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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拉

可还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与凯西联络。她知道,要是她无法原谅姐姐那天的所作所为,她就无法真正放下过去,无法真正从她们共同经历的悲剧中走出来。她知道,要是她做不到这一点的话,就无疑是在欺骗自己。可她就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放下心里的愤怒。它依然在那里,炙热而真实,她不知该如何将它释放出去。

她感到愤怒,愤怒凯西竟然能如此残忍……如此自私……那样将阿尔菲赶走,后来又把自己的错隐藏了那么久,导致了如此痛苦而可怕的后果。但她也明白,那都是一些无心的过失……自私的、年少的过失,没有恶意。朵拉打心眼里明白,凯西并不是真的希望阿尔菲溺水……她并不是真的想要他去死。她不是有意的,她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丝预谋与邪恶。朵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如果以她自己这十年来的痛苦与悔恨相比的话,姐姐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多了。她想必已经受够了煎熬。

“朵拉……朵拉·泰德在吗?”

她在无眠的夜晚盯着天花板,将那些场景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暂停,又回放,一遍又一遍,直到凯西告诉她的景象与自己的记忆纠缠重合。记忆的碎片纷纷就位,拼成一幅巨大的拼图,如今她可以后退一步,看清楚眼前的一整幅令人心碎的图景,他们每个人都在其中扮演了各自的角色,导致了最终的结局。在了解了一切之后,朵拉感到如释重负,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新的情绪。

护士叫了朵拉的名字,将她从思绪中拉回现实。她伸手拿起包,从椅子上僵硬地起身,向检查室走去。一位笑容满面的技师向她打了声招呼,引导她躺在床上,随后转身去捣鼓那些高科技仪器了。

那天在天鹅府的花园里,凯西告诉她的另一个秘密动摇了朵拉长时间的愧疚,让朵拉辗转反侧。上个月她在樱草山上对妈妈讲的话全是发自肺腑:她真的认为是时候该走出来了,将过去的事情统统放下。可一想到凯西,还有凯西告诉她的事情,朵拉的内心还是会挣扎。

“我是玛利亚。这可能会让你觉得有点凉,”她一边说,一边在朵拉肚子上挤了一坨冰凉的凝胶,“你憋尿了吗?”

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思考了很多关于凯西的事情,她很难不去想。对于她来说,姐姐是不是同性恋没有什么关系,姐姐爱什么样的人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很高兴凯西对自己吐露心声,很高兴凯西对自己坦白了她的性取向。将这么重要的事情隐藏起来……一定很不容易……尽管凯西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坚强勇敢,但朵拉知道,姐姐一定很怕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样的反应。但现在,她很高兴自己知道了这件事,知道了凯西的生命中也有个人能给她带来快乐。

“噢,是的。”朵拉呻吟起来。

一个裹着纱丽(1)的女人从一间检查室里走了出来,她的丈夫得意扬扬地跟在她身后。在他与接待员交谈的时候,朵拉看见那女人紧紧盯着手里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无法移开视线。朵拉想起了丹口中的“大虾”,不禁笑了起来。这对夫妇谢过接待员之后就离开了诊室,就在他们走出旋转门时,两个女人一块儿走了进来。她们留着同样的发型——艺术感十足的波波头——手拉着手,其中一个人明显怀有身孕。看着这一幕,朵拉想起了凯西。

“好的,别担心,很快就结束了。这是你的第一个宝宝吗?”

她努力不去盯着她们看,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最吸引她的是她们的肚子,她试图把自己日益膨胀的肚子与她们的肚子做比较,但太难了。所有的肚子都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些几乎看不出来,有些很小,还有一些硕大无比。突然,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坐在那里,被那么多的希望和期待所包围,那么多含苞待放的新生命啊。

朵拉点点头。

她看见一个皱着眉头的男人追在一个兴奋地笑个不停的小孩子身后,他的妻子则在一旁露出宠溺的微笑。远处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正张开嘴巴深呼吸,手里抓着一个应急纸袋,看起来十分憔悴。朵拉认出了晨吐的症状,向她投去一个羞涩、同情的微笑。

“好极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好吗?”

杂志摊开放在腿上,她假装在读一篇关于如何获得完美比基尼身材的文章,其实在偷偷地观察等候室里的其他女人。她们的年纪都差不多,二三十岁的样子,只有一个女人看起来年长一些,她带着一个十分严肃的公文包,坐在那里急切地按着黑莓手机的按键。也有一些夫妻,男人们踱着步子,表情尴尬,有些在低声耳语,有些则骄傲地大声说话,把手放在妻子们隆起的肚子上,彰显着所有权。

朵拉再次点头,突然紧张起来,抬头充满期待地盯着上方的大屏幕。直到上一秒,产检似乎都只是一个例行公事,一个再看一眼宝宝的机会而已,可现在,躺在那里,被那些医疗设备和嘀嘀作响的机器所包围,她突然害怕起来。要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怎么办?要是宝宝出了问题,而她却浑然不觉,那可怎么办?她真希望丹在身边。

医院离公交车站不远,她很早就到了。穿过迷宫一样的走廊和病房,她终于找到了超声波检查室。朵拉向接待员报了自己的名字,在等候室里拿了一本破破的杂志坐下来。看情况她还得等一会儿,已经有好几个女人坐在那里了。她希望别等太久,医生嘱咐她检查之前要憋尿,这时候她已经等不及想去卫生间了。

那个名叫玛利亚的女人将传感器贴在她的皮肤上,上下打圈移动,直到屏幕里突然出现了灰白色的线条和奇怪的螺旋。朵拉认真地盯着图像,玛利亚将传感器向下移了一点,期待已久的画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蜷成一团沉睡在她的体内。她可以看到一个脑袋的侧面,一个小小的塌鼻子,还有弯曲的脊椎。突然,画面闪了闪,图像不见了。

公司里的每个人都很好。她曾担心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多米尼克的后果,但他只是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叫她去和人事经理讨论产假的事宜。等她休完假之后,这份工作还是她的。如果说他其实为失去刚刚提拔的客户经理几个月的时间而感到恼怒的话,他着实很好地掩盖了自己的情绪。消息传出去之后,公司里的女孩子们纷纷围到她的桌边,每个人都想知道她感觉怎么样,孩子什么时候出生,有没有想好名字,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此开诚布公地讨论这件事,让她突然惶恐地意识到它的真实性。直肠子的莉拉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说道:“天哪,我正想问你从哪儿买的新胸罩呢,你的胸看起来棒极了!”

“看来这是个爱扭动的小家伙呢。你的宝宝刚刚翻了个身,我会试着找回图像。快来吧,小家伙。”技师将传感器更紧地贴住她的皮肤。

公交车前部出现了一阵骚动,一群男孩子吵吵嚷嚷地挤上车,在读卡器上嘀嘀嘀地刷公交卡。逃学的孩子们啊,她心想。那些噪声和动作冲击着她的感官。她看见人行道上人们被风吹乱的头发、围巾和西装外套,突然很想和他们一起吹风。她跳起来,挤过人群来到了车门前,刚刚好。还有两站就要到了,她可以步行去诊所。不用待在办公室里真是一种享受。大多数人,据她所知,此刻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办公桌前,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打开电脑,接通电话,处理订单,做各种决策。她很少有机会体验伦敦的这一面,这时候老年人们开始慢悠悠地出现在街道上,年轻的父母推着婴儿车去公园散步。她听见骑自行车的邮差在车辆间唰唰地穿行,看见一群游客坐在咖啡馆的窗边七嘴八舌地讨论地图和导游手册。一个面色苍白的护士从她身边走过,依然穿着工作服,显然刚下了晚班回家。一位热情洋溢的慈善工作者挥舞着写字板向路过的陌生人搭讪,她礼貌地回绝了。还是同样的城市——依然是她的家——但不知怎的感觉不一样了,似乎突然透出一股不同的光线,换上了不同的节奏。她想自己往后也许会更多地体验伦敦的这一面,等孩子出生之后。

朵拉仔细咀嚼她的话。爱扭动的小家伙。听起来是件好事,很健康的样子,丹会喜欢的。她不在乎膀胱传来的不适感,技师按得再重都没有关系,只要能看一眼她体内那个小小的人就好。突然,图像又清晰了,绝对是个宝宝,不是大虾。

她把一只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轻轻抚摩坚挺浑圆的肚子。它结实而温暖,令她十分享受指尖获得的触感:那么踏实,那么真切。

朵拉看着那小小的生物在蠕动、踢踹,眼里突然盈满了泪水。

她和丹都很清楚,与姐姐的见面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她依然能感觉到阿尔菲的缺失,依然想念他,依然希望悲剧不要发生,但她不再时刻纠结于那些细枝末节而折磨自己了,也不再沉浸在愧疚与自责中,在人群里搜寻他的面孔。也许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做过一次噩梦,惊恐症也没有再犯了。失去阿尔菲将是一个永恒的伤疤,但朵拉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向前走,终于回到了正轨。

“听这强壮有力的心跳。”玛利亚说,宝宝的心跳像奔跑的马蹄般咚咚咚咚。

大虾,哈,她被逗乐了,透过公交车脏兮兮的窗户去看埃塞克斯路上缓缓后退的商店和咖啡馆。她对这次产检感到十分激动。这将是她第二次见到宝宝,如今她对自己怀孕的事实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晨吐的阴影终于消散了,更是因为她和丹之间的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自从她去天鹅府见过凯西之后,她整个人都感觉不一样了。变得更轻盈,更明朗,也更愉快了,好笑的是,她都不需要站在卫生间的体重秤上就知道自己已经增重了十几公斤。

“听起来很快,真的没问题吗?”

“好啊,我也是。”他把她拉进自己的怀抱,“记得带一张那种照片回来,好吗?你知道,就是那种黑白照片,把婴儿照得像一只大虾的那种。我一结束访谈就给你打电话,到时候见。”他在她唇上用力亲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她隆起的肚子,出门去东区的某间咖啡馆见他的记者了。

“是的,完全正常。”她摆弄着仪器,在屏幕上指出一些几乎无法辨识的小黑点,“这是心脏的四个心室,”她停顿了一下,“这是血管,一切都很正常。”

“我也不想,我更想要个惊喜。”

朵拉咽了口气。

丹耸耸肩。“我不想知道……你呢?”

“看,这是一只手,”玛利亚一边说,一边轻微地调整探针,将图像上一块模糊的区域放大。“左手五根手指,”她重复了一遍操作步骤,“右手五根手指,完美。”

“你确定不想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随着扫描的进展,玛利亚在一张长得吓人的清单上勾掉了一个又一个身体器官和功能,都是些朵拉先前根本就不知道该担心的东西,比如骨骼长度、头骨尺寸、脐带和肾脏的血流量等。朵拉发现自己几乎停止了呼吸。她花了那么长时间纠结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根本就没考虑过有那么多的地方可能会出现问题。幸好她的紧张只是暂时的,宝宝通过了每一项测试,纸上画满了各种颜色。

“当然看了。”他眼里那一抹戏谑的亮光出卖了他,他显然没有看。

“啊,你看到了吗?”玛利亚指着屏幕说,“你的宝宝在吮吸大拇指呢。我看能不能帮你拍下来。”

“我可不觉得现在就能看到牙齿,丹!你到底有没有看我给你的书呀?”

就这样,产检飞快地结束了。朵拉离开诊所,手里紧紧攥着宝宝的黑白照片。她等不及要拿给丹看。

“只求宝宝别遗传我的鼻子就好……还有牙齿。我们可付不起昂贵的牙医账单。”他开玩笑道。

她可以过一个小时再回公司,就去了一家小小的三明治吧里排队买烤奶酪三明治。接着她来到一个小花园广场的长椅上坐下,抬头看着一架飞机在高高的天空中穿越一小片蓝天,留下一串烟雾。太阳在秋日的天空中充当了一会儿配角,天气依然清冷。她拉了拉外套,发现中间已经合不上了。接着她从包里拿出宝宝的照片,惊叹于它的完美。这张照片里完全看不到自己和丹的影子,只有一些模糊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小小的人形,但她就是忍不住一直盯着看。那是他们的孩子啊。她和丹一起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生命。说起来很俗套,她明白,但那真的是一个奇迹。快乐在她体内冒泡,她意识到,这是第一次,自己等不及想要见到他们的孩子了。

丹没能与当地报社改约访谈的时间,这让她还有点生气。她明白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能帮助他提升影响力,也许能带来一些新的订单,可产检是好几个星期之前就定下的。他不能陪她一起去,不能亲自看看宝宝,这令她有点伤心。

丹的手机还是处于关机状态,看来访谈进展不错,但朵拉十分沮丧。她想要分享自己的喜悦,想要找个人谈谈这次产检。她想为体内传来的蝴蝶扇动翅膀的感觉哈哈大笑,玛利亚告诉她,那是宝宝在动。她想要找个人聊聊那种惊喜的感觉,有一个小人在自己的体内生长,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宝宝,会扭动,会踢蹬,会吸吮大拇指。

他们这群人整天乐呵呵的,从昨天开工的时候起就一直在打趣逗乐,但他们工作很努力,也懂礼貌,朵拉也乐得听他们开开玩笑。终于开始修补漏水的屋顶了,这令人感觉很不错,尤其是现在温暖的夏天已转瞬即逝,又回到了阴雨绵绵的秋季。幸运的是,又是干燥的一天,空气清爽,微风阵阵,朵拉步行去乘车时,卷曲的棕黄色落叶和窸窣作响的纸袋在风中追逐起舞。她运气不错,刚到公交车站,一辆半空的38路就进了站。她爬上车,找到一个后排的位子坐下。

她把手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又拨了一次丹的电话,直接被接入了语音信箱。她沮丧地打开手机翻找联系人。一个名字让她停顿了下来,她死死盯住那些字母,直到它们开始变得模糊。她将手指放在绿色的按键上,想了一会儿,终于挺起肩膀,按了下去。她把听筒贴近自己的耳朵,感觉好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终于,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

她抬起头对他们微笑:“再见。”

“凯西,是我……是朵拉。你还好吗?”她微笑着,“我?我很好,好极了,事实上我刚做完产检。”她听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没有,一切都很好,宝宝非常好,一切健康,感谢上帝。”姐姐的反应让她笑了起来,放松地靠到长椅上。“你怎么样?”

“回见呀!”她踏上人行道时一位工人朝她喊道,还对她挥了挥手。

朵拉听着姐姐的回答,直到电话那端沉默了下来。她知道现在不说就没机会说了。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听着,我在想……你愿不愿意……我不知道,过来吃顿晚饭……是的,我们在伦敦北部,不算太远。”凯西说了点什么,朵拉微笑起来。“太好了,带上你的女朋友吧,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见见丹,他一定也很想见到你。”朵拉听了一会儿,点点头,“我也喜欢这个主意。”

朵拉推开沉重的金属大门,下楼来到街上时,工人们早已在纽扣工厂的屋顶上忙活了半天。他们早上七点就在那儿了,卸掉废旧防雨板和檐沟,将大片大片滴水的油布和沥青通过滑槽运到楼下的废料桶里。

姐妹俩开始讨论晚餐的安排,朵拉望着金黄的树叶从高高的榆树上打着旋飘下,像一个个小小的祝福般落在她的脚边。

◎当下◎

(1)纱丽是印度、孟加拉国、巴基斯坦、尼泊尔、斯里兰卡等国妇女的一种传统服装,是一种用丝绸为主要材料制作而成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