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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西

凯西微笑着。贝蒂已经快九十岁了。她握住老太太皱巴巴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我也很想念比尔。”

“噢,还行吧,这些年我越来越老了,总是很想念我的比尔。但我不能抱怨。别说出去,村里的有些老伙计过得比我还不如呢。”

贝蒂的眼眶湿润了。“他多为你感到骄傲啊,你知道吗?他可爱收到你的信和照片了,总是在晚上读给我听。”

“谢谢,贝蒂,你还好吗?”

“我的工作都要多亏了他。”凯西说道,“要不是因为他——”

“凯西,见到你真好呀。”

“噢,得了吧!”贝蒂精神抖擞地一挥手,“是你自己的努力成就了现在的你,比尔也许在一开始的时候推了你一把,但你的成功完全是靠你自己。”

“别起来,贝蒂。”她看到这个老太太想要挣扎着起身,于是快速说道,“我过去你那儿。”她朝贝蒂走去,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她的皮肤薄得像纸巾一般,但十分柔软,散发着滑石粉的花香味。

凯西耸了耸肩。“我还是很想谢谢他。”

凯西点点头。朵拉是对的。尽管有着明显的紧张和尴尬,但大家都在尽可能地让气氛融洽一些。理查站在她的身后,笑容满面地往酒杯里倒满温热的红酒。她一转身就看见贝蒂·德莱登坐在一张塌陷的沙发里。

“好啦,大家。”海伦一边说一边走进房间,“晚餐准备好啦,请大家进入餐厅,带上你们的酒杯。理查,你把红酒一起拿过来好吗?”

“我好极了,谢谢。真高兴能来这儿,你妈妈提出来在这儿办圣诞派对真是太棒了是不是?我刚跟贝蒂聊呢,这么隆重地招待我们大家,着实是个辛苦的差事。”

朵拉和丹首先起身,丹一只手护住朵拉的后背,牵着她走出了房间,拉布拉多跟随在他们脚边。走到门口的时候,丹低头在朵拉耳边轻轻说了什么,朵拉微笑着抬头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维奥拉紧随其后,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理查搀扶着贝蒂,帮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凯西收拾好大家的酒杯,端起来走进餐厅。窗帘全都拉了起来,餐具橱和餐桌上都点了蜡烛,整个餐厅沐浴在温柔的琥珀色光晕里。海伦在餐桌上铺好了白色的亚麻布,摆好银餐具,每一套餐具旁都放着一束小小的冬青和浆果。

“哈喽,维奥拉,你好吗?”两个女人温暖地抱在一起。

“这美极了,妈!”

“轮到我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也来打个招呼。”是维奥拉。她穿着一条紫红色的丝质长裙,整个人光彩夺目,只不过露出了太多的乳沟和大腿。

“谢谢。”海伦说着,退后了一步欣赏自己的杰作,“确实看起来很喜庆,是不是?花是维奥拉设计的。”

“哈喽,格姆雷。”她微笑起来,拍拍狗狗的屁股,“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她对维奥拉抛去一个微笑,后者笑容满面地望着她。

“来得正好!”她们走进客厅时,丹高声嚷道,“哈喽,凯西!见到你真好,你看起来气色不错。”他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凯西顺从地倒入他的怀里,感受他强壮的臂膀和温暖的肥皂香气。她很喜欢丹。他友善、真诚,显然疯狂地爱着她的妹妹。丹放开她的时候,她发现格姆雷在蹭自己,兴奋地对着她摇尾巴。

“好吧,海伦,我必须得说,这味道闻起来可太诱人了。”维奥拉反过来恭维道。

“快来吧,”凯西拿起装玻璃杯的托盘,“我们最好快点,他们都该渴死了。”

凯西对妹妹眨眨眼,朵拉正在努力憋笑。

朵拉大笑起来。“天哪,别说了!”

“别傻站着呀,大家,”海伦催促道,“快坐下吧。”

“你等她们几杯酒下肚……”

大家都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餐厅里突然充满了欢笑与杯盘碰撞的叮当声。理查绕着餐桌走了一圈,给每一个杯子斟满美酒,直到大家都做好了干杯的准备。

朵拉嘿嘿笑着。“目前来看,大家都表现良好。”

“我想,唯有铭记,”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我们缺席的伙伴与家人,在这个快乐的夜晚,才是最正确的事情,不是吗?铭记我们最亲爱的逝者。”

“那么,妈和维奥拉还没打起来吗?我没错过什么砸花瓶的桥段吧?”她开玩笑道。

凯西看见妈妈隔着餐桌凝视着理查,轻轻点了点头。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想起那些缺席的挚爱。达芙妮和阿尔弗雷德、比尔……当然还有阿尔菲。贝蒂默默地抽了抽鼻子,凯西握住老太太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她意识到,她们不需要再说些什么,只需要再多一点的时间,友谊的种子似乎又在她们之间缓缓地发芽了。

“敬我们最亲爱的逝者。”理查重复了一遍,举起酒杯,大家纷纷响应他的祝词,沉默地喝下一口酒。

这回轮到凯西笑了:“哇,那你确实是走大运了。”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理查,”就在大家都把酒杯放回到桌上,满怀期待地看着餐桌中央热气腾腾的食物时,丹高声说道,“我也有一个小小的消息要宣布。”

朵拉微笑着:“那没什么,我想明白了,要是我们不给彼此一次机会,就很难真正地走出来,是不是?毕竟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姐姐。”

凯西看了看丹,又看了看妹妹。朵拉双眼闪闪发亮,面颊上出现了一抹不容忽视的红晕。

“自从你来过天鹅府之后,我不确定能不能再听到你的消息……你知道……我想说的是,朵拉……你能给我打电话,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她终于说了出来。

“是双胞胎吗?”凯西大叫起来,弄得大家哈哈大笑。

朵拉点点头。“是啊,他也很喜欢你。”

“不是啦,”丹说道,“据我们所知,这里面只有一个小宝宝。”他爱怜地拍拍朵拉的肚子。

“还得谢谢你上个月邀请我去吃晚餐,”凯西努力开口道,“我很高兴认识了丹,他看起来是个非常好的人。”

“不过从我的肚子来看,你们如果觉得是八胞胎也不算过分!”朵拉插嘴道,引起了又一阵哄堂大笑。

有那么一会儿,姐妹俩沉默了下来,似乎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好啦,说认真的,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和各位分享。”

凯西依然惊叹于朵拉夏天来牛津看她之后发生的变化。她的变化不仅仅体现在身体上,更重要的是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平和。朵拉似乎已经抚平了内心的动荡,获得了平静。凯西很高兴看到她如此满足。

大家突然静了下来,人人都满怀期待。朵拉站起来,牵起丹的手,“我们只是想告诉大家,”她微笑着说道,“我们今天早上在伦敦登记结婚了。”

凯西微笑着,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可能经历孕育婴儿的过程。她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但她为朵拉感到高兴。“哇,所以这是我的侄子还是侄女呀?”她侧身去看,手依然放在她的肚子上。“哈喽,小家伙,我是凯西阿姨,我等不及想见见你啦。”肚子里又踢了一下。凯西大笑起来:“这是在跟我打招呼呢。”

餐厅里一片沉默,大家都惊呆了。凯西看看朵拉,再看看丹,又看看朵拉。妹妹咧开嘴开心地笑,像极了柴郡猫。她快速瞥了一眼妈妈,海伦张大了嘴巴盯着朵拉,脸上是藏不住的惊讶。有那么一瞬间,凯西看到海伦似乎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就不见了。她似乎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立刻对女儿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这时候,餐厅里突然吵嚷起来。维奥拉发出一声极具穿透力却又令人愉悦的尖叫,理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倾身抓住朵拉的胳膊,兴奋地上下摇摆以示庆祝,海伦伸手将朵拉拉入自己的怀抱,而凯西则安静地微笑着看着大家,在一片欢笑与泪水中,等待着轮到自己来恭喜这对幸福的新人。

“是吧!你真该试试有人在你身体里面捶你的感觉。”

“深藏不露啊你们俩!”理查带着哭腔嚷道,“就这样偷偷摸摸地跑去结婚了,免得我们大惊小怪是吧?”

“噢,我的上帝!”凯西大笑起来,“这也太奇怪了。很有意思,但真的太奇怪了。”

凯西看见海伦放开了朵拉,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她知道妈妈有点失望,也许觉得自己没有参与到女儿的大喜日子是桩憾事,但她至少很努力地在掩盖自己的失望。

“等等……很快就来了……”凯西屏住了呼吸,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感觉到什么,但突然,她的手掌感觉到某个地方传来一记清晰的震动,是一个小小的肢体在捶打。

“你们想要一个派对吗?我们可以为你们办一个很棒的婚礼,当然,如果你们想要的话。我一直在想也许你会在萨默顿的小教堂里结婚。我们可以在花园里搭个大帐篷……”

凯西还不确定,但朵拉已经抓过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我知道,妈,”朵拉说道,打断了海伦的话,“对不起,要是你觉得我们在这么重要的家庭事务上隐瞒了你的话,可我们也是前几天才决定这么做的。就是一瞬间的事,我们真不想大家都围着我们团团转。这样做似乎是对的。我不确定自己能否面对那个教堂,你知道吗?”

“是啊,非常爱动,你想感受一下吗?”

海伦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我觉得你看起来棒极了,”凯西说道,这是事实,“所以你能感觉到宝宝在动吗?”

“我觉得是时候让她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了!”丹微笑着加了一句,伸出一只手环住朵拉的肩膀。

“很奇怪是不是?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都还得重新看一眼才能确认。我是说,我知道自己怀孕了,能感觉到宝宝在我身体里踢蹬,但这个……”她指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实在是……太大了!”

“你们不会太失望吧?这对我们来说真的是最好的方式。”

凯西跟着朵拉走进餐厅,饶有兴趣地看着妹妹在前面走。朵拉的步态出现了明显的摇摆,骨盆略微倾斜,胯部也晃动起来。看到她的身体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变得那么丰满,充满了生命力,简直不可思议。朵拉转过身,发现凯西在看她。

海伦摇了摇头,微笑起来。“不,亲爱的,既然你高兴,那我也高兴。”

“去吧。”海伦说道,“我也快好了,一会儿就过去。”

凯西看到母亲紧张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朵拉点点头:“凯西,你跟我一块儿来吗?可以帮我拿些杯子。”

“我可气坏了!”维奥拉夸张地高声嚷道,“又少了一个理由买条高级的新礼服,谢谢你,朵拉!”

海伦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酒杯和醒酒器都在餐厅的餐具柜里,用最好的,今天可是个特殊的日子。”

理查翻了个白眼,大家围着桌子哄堂大笑。

“好哇,好哇,”朵拉说道,“等我去告诉丹一声,晚上可以不去吃炸鱼薯条了。”

“看来我们得再敬一次酒了,”他说道,“敬这对幸福的新婚夫妇……还有,圣诞快乐!”

凯西点点头:“妈一直在跟贝蒂·德莱登学厨艺。”

“圣诞快乐!”大家齐声欢呼。

“别回答,凯西,那是个陷阱。”朵拉推开厨房门走进来,手里挥着一个空空的托盘。“爸在找醒酒器,我还需要几个酒杯。”她突然停了下来,“什么东西这么好闻?”她疑惑地看了看海伦和凯西,“那难道是……晚餐?”她不敢相信地问道。

当所有的喧嚣渐渐平静下来之后,贝蒂·德莱登侧身问凯西:“刚才发生了什么,亲爱的?”她小声地说,“她怀上双胞胎了吗?”

海伦微笑着说:“我做饭真有那么糟糕吗?”

海伦的晚餐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七个人围着古老的桃花心木餐桌,聊啊,笑啊,大吃烤羊肉,畅饮理查从酒窖里取出并耍了个花枪呈现给众人的苏维翁赤霞珠葡萄酒。凯西吃得十分尽兴,饶有兴趣地围观着晚餐的进程。爸妈似乎在这几周的时间里已经成了朋友,两人之间的交谈与微笑中出现了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轻松。所有一触即发的紧张,所有罩着薄纱的攻击和尖刻的讽刺都消失了。两人之间只留下真诚而善意的玩笑与对彼此温暖的友爱。似乎她的父母终于找到了彼此生命里最好的角色——好朋友。

“哇!看来这趟旅程值了!”

晚餐后,一行人退回到起居室。海伦煮了咖啡,端出一盘十分精致的法式小点心,那是贝蒂亲手做的。喝了红酒和干邑之后有些醉醺醺的维奥拉提出玩比画猜字谜的游戏,激起了朵拉和理查的好胜心。大家一直兴高采烈地喝酒笑闹,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十一点。

“噢,是的,大概是最好的老师。贝蒂·德莱登自告奋勇地教我做菜。我现在每周都要去她家一趟,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忙活半天。她把她最喜欢的食谱都教给了我,还教了我很多烹饪技巧。这就是她的拿手菜之一:大蒜迷迭香慢烤羊肉配红薯和蜜汁蔬菜。”

“哦,我的上帝,已经这么晚了吗?”贝蒂看了眼手表忍不住叫起来,“我完全忘了午夜弥撒这回事!”

凯西又深吸了一口厨房里那香甜而温暖的空气:“光是闻一闻就知道你一定找到了一个好老师。”

派对就这样结束了,大家亲吻拥抱,对彼此说晚安。理查、维奥拉、贝蒂和丹决定去村里的教堂。凯西和朵拉则希望留下来,还有些清理工作要做,而且朵拉已经很累了。姐妹俩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对在夜色中出门的四人挥手说再见。

海伦笑了笑,“好啦,好啦。”她举起双手,“我承认,我在学烹饪。”

“我累坏了!”当车灯终于消失在车道上,朵拉嚷嚷道,“跟你们一起洗完盘子之后恐怕我就得上床睡觉了,不然明天我就是个废人了。”

“闻着好香啊!”凯西惊讶地嚷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啊,要是你不早点上床睡觉的话,连圣诞老人都要错过了!”凯西逗她道。

“我希望你饿了。”海伦说道,似乎能读懂她的心思,“我做了一块巨大的烤肉——七个人肯定吃不下,不过也好,节礼日的时候可以切出很多冷盘来。”

“哈哈!”朵拉大笑起来,“所以你要睡在你原来的房间里了?”

海伦推开厨房门,烤羊肉、大蒜以及迷迭香的香味传了出来。凯西的胃咕噜一声,嘴里开始分泌出唾液。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午餐后就再也没吃过东西了,饿得不得了。

“我想是的,我只是觉得——”

她跟着母亲走过门厅。这房子和多年前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褪色的墙纸,沉重的橡木镶板,磨损的踢脚线和地毯,就连餐具柜上的照片都毫无变化。克里夫托伯的这些老物件全都保持着原样,在某种程度上给她带来了一种奇妙的慰藉。

“没错,我把你安排在你原来的房间了,凯西。”海伦端着最后一托盘玻璃杯走进大厅,打断了她的话,“你介意吗?理查和维奥拉会睡在客房,朵拉和丹睡朵拉的房间,所以我就把你也安排在你原来的房间了,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海伦突然有点不确定,担忧地皱起了眉头,声音也越来越小。

“真聪明。”海伦低下头去嗅花香,“谢谢。我们去厨房吧,让我来找一个花瓶,正好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的花园。”

“没事,妈。”凯西让她放心。

凯西点点头。“我们把玫瑰种在温室里。”

“好吧。”海伦说道,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母女三人尴尬地站在那里,等着她说下去。终于,她开口了:“好啦,女孩们,我知道你们都很累了,这个烂摊子就等明天早上再来收拾吧,我还有些东西想让你们俩看看呢。跟我上楼好吗?”

“美极了,这些是你的花园里种的吗?”

姐妹俩点点头,跟在海伦身后走上了楼梯,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连朵拉都蒙在鼓里。她们走过女孩子们的卧室,经过卫生间,终于,在阿尔菲的房间门口站定。海伦转身面对着她们,深吸了一口气。“我在想,似乎是时候该把阿尔菲的房间清空了。”

“噢,你知道,火车晚点,挤得要死,气味难闻……但我还是到了。噢,”她说道,突然想起手里的花,“这是给你的,妈。”她把鲜花递给海伦。

朵拉伸出手搭在妈妈的胳膊上:“妈,这是个好主意,真的。确实该这么做了。”

“你懂的。”朵拉眉开眼笑地拍拍肚子,“路上怎么样?火车还好吧?”

海伦抚摩着手指上的一个指环,紧张地将它转了一圈又一圈。“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感到难过?”

“你可真没开玩笑,”凯西一边说,一边退后一步端详着妹妹,“都这么大了!”

凯西摇摇头:“不会的,是时候该走出来了。”

就在这时,朵拉出现在门厅里。“我就说我听到了车子的声音吧!刚好赶上晚饭,运气真不错。”她在海伦身后做了个鬼脸,凯西好不容易才憋住笑。姐妹俩抱在一起,凯西感觉到朵拉大大的肚子挺了出来。

“所以你们真的不介意吗?”

海伦点点头,咬住嘴唇:“我知道,我不是伤心,我是太高兴了。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两个女儿都回家了,真好。”

“对!”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别哭啊,”凯西说,“这可是平安夜呢。”

“真的,妈,”朵拉说道,“这么做是对的。住在这座房子里,每天跟这个……这个与阿尔菲去世那天一模一样的神龛生活在一起,一定糟透了。”

“谢谢,妈,我也很高兴能回来。”她松开海伦,任由后者抚摩她的头发,轻捏她的肩膀。

海伦点点头。“我觉得清理掉一些东西会让我得到解脱。我原本以为你们俩会不高兴,但似乎这么做是对的。”

“真高兴你能回来,凯西。”妈妈的怀抱温暖而亲密。

凯西伸出手,握住海伦的另一只手。“我们来帮你,妈,好吗?你不必一个人做这件事。”

站在大门口迎接她的是海伦。她看起来非常紧张,理查的车子开进车道时,她正披着长开衫在台阶上走来走去。凯西从后座上抓起旅行包和鲜花,踩着石子路嘎吱嘎吱地朝正门走去。她们互相打量了片刻,凯西上前一步投入了海伦的怀抱。

“谢谢,孩子们。我前几天就开始清理一些小东西了,但这房间里实在有太多的回忆。”她用力捏了捏凯西的手背,“我想你们俩也许都会想要留下一些他的东西吧。”她扭头看了看朵拉,“为了纪念他……当然也为了宝宝。”

凯西看着窗外,萨默顿的路牌被车灯照亮。还有四分之三英里,快要到了。

“谢谢,妈。”朵拉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理查大笑起来:“是啊,都不敢相信她还要过几周才会临盆。她看起来棒极了,但要我说的话,她好像下一秒就会爆炸!”

“好吧,那么,我们开始吧?”海伦问道。

凯西笑了。“能见到朵拉和丹真是太好了,”她说,“上个月朵拉邀请我共进晚餐,我见到了丹,还看到了她的肚子。当时还不是很明显,可她说现在已经变得很大了。”

“好的。”凯西深吸了一口气,表示同意,“让我们开始吧。”

“我们总算都挺过来了,是不是?”他接着说,“你妈妈变得非常谦和,而维奥拉,好吧,维奥拉心那么大,我想她大概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开派对的借口罢了。”

海伦打开门,两个女儿跟在她身后,默默地走进小男孩安静的房间。

凯西看了爸爸一眼,他的脸上有一种明显的轻松感。

第二天早上,凯西很早就醒了,六点不到,天还没亮。她在厚厚的被窝里躺了一会儿,享受它的温暖,聆听着老宅里寂静的声音。慢慢地,她的双眼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开始环视四周,看着那些海报和杂志彩页像战利品一般被钉在墙上,都是失落许久的童年记忆啊。她似乎登上了塔迪斯飞屋,穿越到了十几年前。她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那个骨瘦如柴的模特,以及围在她身边的那些郁郁寡欢地噘着嘴、挂着黑眼圈的摇滚明星:上一个时代的英雄们。毫无疑问她当时也有过一段迷恋“垃圾摇滚”的时期。

理查微笑起来。“要是你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告诉我,我们将在这儿聚在一起过圣诞节,我一定会笑死的。过了这么久,我也不确定回到老房子里会让我产生什么样的感觉,但回到这里又没有负担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当年我完全没有意识到那老房子对我造成了多大的压力。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东西,不是吗?”

突然,凯西明白自己想去哪儿了。她看了看表,在大家起床前她还有的是时间,可以在早饭之前赶回来。她跳下床,套上一条旧牛仔裤、两双厚厚的袜子、一件T恤衫和一件羊羔绒套头衫。外面很冷,她得把自己裹严实点才不至于受凉。

“呃……”她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也许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对这次团聚感到奇怪的人。“真的没问题吗……这么多年以后第一次回到克里夫托伯?你一定也觉得有点怪怪的吧,还有维奥拉?”

到了楼下的厨房,只有冰箱和格姆雷轻轻的呼噜声打破了整座房子的宁静。她路过的时候,狗狗睁开一只眼睛,摇了摇尾巴算作打招呼,接着打了个哈欠,便再次进入了梦乡。她走进衣帽间,面对着一大堆的外套和靴子。其中大部分看起来似乎已经好多年没被穿过了,可能是爷爷奶奶那个年代的衣服。好不好看并不重要,她选了一件大大的巴伯尔夹克衫,它闻起来有潮湿的泥土和烟草的气息,罩在她纤细的身体上显得十分庞大,但让她觉得舒服而安心。她又在脚上套上一双旧雨靴,静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理查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快到了,你还好吗?”

外面非常冷。寒风啃噬着她的脸颊,不顾一切地钻进她衣服的缝隙,但她竖起外套的衣领,把双手深深地插进羊毛口袋,拱起肩膀,毅然决然地朝崖顶走去。地平线上只有一丝微弱的铁灰色光线,她大步穿过花园,向前方的果园走去。

可这都是明年的事情,现在,回家才是最重要的。她一想起克里夫托伯和所有已经在那里等待着她的人们,心里就仿佛有无数蝴蝶在飞舞。过去的这些年里她走了很多的路,可她从未重返的地方就是萨默顿。她从未回到过这一切分崩离析的起点。她知道是时候了,但还是忍不住地害怕。只剩下最后一步。

凯西走啊走,渐渐地,灰色的初阳变成了一片淡粉色的晨曦。她的身体开始暖和起来,肌肉舒展了。她放低肩膀,挺起脖子,将周围的景致尽收眼底。就像她的卧室一样,当地的风光几乎毫无变化。冬天将田园美景刷洗成一个黯淡无光的调色盘,她跋涉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踏过片片田野,熟悉的地标与风景又像老朋友般与她打招呼。

凯西点点头。“是的,非常顺利。我们打算先小范围地打入高端市场,在一些独立鲜货店售卖,这是一个建立客户群的好机会,同时管理库存,为下一步的扩大经营做准备。大家都很兴奋。”这是真的,菲列克斯和其他人都为“秘密花园”的前进方向感到激动不已。如今“秘密花园”的业务已不仅仅能解决他们的日常开支,还开始盈利了,这些利润被小心翼翼地重新投入业务和天鹅府的养护中。他们计划在明年春天再造一个大型温室和橘子园,尝试新的食谱和产品,甚至推出一个“自摘果园”形式的夏日莓果田,投入种植与采摘。很快就要忙碌起来了。

普拉默农场的麦田里耸立着一棵长满疖子的老紫杉,孤零零地遗世独立。多少年来,它被无情的海风吹成了一个夸张的拱形,枝条已然垂到了地面,呈现出瑜伽动作般的姿态。她贴着灌木丛向前走,它们都蒙上了一层冬日的色彩,指引着她走上熟悉的路线。她用手掌抚摩老旧的栅栏粗糙的木面,撑起身子跳了过去,它一如往常地歪了一下,发出吱呀一声,令她倍感安心。她走过那蜿蜒曲折的溪流,多少个夏天以前,她们曾在那儿扔小木棍,潺潺的溪水伴随着她的脚步,发出持续而抚慰心灵的声响。雨靴嘎吱嘎吱的声音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还是原来的那个小女孩。那声音令人烦躁,但凯西意识到,也同时令她感到安心。她回家了。

理查大笑起来。“有道理。对了,你们拿到那个分销订单了吗?”

不远处的大海让她停住了脚步。当她终于爬上崖顶,大海突然在她面前展开,一大片沥青色的水域。在清晨的阳光下,它看起来充满了不祥的诱惑,冰冷深邃的水体激荡着,冲刷着下方的海岸线。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呼吸着咸湿的空气,突然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继续下去。但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鼓起勇气,一步接一步地朝海滩走去。

凯西微笑起来。“那不是我的食谱,是斯嘉丽的,我的生活要是说出来就没有神秘感了。”

当她抵达下方的鹅卵石海滩时,太阳已经升起,但那是一个多云的早晨,阳光不过是厚厚的乌云背后一团苍白的光晕罢了。她离海很近,只听海浪咆哮着冲击海岸线,接着又将海水从卵石滩上尽数吸走,仿佛一个老头在用牙齿过滤茶水。在卵石滩的另一边,海滩的尽头,她看见一群脚杆笔直的海鸥挤成一团,羽毛在冬日的疾风里根根竖立。

他们陷入了沉默,直到理查突然清了清嗓子。“天鹅府怎么样?什么时候能让我们尝一尝你特制的燕麦片呀?”

更远处,在视线的尽头,冰冷的水花在岩池里哗啦溅开。凯西转过身,坚定地踏上卵石滩,开始了她的征程。

“我也很高兴自己来了。”她说道。

自从对阿尔菲的搜索被叫停以来,这是凯西第一次重返“岩洞”。十多年后,她又一次进入它阴森的内部,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还记得那些落脚点和缝隙。她十分轻松地爬上了石壁,跳下来进入洞穴,双脚踩在嘎吱作响的沙地上。她眨了眨眼睛,努力抹去眼前浓墨般的漆黑,渐渐地,视线清晰了一些,她得以在昏暗的光线中观察周围的状况。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但我知道这对你妈妈来说非常重要,对我也是,当然了。”有那么一秒钟,他的眼睛离开了车道,两人四目相对。周围一片漆黑,但凯西能看到他眼里的种种情绪。

她能辨认出石墙上的涂鸦,一大堆瓶瓶罐罐被丢弃在洞穴的尽头,一件褪色的红色T恤挂在一根长长的漂流木上,仿佛一面破损的旗子,被一群迷失的少年所抛弃。

“好吧,我也不能一直都不出现吧,是不是?”

凯西打了个寒战。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冷气迅速地渗入她的骨髓。

“好啊,”理查说,“好极了。”他停了一下,打了个转向灯。“无论如何,我们都很高兴你能来。”

低矮的大石块一如既往地坐落在洞穴的中央,它一直令她联想到某种诡异的庆典:一个祭坛。如今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她缓慢地向它靠近,那一天的画面突然清晰地在她眼前闪过:萨姆听到她的玩笑时沙哑的笑声,洁白的牙齿;阿尔菲在最黑暗的角落里寻找蝙蝠时尖锐的叫声;她和萨姆疯狂地接吻直到她头晕目眩不得不停止,头顶上潮湿的苔藓不断地滴答、滴答、滴答向下滴水;朵拉站在洞穴的入口,双手叉腰,又热又气的样子。她闭上双眼,深呼吸。她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要不是她此刻还算清醒,她简直能确信萨姆那令人眩晕的大麻烟味依然在空气中飘荡。站在那黑暗的洞穴里,十年的时光似乎被一下子抹去了。时间和她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悲惨的日子。

即便是在黑暗中,凯西还是能感觉到爸爸的脸红了。她及时拯救了他:“谢谢,爸,我确实邀请过她,但她已经有安排了。也许新年的时候我们可以聚一聚。”

凯西走到洞穴的中央,平滑的大石块在她的手指下冰凉而潮湿。她抚摩着它粗糙的边缘,拂去一层薄薄的沙土,正如多年前萨姆所做的那样。她呼出一口气,在黑暗里凝成一团白雾。洞里死一般地阴冷,甚至比外面海滩上还要冷,但她不去理会这不适感,环视着满是涂鸦的石墙,突然明白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理查清了清嗓子:“还有,呃……你知道,我们也很欢迎斯嘉丽一起来过圣诞节,要是你愿意带她来的话。我希望你不要觉得……”

她只花了几分钟就在地上找到一片埋在沙地里的生锈刀片,又花了二十几分钟完成了她的任务。但当她扔掉刀片,站起来审视她的作品时,她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的。”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阿尔菲·泰德——挚爱的儿子与弟弟。

“是啊,”理查说,“我想是的。”他顿了一下,重新开口道,“我很高兴你把当时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你知道……关于阿尔菲的事情。那一定很不容易。”

那锈蚀的金属出乎意料地管用。这算不上什么纪念碑,完全比不上她亲手打造的花园,但感觉是对的。它应当存在于此,无法磨灭,永不消逝,纪念她的弟弟那短暂的一生。

“就像一个圣诞节的广告似的。”他们路过又一座灯火通明的小木屋时凯西愉快地说道。

“再见,阿尔菲。”她喃喃地说,“对不起。”

理查的沃尔沃轰鸣着驶入韦茅斯的街道,随后进入了蜿蜒曲折的乡村小径。黑暗中时不时地冒出一座木屋或一处宅邸,无一不是灯火通明的。凯西看着一个个的家庭坐在餐桌边,开开心心地进餐,火炉里燃烧着温暖的火焰,圣诞树上装点着彩球和彩灯,兴奋的小孩子到处玩闹,求爸妈允许自己晚几分钟上床睡觉。

从她身后的某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轻柔而哀伤,仿若耳语,她才刚刚听到,转瞬间飘散无踪。

“别担心,”理查一边说一边发动车子,“奇普家餐馆开到晚上九点,朵拉已经确认过了。”

凯西转过身,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

凯西抬了抬眉毛表示怀疑。

“哈喽?”她知道这么做很傻,但还是忍不住喊道。

“快来,”他催促道,一只手接过她的包,另一只手把她揽进怀里,“进来暖和一下。大家都在家里了,就等你了。你妈妈在做一顿特别的晚餐。”

“哈喽——喽——喽。”高高的石墙传来回声,自己的声音诡异地在她耳边阵阵回响。

她的火车驶入韦茅斯站时天已经黑了,但理查还是如约在站台上等她,他把衣领竖起来挡住耳朵,以抵御严寒。

她屏住了呼吸。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是她的想象罢了,或许是一只海鸥在“岩洞”的石壁上筑巢。她一边颤抖一边转身向出口走去,突然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岩洞”将一直在这里,那黑暗、阴森的石墙会永远寂然耸立,但此刻她急需阳光,还有家人,他们都在家里等她回去。

姐妹俩又聊了一会儿,小心地避开任何敏感话题,圣诞节的事情似乎已经定下了。

就在她动身的时候,一块石头夹带着沙砾突然落到她的身后,从高高的岩架上滑落,滚到她脚边的沙地上。她吓得跳了起来,双目圆睁。“谁在那儿?”

“是的。”凯西表示赞同。

“那儿——儿——儿。”回声再次嘲笑她。接着一切又重归死寂。她浑身颤抖起来。她一定是在疑神疑鬼。这洞穴快把她吓得灵魂出窍了。不过就是一块掉下来的小石子罢了,也许是她的出现改变了洞穴里的空气环境,让一块原本就勉强搁在那里的石块滚了下来。必须得走了。

“是啊,”朵拉同意道,“是有点奇怪,但我想也该是时候了。”

凯西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来到洞穴前面的空地上,快速地爬上石壁。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她仰面对着太阳,任由疾风拍打着自己的皮肤。

接着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有点奇怪,是不是?回去……”

就在她快要跳到下方的沙滩上时,她停了下来,惊恐万分。

“嗯……”朵拉不置可否地说,“是大得不得了才对。”

又来了。

凯西大笑起来:“你一定美得不得了。”

那哀伤的叹息,几乎只是一缕空气拂过她的后颈,但确实存在。鸡皮疙瘩蔓延到了整条手臂和脊柱,她转过头向黑暗的洞穴看了最后一眼。

尽管如此,她去之前还是给朵拉打了电话,确保万一。“是的。”朵拉肯定地说,“丹和我也会去的。还有我的肚子,我必须得说,真是一天比一天大了。我可不敢去海边,不然恐怕会被当成一条鲸鱼。”

什么也没有。那儿什么也没有。她一定是在犯傻。

这是海伦的主意:在克里夫托伯过圣诞节。所有人聚在一起,就像过去一样。凯西很紧张,自从多年前离开家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去,这次回家让她充满了不安,害怕面对家人以及老宅里的回忆。但海伦说服了她。显然海伦想要扮演一天的女主人,把大家都召集起来,修复家人之间的关系,也许终于能与过去达成和解,那么她又凭什么阻碍这件好事的发生呢?这么多年以后再次回家并不容易,但只是待几天而已,毕竟,要是连理查和维奥拉都成熟到愿意加入这次家庭聚会,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一定是她的脑子在作怪。她必须赶快回家去。

“是的。”凯西害羞地笑了笑,“回家。”

凯西快速跳到沙滩上,发出响亮的嘎吱声。她趔趄了一下,站起来整理好自己,开始沿着海边往回走。当她涉水走过岩池时,她加快了脚步。

“回家过周末呀?”

嘎吱,嘎吱,嘎吱。

“谢谢,是送给我妈的。”

她坚定地将视线集中在地平线上,心里想着崖顶上那越来越近的老房子。

“这就走,亲爱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花不错。”他夸奖道。凯西砰地关上了车门。

嘎吱,嘎吱,嘎吱。

“去火车站。”

她想着朵拉、海伦、理查,还有其他人,在他们的床上伸懒腰,在日光下醒来,迎接圣诞节的清晨。

“去哪儿啊?”她刚爬上后座,司机就开口问道。

嘎吱,嘎吱,嘎吱。

平安夜的早晨,凯西轻柔地溜出斯嘉丽的怀抱,轻手轻脚地走出通风的卧室,冲了一个温暖的澡。接着她快速穿好衣服,抓起一个小小的旅行包和一束白玫瑰、冬青与迎春花的花束,静悄悄地走出天鹅府。那是一个惬意而清冽的冬日早晨,她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冬天总是令人筋疲力尽,黯淡而阴郁,但今天的天空呈现出蛋壳般的浅蓝色,阳光在光秃秃的树顶上闪耀着银白色的光。一辆出租车如约在车道上等她。

她一步一步地走在卵石滩上,心里想着他们每一个人。一个不完美的家庭,艰难地前行,竭尽全力去生活,去爱。

◎当下◎

只有这样,她才能忍受阿尔菲那小小的雨鞋踩在沙地上的回声,他的回忆伴随着她一路从海边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