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手斯坦迪什对海狼说:“听我说,哈里森是我的桨手,我可不想失去他。”
“别说了。”路易斯悄声说道,“还是闭上嘴吧。”
海狼说:“说得很对,斯坦迪什。他是你的桨手,可他也是我的水手,我想怎样就怎样。”
“真不光彩!”琼森说,“哈里森这孩子要是有机会的话,他是愿意学习的。然而,这是——”他停住了,他的神态透露出两个字:谋杀。
“你真不讲理——”斯坦迪什很不满。
哈里森命悬一线时,约翰森还在底下大声叫骂着。
“行了,不必说了。”海狼说,“我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了。人是我的,我高兴怎样就怎样。”
“我敢说他不想吃晚饭了。”海狼的声音传了过来,“约翰森,别站在那里,你会有麻烦的。”
猎手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退了回去。其他的人都来到甲板上,紧张地仰望着上空。那里有一条生命正在与死神搏斗。我向来认为生命是神圣的,可是在这里,生命一钱不值,只是儿戏。水手们还是有同情心的,琼森就是个例子,但是船长和猎手们都非常冷酷。斯坦迪什也是害怕失去自己的桨手,要是换作别人的桨手,他才不会去关心呢。
哈里森刚爬了一半,恶魔号就被卷进了波浪中。他不敢再动,紧紧抓住绳子。刹那间,升降索松塌了,他的身子极快地朝下降落。接着,桅上的斜杆忽地向旁边一荡,大帆啪啪作响。绳子又是一绷,他的一只手松开了,另一只手也没有抓牢,被甩掉了。幸运的是,他的双脚夹住了升降索,他头朝下地被挂在那里。后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重新恢复到原位。这真是太惊险了!
再回来说说哈里森吧。他爬上了桅上的斜杆,跪坐在斜杆的木头上,把帆整理好。但是他不想再回到升降索上。他望着那条空中之路,被吓得四肢发抖,浑身乱颤。海狼已经不再关注哈里森的情况了,只是命令舵手不要偏离航道,而舵手偏离航道是为了鼓起帆,帮助可怜的哈里森。
哈里森开始沿着升降索往外爬了。我在厨房里仰望着他,在天空的映衬下,他就像一只大蜘蛛,爬得缓慢而小心。
半个小时过去了,琼森不顾其他人的阻拦,想爬上斜杆去救人。海狼紧紧盯着他。
“是的,船长。”约翰森顺从了命令。
“你要去哪儿?”他大叫道。
哈里森听懂了命令,却犹豫不决。毕竟,悬在高空是相当危险的,任何动作都有可能使他摔下去。看到他那副懦弱的样子,约翰森开始在底下大骂。这时,海狼粗暴地喊道:“好了,你应该知道,在这艘船上只有我可以骂人。”
琼森不再爬了。他看着海狼,缓缓地说:“我想把那孩子带下来。”
晚饭前发生了一件残忍的事。船上有一个叫哈里森的新水手,他是一个不怎么聪明的乡下佬,他想在海上冒冒险。因为风向总是变来变去,船帆也常常东倒西歪,需要一个人爬上去调整一下前中桅帆。哈里森爬上去了,但不知是怎么回事,帆脚索经过滑轮滑到了桅上斜杆的一端,被卡在滑轮里。哈里森害怕极了,他悬在离甲板24米的半空中,紧紧依靠几根细绳,船又在摇摆不定,绳子一松一紧的,完全有可能把人甩下来。这时,约翰森大声喊叫着,让他沿着升降索爬出去。
“滚开,给我滚下来。谁要你帮忙?快下来,听到没有?”
他这种小人得志的猖狂劲令我十分反感。他的人和他做的饭菜一样肮脏,他绝对算得上是我今生最憎恶的人。
琼森迟疑了一下,但是多年来服从船长的习惯操控着他,他只好悻(xìng)悻地走开了。
马格里奇自负地说:“我和老大的关系好着呢!我到他的房舱里去喝酒,他对我说:‘马格里奇,你入错行了。’‘怎么错了?’我问。‘你天生就是一个绅士,不用干活就能有吃有喝。’书呆子,他真的是这么说的,我可没瞎说!”
5点半的时候,我去摆餐具,脑海里一直晃动着哈里森苍白的脸。 6点钟,快到吃饭时间了,我看见哈里森还俯趴在那里。吃饭时,人们像往常一样交谈着,好像没有人想到外面还有一个生命处于危险之中。再晚一点儿的时候,我看见哈里森一步一步地从甲板上挪了回来,向水手舱的方向走去。他终于鼓足勇气,爬了下来。
马格里奇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了。他强迫我叫他“老板”或“绅士”。原因之一是海狼似乎十分看重他,这真是不可思议,但是海狼有几次真的和他谈得有声有色,这让厨子高兴得要命,总是在厨房里哼着难听的小调,令人讨厌。
之后,我在船舱里遇到了海狼。当时,我正在洗盘子。他先挑起了话头:“下午你受惊了吧?”
路易斯还提到了琼森——那个救我的人,“在前舱的人中,琼森是个好人。他是最好的水手,也是我的桨手。他不怕海狼,说话做事都十分直率,看不惯的事情他就会说出来。总有一天,海狼会给他苦头吃的,海狼不会允许有人挑战自己的权威。”
“这太残忍了!”我说。
他立即说:“我可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得这样装聋作哑,才可以保命。让上帝来惩罚这些罪恶的人们吧!”
“世界就是这样的,充满了残忍的事情,这和海洋的运动一样。”
“真的吗?”我惊叫道。
“可是生命不是儿戏,它是有价值的!”我说。
“那帮猎手简直坏透了。”路易斯又说起来(他确实是个爱唠叨的人),“你看那个猎手霍纳,表面上斯文有礼、柔声细语,像一个姑娘似的。他去年不是杀死了一名舵手吗?说是意外,可是在横滨时,他把真相全都告诉我了。还有那个黑小鬼斯莫克,因为在俄国禁猎地偷猎,他被送到西伯利亚呆了三年;他还跟同伴吵架,杀死了一个人,闯下大祸。”
“价值?那是什么?怎么衡量?谁来衡量?”他问。
路易斯一肚子火,“要不是我醉得要死,才不会签字呢!至于其他人,那些猎手们是不会和善良的人在一起的;而前舱的糊涂虫们,大概还不知道这些吧。要是他们知道了,肯定会后悔被生下来的。”
“我来衡量。”
“可是既然他名声这么坏,怎么还会有人到他的船上呢?”我问。
“那么,对你来说,别人的生命到底有多大的价值?”他问。
路易斯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海狼’,你听他这名字,真是人如其名。他就是一头狼!坏人是心肠黑,但他呢?他没有心。‘狼’,这个名字起得太好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如何能说清楚确切的价值呢?这个问题让我哑口无言。海狼总能剥开事物表面的东西,直入其核心。他还总是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让人觉得他的话不可动摇。生命的神圣是一条公认的真理,而他却向这个真理发起了挑战。
“啊,孩子。”他向我摇摇头,“你上的可是一艘糟糕透顶的船。大副第一个送命,之后还会有人送命的。海狼是个地道的魔鬼,恶魔号是一艘地狱之船。难道我还不清楚这个人吗?两年前,在日本的一个港口函(hán)馆,他不是要了四个水手的命吗?就在同一年,他还用拳头打死了一个人。他就是一个怪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哦,记住,我可没有对你说过什么,我还想保住我这条命。”
“昨天我们已经谈过了。”他继续说,“我认为生命就是酵母,靠吞噬弱的、小的生命而生存。从供求的角度来说,生命是最低贱的。世界上的水、土壤和空气等都是有限的,而生命却是无穷无尽的。大自然四处播撒生命,它在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地方,放进了一千条生命,那么只有最强大的生命才能活下来。”
我还新交了一个朋友——路易斯。他是一个爱尔兰人,很和气,喜欢与别人交谈。这天下午,厨子去睡觉了,我还在厨房里干着永远也干不完的活。路易斯来找我聊天。
“你读过达尔文。”我说,“但是生存竞争并不允许滥杀生命,你误解了他的意思。”
除了新上任的大副约翰森外,其他人都是有见不得人的原因才来到这艘船上的。前舱有一半人都是舱下水手,他们说是因为不了解船长而上船的。其实有人说这些人好勇善斗,名声很坏,没有船只愿意雇佣他们。
他耸了耸肩,说道:“你只知道人的生命,那些被你吃的动物呢?它们也有生命呀!对于低等的生命,你会对它们的死感到自责吗?当然不会了。”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恶魔号是旧金山和维多利亚船队里行驶得最快的船。它是由一艘私人游艇改造而成的。昨天值班的时候,我和琼森闲谈了一会儿。我从他那里得知,他非常热爱船只。但是现在,他对此相当厌恶,因为海狼在捕猎海豹的船长中臭名昭著。
海狼要走了,但是他转过身来接着说:“你明白了吗?其实我们都高估了自己的生命,因为我们把自己看得过于重要了。就拿哈里森那家伙来说吧,他把自己看成是块宝贝,但是对你来说当然不是,对我来说也不是。即使他死了,这个世界也不会损失什么。他一死就不会有感觉了,死后也不会意识到他这块宝贝没有了。你懂了吗?还有什么要说的?”
大家都在为捕猎准备着自己的小艇。这里一共有七只小艇,船长一只,猎手们六只。小艇上有三个人:一个猎手、一个桨手和一个舵手。桨手和舵手都是水手,猎手们一般是指挥官,而海狼则是所有人的指挥官。
“你只不过是在给自己的残忍找理由。”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第二天早上,风暴过去了,恶魔号在平静的海面上继续行驶。海狼一直在甲板上来回巡视,关注着东北贸易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