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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拉

朵拉想了一会儿:“我觉得我们应该去,已经好久没见他们了。再说了,还得把我们的新消息告诉他们,是吧?”

“没有,一切都好,他邀请我们共进午餐,你觉得如何?如果你不想去的话,我可以编个借口出来。”

“你的意思是……”丹的声音越来越小。

“是吗?”朵拉顿住了,“出什么事了吗?”

朵拉耸耸肩:“我这不是已经告诉妈了吗?”

“对了,差点忘了,你爸爸来过电话。”

“好吧。”丹好不容易才吐出两个字,显然被搞糊涂了,“那就跟我说说家里发生的事情吧,你妈妈还好吗?”

“是啊,我很激动。格林姆肖给的佣金不错,足够我们付账单,但也算不上丰厚,不是吗?”朵拉点点头。

“噢,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听起来很有意思。”

“所以没有任何突破了?”

丹平静地看着她:“抱歉,暂时不行,这可是个惊喜。不过我对它很满意。这个周末开始做黏土模型。对我而言,它是独一无二的,一场真正的‘叛逆’,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朵拉停顿了一会儿:“我想是的。”

朵拉伸手拿起饮料喝了一口,浓稠而过甜,是那种在西班牙阳光明媚的某棵树上没有晒够太阳,却在货架上长时间吃灰的橙汁,在她舌尖留下了一种毛茸茸的触感。“雕塑进展如何?”她问道,“你要跟我说说吗?”

“真的吗?”丹一边问,一边嘬了口酒,“她一定为宝宝的到来感到高兴吧?”

“噢,你知道的,”丹大大地摊开双臂,“美丽的阳光,肉店老板送的骨头,新雕塑动工,你回家……”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还有孩子的到来。”

朵拉听到丹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那种期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只好措辞谨慎地回答:“嗯……更多的是震惊吧,我想。高兴?恐怕没有,她几乎没表达出任何高兴的意思。”

“你们俩在庆祝些什么呢?”朵拉微笑着问道。

“可她总说了些什么吧?”丹继续问道,“自己要当祖母了这种消息可不是每天都能听到的。”

“啊,是的,真抱歉。我本来打算收拾的,可是格姆雷,它非逼我来酒吧庆祝,不答应都不行。”

朵拉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和海伦之间的对话。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眼泪,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懊丧地尖叫着从温室里夺门而出,也不想让他知道两人之间尴尬的沉默,以及第二天她是如何爬回车里一路开回家的。丹了解一点点关于阿尔菲的事情,但他不可能明白,也不可能理解,那件事对他们所有人到底有多么深的影响。她不想令他失望,真的不想,但又无法对他撒谎。“我们谈了谈,关于怀孕的事情……还有关于阿尔菲。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她是不是认为那件事是我的错。”

“是公寓啦……乱成一团!”

“她怎么说?”

丹不解地看着她。

朵拉想了一会儿:“她说是时候该放手了。”

“我看出来了。”

“你看吧,她说得没错,你知道的。”

“都挺好的,整个周末都待在工作室里。”

朵拉摇了摇头:“可她就是不肯说,你看,她无法说出那句‘朵拉,那不是你的错’。”

“还不错。只是有点想你和格姆雷。你的周末怎么样?进展顺利吗?”话题转变得太过生硬,不过丹没有在意。她知道他是一个耐心的人,懂得等待时机。

丹摩擦着手上的一抹黏土:“我敢肯定她的意思是……”

“回家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不。”朵拉摇摇头,“我受够了一直为她找理由,我过去一直在这样做,可我现在真的受够了。她说我当时还只是个孩子,她说我该放手。可当我问她是否觉得那都是我的错的时候,她无法回答。你看,我是对的,她一直都在怪我,怪我弄丢了阿尔菲。”她大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感觉到眼泪在眼眶里翻涌。丹向她伸出手来,温柔地捏了捏她的手。

朵拉回到桌边坐下,伸手去翻丹看过的报纸。那是一篇关于用环保材料翻新房子的文章:全都是一些污水箱、堆肥桶、太阳能板之类的东西。挺好,要是能负担得起的话。她这么想着,把报纸推回丹的座位上。丹很快就回来了,在她面前放了一杯橙汁,把自己重新挤进那个椅子。

“好吧,或许你在那里的时候就有了答案,尽管那十分令人痛苦。也许你就是得去一趟多赛特,发现自己永远没有办法重建与你母亲之间的纽带。现在你终于可以告诉自己,你已经努力过了,不是吗?如果你和她的关系真的如你所说的那么不正常,那么……也许你近期内不该再见她了,要是那样能让你感觉好一些的话?”

“就当是吧。”

朵拉点了点头,咬住自己的嘴唇:“我只是希望……你知道的……我只是想要……她是我的妈妈啊。”眼泪静静地滚落她的脸颊。

格姆雷没精打采地摇摇尾巴,算是欢迎朵拉的到来,于是她弯腰拍拍它的脑袋。“嘿,格姆雷,你想我了吗?”格姆雷又摇了摇尾巴,打了个哈欠,露出粉红色的舌头,充满肉味的口气热乎乎地喷在她脸上。

“我懂的。”丹再次捏了捏她的手。

“这就去。”

“有那么一次,”朵拉说,“好久好久以前,那时候阿尔菲还没有出生。我们刚搬到克里夫托伯不久,爸爸不在家,一阵猛烈的龙卷风从海上袭来。”她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房子都要被吹走了呢。”

“开玩笑的啦!”她举起双手投降,“给我来杯橘子汁吧,不加冰。”

丹宠溺地对她微笑。

丹给了她一个担忧的眼神。

“凯西和我爬上妈妈的床,我们三个就躺在那里倾听外面的狂风暴雨。我们紧紧抱在一起,盖着温暖的被子,共享那个时刻。你知道妈妈对我们说了什么吗?”

“丹,别大惊小怪了,我只是怀孕而已,身体好得很。在这儿就挺好的,不过我最想喝的还是金汤力加冰,再来一片青柠……”

丹摇摇头。

“不啦,你懂的,我是那种喜欢窝在酒吧里的老古董。你怎么样?”他再次问道,眼里满是关切,“累不累?要不要去透透气?我们去外面怎么样?要来杯饮料吗?”

“我永远不会忘记。她低头用她最温柔的眼神望着我,对我说:‘别害怕,只要我们在一起,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朵拉低声抽泣起来。“当时我确信她是爱我的,为了我她什么都愿意做。可现在呢?”她耸耸肩,“我向她寻求帮助,希望她能给我一个答案,可她就差没把我扫地出门了。”

“挺好的。来得很是时候吧?”她说着看了看表,“路况还不错,看来大家都在原地享受阳光。如此美丽的夜晚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我以为你会在工作室埋头苦干,或者至少在外面享受最后一抹阳光。”

丹用他温暖的手指揉搓着她的手。

“嘿,你这就回来了,真棒。”他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在她唇上印下一个深深的吻。“你还好吗?”

“可是这好像也不重要了,什么都没有改变,不是吗?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我们依然每天都得面对这个现实。”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凝视,丹在酒吧的另一边抬起了头,对着她所在的方向皱起眉头,努力聚焦视线,接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朵拉快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没错,可是你必须得接受,朵拉。接受现实,继续走下去,好好地生活,尽你所能地与你身边那些爱你的人一起好好地生活下去,不要沉湎于过去。”

这个想法吓了她一跳,可她无论如何不能失去他。这么久以来,他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地清醒。她不得不跟心底里那个不断尖叫着“不要!不要让他离得太近”的声音斗争。他已经进入了她的生活——还有她的心里。

朵拉突然涌起一股怒气:“我没有沉湎于过去,丹。我在好好生活呢,现在就是。老天给了我这样的生活,让我别无选择……所有好的、糟糕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地塞给我。可我就是无法不去想……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件事。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我没法忘了他。”

可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不知不觉中,有一种感觉悄悄蔓延到她的心头,每一个早晨的离开都变得越来越艰难。她发现自己在他离开的时候会想念他,渴望被他的臂膀环绕,渴望他的双唇吻过自己的肌肤。不仅如此,她还希望与他共度床上之外的时光。她想和他一起在白雪皑皑的樱草山长时间地漫步,手拉手去看电影。她想要周六清晨的报纸和鲜榨的橙汁,还有周日下午和朋友们懒洋洋地晒太阳、喝啤酒。最重要的是,她意识到,她想要和他分享她的生活。

她停了下来,试图控制住眼泪,抬头恳切地望着丹。“你不明白吗?阿尔菲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在我们所有人身上。我就是无法忘了他,无法放手,无法面对我在这件事情上的过错。这样的我要如何继续,如何成为一个无辜婴儿的好妈妈?这是一条新生命啊,我的老天!一切都是我的责任,实在是太沉重了,我做不到。”

朵拉很懂格姆雷的感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朵拉最先注意到的就是丹的双手。当时她正在一个朋友的新书发布会上喝一杯温热的霞多丽葡萄酒,有人过来介绍他们俩认识。“朵拉,你必须认识认识丹,他是爱丽丝的堂弟,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朵拉不知道爱丽丝是谁……大概是和这本书有关的某人吧,但她并不在意。他伸出手跟她打招呼时,她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大而粗糙,掌纹极深,摸起来有种砂纸般的触感,骨节粗大,一条鲜红的伤疤横贯整个左手背。朵拉盯着那双手,不由得出了神。那是一双艺人的手;那双手的主人了解什么叫意外和痛苦,什么叫疼痛和愈合;那双手的主人明白自己是谁,清楚自己要去向何方;那双手属于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真正活过的人。她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跟他握手时脸颊抑制不住地泛起潮红。她控制不住自己,没法不去想象这样一双手摩挲她的肌肤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很幸运,当天晚上就体验到了那种感觉。起初,朵拉并没有计划坠入爱河,她宽慰自己,那不过是纯粹的欲望,一种令人招架不住的热切与饥渴罢了。她很喜欢他在床上带给她的感觉,让她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处何处。当她和丹在一起时,她可以简单地活在当下,那感觉很不错。她并没有计划要向他敞开心扉,把自己的秘密向他全盘托出。他们只是见了面,吃了晚餐,上了床而已,第二天一早总归要离开彼此的住处,小心翼翼地走完各自的羞耻之路,直到下一次的重逢。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责任,朵拉。我和你一起承担,记得吗?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他坐在他最喜欢的带轮靠背椅上,那椅子对于他修长精瘦的身形来说明显太小,可朵拉知道他是不会换座位的。不管她对他说多少次,坐在那椅子上让他看起来很不舒服,他还是会不自觉地走过去坐下。他似乎就是喜欢那把硬邦邦的硌着骨头的椅子,十分乐意被那朴素的扶手和靠背箍在中间。现在,他就坐在那里,两条长腿叠起来,宽宽的肩膀佝偻着,仿佛一个巨人来到了小人国。他还穿着工作用的背带裤,脸上有一抹红色的黏土,显然刚从工作室出来,从家里乱糟糟的样子也不难判断出来。他可爱的脸蛋静止不动,棕色的双眸盯着眼前的报纸。他一定很累了,她突然意识到,因为他戴上了那副金边眼镜,平常都是不需要的。他的黑发垂到耳边,在颈边开始打卷,看来很快就得理发了。他翻了一页报纸,开始不自觉地抚摩格姆雷的脑袋,后者忠诚地躺在他的脚边。那只拉布拉多犬睁开一只眼睛,舒服地在主人的掌心里蹭鼻子。

朵拉再次抬头望着丹。他的眼里充满了爱和关切,让她几乎想要大哭一场。“噢,上帝啊,都怪荷尔蒙,让我这么情绪化,真抱歉。”她一边道歉,一边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手帕。

朵拉推开重重的木门,进入酒吧黑暗的内部。一群像得出奇的男人东倒西歪地坐在酒吧各处,全都长着啤酒肚和双下巴。她看见丹坐在另外一边,在他常坐的桌子边,正低着头在看报纸,桌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苦啤酒。她趁机打量他,享受这个罕有的视角,像个陌生人一样,置身事外地悄悄观察。

“朵拉,我不知道还能怎样帮你,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你必须得做出决定了,时间不等人。”

丹和朵拉爱极了这地方,这可以算是他们的第二个家。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冬日午后,跟着那位油腻的房地产中介参观完纽扣工厂之后,他们第一次闯进狐狸酒吧。正是在那熏人的火炉边,他们坐在一条邋遢的红丝绒长椅上,讨论买下那套公寓的利与弊。两人都想保持理智,于是让话题围绕着漏水的屋顶、破旧的地板、年久失修的厨房,还有脏兮兮的墙砖展开,可两人打心眼里都认为这房子简直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制的,并且随着谈话的进行,兴奋感愈加难以掩盖。正是在那里,他们对彼此露出柴郡猫般兴奋的笑容,清脆地碰撞酒杯,最终决定买下这个属于他们的第一个家。接着就是签订合约,拿到钥匙,过了几个月后,他们又回到了那里,一边喝酒一边咯咯地笑,为即将展开的大工程而惴惴不安。

“我知道。”

狐狸酒吧好巧不巧地坐落在离他们家几步远的地方。“近得吓人,”丹开玩笑地说,“过不了一个月,我们都会变成酒鬼的。”他们俩买下这套公寓的第一个晚上,就坐在这个酒吧摇摇晃晃的木桌子边,喝了一整瓶红酒来庆祝。

“你明白我的感受,对吗?”他真诚地望着她,“朵拉,我想要留下这个宝宝,比什么都想。但要是你认为自己还没准备好……如果你有别的打算……那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整个城市似乎都在庆祝新年里第一个真正温暖的周末。一辆车快速驶过,摇下的车窗里传来欢快的嘻哈音乐。她路过一对情侣,两人正手拉着手漫步,突然停下来深情拥吻。过马路的时候,一群穿帽衫的孩子踩着滑板飞驰而过,大声地笑骂着,充满了年轻人的自信和大胆。城市在夕阳的微光中脉动。朵拉意识到自己已经等不及想见到丹了,于是加快了脚步。

“我以为回多赛特找妈妈谈谈会有帮助……可我感觉手里还是只有拼图的一小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从萨默顿开车回家的时间掌握得很好,天还亮着,于是她沿着达斯顿的小路漫步走向酒吧,周围充斥着外城区的喧嚣。回到伦敦就像被裹进一条舒适的毛毯,令人安心的交通噪声和喧嚷的人声汇合在一起向她涌来,让她几乎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这一切如海浪般冲刷着她,形成了一幅有声的幕布,仿佛一台旧冰箱友好地哼唱。朵拉抬起手臂来放松一下肩膀,突然意识到,把克里夫托伯一成不变的生活秩序和风景如画的多赛特乡村抛在身后,真是一种莫大的解脱。那是一场对峙,最终她还是失意而归。她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丹摇摇头,他不明白。

朵拉微笑起来。他们私底下把那些出没于附近酒吧的暴躁老头子称作“灰熊”。她捡起格姆雷的水盆,冲洗干净,从水龙头里接满水。把水盆放回到地上的时候,水洒到了地垫上。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喝茶。这样的夜晚适合就着舒缓的爵士来一杯冰镇白葡萄酒,在周一清晨的真实感降临之前,好好享受周末的最后时光。她关掉电水壶,抓起了钥匙。

“我只是还需要点时间。”

快来吧,吻你。

丹叹了口气,举起杯子喝光了最后一口酒。“我准备回家了,你呢?”

和灰熊们一起喝酒。

她把那杯喝了一半的橙汁留在桌上,杯底凝结了一圈水珠,在深色的桌面上留下一个丑陋的白色污渍。她心不在焉地擦了擦,便站起来跟着丹走出了酒吧。

欢迎回家,宝贝。我们想你了。

他们沉默地走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朵拉希望丹能停下来拉住她的手,可他全程保持大步前进,总是比她快一步,格姆雷忠诚地跟在他的脚边。这可不是她想象中的重逢。这个城市令人舒缓的氛围离她远去,她听见远处传来警笛的尖啸,看见街边到处都是垃圾、碎玻璃和狗屎。就连纽扣工厂那熟悉的剪影似乎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他们静静地爬上楼梯,当丹把钥匙插进大门的锁扣时,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厨房里到处都是丹的痕迹。喝了一半的咖啡杯,一堆脏盘子堆在沥水盘边,摇摇欲坠。电话机旁丢着一个素描本,上面画满了潦草的涂鸦和草稿。朵拉随手翻了翻,瞥了眼丹那独一无二的笔触下粗糙的画作——女人的脖颈、臂膀、双腿、肩膀。深黑的炭笔勾勒的肢体,在白色的纸页跳脱出来,令画面显得有些惊悚。素描本边上是一沓来自供应商的发票,看来这个周末成果颇丰。她很高兴,既然他是在埋头工作,那么没有陪她去多赛特也就情有可原了。她转身走向水槽,去清洗那些脏杯子。这时她发现了他留在桌上的便条,压在一个脏兮兮的麦片碗下方:

“你想喝点什么吗?”她开口问道,努力化解他们之间紧张的气氛。

朵拉有些困惑,可她知道自己喜欢他的雕塑。它们那么生动,那么激动人心,为这昏暗的工作室注入了活力。现在想来,她发现,就是在那一刻,自己爱上了他。看着他站在自己的作品中间,红通通的脸蛋被一束光照亮,尘埃的颗粒在他周身起舞。她能感觉到他的激情,某种温暖、震颤、真实得可怕的东西在她体内激荡。已经过去快三年了,如今,她站在这里,站在他们共同的家中,站在紧闭的门前,倾听他的声音。房间里没有任何响动,只有一片宁静,她知道他出去了。有那么一会儿,她想要偷偷溜进工作室,看一眼他最新的成果,但还是克制住了这股冲动。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这么做不太好,鬼鬼祟祟的。以后有的是时间进去好好看看。此刻,她最需要的是一杯茶。

“不了,我得在睡前再干点活儿。”

丹摇了摇头,“这不需要耐心,只是纯粹的热爱,或者,”他坦承道,“更多的是执念。我有一种执念,热衷于捕捉人类生命运动中细小的瞬间,一切都有可能发生的瞬间。我努力寻找那些时刻,将它们捕捉下来,凝固在时间里。”他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事实上,不仅仅是那样,不只是凝固而已。对我来说,挑战就在于将流动的时刻永久铸留,用我能找到的最为耐久而稳定的材料。毕竟,比铜更为耐久的材料是很少的。转瞬即逝的瞬间对比耐久的实体,你发现其中的奥妙了吗?”

朵拉感到十分挫败,但还是任由他去了,没有再多说。她站在沙发边,望着他走向工作室,推开门,打开灯,决绝地把门关上,将自己与整个世界,以及更重要的,与她,隔绝开来。她叹了口气。她明白他想听的是什么。她明白,他需要听到她亲口说,她想要这个孩子,这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她等不及想要当妈妈了。可她就是做不到。

朵拉点点头,依然将信将疑。“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么多的耐心。”她承认。

她吓坏了,害怕这件事会对他们的关系所造成的任何变化,害怕为人父母所要承担的责任,最重要的是,害怕会失去这个正在她体内不断成长的小生命,以及她和丹共同缔造的一切。家庭是脆弱的,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可是丹,从他所有的言辞来看,却无法理解这一点。他没有办法理解,因为他没有经历过她的生活。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活得就像丹的一座雕塑,内里温暖的黏土和柔软的蜡早已被挖空,只留下一个虚无的空洞。她一个人熬了过来,避免付出太多,进而躲避所有可能产生的疼痛。可现在,她不再是一个人了。丹出现了,接着又是他们的孩子。她到底是怎么让自己落入这种境地的?

丹哈哈大笑:“你太多愁善感了。你得这么看:那些早期的雕塑是必不可少的,正是它们赋予了这些站在你面前的铜像以生命。要是没有它们的存在,铜像也将不会存在。这一切都是必经的步骤,一个生命周期。”

她叹了口气,继续审视起居室。他们为数不多的几张桌子上堆满了生活垃圾。她把格姆雷领进厨房,抓起一个黑色的垃圾袋,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来。旧报纸、账单、蔫掉的花朵、空酒瓶、吃了一半的面包边,还有烧成奇形怪状的蜡烛,统统丢进垃圾袋。她把丹的艺术杂志整齐摞好放进书架,把脏杯子和碗碟拿进厨房。她花了二十分钟来洗餐具,接着又花了十分钟来掸灰尘和挥舞吸尘器,等到她完工的时候,整个公寓又恢复了一尘不染的状态。她又望了望工作室紧闭的大门,从门缝透出的光影就能猜出里面发生的事情。他不是在潜心工作,就是还在生她的气。无论如何,她今天注定是要一个人去睡觉了。

“可那些早期的雕塑呢?你知道,就是用黏土和蜡做的那些?”你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去雕琢它们,只是为了最终将它们舍弃。我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有些伤感。失蜡法,听起来多么悲伤!

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潜入水底去寻找硬币。水是浑浊的绿色,但她看见它们在水底闪烁着银色的光,吸引着她。她一次又一次地下潜,手指在淤泥间摸索,每次抓到那冰冷的金属时,肺部都烧灼般地疼痛,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浮出水面,得意扬扬地大口呼吸。

“但是你看,这正是铜塑的妙处所在啊!”丹热情洋溢地感叹道,“当你去除掉黏土的那一刻,它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般破茧而出,出现在你的面前。那是纯铜塑造的真相揭晓的时刻。铜有一些独一无二的特性,坚固,永恒,无比真实。”

还剩最后一枚硬币,她看见它在对她眨眼,她不能把它留下。她深吸一口气,将身体沉入水下。肺部开始疼痛起来,硬币就在眼前,她看见了,只有几米远。她伸长手臂在黑暗中摸索,却只感觉到砂石在指间游走,什么也没有摸到。

“是啊,我看出来了。”她一边惊叹,一边抚摩着商人的铜袖子,袖扣是象棋中卒的形状。“可是制作黏土模型和涂蜡的这么多功夫,只是为了倒入金属而创造出一个空洞,多令人泄气啊?就这样看着它熔化,凿碎,不觉得是种浪费吗?为什么不直接用黏土来雕刻呢?”

她必须浮出水面,她的身体需要空气,但头脑却还在坚持。就在那儿啊,再坚持一秒钟就好,加油。

“这非常昂贵,每一步都不能出错。”他承认。

双手盲目地在水底拍打,突然,她摸到了什么东西,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某种像肉体般温暖的东西,是一个人。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惊恐不已。她无法呼吸,身体在着火,头晕眼花。她努力想浮上去,可那东西抓住了她,强壮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她,不肯放手。

丹向她解释他为了塑造这些人像而执行的那些艰苦卓绝的工序,她坐在那里听得入了迷。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她一直以为,他只不过是抓起一大块金属,这里切切,那里凿凿,直到他想要的样子呈现出来。可事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首先需要制作一个黏土模型,每一个角落都必须完美无缺,为最终的铜像成品打下基础,这令她觉得不可思议。当他对这个模型的所有细节都十分满意时,他会在它的表面抹上厚厚的一层蜡,接着再抹一层黏土。最终,这个了不起的多层模型就塑成了,他会将其加热,把蜡完全熔化并排空,两层黏土之间就形成了一个空洞。这时候,他才会把熔化的铜注入其中。

她用尽全力挣扎,最后的求生本能浮现出来,整个身体在水底剧烈地抽搐。

一位老人立在角落,痛苦地弓起背部,伸手去捡地上的某样东西。一个活力四射的小男孩飞起一脚踢向足球,袜子松松垮垮地垂在脚踝。一个修长的身影——是一名商人,她猜,从他手里的公文包来判断——志得意满地迈出大步,手机贴在耳边,嘴巴大张,似乎正在发号施令。一名疲惫的年轻女子一只手上挎着一个购物篮,踮起脚尖,另一只手伸向前方看不见的食品货架。这些人像以其金属厚重的存在感,令这个小小的工作室显得拥挤不堪。她缓慢地绕着它们踱步,为每一个精妙而生动的细节感到惊叹——指甲、头发、结痂的膝盖。每一座人像都真实得不像话,却又在某些维度上略显离奇而扭曲,颇具印象主义风格。她越是认真地去观察,越是感觉它们模糊成了一片片不可名状的熔岩。

但那只手依然抓得又稳又紧,绝不放她走。

失蜡法,一门制作铜像的古老技艺。回忆突然涌上心头:那是他们第二次,还是第三次约会,丹带她参观他在卡姆登租的现代工作室,那儿摆着几座刚完工的铜像,正准备运往布里斯托的美术馆。那是一些轻微扭曲的大型人像,姿态自然得仿佛是相机随机捕捉到的一般。

终于,她猛地一扭,挣脱了它死神般的手掌,浮出水面大声尖叫。

她把旅行包丢在门边,向起居室走去。回到家令她很高兴,她非常期待见到丹,所以当她发现没人在家时,多少有些失望。朵拉穿过那空旷得出现回声的白色房间,走到丹房门紧闭的工作室前。她很清楚里面有些什么:一个朴素的水泥地房间,高高的屋顶上开着天窗,周围是宽大的玻璃窗,一个完美的雕塑家工作室。丹第一眼看到这个空间就爱上了它。那是他们第一次来看房,当丹在房间里轻手轻脚地走动,抚摩那砖砌的墙面时,朵拉就知道这公寓注定是属于他们的。在这里,他设计雕塑,铸造蜡模,把熔化的铜倒进模具。

她在闹钟的尖啸声中醒来,时间是早上七点。她关掉闹钟,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倾听雨点砰砰打在屋顶上、雨水有节奏地滴落在床边的水桶和锅子里的声响,等待噩梦渐渐远去。又是一个潮湿的周一清晨: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打起精神来洗澡、更衣、坐地铁去上班,那种反胃的感觉已经开始在身体里面涌动,她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啊!之前几个清晨当她想吐的时候,丹表现得非常体贴,为她做了茶和烤吐司,还帮她端到床上。她伸出一只手去摸索他,却什么也没有摸到。他的枕头还好好地躺在她的身边,十分蓬松。他没有上床,一定是在工作室的沙发上睡了一晚。

鸦雀无声。

她讨厌分床睡,这代表着他们还在生对方的气。她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在热水中放松了几分钟,接着穿好衣服,走进厨房,一边走一边吞咽胆汁。她煮上茶,给格姆雷倒了一碗狗粮,这才注意到昨晚刚塞满的垃圾桶里出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她伸手去摸,提着一条毛茸茸的腿把这神秘的东西拎了出来。一只泰迪熊,是那种有着茶色绒毛和活动关节的经典款式。价签还没摘掉:65英镑,不便宜。丹一定是买给宝宝的。作为一只泰迪熊来说,它实在非常可爱:圆圆胖胖的小肚子,还有大大的爪子和耳朵。朵拉看着它,它那黑漆漆的眼睛用一种哀伤而忧郁的表情注视着她,让她无法忍受。她把它放在餐桌的对面,系好垃圾袋,坐下来凝视了那泰迪熊好几分钟。接着,在改变主意之前,她抓起了电话机。

周围的空气一片凝滞,很显然,公寓里没有别人,但当沉重的铁门在背后砰地关上时,朵拉依然忍不住想大喊一声:“丹,我回来了!”

“哈喽?”嘟嘟声才响了第一声,电话的另一端就出现了这个声音,似乎那个人一直站在电话机旁,就为了等到她的电话。

◎当下◎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爸,是我……是朵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