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海潮心事 > 海伦

海伦

“不用了。”

“要我帮你冲杯茶吗?”

水壶刺耳的尖啸声平息了下来,海伦关掉炉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最后,她转身从餐桌边拉出一把椅子在理查面前坐下。木质椅腿刮在瓷砖上,发出缓慢而刺耳的声响。

他摇摇头。

“警察提议给我们配一名社工,但我没接受。”

“你饿吗?”

海伦点点头。

理查微微一笑。

“我们今晚恐怕都别想睡了,总不能吃片安眠药,然后在他们找到他的时候呼呼大睡吧。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海伦点点头,很想相信他。“至少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她放松了一些,“感谢上帝,他穿着长袖长裤,我从没想过他对超人的痴迷会让我如此感激。”

海伦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她不需要任何东西来麻痹她的疼痛,她需要在心里真真切切地感受每一次刀割。

“许多当地人也主动来帮忙,”他继续说,“比尔·德莱登明天一早就来。我们会组织搜查队,从悬崖到海滩彻底地搜一遍。阿尔菲也许只是迷路了,在悬崖边某个温暖的角落或普卢默农场的地沟里蜷起来睡了一晚。没过几天我们就会开始嘲笑他的,你看吧,等到他二十几岁的时候我们还会一直拿这事儿取笑他。”他的笑容不太自然。

“女孩子们还好吗?”

海伦没有说话。她专注地凝视着壶嘴冒出的热气,心想如果把手放在蒸气上方,自己能承受多久那灼痛的高温。

海伦耸了耸肩。

“我跟警察谈过了,”过了几分钟,理查进了厨房,不安地坐在餐桌前说道,“他们天一亮就会开始搜索,还会派出警犬。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海伦,我保证。”

“可是楼上太安静了。”

三个人就这样站在客厅里,紧紧地拥抱彼此,都深信天一亮阿尔菲就会加入他们的怀抱。当海伦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抬头看见朵拉一个人站在楼梯上。她泪眼蒙眬地望着他们,一脸焦虑。海伦冷漠地看着她。她怎么能打破自己的承诺,留下阿尔菲和凯西一个人去找那个男孩子?她目不转睛地瞪着朵拉,毫不掩饰眼底的憎恶,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走进厨房为理查准备茶点。

“她们大概都上床睡觉了,这对她们来说再合适不过。我现在无法面对她们,朵拉实在是太令我失望了。”

楼梯上传来一声嘎吱声。海伦没有抬头,但她感到理查扭过了头,然后缓缓地张开双臂,将女儿温暖的身体拥入他们的怀抱。她呼吸着凯西的金发间散发出来的香甜气息,合上了双眼。理查说得对,他们会找到他的。

理查抬起头看着她。

理查轻抚着她的头发,像哄婴儿一般轻声哄她:“我们会找到他的。”

“我告诉她必须得和大家待在一起,否则谁也别想去海边。”

“我们的宝贝,”她喃喃地说,“我们可怜的宝贝,他还在外面。”她哭了起来。

理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记得我们说好的,除非有你或我在场,否则阿尔菲不可以去海边。”

大门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海伦僵硬地伸展肢体,站起来迎接丈夫。他脸色阴沉地走进门,身上的西装皱得不像样,伸手把她拉进怀里。他们就这样站了好久,拥抱着彼此,默默感受这沉重的气氛。

海伦愧疚地抬头看他:“她们已经快成年了,理查,我以为她们信得过。可朵拉居然自作主张,一个人跑去买冰淇淋了,还去和一个学校里的男孩子见面。”

海伦整个人蜷缩着躺在厨房地板上,直到背部开始疼痛,冰冷的厨房瓷砖隔着薄薄的夏裙麻木了她的肉体。这十分令人不适,但一想起她的小男孩还在黑暗中独自彷徨,就有一阵恐惧紧紧地抓住她的内脏,那点不适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她以为可以信任两个女儿,她以为她们俩已经大了,可以承担责任,但她错了。她叮嘱她们一定要待在一起,都是朵拉没有听话。只要他们待在一起,阿尔菲就不可能走丢。

理查叹了口气,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终于,他清了清嗓子:“我不知道你今天还要工作,海伦,我以为你要过一星期左右才会返工。”

不用再说第三遍了。她听见姐妹俩跑出了厨房,朵拉恼人的哭声一路回荡,直到她上楼进入卧室。

海伦感到脸颊泛起一阵羞愧的红晕。和托比亚斯一起躺在那片野地里,做爱,听着鸟儿展翅,蟋蟀啁啾,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我必须得去……”她脱口而出,“我必须去学校和院长对时间表。”

“滚!”海伦尖叫起来,“都给我滚,你们两个!别让我看见你们!”

理查点点头,“抱歉,我不是……不是要……”他举起双手,“这都不重要,我们会找到他的,明天一早就能找到他。”

“妈?”这回是凯西。

海伦看着丈夫疲倦而痛苦的双眼,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告诉他。那只不过是一时的寻欢,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可现在把这秘密揭露在理查面前,告诉他自己出轨的事实,又有什么好处呢?难道能改善他们目前糟糕的处境吗?

“走开,都给我走开。我一刻也不想看见你,朵拉。”

不。

“妈……”她听到朵拉的哀求,“妈……”她不想听。

她做不到。已经有够多的事情要操心的了。再说,当时她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可能真的会被叫去学校,同样的噩梦还是会发生。不,没有必要对理查坦承自己不忠的事实,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海伦咽下肚子里那股不停翻滚的冰冷与空洞,伸手握住了理查的手。

“‘对不起’没法让阿尔菲回家躺在他温暖安全的床上。‘对不起’没法让他不受伤害,吃得饱饱的,被爱他的家人环绕。我有很多话想听你说,但绝不是一句‘对不起’,小姐!”海伦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但她无法停止。“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她继续说下去,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他只是个小男孩啊……一个小宝宝。”她顿了一下,突然所有的愤怒都远去了,她整个人缓缓地瘫倒在地板上,像一个离线的木偶。“噢,我的宝贝,”她哭了起来,“我可怜,可怜的宝贝……”一时间,厨房里回荡着她的抽泣声。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但她生气地把它甩开了。

她惊讶于他肌肤的温暖,用自己冰冷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凯西张开嘴想要说话,但海伦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她。

“我一直在想,也许他会自己找到回家的路。”理查喃喃地说,“你说他知道怎么回家吗?”

朵拉摇摇头。

海伦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有过同样的想法,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看着窗外的一片黑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一直在想,要是他能回家的话,他一定会回来的。”

“你觉得一声‘对不起’就没事了吗?”

理查警觉地抬起头:“什么意思?什么叫‘要是他能回家的话’?”

朵拉开始抽泣。

海伦咽了口气说:“我多么希望那是真的。”她支支吾吾地说,“可是,他的斗篷,”终于,她小声地说了出来,“为什么出现会在岩池边的石头上?他为什么会在那里把斗篷脱掉?”

“对不起!”海伦对着朵拉大发雷霆,“你说对不起?你觉得一声‘对不起’能帮到阿尔菲吗?他还在外面,孤身一人,在黑暗中……”

理查迅速地摇了摇头:“这什么也说明不了。你不能这么想。我们要保持乐观,现在放弃的话就完了。”

“妈,”朵拉小声地哀求,“对不起。”

“我没有放弃,我只是……”

海伦摇了摇头:“我不想听这些,朵拉。我叮嘱过你们要待在一起,而你却离开了你的弟弟和姐姐,一个人去买冰淇淋!阿尔菲跟着你走了,结果现在他失踪了。”海伦再次摇头,“我跟你们说过,一定要待在一起。”

理查抬起头:“别说了,海伦,别说了。”他站起身,椅腿刮在瓷砖上发出一声巨响。“我要去洗个澡,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妈,”朵拉哀求道,“我们真的……”

海伦睡在阿尔菲的房间里。至少,她还能躺在他的床上,盖着他的小被子,闻着他那香甜的、混合着约翰逊沐浴液和香草味橡皮泥的小宝宝香气,柔软而甜美,仿佛夏日里轻柔的微风。她躺在那里,又进入了那个奇异的半梦半醒间的微暗世界,做着离奇而鲜活的梦。脑海中走马灯般疯狂闪过各种画面:托比亚斯闭着双眼在她身上运动,眉头逐渐凝聚起一粒粒汗珠;阿尔菲开心地用蜡笔在“岩洞”阴暗的墙壁上涂画;朵拉闯进家门时脸上吓人的神色;理查,强壮可靠的理查,用温暖的手捏紧她冰凉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我们会把他找回来的,我保证,我们一定会把他找回来的。”

“他才三岁啊,我的上帝!”海伦的声音颤抖起来,“他还只是个小宝宝。”

她觉得自己一夜没睡,但她显然还是睡着了一会儿,因为理查突然把她从沉眠中摇醒,在她耳边低声说:“天快亮了,该去寻找我们的小男孩了。”

凯西羞愧地低下头。

他离开之后,海伦在小床上又躺了一会儿,任由阿尔菲不在的沉重事实再一次将自己包围。她感到喉咙底部痒痒的,那感觉缓缓沉入她的体内,仿佛一股冰冷的液体水银,流得越来越快,终于,在腹腔里沉淀下来,变成一潭沉沉的痛苦。她叹了口气,把自己从床垫上撑起来,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哗啦作响的恐惧。天还没亮,但她能听见理查在楼下厨房里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显然是在准备出门。走出房间之前,她仔细地铺好阿尔菲的小床。等他们把他带回家的时候,他一定会觉得很累。

海伦摇了摇头:“我叮嘱过你们一定要看好他,我以为你们是可以信任的,你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不明白,一个小男孩怎么可能在那么多人的海滩上突然消失。”

在卫生间里,她把冰凉的水泼在脸上,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绿色的双眸充满了血丝,毫无生气,眼周全是晕花的化妆品。她也需要收拾一下了,身上还穿着昨天穿的衣服。

“是我的错。”凯西先开口,“是我提议去‘岩洞’的,朵拉一开始不想去,但我说我一定要去,她就说那我们必须待在一起。”

她脱掉T恤,解开胸罩,把皱巴巴的棉布裙顺着小腿褪下。它躺在地上,她又一次看见了那块深色的草汁形成的污渍,仿佛在控诉她的过错。海伦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突然哭着抄起裙子将它扔进了水槽下面的垃圾桶。她坐在浴缸边低声而痛苦地抽泣,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她赤身裸体地坐在那里,双手环住小腹,满心希望她的宝贝能够回家,身体里最核心的地方因他的缺席而传来阵阵刺痛。

“看着我,”海伦喊道,“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下楼时,理查正开门请贝蒂和比尔·德莱登进来。比尔在门口尴尬地挪着脚步,饱经风霜的双手抓着一顶棒球帽,倒是贝蒂大方地走向海伦,一把将她拉进自己充满母爱的怀抱。

海伦走到洗碗槽前,整个人靠在沥水盘的边缘。她低下头,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压抑了许久的愤怒与焦虑释放出一小点。她无法思考,无法呼吸,仿佛进入了一个奇怪的微暗地带,一个平行宇宙,一切似乎都在发生爆裂。她站在那里,头低低地垂在水槽上方,眼神缓慢地聚焦在一个亮色的物体上。那是阿尔菲的塑料早餐碗。仅仅几个小时之前,她才把它丢在水槽里,里面还有半碗没吃完的麦片。一阵情绪涌来,她忍不住对女儿们大发雷霆:“你们两个今天到底都他妈在干什么?”她的声音冷得像冰,眼里却有火在燃烧。她先是盯住朵拉,再看看凯西,接着又盯住朵拉。两个女孩紧张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她能看见她们眼中的恐惧。

“可怜的孩子,你一定担心坏了。我去烧水好吗?给大家冲杯好茶?”

凯西摇摇头。朵拉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仿佛夜幕临近时突然委顿的向日葵。

海伦把脸埋在贝蒂灰色的卷发间点了点头,为有人掌控局面而心怀感激。

她们到家的时候,朵拉一个人坐在厨房焦虑不安地咬指甲,面前放着一杯动都没动过的茶。她们一进门她就跳了起来:“他跟你们回来了吗?”

“我们要出门了,海伦。”理查说,“去停车场和警察会合。我一找到他就给你打电话。”

凯西焦虑地摆弄着牛仔裙磨损的下摆,“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他跟朵拉在一起,她说要带他去买冰淇淋。可后来她跟一个学校里的男孩子一起回来了……”

海伦再次点点头,目送理查和比尔从大门出去。

海伦猛地一拍方向盘:“他在哪儿,凯西?他到底去哪儿了?”

“来吧,”贝蒂领着海伦走进厨房,“让我们把水烧起来。女孩子们很快就要起床了,你们都得好好吃一顿早餐,打起精神来——为了阿尔菲。”

“是的,正在回来的路上,很快就到了。”显然母女俩都指望理查能想到办法。

海伦跟着贝蒂走进厨房,看着这个年迈的女人在厨房里忙上忙下,寻找茶包,把杯子在托盘上摆好。

“爸爸回来了吗?”凯西终于开口问道,打破了沉默。

“我得在你的茶里加点糖,海伦,”她说,“你气色不太好,需要喝点甜的。”

海伦艰难地爬上车,开车带凯西回家,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因为疼痛而裂成两半。母女俩都看见了后座上空空的儿童座椅,仿佛在指责她们的失职,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海伦用尽了最后一点点意志力,让自己的脚踩住油门,而不是掉转车头,冲到海滩上,大声呼喊儿子的名字。

海伦再次点头,似乎失去了声音。她转身看着年初时自己钉在墙上的一张张彩色涂鸦,全是阿尔菲的抽象画大作。过去她无数次地看过这些画,但此刻,她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一样,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欣赏每一个笔触,每一抹色彩。其中一幅画名叫“海盗船与月亮”,另一幅叫“滑梯上的恐龙”。这些画令她痛苦万分,但她就是无法移开视线。他还在外面流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们会找到他的。

她们在海滩上一直搜索到天黑,一名年轻的女警小心地提醒她们该回家了。海伦不想走,她的儿子还没有找到,她不愿就这样回去。可在一片黑暗中,她们什么也做不了。海岸警卫队的直升机已经待命,准备进行夜间搜索。尽管搜索船队的灯光在海湾中依然可见,但就连他们也将很快返航。已经太晚了,天色也太暗了,他们必须等到日出才能开始下一轮搜索。

如果说第二天相比起第一天来情况有什么变化的话,只能说是更糟了。老房子里很快塞满了警察和不请自来的友人,人人都乐于帮忙,却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在房间里进进出出,不停地窃窃私语,而海伦则一直坐在餐桌前,难以置信地看着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她的头始终保持一个姿势,面对着电话机,等待理查打电话来报告找到阿尔菲的好消息。

警察点点头,两人一起回到石头间窄窄的空地。海伦自己爬了出去,落到了石墙的另一侧。太阳已经开始落山,阿尔菲一定饿了,他一定很想吃下午茶。

到了午餐时间,她朝窗外瞥了一眼,发现有几辆轿车,还有一辆大大的白色面包车停在车道上。

海伦看着墙上的喷绘涂鸦,打了个寒战。她不敢想象小小的阿尔菲在这种地方玩耍,这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她咽了口气:“我想我们该走了。”

“他们想干什么?”她对一个警察低声说,后者正托着茶杯从厨房里出来。她心不在焉地发现,他手里拿着达芙妮最好的瓷杯。那警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车道。“一群秃鹰,”他充满歉意地说,“媒体嗅到了大新闻的气味。”

“您的女儿告诉我这是当地青少年的秘密基地。”他指着墙面,“从涂鸦上来看,他们并不是第一批访客。”

海伦耸耸肩:“或许他们能帮上忙呢?要是他们报道了这则新闻,或许会有人记起昨天发生的某些重要的事情呢?”

海伦不解地摇摇头:“为什么要派警犬?”

警察礼貌地点了点头,留她一个人在厨房里。

“是的,”警察表示肯定,“明天我们会派出警犬,如果到那时候还找不到他的话。”

过了一会儿,贝蒂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要我给你做点午餐吗,海伦?你一早上什么也没吃,必须得吃点什么才行……”

“你们把这里每一寸都搜遍了吗?”她问道。

海伦摇摇头:“我吃不下,真的。”

这地方一片荒凉,阴冷潮湿,弥漫着一股来自黏糊糊的植物、死鱼,以及更糟糕的东西的恶臭。这些女孩子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海伦实在无法理解。她在洞穴里走了几分钟,下巴紧绷,伸出手在头顶的石墙上来回抚摩,仿佛希望自己的触摸能打开一扇秘密的门洞,把她的儿子从那将他偷走的地下世界中释放出来,回到她的怀抱。

贝蒂一脸担忧:“好吧,女孩子们呢?我能为她们做点什么吗?”

海伦挣扎着爬进“岩洞”,棉布短裙对于攀爬岩石来说非常不便,草底便鞋在石头上危险地打滑。陪她一起来的警察十分灵巧地用他强壮的双手帮她爬了上去。当她的双脚终于触碰到洞穴内部的砂石地面时,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海伦耸耸肩。自从早饭之后,她就没见过两个女孩子了。凯西无精打采地走进厨房冲了一杯茶之后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朵拉天一亮就走了,远远地跟在比尔和理查身后去了停车场。见到这一幕,海伦感到有些欣慰。

警察张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海伦的眼神阻止了他。他急促地点了点头:“跟我来。”

“你真好,不过真的别忙了,大家应该都不太饿。”

海伦挂掉了电话,对身边的一个警察说:“我得去看看那个洞穴,带我去吧,趁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好吧,至少让我做点三明治给那些警察吃吧?他们需要垫垫肚子才有力气干活。”

海伦快要挂电话的时候,朵拉继续说:“要我去帮忙吗?我一个人在这里都快要疯了,或许我能……”

海伦点点头,离开了厨房。她不想看见也不想闻见任何食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搁浅的鱼,被海浪冲上了沙滩,眼看着浪花离自己越来越远,竭尽全力地呼出最后一口气。每一次呼吸都让她疼痛不已,身体里面仿佛有一团烧灼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都标记着没有阿尔菲的一刻。

“没有。”朵拉说道。

过了一会儿,朵拉在温室里找到了她。海伦没听到朵拉的声音,直到朵拉站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大声咳嗽了一声,她才被吓了一跳,惊得不知所以。

铃声才响一下,朵拉就接起了电话。“他回来了吗?”海伦问道。

“哦,是你啊。”海伦失望地转向花园。

到了晚上七点,海伦停下来给在家的朵拉打电话。她明白那不过是痴心妄想,如果阿尔菲已经回到家的话警察会告诉她的,但她就是忍不住希望阿尔菲能找到回家的路,不管用什么方式。

“妈,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很重要的事情。”

海伦感激地点点头,离开了小商店,走到外面的一片噪声与困惑当中,仿佛身处水底。海伦明白,警察所说的话是非常重要的,但她实在无法集中注意力,一门心思地看着离开海滩的人群。她想冲他们尖叫,让他们都停在原地。她想让他们通通定在当下,自己好跑过去,在他们中间仔细搜寻阿尔菲的面孔。警察终于问完了所有的问题,海伦和凯西立即跑入人群,拦住每一个遇见的人,问他们是否见过一个穿着自制超人制服的小男孩。但不管问谁,答案总是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却充满同情的摇头。很快,海滩上的人越来越少,晒了一天的度假者从自己精挑细选的场地上撤回,长途跋涉回到停车场与营地。最后,只剩下她们与空无人烟的海滩,还有上千名漫不经心的游客留下的遍地垃圾。海伦边走边踢开易拉罐、塑料瓶、冰淇淋包装纸和空薯片罐,回到停车场。

海伦转过身来,仔细地审视着朵拉:“说吧。”

警察点点头:“我们这就联系他。”

“昨天,我离开‘岩洞’的时候,有两个人在洞口附近。他们躺在岩石边上的阴凉处,是成年人,一男一女,我记得他对我微笑挥手,挺奇怪的。”

“泰德集团,菲茨哈丁路。”

海伦感到呼吸被卡在咽喉里。

“他在哪里工作?”

“那个男人长着一头长长的黑发,”朵拉继续说,紧张地扯着T恤衫的袖口,“我一开始以为他是个女人。他穿着牛仔裤,T恤衫,红色的,我想,没错,一定是红色的。”

“不,不用,我没事。”她推开他。“我的丈夫,”她说,“他在伦敦,我得给他打电话。”她不敢想象把这个噩耗告诉理查的情景,但他必须得知道,他会知道怎么做的。突然,海伦无比地需要丈夫强壮的臂膀抱紧自己。他一定会找到他们的儿子。

“你看见那个女人长什么样了吗?”

“你想坐下来吗,女士?”

“没有,我没看清楚。她躺在地上。”

海伦感到膝盖发软,但警察反应迅速,在她倒地之前就用强壮的臂膀托住了她。

海伦感到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目击者,他们一定看见了什么。为什么昨天他们没有出现?他们或许知道阿尔菲去了哪个方向,或许能帮上忙也说不定。这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

阿尔菲不会游泳。

“你昨天为什么不说?”她突然暴怒,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海伦点点头,努力不去想他们为什么要呼叫海岸警卫队。

朵拉默默地退后一步:“我忘了,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情。”

警察在笔记本上加上了最后一个细节,然后合上了本子。“好的,我们会去你们家里和朵拉谈话。”警察对着对讲机快速说了几句,然后站起来,“卡桑德拉,你的信息非常有帮助。”接着转向海伦:“别担心,我们会找到他的,泰德太太。目前有两名警官正在海滩上寻找你的儿子,现在我来呼叫海岸警卫队,当然,这只是以防万一。我想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呢,要么就是海滩上堆城堡,你知道的,小孩子就是这样。”

海伦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忘了?”

“抱歉,警官,我让她待在家里,万一阿尔菲自己回家了好有人照看。我以为那是最好的办法。她一告诉我这件事我就赶过来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太担心阿尔菲了……”

凯西看了看妈妈,海伦摇摇头。

海伦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她抓住朵拉的手腕,大步朝门口走去。

“好的,这些信息很有帮助,卡桑德拉。我们随后会问你和萨姆更多的问题,但现在已经足够了。你妹妹在这儿吗?”

“跟我来。”

凯西缓缓地点了点头。海伦很想扑过去猛烈地摇晃她,但她只是更用力地咬自己的手,感受着牙齿下方传来的疼痛。

她们半跑半走地经过铺着橡木地板的过道,抵达海伦的书房。她一把推开门,敲都不敲——这是她的房子,该死的——坐在里面的警察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脱口而出:“我女儿刚刚想起一件事情,很重要的事情。”她低头看着朵拉:“说吧,把你告诉我的说给他们听。”

“那么他也许是离开洞穴之后才脱掉的斗篷,比如在岩池边?”

朵拉抬头看着她,警觉而害怕。

海伦屏住了呼吸,但凯西摇摇头。

“说啊,”海伦催促道,“快说!”

“你是否记得阿尔菲在洞穴里脱掉过斗篷?”

理查在外面找了一天,很晚才回到家。他筋疲力尽,一脸灰暗。海伦从他的脸色就可以看出,不用问也知道搜索的结果了。

警察点了点头,似乎已经见过了那件斗篷。

“警察希望去休息室跟我们谈一谈,你觉得怎么样?”

海伦再次感到胃部一沉,她想要放声尖叫,但她强迫自己保持安静,手握成拳堵住嘴,用力咬自己的手。很疼,但她不在乎。

海伦点点头。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些消息,好有点盼头。自从她拽着朵拉去找警察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她当然想去。几分钟之后,她走进休息室,坐在理查身边,两个人双手紧握。一位表情严肃的警官走到他们面前坐下。海伦端详着这个男人坐下时仔细地拉起裤脚的模样,注意到他的白衬衫衣领精心地上过浆。他有一双强壮的手和一张宽厚的脸。不用说,这时候一定有位爱他的妻子和幸福的家庭在等他回家,她感到一阵嫉妒,嫉妒他简单而无忧无虑的生活。

“蓝色的睡衣长裤,红色的雨靴,一件印着超人符号的蓝T恤,还有一件红斗篷。”凯西抬头看了海伦一会儿,又移开了目光。“妈妈在斗篷上缝了一个大大的黄色‘S’。后来我们在岩池里找到了它,是萨姆找到的。”

“你们的儿子已经失踪超过二十四小时了。”他开始说道。

警察记笔记时忍不住微微一笑:“你能描述一下吗?”

海伦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一身超人制服。”

“今天我们在搜救队和当地志愿者的帮助下搜索了大片区域,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我们对阿尔菲的安全状况深感忧虑。”

“我知道了。”警察潦草地记了几笔,“你最后一次见到阿尔菲的时候,他身上穿着什么衣服?”

理查紧紧捏住海伦的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海伦感到血液上涌。凯西竟然会抽烟?

“地面搜索没有发现关于阿尔菲的任何线索。我们没有找到从洞穴里出来的任何足迹,也没有证据表明他是一个人走出来的,无论是跟着朵拉去停车场,还是自己找回家。除了海滩上的人群之外,没有目击证人出现。目前掌握的唯一证据就是在岩池里发现的衣物。”他看着他们俩的眼睛,“不需要我告诉你们,这着实令人忧虑。”

凯西脸红了:“只是……聊天……你知道的……抽烟。”

理查咳嗽一声:“这并不意味着……他还小,可他并不傻,警官。”

“朵拉去买冰淇淋的时候,你和萨姆在做什么?”

警察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泰德先生。但岩石很滑,并且当时正是涨潮的时候,小孩子很容易被水吸引,只要一个浪头就可以把他打翻,那里的岩壁又非常陡峭。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个危险地带……”

海伦的双眼被泪水刺痛,她的小男孩此刻不知所终,孤身一人。

海伦把头埋进理查的肩膀,试图阻止那些可怕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凯西摇摇头。“他在洞穴里玩得很开心。”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始小声抽泣起来,“他以为那是一个蝙蝠洞,以为那些海鸥是蝙蝠。”

“这是非常现实的可能,我们希望你们能做好心理准备,你们明白吗?”

“你觉得他离开洞穴了吗?跟着朵拉去了海滩?你记不记得他说过自己想要做什么?或者想去哪里?”

海伦无法动弹,她保持着那个姿势,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吸入他身上温暖而令人安定的气息。

凯西点点头。海伦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朵拉在悬崖边看见的那对男女呢?”终于,她开口问道,转过头面对着警察,绝望地想要找到一丝盼头。

“所以你最后一次见到阿尔菲是在今天下午快到一点钟的时候对吗?”

海伦感觉到理查轻轻动了一下。

海伦点了点头,咬住自己的舌头。

“今天下午我们询问了您的女儿,”警察继续说道,“朵拉确实记得在去买冰淇淋的时候在‘岩洞’附近见到过一男一女。她没能看得很清楚,但根据最基本的描述,我们已经可以展开调查了。我们会努力找到这对男女,希望能问他们一些问题。”

警察抬起一只手:“抱歉,泰德太太,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失踪的时间是最关键的线索。”

“好!”海伦表示赞同,“你们得找到他们,也许他们看见了阿尔菲往哪个方向走。”

海伦觉得胃里一沉,发出一声呜咽:“所以你们俩谁也没有照看他?我是怎么嘱咐你们的?”

尽管不易察觉,但海伦还是注意到,警察犹豫了一下。

“朵拉回来后问我阿尔菲在哪儿,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自从她走之后我和萨姆就没见过阿尔菲了,我们以为他跟着她走了。”

“是的,有可能。”

警察点点头,继续记笔记。

“你们一定要找到他们。”她再次催促道,身体里突然涌起了希望。“他们一定看见他了,”她对理查说,“是不是?”

“是的,我们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左右。后来朵拉说要去买冰淇淋。”凯西想了一会儿,“不对,应该不止一个小时。我记得她走之前问过我时间,那时已经快到一点了。”

理查轻轻点了点头,没有看她的眼睛。海伦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不把这当回事?这可是条真正的线索啊。“你知道吗,”她继续说,“我不懂朵拉之前为什么不提这件事。”

警察在笔记上加了几笔:“你们一起在洞里待了很久吗?”

警察不等她说完就开口道:“我相信,泰德太太,在那种惊慌失措的局面下,她是真的忘记了。这很正常。而且你看,”他继续道,“她不记得在买了冰淇淋之后回到‘岩洞’的时候见过他们,只有第一次离开‘岩洞’的时候见过。”

“是的,还有朵拉,我妹妹,她也去了。”

理查又小声咳嗽了一下:“所以你觉得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吗,警官?”

“好的,但我们还想再去看看。所以你在上午十一点左右跟阿尔菲和萨姆一起去了那个洞穴对吗?”

警察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一个肮脏的想法突然在海伦脑海中嗡嗡直响,仿佛一只脏兮兮的苍蝇。她努力把它赶走,但那嗡嗡声持续不断地骚扰着她,大声而执着。

“可以,但我们已经搜过了,他不在那儿。”

“你觉得他们有可能把他带走了?”她说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警察点点头:“你可以带我们去找‘岩洞’吗?”

这回轮到警官转移视线了,他盯着他们头顶上方的空白处。“我们会尽量和所有相关人员谈话,一旦有任何进展就会第一时间告知你们。”

“在海滩的尽头,”凯西继续说,“就在岩池边上的一个洞穴,我们年轻人有时会去那里玩……你知道……就是……找乐子。”

“你不可能从一个人潮拥挤的海滩上直接抓走一个小男孩,总有人会发现的,这根本就说不通。他一定还在外面,迷了路。他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而已啊,你们必须得找到他。”她的声音越来越歇斯底里。理查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胳膊上,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海伦开始出神,她从没听凯西说起过“萨姆”。

“嘘,亲爱的。”他柔声说,“这时候心烦也帮不上什么忙,是不是?不会对阿尔菲有任何帮助。”

“‘岩洞’是什么地方,卡桑德拉?”警官问道。

海伦咬紧牙关,不再出声。该死的朵拉,她怎么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信息?先是不听话离开弟弟和姐姐去找班里的男孩子,现在又是这一出。就因为她忘了这么重要的细节,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宝贵的调查时间。她也生凯西的气,她当然生气,但朵拉的过错让她怒火中烧。

“萨姆就是外面那个女孩吗?”他问道。凯西点点头:“她是我朋友。”

“如我所说,”警察一边说一边从他的椅子上站起来,“只要我们有任何线索,你们会在第一时间得知。我们一定尽全力去找。现在,你们俩都该试着休息一下。别站起来了,我自己出去就好。”

警官看了她一眼,并不是生气,但显然不希望由她来提问。

理查对他表示感谢,将海伦拉进自己的怀抱。“你要坚强,”他说,“我们都要坚强。”

“谁是萨姆?”海伦尖锐地问道。

海伦点点头,但她感觉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皱缩,像一段被火焰啃食的老木桩,正在缓缓坍塌成一摊冰冷的灰烬。

“大概上午十一点,我们先和萨姆会合,然后一块儿去‘岩洞’。”

那天晚上下雨了。海伦听到卧室的窗外传来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响。她翻身摸索理查,却发现他的那一侧空荡荡的,立刻感到一阵惊慌。她从床上起来跑到窗边。天气变坏了,夜空黑得像墨,厚重的乌云围裹住月亮,海伦最远只能看到果园。阿尔菲还在外面,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无论他在哪儿,都是大雨滂沱。

“什么时间到的海滩?”

她披上睡袍,快速走下楼梯到达厨房。那里一片黑暗,空荡荡的,除了洗碗机低沉的嗡嗡声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一定是贝蒂走之前打开的。她从后门出去,踩在湿漉漉的后院地砖上,几乎察觉不到赤裸的脚底下石头湿滑的触感,以及打在她头发、皮肤和睡衣上冰冷的雨点。

凯西点点头。

猫和狗(1)。阿尔菲一定会这么说。他还没领会到这不过是一个夸张的表达方式,每到下大雨的时候,他都会跑到窗前,期待着天上掉下小猫小狗。这回忆令她刺痛。她在花园里游走,沿着湿滑的小路走到果园的树下。她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也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不可以躺在房子里,而她的儿子还在外面,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独自担惊受怕。

年轻的警官点点头,继续询问凯西:“所以你们是一起从营地走出来的?”

大雨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混合着温暖咸湿的泪水。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湿冷的衣服下颤抖,但她还是继续向前走,义无反顾。阿尔菲就在外面,她知道的。

“你不介意吧?”海伦对警官说,“我是她的母亲,我想听听她怎么说。”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阿尔菲!”她哭喊起来,声音绝望而高亢,“阿尔菲!你在哪儿?”

那窄小的储物间阴暗而拥挤。凯西蹲在一个警官面前的一堆箱子上,后者正在快速地记笔记。凯西目不转睛地盯着地板上的一块脏兮兮的油毡,双手不安地撕扯着一个箱子破损的一角,把那瓦楞纸板撕成无数小纸片,慢慢地撒了一地。海伦进来的时候,她紧张地抬头望了一眼,便继续低头盯着地板。

她的哭喊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雨水打在梨树叶子上的噼啪声,还有远处浪涛的翻涌。

海伦不等她说完就径直快步走向商店,却发现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听到门后有人在低声说话,想也没想就闯了进去。

“阿尔菲,是妈妈啊。你在哪儿啊?”她呼唤着,“阿尔菲!”她停下来仔细听,依然什么都没有。

“她在商店里,但你最好……”

海伦感到膝盖受到了阻力,潮湿的野草扎进她的睡裙,但她毫不在意。这算不了什么,对比起他所遭受的一切,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她需要感受到他全部的疼痛,仿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些。

“我想见她,我想听听她说了些什么。他们把她带去哪儿了?”

海伦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一个小小的球,双膝抵住胸口,任由暴雨冲刷着身体。她不断地抽泣,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他的名字,对着天空尖叫:“把我带走吧,把阿尔菲还回来,把我带走吧。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让我的宝贝回来。”直到声音沙哑,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但她依然躺在那里,除非阿尔菲回到她的身边,否则她无法移动半步。因为她知道,她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他。

女警官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臂上:“他们只是要问她几个问题。”

她在冰冷的雨水中躺了许久,直到一双温暖强壮的臂膀将她轻柔地托起,抱回屋内。她感觉自己被湿衣服紧紧裹住,接着又被包进了一条毯子。她感觉到一个热水瓶被放到她的腿上带来一阵刺痛,一杯甜甜的茶被端到在她的唇边,牙齿不由自主地打战,还有理查打电话叫医生时焦急而温柔的声音。可是她只想大声哭喊:“让我去吧,让我去受折磨,让我去感受这份痛苦”。因为在心底里,她知道这跟阿尔菲所遭受的一切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不管他在哪里。

“我女儿去哪儿了?”她对身边的女警官喊道。

吃了医生给的粉色药片之后,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依然糟糕透顶,就像坐了一遍又一遍的过山车。上一秒,她还感觉一阵自信心突然涌来,打心眼里认定她的宝贝就在外面,生龙活虎地等待被找到。但哪怕是最小的一样东西——洗衣篮里他那件被番茄酱弄脏的衣服,卫生间里他的漱口杯和牙刷,或是后门口他那排成一列的小鞋子——都足以让她重新跌入绝望与愧疚的旋涡。她的睡眠断断续续,刚睡着没多久就突然醒来,再一次经历阿尔菲不在的噩梦。与此同时,搜索工作依然持续而无果地进行着。

海伦绝望地凝视着海滩。太阳逐渐西沉,离地平线越来越近,海面上聚集起一片琥珀色的云朵。她看见出海一天的渔船正回到岸边,一群海鸥嘎嘎叫着冲向野餐的残渣,度假者们被惊得四处跑动。远处的海边,一只塑料袋被风吹向他们所在的方向,一个小男孩追着塑料袋向他们跑来,海伦的心猛地一跳,但很快,希望就变为了失望,那并不是她的儿子,不是阿尔菲。她再次环顾四周,却发现凯西也不见了。

每个人都想帮忙,每个人都想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加入搜索阿尔菲的队伍中来,但没有一个人像理查那么拼命。似乎是为了弥补阿尔菲失踪那天自己的缺席,他几乎完全不休息。天一亮他就出门,几个小时之后才回来。他回来也只是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立马出门,通常会停下来和依然驻扎在车道尽头的记者们说几句话。一个小男孩的失踪可以写成悲惨的头条新闻,让报纸大卖。海伦起初还能接受他们,但也越来越忍受不了了,她觉得他们越来越阴险,很难不对他们发火。理查则更宽容,觉得记者对这件事的兴趣或许能逼出一些线索,或者敦促警察全力搜索,所以他进出的时候常常停下来跟他们说上几句,汇报搜索的进展。

“我能理解,这对你来说一定很痛苦,”年轻女人柔声说道,“你能否跟我过来一下,泰德太太……”海伦这才发现她穿着警察制服。她顺从地被带到一个小店铺的遮阳伞下,他们身边似乎聚集起了一大群人,但海伦完全无视他们的目光和私语,一个劲儿地扫视着人群,希望儿子的脸庞下一秒就出现在她面前。他们为什么都站在那里?为什么不去找阿尔菲?

理查出门搜索的时候,朵拉总是像个影子般跟在他的身后。海伦看着她进进出出,面色苍白而焦虑。有那么一两次,她在厨房门前看见朵拉隔着餐桌坐在贝蒂对面,后者伸出手擦掉女儿脸上滚落的泪珠。海伦看不下去了,她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女儿,所以她总是在被朵拉发现之前静悄悄地离开厨房。

“你不明白,”她说,面对着那个抱住她的女人,“他还是个小宝宝。”

凯西一如既往地安静而隐蔽。她会一连好几个小时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到了晚上,所有人都回房睡觉之后才会出来一会儿。海伦听见凯西在他们的卧室门口走过时地板发出的嘎吱声。偶尔在白天,海伦也会看见她出现在花园里,在长长的野草间穿行,伸出手指摩挲达芙妮生前种下的艳粉色日本银莲花,抚摩那些叶子缓慢变成金黄色的美国梧桐。尽管离得很远,海伦还是可以看见女儿的嘴唇在疯狂地开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抑或是在绝望地祷告。

“他在哪儿?”她抽着气问道。凯西没有回答。她尖叫起来:“阿尔菲在哪儿?”她抓住凯西的手臂,用力摇晃,直到她整个人瘫软在她的臂弯里。她感到有人从身后抱住了自己,耳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安慰声:“冷静一下……我们正在搜索……海岸警卫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我们会找到他的。”

海伦明白,应该和女儿们亲近些,她们也需要安抚和同情,但她就是做不到。她必须独自待着,与她的痛苦和悲伤相依为命。她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她们就像相隔遥远的行星般环绕着彼此运行,疏远而孤立。似乎每一个人都被锁在自己的私密领地中,各自痛苦。没有人能直面彼此,没有人能看着彼此的眼睛,没有人能鼓起勇气来诉说自己遭受的折磨。她们被撕得粉碎,就像那些金黄的树叶,在清冷的秋风中飘散,坠落。

终于,她看见她了,就在她几分钟前设想的地方,站在防波堤前。可当她走近一点才发现,她想象中女儿身边的那个金发小脑袋不见了。凯西身边站着一个海伦不认识的女孩儿,一头长长的黑发,皮肤雪白。没有阿尔菲的踪影。海伦呜咽着向她们跑去。

当没有阿尔菲的四十八小时变成七十二小时,七十二小时又变成可怕的整整四天,海伦甚至在神经紧绷的状态下,都开始注意到那些围着她转的人开始变得面色阴沉起来。只要她一经过,人们的嘴唇就会抿成一条细窄而僵硬的线条,双眼目视着下方。她不小心听到很多人在讨论海湾里的浪潮。有一天早上她下楼的时候,甚至听到一位高级警官在说找到尸体的可能性,一股可怕的凉意蹿上她的脊柱。

她把车停在残疾人停车位上,跳下车,奔跑着穿过一群正拖着沙滩椅、野餐篮、毯子和充气城堡准备离开海滩的度假者。几个人朝她投去诧异的目光,但她完全顾不上。她必须去前滩,找到凯西。

尸体。

海滩离家很近。一开进停车场,海伦就告诉自己,她一定会看到凯西和阿尔菲伸着腿坐在防波堤上等她。她现在就能看到他们,两个金发的脑袋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一边挥手,一边无忧无虑地晃着双腿。只不过是走散了一会儿而已,朵拉一定又在大惊小怪。

他们在说的是阿尔菲的尸体,他胖乎乎的小腿,调皮的笑脸,还有那不管梳多少次都不肯乖乖听话的金发。在这之前,她一直心存幻想,期待着总有一天他会被带回家,疲惫地微笑着,裹着毯子,在洗澡睡觉前还要吃一顿炸鱼薯条和豆子。她允许自己想象理查带他回家的情景,他会得意地把他高举在肩头,享受着邻居们宠爱的微笑和欢呼。可当她听到那些严肃的谈话时,她突然意识到,那些想象不过是自我纵容的幻想罢了。

她没时间听朵拉哭诉,匆匆地跑出家门,跳上车,用最快的速度开上车道。

后来,第一周过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

海伦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女儿:“我们稍后再来讨论怎么惩罚你,等阿尔菲回家再说。”

警方检查营地登记表时发现一名被判过刑的恋童癖在阿尔菲失踪期间出现在海滩。他从未主动露面,就在阿尔菲失踪的那天离开了。海伦甚至希望阿尔菲被这个恋童癖绑架了,至少那样的话他还有希望活着回来。理查和警察之间进行了一系列的长谈,海伦根本不敢去听。但最终,证据表明那个人与阿尔菲的失踪毫无关联。那天他在莱姆里杰斯玩宾果游戏,拥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似乎只是一个怪诞的巧合罢了。至于朵拉在“岩洞”附近看到的那两个目击者,依然没有任何踪影,似乎所有的线索都走进了死胡同。他们又回到了过山车的下坡路段,而车厢正朝一个深深的黑洞加速冲去。

“妈,对不起,我真的……”

时间在迷雾中消逝,新的一天与过去的一天融为一体,直到第十二天,那个拥有强壮双手与和善面孔的好警察回到了老房子。他以惯常的姿势坐在客厅里,告诉海伦和理查,第二天搜索行动就会被叫停,问询将回到警局展开。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任何犯罪证据,没有任何疑点。似乎阿尔菲的失踪只是一场不幸的海滩意外。

海伦立刻行动起来。她的车钥匙还在客厅的桌子上,刚被她丢在那里没多久。“你这个傻丫头!我告诉过你们不能走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他,等我们回来再收拾你。”

“就这样不找了?就这样不找了?”海伦喃喃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的儿子失踪了,除非我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否则我怎么能放弃呢?他可能还活着啊!你说,你们是不是还没找到朵拉见过的那对男女?他们在哪儿?你们在调查些什么?我们的儿子可能被他们带走了,”她抽泣起来,“他们有可能带走了我们的儿子!”

“她还在海滩上。”

“泰德太太,”警察柔声说,“已经快两个星期了,我们调查了所有的可能性,但恐怕我们还是相信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阿尔菲在岩石上玩耍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海里,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那个地方的海水非常深,海浪又很猛。”他暂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恐怕,泰德先生、太太,我们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他的尸体。”

“凯西在哪儿?”海伦又问了一遍。

海伦闭上双眼,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朵拉喃喃地说,“我发誓。当时我们在海滩上,我去买冰淇淋,我以为他和凯西在一起,可他一定是跟着我走了,现在我们找不到他了。噢,妈妈……”她说不下去了,泪水在脸上汹涌。

“再找几天吧,求求你了,警官,”理查哀求道,“如果是钱的问题,我肯定……”

“消失?凯西在哪儿?”海伦停顿了片刻,“这该不会是你们这帮孩子合伙恶作剧来吓我的吧?我告诉你,这一点都不好玩。”

“这不是钱的问题,”警察向他保证,“当然,我们会一直敞开案卷,一有进展就展开调查。但我们必须缩小行动范围,转移资源。过些时候会有一场问询。”

朵拉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叫:“我不知道!我们到处都找遍了,他消失了。”

“你们不能这样!”是朵拉。她站在门口,双眼因恐惧而瞪得老大,面色憔悴而苍白。她看起来糟透了。“你们不能这么做!你们得继续找啊!”她尖声叫道,“你们必须去找他,他还在外面呢,我知道的。”

“他在哪儿?”她再次问道。

海伦转眼看着女儿。“出去。”她低声嘶吼。

朵拉不敢看妈妈的眼睛。海伦终于感觉到了第一缕恐惧,她把手指深深地嵌进女儿的手臂。朵拉吃痛地想要挣脱,但海伦不放她走。

“可是妈,他们不能这样,他还在外面呢。”

海伦上前一步,抓住女儿的手臂,盯着她大大的眼睛:“他在哪儿,朵拉?你弟弟在哪儿?”

“我说了出去。你已经做得够多的了。”

“我们哪儿都找不到他。”

“我……我……我只是希望……”朵拉紧紧攥着门把手,血色从脸上一点点褪去。海伦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海伦过了几秒钟才明白女儿的话,嘴唇上佯装的微笑凝固了。她摇了摇头:“什么叫不见了?”

“要不是因为你,阿尔菲现在还……”

“是阿尔菲,”朵拉抽泣着,“他不见了。”

“海伦!”是理查。“朵拉,你妈妈急疯了,她不是那个意思。你去厨房帮我们烧壶水好吗?过一会儿我就过去跟你解释。”

“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上帝保佑,她暗暗许愿。她可不能知道他们俩的事情,绝对不可能。

“你觉得这是我的错?”朵拉喃喃地说,目不转睛地盯着海伦。

“妈妈,”她哭起来,“出事了。”

“朵拉,快去厨房,快去!”理查命令道。朵拉转身离开了房间,海伦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开始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摆起来。她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品尝着涌出的鲜血,就像一曲诡异的挽歌从身体里溢出。

女儿的脸更红了,眼里明显有泪水。海伦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是他的母亲,”她哭起来,“我是他的母亲啊,我应该保护他的。他那么无辜,还只是个小宝宝。都是我的错,对吗?我才是那个应该保护他的人。惩罚我吧,惩罚我吧,不要惩罚我的宝贝。”

“谁?”海伦强迫自己微笑,但无法克制地脸红起来。朵拉不可能知道托比亚斯的存在,绝不可能。

她被击中了,被一把大锤猛烈地击中。他的失踪是她的错。都是因为她,她的宝贝才不见了。一个母亲应该保护她的孩子,一个母亲应该在孩子遇到危险的时候像只母老虎般勇猛搏斗。可她呢?她就是一个耻辱,一个怪物,只顾自己的私欲,不管孩子的安危。是她害了阿尔菲,是她害了他们所有人,她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愧疚和耻辱了。要是她没有接他的电话,要是她对他说一声不,要是她和自己的孩子们待在一起,而不是跑去和托比亚斯玩那肮脏的游戏,要是……

“他在这儿吗?”她喘着气说,双眼紧张地扫视着走廊。

正当海伦默默地清点自己不堪重负的罪恶时,理查一把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嘘,”他说,“嘘,别再说了,听到了吗?”

朵拉出现在厨房里,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能听见他的心在毛衣底下怦怦直跳,听起来实在是太快了。

“在这儿。”她轻快地喊道,用手指拢了拢头发,不自觉地拍了拍脸颊。给她五分钟的时间也好啊!

警察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抱歉,真的很抱歉。”他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我代表警队向你们表示诚挚的哀悼。”

该死,是朵拉,他们回来了。

海伦哭出声来。

“妈,妈,你在家吗?”

“抱歉,但我们真的尽力了,希望你们理解。”

她一边在过道里踱步,一边看手表,快到下午三点了。运气好的话,她还有时间在孩子们回来之前洗个澡,换身衣服。快要走下楼梯的时候,她转身看了看长镜里的自己。是的,她能看出自己身上的变化:她看起来更轻盈,更快乐了。对别人来说也是如此明显吗?就在她仔细审视镜中的自己时,突然发现印有雏菊图案的短裙上有一个深绿色的污渍:是草汁。一定是她和托比亚斯偷情的时候沾上的。糟糕。她拼命去搓,心里明白这污渍将永远无法从白色的棉布上去除干净,这条裙子算是毁了。她叹了口气,准备上楼,一只脚刚踩到楼梯上,就听见后门“砰”的一声。

他们理解不了,他们做不到。

整理好情绪之后,海伦一边哼着歌,一边轻快地飘过过道,回家路上听的一首空洞的流行歌曲在她脑海中单曲循环。每次与托比亚斯偷情之后,她都觉得浑身充满了活力。仿佛一波电流穿透了她的身体,为她疲惫的四肢充满电,唤醒了她的头脑,在那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里,蒙在她的整个人生上的乏味蛛网被扫得一干二净。托比亚斯说得没错,他的出现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但他们也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搜索行动即将结束。

她的脸颊泛着红晕,快乐得有些眩晕。托比亚斯对她很粗暴,她此刻还能感觉到高草野地间他的身体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他们这次私会毫无浪漫可言,只有淫荡与仓促。但海伦屈服在他的欲望之下,为他急于占有自己的渴求而兴奋不已。事后,她躺在他的臂弯里,沉溺在他口中没有丈夫、妻子、孩子与责任的白日梦中无法自拔。这是托比亚斯十分热衷的一个游戏,幻想另一个世界中他们俩的生活,她也乐得配合他。他们躺在温暖的草地上,筹划着幻想中的人生,任由长长的野草和铁杉的球穗在头顶的蓝天下蹁跹。

第二天,警察们整理好文档,在厨房里喝了最后一杯茶,洗掉自己用过的杯子,与这个家庭郑重告别。就连那个仅剩的记者,在车道尽头固执地守了最后两天之后,也收拾好东西离开了。重大新闻的气息消散了,再没有新的悲剧可以挖掘。整个世界似乎都放弃了阿尔菲。可他们还在,他们四个留下来捡拾生命的碎片。一个四分五裂的家庭,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海伦回到家时,整个房子死一般的寂静。她开门进去,把门在身后轻轻地关上,将额头抵在清凉的墙壁上靠了一会儿。厨房里的古董冰箱传来熟悉的哼鸣声,老房子在地基上低声呼吸,发出轻柔的回响,唯独没有一点人声。孩子们还在外面,也许正在海滩上大吃冰淇淋、大喝冷饮呢。她微笑起来:这是假期的最后一天,稍微放纵一下也无伤大雅。她要给大家做一顿扎实的下午茶,尤其是为了理查。他从伦敦风尘仆仆地坐火车回来,一定很高兴能吃到一顿自家做的饭菜。

(1)猫和狗:原文为“cats and dogs”,在英文中“to rain cats and dogs”意为“瓢泼大雨”,是一种常用的夸张表达。

◎十一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