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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

朵拉点点头,她完全理解。他们一家人被生生地撕扯开来,散落在风中,困在各自的炼狱里。

可又一次,令人窒息的恐惧令她无法开口。几秒钟之后,她看着朵拉眼中燃起的希望迅速熄灭了。她因自己的懦弱而满脸通红,挣扎着想转移话题。“有时候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就在这里,在这座房子里,就感到很大的宽慰。有时候又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还没睁开眼睛,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力气下床,因为下床就意味着又要面对黑暗的一天,面对我们的未来,面对困在可怕的黑洞里的生活。”海伦停了下来,直直地看着女儿,继续说下去,“没有他……也没有彼此。”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警察弄错了?”

海伦咽了口气。她明白朵拉想听的是什么,她明白朵拉亟须得到宽恕。而她此刻就可以大声地说出来,那些话从出事那天起就在她脑子里预演了一遍又一遍。说出来,说出来,她鼓励自己。

海伦凝视着花园:“没有。”她在说谎。

“真的吗?”朵拉用探寻的眼神看着母亲,“你真的这么认为?”

“我有,我一直想不通。”

“我们都一样,亲爱的。可到了某个时候,你必须对自己说:‘那不是我的错。’”

海伦想起每天每夜在自己脑子里轮转的各种可能,心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我放不下,我每天都会想起那件事。”

“对不起,这对你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朵拉问道。

“事实就是这样,朵拉,你当时确实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而已。”海伦把手指放在皱起的眉头上,努力缓解越来越强烈的头疼。“如果一切重来,我们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她终于承认了。天知道她有多想让一切重来。她背负了那么多的悔恨。她不知道现在是否该承认自己的愧疚,说出自己肮脏的秘密。但朵拉又开口了。

“不,谈论他是件好事。我们从来都没有……”她说不下去了。

“你怎么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妈?我的意思是,说实话,我们谁也想不到,你知道……没有人能够想象那件事的发生……和它造成的后果。”朵拉的话断断续续,她似乎已经说不下去了,但突然又急切地脱口而出,“我觉得自己无法承担当妈妈的责任。你知道,我还在想,要是那天我不那么做,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的意思是,我到现在都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和那天在海滩上的小女孩一模一样,怎么可能去当一个母亲呢?”

朵拉点点头:“丹说这对我们俩来说都是个好机会,他觉得我们应该伸出双手把握住它。他认为这个孩子对我来说是个全新的开始,但他无法理解,根本就没有什么‘全新的开始’,不是吗?那件事根本就没有一个句点,也没有空白页,我们的人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继续下去了。可我还是必须得来这儿一趟,我放不下……这种不清不楚的感觉。”她停了下来,不自觉地摸了摸肚子,“我经常做梦。”

终于,又说到那件事了。海伦合上双眼,在脑海中努力搜索安慰的话语:“那件事……是场可怕的悲剧。但已经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

“什么样的梦?”

“不,不只这些。”朵拉打断了她,“我是在害怕过去,害怕那件事,我怕它会再次发生。我已经感觉失去了一个家庭,再组建一个家庭实在有太多责任要承担了……我不敢想象再失去一次的感觉。不行,那会让我崩溃的。”

“我梦见自己在下坠,溺水,还有一次梦见自己失去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有可能是任何东西,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当我意识到它不见了的时候……永远不见了,那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我一直做这样的梦,一遍又一遍。还有一次,在地铁上,正是高峰期,我突然崩溃了。我吓坏了,好像自己突然掉进了一个裂口,那种……无力挣扎,窒息的感觉,差点把我撕得粉碎。”

海伦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害怕是很正常的,大多数新妈妈都有这种感觉。你的身体正在进行一场巨大的变化,荷尔蒙大量分泌……”

海伦再次合上双眼。

朵拉叹了口气,终于转过头面对着母亲:“我很害怕。”

“对不起,妈,我知道这一定让你很痛苦。可你有没有想过,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事情的真相?”

她看到女儿畏缩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于是试图补救:“我是说,你之前看起来很沮丧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不太想要这个孩子。”海伦私底下揣测丹可能对朵拉不太好。他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都过去这么久了,真相真的还重要吗?丹说得没错,你应该用双手抓住这次机会。”

“我怀凯西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海伦微笑着回忆过去。“再过几周就会好的。”她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是意外怀孕吗?”

“我也这么希望,”朵拉坚持说,“真的。我也不想把丹推开。我只是不知道,当我明知自己正站在危险的悬崖边时,到底要如何才能向前迈出一步。你是怎么做到接受这一切的?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吗?”

朵拉的目光停留在窗外的花丛中。“每天早上都想吐,到了晚上又累得要死,这辈子第一次这么累,简直累到了骨子里。”

“根本就没有什么真相,朵拉。难道你觉得我们没去找过吗?我们找了又找,但什么也没找到。我必须得接受,这是我这辈子最难的事情,但我无能为力。”

“对不起。”海伦停顿了一下,朵拉没有插话。她知道现在是她表达的时候了。“我没想到……我不知道你想要我说什么……在楼下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你觉得怎么样?怀孕的感觉还好吗?”

“可还有那么多的疑问没有解答……”

“是的。”海伦回道,不确定该说些什么。她不知道如何开启这个悬在半空中的话题,但她还是逼自己走进房间,坐在床脚,抚平身下的蓝色床罩。

海伦看见女儿闭上双眼,用手揉自己的太阳穴,那动作跟理查一模一样,她的呼吸都暂停了。

“我没听见你的声音。”女儿的声音十分平静,她将布满泪痕的脸转向窗户,显然还在生气。

“我就是不相信……除非……”

但她总算咽下了那升腾的妒火,将它扼制并掩埋,压抑在弥补朵拉的迫切需求之下。她多想走向女儿,把她拥进怀里,安抚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她就是做不到。她似乎被恐惧、懊悔以及决不能把事情弄得更糟的情绪钉死在当下,动弹不得。于是她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直到朵拉突然扭过头来,惊讶地发现母亲正在门口望着自己。

“朵拉,”海伦喝住她,不顾一切地阻止即将从女儿嘴里脱口而出的话,“你必须放下这件事,是时候了。”

她早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她已经在脑子里想象过一百万次了。女儿回到家,与她分享即将当妈妈的喜讯。她和理查甚至在两个女儿还很小的时候就讨论过这个问题,想象着她们的婚礼和外孙们出生的辉煌时刻。他们当时活得多么无忧无虑啊,充满了各种天真的假设,那些时刻只能是充满欢喜的。她为朵拉感到高兴。她当然高兴啦。但海伦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在听到朵拉怀孕的消息时,体内竟涌起一股妒意。那纯粹生理上的野蛮力量将她肺里的空气攫走,令她说不出话来。她为自己竟产生如此丑恶的感觉而瑟瑟发抖。她怎么可以嫉妒自己的女儿?她一定是个恶魔,才会在女儿即将拥抱一个新生命时产生这种强烈的嫉妒。莫非是因为女儿被赋予了全新的开始,而留给自己的却只有过错、悔恨和铺天盖地的悲痛?她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她曾拥有自己的人生,但都被她挥霍殆尽了。

朵拉摇摇头,“不,”她平静地说,“我做不到。”她把脸转向窗边,“我做不到。”

海伦望着女儿,突然意识到,十三年前的自己也曾坐在同一把摇椅上,日日夜夜温柔地哄阿尔菲入睡。她想起他身上婴儿爽身粉的香味,他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皮肤,还有他在她胸前有节奏的吸吮。母亲与婴儿在每一个晚间时光紧密相连,那是一种亘古不变的自然力量,正如海边的潮起与潮落。如今,由于某种奇怪的命运轮转,朵拉坐在她面前,身怀六甲,心烦意乱。

海伦叹了口气,机会再次擦肩而过。她为自己不敢说出真相而感到羞耻,她甚至连试图去减轻女儿的心理负担都做不到。不过就算她说了出来,坦承自己的罪过,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破碎的早已破碎,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朵拉叹了口气,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是的,她很美,美丽而忧愁。

朵拉留下来过夜,海伦帮她铺好床。朵拉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后,两个女人坐在厨房里,一起用晚餐。这实在是一顿令人不快的晚餐,两人都因为下午谈了一半的话题而感到尴尬,但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一天,或者朵拉怀孕的事。到了晚上九点半,朵拉开始喊累,就回房睡觉了。

朵拉显然意识不到自己有多迷人,现在想来,这恐怕都是她的错。她试图回想自己上一次夸赞两个女儿的时候,却一次都想不起来,心里一阵懊悔。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好妈妈,在每一个孩子人生中的关键时刻,她都缺了席。如今,她正在为此付出代价。现在改变还来得及吗?

海伦在客厅里面对着嗡嗡作响的电视机独自坐了一会儿。她丝毫没有注意到电视机的噪声,而是在脑海中幻想朵拉躺在楼上,在那张她第一次来克里夫托伯时躺过的大铜床上的样子。当时她也怀着身孕,肚子里是凯西。仿佛某种恶毒的玩笑,历史正在重演。尽管她努力地安慰朵拉,却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到恐惧。

海伦在阿尔菲的房间里发现了朵拉,她坐在床边的旧摇椅上,面对着花园,裤子上沾满了泥点。海伦站在门口,悄悄地观察女儿的侧脸:她优雅的脖颈绷得紧紧的,皮肤苍白,海藻般碧绿的眼睛,鼻梁精致笔挺,面颊上出现了一些斑点,蓬乱的黑发松散地拢起,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虽然已长成一个年轻女子,但朵拉看起来和海伦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没什么两样,几年前她还在家里跑来跑去,双手抱起咯咯直笑的阿尔菲,蜷缩在理查的腿上研究字谜。她们到底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两个受伤的女人,彼此无法交流,只能相互揭伤疤、捅伤口。

她无法对朵拉保证她的恐惧是没有来由的,因为在内心深处,她也不知道那恐惧源起何处。海伦从痛苦的经历中学到了一点:生活总能把它最糟糕的一面抛给你。要是她还能对女儿说点什么,要是那场对话能重来一遍的话,她会以那天下午她未能做到的赤裸裸的坦诚,告诉女儿,快跑,跑得越快越好,甩开生活即将赋予她的所有眼泪、悲伤和剧烈的疼痛。

接着,她疲倦地爬上楼。

海伦坐在客厅里思考朵拉的困境,过去的回忆如旋转木马般在脑海中掠过,仿佛一张张褪色的拍立得,一下子全部涌上脑海:姐妹俩在海岸上捡贝壳,穿着泳衣的纤瘦身体被太阳晒得黝黑;圣诞节时理查一个人躲在书房,垂着一头金发专注地在制图板上忙碌;阿尔菲咯咯地笑,坐在洗衣篮里任由朵拉拖着在打蜡的木地板上疯跑,胖乎乎的手脚用力地挥舞;凯西因违反宵禁而被骂了一通,在楼上气呼呼地跺脚;她的丈夫在她面前奔跑着冲向黄金角,大衣在风中肆意翻飞;阿尔菲用豆子在餐桌上摆出一个笑脸;她的三个孩子,两个金发、一个黑发,一块儿低着头把夏日的雏菊串成花环;最后,是朵拉惊慌的脸,在一个夏天的午后闯进厨房,带来那个将他们的世界撕成碎片的可怕消息。

朵拉回来的时候,海伦正坐在温室里出神,后门“砰”的一声巨响宣告着她的到来。自从女儿说出怀孕的消息以来,她已不记得过去了多久,只见晚霞开始轻抚树梢,温暖的光线斜映着温室,饱经风霜的木栅栏发出得了风湿病的关节般嘎吱嘎吱的声响。海伦知道自己没处理好,即便按她的标准来说都是如此。是时候做出补偿了。她僵直地站起来,开始收拾杯盘,将瓷器放进托盘里拿回厨房。

过去的一幕幕如海浪般冲蚀着她的堤岸,终于,海伦努力维持的平和面容消解殆尽。电视机在客厅的墙面上投下彩色的光影,海伦的眼泪像一条无尽的河流般流淌。她哭泣,为这十年间持续不断的悔恨;她哀悼,再一次,为那个从他们的生命里永远离开的小生命。

◎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