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海潮心事 > 朵拉

朵拉

她知道最好什么也别说,凯西又在闷闷不乐了,一丁点火星子就能把她点着。有时候就算是最平常的一句话都能害她被赶出姐姐神圣的房间。于是她安静地坐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凯西动作优美地给每一个脚指甲涂上黑色的指甲油。妈妈要是看到一定会气疯的。

“你看不见吗?”

“凯西?”她终于忍不住了。

“你在干什么呢?”

“嗯哼?”凯西头都不抬一下。

她听到一声叹气,接着是椅子腿刮过地板的声音。朵拉又试着转动了一下门把手,门开了。凯西回到了床上,手里拿着一瓶指甲油。

“你觉得人死了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能进来吗?”

凯西抬起头,用她那双清冷的蓝眼睛看着朵拉,手悬在瓶子和脚趾之前。她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我觉得死亡的感觉可能还不错。你知道,就是平静……安宁……”她顿了一下,“就像泡热水澡一样,漂在水里,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怎么了?”里面传来模糊的回答。

“那就不会痛喽?”

“凯西?”她摇了摇姐姐门上的把手。

“对,死了之后你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切都停止了。”

十五年前,她也站在同样的位置,望着阿尔弗雷德和达芙妮的木棺被放入墓穴。那天的记忆已然模糊不清,但此刻她站在这里,突然想起那天爸爸冰冷的大手紧紧抓着她戴着手套的手。他抓得那么紧,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希望。葬礼之后,大家都回到了克里夫托伯,朵拉瑟瑟发抖地站在门口,看着村里的一群老人像潮水般涌来。她的脸蛋很快就被他们宠爱的手捏肿了,冰箱里塞满了他们带来的炖菜和蛋糕,门都差点关不上。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凯西的决定是对的。她离开了成人世界的悲痛仪式,上楼去找姐姐。

朵拉记得,听了这话之后她感觉好多了。她看着凯西俯下身子,取下了脚趾间的纸巾卷,用一根手指碰碰脚指甲,然后满意地转向朵拉。“我好无聊,你要一起吗?”

她在墓碑前漫步了一两分钟,伸手抚摩那些温暖的石块,阅读碑文上的日期与逝者的姓名。有些坟前长满了杂草,碑石与废墟毫无二致,曾经精心篆刻的碑文在风雨的侵蚀下已然难以辨识。另一些坟墓则被照料得很好,细心摆放的鲜花暗示着亲友的哀痛还未消逝。她发现许多坟墓里躺着水手,那是经年累月里丧生于怒海的灵魂。朵拉缓缓地走向爷爷奶奶的永久栖身处,这才想起竟忘了带花。

“去哪儿?”

教堂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低调的白墙,装饰着彩色玻璃的拱顶,门口的屋檐上挂着一个拙朴的木质十字架。教堂外围是一堵斑驳的石墙,上百个坟墓散落其间,一座座墓碑仿佛从地底破土而出的野花,在微风中起舞。朵拉犹豫了一小会儿,径直穿过了木门。

“外面。我受不了这里到处都是老年人,简直要窒息了。”

她走到了小路的尽头,山楂灌木在小路两侧逐渐消失,朵拉发现自己正站在悬崖上,俯视着莱姆湾。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不觉回到了小时候常走的那条路上。左边是海滩,右边是饱经风霜的老教堂,正前方就是平静的大海,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阳光在海面上舞蹈,一丝银光在微风中荡漾,胸腔中的心慢慢平静下来。轻薄的云层在天空中高高地堆叠,空气还是暖的,朵拉知道太阳还要过几个小时才会下山。既来之,则安之,她想着,冷笑了一下,右转走向了教堂。

朵拉不需要被问第二次。她跟着姐姐走下楼梯,抓起厚外套,穿上鞋子,跑到了后花园。她们在草地上摔了一跤,然后顺着小溪一路跑到果园,静静地看着她们丢下去的木棍顺着溪水流入大海。

她小时候记忆中的那个妈妈到底怎么了?那个会在午夜暴风雨肆虐时来到她的床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妈妈去哪儿了?那个在她得水痘时用粉红色的炉甘石洗剂为她擦拭全身的妈妈去哪儿了?那个在她校服上缝名帖,为她准备午餐,每晚给她掖被子,清洗她受伤的膝盖,亲吻她发热的额头,为她擦去眼泪的妈妈,到底去哪儿了?她童年记忆中的妈妈和如今住在克里夫托伯的那个冰冷的女人之间似乎一点关系都没有。这让朵拉沮丧且痛苦地想要大哭一场。

朵拉被骤然涌来的回忆击中,尽管太阳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温存,她还是冷得打了个寒战,不自觉地紧紧抱住自己。就是从那时起,一切都开始土崩瓦解了吗?没过几个星期,一家人就从伦敦搬到了克里夫托伯。就是从那时开始,事情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吗?仿佛一块编织细密的羊毛布料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窟窿,搬到多塞特是否就是那第一根松掉的线,最终一步一步将他们一家拆得四分五裂?

海伦的反应让朵拉着实大吃一惊。这场谈话从未让她觉得轻松,但朵拉现在意识到,当时她至少还敢希望从母亲身上得到一点点愉快或者支持的表示,尽管明知她仍沉浸在痛苦之中。现在呢,海伦似乎又在她们之间竖起另一层隔板,让那鸿沟变得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

朵拉再次低下头,看着爷爷奶奶的坟墓。她没办法献上鲜花,但至少还有她可做的事情。她双膝跪地,开始清理丛生在墓碑周围的杂草,被潮湿的土地弄湿了膝盖也不管不顾。拔草的同时,她聆听着悬崖下方的海潮一起一伏,那声音竟奇妙地令人平静,仿佛她的一呼一吸,一进一出,一前一后,随着浪涛的节奏永恒地律动。

她半跑半走地穿过花园和果园,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不知不觉地踏上了通往悬崖的泥泞小路。在连续几周的春雨洗礼之后,地面像沼泽般湿软。她必须小心翼翼地跳过一个又一个散落在路面的水坑。她的平底芭蕾鞋扑哧作响,溅起无数水花,冰冷的雨水已渗入鞋底,弄湿了牛仔裤的裤脚,但她毫不在意。她大步前进,低着头,脑子里重复播放着温室里发生的一幕幕。

她拔光了每一根长在爷爷奶奶坟前的杂草,终于站起了身,向地平线远眺。太阳在天空中失去了霞彩,缓缓沉入地平线。朵拉知道自己必须回去了。这么晚了,开车回伦敦是不现实的,她必须在老宅里过夜。

朵拉沿着橡木地板的走廊一路狂奔,冲出大门,来到刺目的午后阳光下。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知道无论如何必须逃离那座房子,必须把那个画面——母亲苍白而严肃的脸,无视她和她怀孕的消息——从脑子里驱逐出去。那一刻,朵拉无法忍受与海伦共处一个屋檐下。

她强打起精神,依然无法直视爷爷奶奶的墓边那一块更新,也更干净的墓碑,接着转身走向教堂,穿过木门,回到那条带她回家的泥泞小路上。

◎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