给原来的主人。”撒哈特甩着手,一副不屑的模样,“这就是我在这里找到的一切:一个花天酒地、自甘堕落的哥哥……”
“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想告诉你,海儿已经来到巴塞罗那,她在等着你。她爱你……她一直爱着你。”
菲力波沉默着。
雅莱迪思看着亚诺激动地倚在墙边轻叹。她静候了数秒钟,地道传出声响。狱卒很快就到了。声响越来越大,这是钥匙插入铁门大锁的声音。亚诺也听见了声响,随即转过头去望着地牢出口。
“谢谢!”撒哈特喃喃说道。
“你要我转告她什么吗?”
“我已经帮你订了前往马赛的船票。”菲力波对他说,“商船明天一大早出发。到了马赛,转往巴塞罗那应该就不难了。”
地牢铁门打开了,地道上的火炬照亮了雅莱迪思。
“哈斯戴被处决,亚诺被逮捕……”他幽幽地说着,“而我却在这里……”
“告诉她,我也……”狱卒已经进了地牢,“我爱她!虽然我不能……”
撒哈特接下那封信,却没有打开来看。
雅莱迪思低下头,然后往门口走去。
“这个你拿着。”菲力波递给他一封信,“这是尤赛夫写来的信。有一艘从巴塞罗那来的商船,在那不勒斯把这封信交给我的商务代表,有个要到马赛的船长帮我把信带来了。尤赛夫已经接手他父亲的生意,他在信里说了事情的经过,不过,关于亚诺的部分,他提到的讯息非常少。”
“你跟那个兑换商在讲什么?”锁上牢门之后,痴肥的狱卒问她。
老商人刻意转过头去,好让撒哈特能够自处。等他再回头时,撒哈特已经紧抿着双唇,鼻头抽了几下,双手揉着眼睛。
“我正打算要离开的时候,他把我叫了过去。”
“事情还不只是这样。”他补上一句,坐在他对面的撒哈特面无表情,“今年的复活节,巴塞罗那又掀起反对犹太人的行动。他们控诉犹太人亵渎圣饼,最后的结果是一笔天价罚款,外加处死三个人。”菲力波看着撒哈特的下唇开始抖动了起来,“哈斯戴……”
“上头有规定,不准任何人跟他说话。”
菲力波坐了下来,然后叹了口气。
“唉呀!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他是兑换商,我什么话都没跟他说,我甚至不敢靠近他。”
“目前原因不明。”菲力波继续说,“他的职员已经开始贱卖货品,由此看来,他的情况……唉!这些都还是传言啦。我想,说不定是误传。来,你坐下来吧!”撒哈特这才发现,老商人办公室里的陈设出乎意料地简朴,一张简单的桌子,那是他和三位职员处理一本本账册的地方,而且,他还能从这里监看仓库里的进出货情形。
“大法官已经禁止……”
撒哈特默默无言。
雅莱迪思掏出了一袋钱币,还故意抖得哐啷响。
“有人带消息来了。坏消息,是亚诺的事情。”他边说边站稳脚步,“他被宗教法庭逮捕了。”
“我不想再看到你出现在这里了。”狱卒边接钱袋边说,“如果你再来,恐怕就走不出这个地牢了。”
老先生拉着他慢慢往前走。
与此同时,阴暗的地牢里,亚诺继续反刍着女子说过的话:“她爱你。她一直爱着你。”然而,他对海儿的思念却被那双火炬映照下的栗色眼眸一再干扰着。那双眼眸,似曾相识。他以前在哪里见过吗?
“菲力波,拜托你快说吧!”
她告诉她,她会把口信带到的。
戴西欧是个一言九鼎的意见领袖。老商人做生意眼光精准,轻易就能赚进大把弗罗林金币,所有商界人士见到他都要礼让三分。然而,撒哈特却甘冒对他大不敬而带来的风险,一直催促老商人说个明白。
“你放心!”她再三强调,“我会让亚诺知道你在这里等他的。”
“你说得没错,的确有事。来,你扶着我,我们到办公室去谈。”
“你也告诉他,我爱他!”当雅莱迪思已经往前走到亚纳广场时,海儿扯着嗓子补上一句。
“是是是,你说得没错。对不起啊!”老商人走到撒哈特身边,随手拉着他的手臂。
海儿站在客店门口,看着寡妇对她回眸一笑。雅莱迪思的身影终于消失了,海儿接着也离开了客店。这件事,她从农庄到巴塞罗那一路上反复思考着。当初他们不让她见亚诺时,她也想过这件事。从亚纳广场转进波利亚街,过了马库斯教堂后右转,她在蒙卡塔尔街口停了下来,幽幽望着两侧的宏伟豪宅。
“菲力波!”
“夫人!”叫她的是爱丽诺的老佣人贝里,正好在亚诺宅邸的大门口碰见她,“好高兴又见到您啊!都好久啦……”贝里突然噤声,一脸紧张地暗示她进入宅邸内的中庭,“您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撒哈特这么一喊,立刻把老商人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他年纪大了,随时都会陷入自己的思绪,想起当年那个充满理想的青年。这一切都因那个抉择而起……
“我来见爱丽诺夫人。”
“菲力波!”
贝里点点头,随即告退了。
菲力波端详着眼前的撒哈特。他到底多大年纪了?可以肯定,他已经不年轻了。他一如往常,衣着得体,但不像其他财力不及他的那些人那样招摇卖弄。他和亚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吧?这件事,他始终不肯松口。菲力波依然记得当年那个刚从加泰罗尼亚回来的奴隶,手上拿着恢复自由之身的同意书,还有亚诺给他的一笔资金。
这时候,海儿不自觉地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一切景物依旧,清凉洁净的中庭,磨石地板闪闪发亮,正前方的马厩,以及右侧那排通往二楼的气派楼梯。
“这我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贝里满脸愧疚地回来了。
“昨天,有一艘要开往马赛的商船靠岸了。”
“夫人不想见您。”
“菲力波,发生了什么事?”
海儿抬头望着二楼。有个黑影从窗前闪过。她曾经多少次在那儿倚窗企盼?曾经……她又抬头望了望那一排窗子。
撒哈特闯进老商人位于比萨港口附近的仓库。有些职员和学徒有意和他寒暄,但这个阿拉伯人根本不理人。“你们老爷在哪里?”他见人就问,脚步却没停,依旧在堆满货品的仓库中穿梭。
“曾经……”她对着那一排窗子喃喃自语,贝里站在一旁不敢上前安慰她,“我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亚诺会全身而退的,爱丽诺!我在这里先提醒你:他会找你算账的……一笔都不会漏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