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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

直到四年之后,她回到埃克塞特大学开始新学期的讲学,发现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家托比亚斯·格雷居然正式成了驻校艺术家。那时候,她终于明白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她的人生即将变得复杂起来。

没错,正是阿尔菲让她关于托比亚斯的早期想法变成了遥远却令人快乐的回忆。有时候,她会出神地盯着壁炉上方的画作,想象着可能发生的一切。但那仅仅是一种潜藏在心底的罪恶快感罢了,最多不过就是幻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为现实的。

她无数次地点击电子邮箱的刷新键,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学生走向学院食堂,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分钟,突然传来一记敲门声。

当然了,总有那么些时刻,哪个家庭又不是如此呢?阿尔菲会对朵拉的变装游戏感到厌倦,哭闹着不肯睡觉,或者突然使性子。他只要闯进凯西的房间或者乱碰她的东西,就会引起一阵狂风暴雨。更多的时候,阿尔菲不是这儿擦伤了就是那儿碰坏了,好奇心像一个小小的神风导弹似的催促着他去四处探索,可小男孩不都是那样吗?你总不能用棉花把他们包起来吧。

“进来!”海伦松了一口气。

她确实没有再见他。事实上,那种灼热的感觉重新点燃了她的腹腔,驱使着她热情地扑向理查,令她欣喜的是,他也用同样的热情回应她。六个星期之后,她看着验孕棒上那条淡淡的蓝色线条,又是害怕又是惊喜。阿尔菲,她一想到他就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他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每每想到他那一头乱糟糟的金发,咧嘴傻笑的样子,还有那令人忍俊不禁的笑声,她就感到自己身体里的一小部分融化了。他是那么可爱,所有人都这么说。

“我来看看你好些没有。”是乔安·怀特,为人亲切的学院秘书,正探头探脑地在门口张望。

那一天,她回到家拆开包装之后才真正地意识到那幅画有多棒。它美极了,挂在壁炉上方看起来很完美。她光是看着它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那画布还令她想起那双直视着她的深棕色眼睛。她坐在那里,把那张写着他电话号码的卡片在指尖上翻来覆去,告诉自己永远都不可以再见他。

海伦揉了揉太阳穴:“对不起,乔安,我的头还是很疼,可能得回家休息了。”

海伦又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几分钟学院的教员们才会一起出去聚餐。她闭上眼睛,连假装工作都做不到了,索性彻底投降,陷入对托比亚斯的回忆中。

“噢,真可怜,你看起来脸有点红。”这女人同情地说,“真不巧啊,学校刚要放假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羞红了脸,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回街上。

“是啊,真是太不巧了。”海伦说着,努力装出一副遗憾的样子,“我很抱歉去不了聚餐了,你们玩得开心点哦,假期快乐……”

“要是这幅画和房间不相称的话,就给我打电话,”他一边说一边带她回到街上,“可以换一幅。你高兴对我来说很重要。”他顿了一下,“其实……没事也可以打我电话。”他眼睛里调皮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好的,谢谢你,海伦,你也是。”乔安轻轻地关上门。过了一会儿,海伦听到其他教员都离开了学院。她等到外面完全安静下来才拿起电话机,他几乎瞬间就接了起来。

她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跟着他在两层楼的工作室里四处转悠,听他解释他的创作技巧和灵感来源,最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幅用棕色牛皮纸和绳子包好的巨大油画,口袋里还被塞了一张写着他电话号码的小卡片。

“他们都走了,我又是个自由的女人了。”

他的笑容更明朗了:“来吧,楼上还有好多画呢。”

托比亚斯低声一笑:“你知道吗,海伦,我多么希望你是一个自由的女人。”

“我叫海伦。”她说道,握住他伸来的手。两人肌肤接触的瞬间,一股电流穿过她的手指,惊得她向后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欲望,海伦感到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到底在干什么?她疯了吗?她可是个有夫之妇,家里还有三个可爱的孩子。她真打算赌上这一切,就为了跟一个连熟悉都算不上的男人调情?再说了,她听学校的小道消息说托比亚斯也结婚了,他的妻子又该怎么办呢?也许是她会错意了,他可能只是想跟她做朋友而已。上帝啊,她怎么像个初中生一样?真是荒唐。

“让我带你参观参观,”他突然笑着提议道,“我叫托比亚斯,托比亚斯·格雷。”

她闭上眼睛,现在还不晚,趁还没有人受伤,她还可以停止这一切。她可以跳上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回到克里夫托伯。回到那干巴巴的老房子里,盯着那一堵堵令人窒息的高墙,面对一堆堆还没有洗的脏衣服,思考给阿尔菲做些什么当下午茶,面无表情地躺在她打呼噜的丈夫身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人生缓慢逝去。

她意识到自己还在盯着他看,立刻移开目光去看那幅画,慌忙点了点头。她不确定他到底是在说天气还是在说他的作品,无论如何他都是对的。他靠得更近了些,她感觉周身被一股暖流所包围。

“两分钟后停车场见。”她说着,挂了电话,趁自己还没改变主意。

“这就是我的兴趣所在。”他再次审视起那幅画来,画中描绘的是一艘小小的航船,在庞大的怒海中显得无比渺小。“自然的残酷,”他顿了一下,“多么震撼人心,不是吗?”

他们沿着A30高速出城,海伦开着自己的车跟在托比亚斯的后面,小心地尾随着那辆饱经风霜的名爵轿车。她打开收音机,试图不去思考自己疯狂的行为。每到一个路口,她都希望自己能掉头,回家,停止这一切,可她就是做不到。她全身都因期待而兴奋不已。

海伦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突然对自己邋遢的样子感到无地自容。他说话带点盖尔语口音,或许是爱尔兰语,她不是很确定,她对口音没什么研究。

又开了几英里之后,他们驶下高速,穿过一片漂亮的田野,路过几间油画般的小房子和一台古老的苹果榨汁器,来到了“国王之手”酒吧门前的石子路。两人并排停好车,下车步入阳光里,托比亚斯一脸坏笑地看着她:“我真高兴你来了,总觉得你会改变主意,所以一路上一直从后视镜里看你是不是掉头走了。”

海伦感到很尴尬,但他只是对她笑了笑:“这没什么,我总是在下雨天接待更多客人,你不用不好意思。你是我今天的第一个客人,所以我很高兴见到你。”

“我是有过这念头。”她承认。

“自然啊,我们都蒙受她的怜悯,不是吗?”他转过头,对画室窗外的糟糕天气点了点头,“我猜,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吧?来躲雨?”

“好吧,我很高兴你没走。你随时都可以逃跑,可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至少进去喝一杯再跑吧。”

她感觉到他靠得更近了,只好逼自己去看那画布:“是的,非常喜欢。”

海伦点点头,两人踩在嘎吱作响的石子路上,托比亚斯温暖而坚定的手护着她的后背,一同走进那个烟熏雾缭的酒吧。

“你喜欢这幅画吗?”

他们在角落里找了一个安静的卡座,托比亚斯去点单。海伦在天鹅绒的沙发上落座,紧张地环顾四周。他们离家好几英里远,可她还是忍不住觉得会被人认出来。吧台那边的一个男人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看,有那么一会儿,她差点以为他认识她或者理查。

“只是到处看看,没问题吧?”她回答道。当他靠近的时候,海伦感觉到一丝异样的感觉。胃部莫名其妙地翻腾了几下,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只好扭头去看身边的一幅画。

“你看起来真可爱,我喜欢你现在的发型。”托比亚斯拿着两杯酒回来,把酒杯放在两人面前的桌子上。他棕色的眼眸里跳跃着戏谑的神情:“你怎么脸红了?”

“需要我帮忙吗?”一名年轻男子出现在她身后。他个子很高,肌肉发达,宽宽的肩膀,一头剪得极短的黑发。他的面部线条分明,晒成古铜色,一双明亮的棕色眼睛,迷人的笑纹在嘴角两侧延伸。他穿着简简单单的牛仔裤和被颜料弄脏的浅蓝色衬衫,袖子卷起,露出光滑的肱二头肌和凯尔特风格的文身。“你需要什么帮助吗?”他又问了一声,用一块布擦了擦手。

“我没有。这里有点热,仅此而已。”

那是一些描绘多塞特海岸的深色油画,自然释放在这片土地上的全部力量,都在画布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真实而富有冲击力。她在展厅里漫步闲逛,仔细欣赏着每一幅画作,一阵刺激感如潮水般涌来。它们完美地捕捉到了自从搬来海边之后,她内心深处那翻腾不息的风暴。她明白,自己遇到了某种绝妙的东西,或是绝妙的人。

托比亚斯笑了。两人都很清楚这不过是个谎言。

她进来的时候展厅里空无一人,于是她把滴水的雨伞靠在墙上,兀自欣赏挂在墙上的画作,一下子就入了迷。

她抓起她的红酒杯:“干杯。”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至少三年——她第一次阴错阳差地来到他的画廊避雨。那天她又跟理查大吵了一架,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一路开到了布里德波特,只想离那房子越远越好。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瞎逛,突然下起了暴雨,不得不找个地方避雨,就这样走进了一个不起眼的画家工作室,除了让自己不被淋湿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念头。

“干杯。”他缓慢地啜饮一口,视线从未离开她的眼睛。

从那一刻起,海伦的手表上的指针似乎就开启了慢动作。她试图借由填写表格和整理参考书来让自己忙碌起来,但没有什么能把她的思绪从托比亚斯身上转移开。

“你饿吗?”他一边问,一边把他的玻璃品脱杯放回到杯垫上。

她笑了:“听起来不错。”

她耸了耸肩。“还好。”胃部因极端的兴奋而翻腾个不停,她知道自己一口都吃不下。

“没问题。你不会后悔的,海伦,这餐馆棒极了,他们有最好吃的蟹肉意面。”

“我也不饿。”他附和道。

“等他们都走了我再打你电话好吗?到时候一起出发,你觉得怎么样?”

他们坐在那里看着对方,突然同时紧张得笑了出来。

“有道理。”他冲着她粲然一笑,眼角的褶皱都是那么迷人,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深处涌出一股热流。

“有点奇怪,是不是?”

海伦想了一会儿:“我得假装头疼,然后趁他们都走了之后悄悄溜走。不然他们可能会觉得被冒犯,你懂的。”

“是啊。”

“太棒了,海伦,你确定吗?”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你……自从你闯进我画室的那天起。在学校看到你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一定是个预兆。”

“是的,就是学院里的几个老古董,有的是机会聚餐。”

“你还记得我?”海伦又惊又喜。

“真的吗?”

托比亚斯点点头,有些害羞地扭了下头:“现在我们坐在这儿,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不是糟透了?”

海伦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慌乱,“也许我能想办法不去……”她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海伦十分吃惊,托比亚斯竟然也会紧张。“我也是。”她坦承。

“噢,太可惜了。”托比亚斯失望地说,“我知道一家很棒的小餐馆……看来只好等下次了。”

“说话不是我的强项,我擅长用画笔来表达。”他停了一下,“你知道吗,我很想把你画下来。你的骨架非常完美,你的皮肤……白得发光。”

她知道他在跟她调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是他第一次约她出去,她胳膊上的毛发都因为兴奋而直立起来。“我得去参加教师聚餐。”她一边说,一边不自觉把那些文件弄得皱巴巴。

海伦低头看着自己的红酒杯。

他清了清嗓子:“听着,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吃午餐吗?放假前开心一下,我请客。”她感觉到他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自己,于是立刻移开目光,假装去整理讲台上的一沓文件。“再说了,”他继续道,“我又不需要写你的论文,你可以跟我好好讲讲海伦的家庭义务和个人欲望之间的冲突。”

“对不起。”

海伦笑了起来,随后两人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没关系。”

托比亚斯笑着摇摇头:“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据我所知,金能来上课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我不想吓到你。”

“哈哈!我可不这么认为,你没看到金·温斯洛在后排睡得可香了。”

“我知道。”

“讲得好极了,你天生就适合讲台,你知道吗?那些孩子都看呆了。”

慢慢地,他们适应了这个环境,开始喝第二轮。两个人都开始放松下来,话也多了起来。托比亚斯很好相处,他用学生和画廊里刁钻顾客的故事逗她笑,很快两个人就开始谈笑自如了。

“不会,我只是怕你觉得无聊。”海伦知道她这么说就是在等他夸奖,但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肯定对她来说的确很重要。

“告诉我,”他突然问道,“像你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要躲在这个令人昏昏欲睡的海边小镇?”

“我昨天上完了最后一课,今天只是来整理一下办公室,临时决定过来看看古典文学系都在讲些什么。你不介意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海伦一边问,一边盯着他遍布文身的肱二头肌看,努力控制自己不伸手去抚摩它。

“哈喽,”她无地自容地发现自己竟脸红起来了,“你来这儿干什么?你今天不应该也在上课吗?”

“你就是跟这里的女人不一样。”

“哇!”托比亚斯跳上台阶向她走来,“讲得棒极了,海伦。”

海伦受宠若惊:“不一样?我不这么觉得。我过去也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梦想着干出一番事业,你懂的,活出点样子来。但现在已经过了十七年,我好像终于梦醒了,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人到中年的家庭主妇,做着英国中产阶级的美梦罢了。可真够丧气的!”

学生们起身拥向门口,教室里瞬间充斥着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大家都为即将到来的自由而兴奋不已。海伦摇了摇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她永远都搞不懂这些本科生,当年她念大学的时候大家的反应可要积极得多。

“在我眼中你才不是这个样子,海伦。”

“那么,好吧,祝大家都有一个愉快的假期,同时期待在明年的‘古代世界性与性别’课中看到你们的身影。”

“我原来从没想过会搬来多赛特,”她承认,“十分肯定自己要是被困在这种地方一定会疯掉的。”

没人回答,只有一些窸窸窣窣的翻动纸张的声音,学生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课了。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呢?”

海伦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学生们的眼睛全都直勾勾地盯着她。“这个,您提到了很好的一点,格雷先生。这个冲突正是我要求学生在论文中探讨的一个主题。”她强迫自己躲开他那热切的目光,眼神在教室里四处扫视,“我认为这不仅仅是一句‘对与错’能概括的。海伦的生命中有各种各样的因素,这场悲剧是各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海伦是一个身处危机中的复杂的女性角色,现在我就不再做更多的解读,非常期待下学期在大家的论文中读到大家对于海伦的困境有更多细致的阐释。”教室里一阵哀号,那些还在听讲的学生意识到自己没有机会一窥海伦的理论了,论文只能靠自己了。“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这对我的家人来说很重要。”

“您刚刚讲到海伦面临着家族义务与个人欲望之间的冲突,我很感兴趣,”他继续说,“您觉得荷马对她的困境持什么态度?是在警告女性不要去做通奸这种蠢事吗?还是说他想表达的是海伦有权与帕里斯一起私奔去特洛伊,追随她的内心呢?”

“你把家人放在第一位。”

“谢谢,格雷先生。”海伦十分正式地回答,“您的问题是?”

海伦点点头。

“格雷,托比亚斯·格雷,驻校艺术家。希望您不介意我今天旁听这场讲座,简直精彩绝伦。”

“家庭责任战胜个人欲望,”他笑了一下,瞬间又严肃起来,“你是个好女人。”

海伦的心又沉了一下,“呃,好的,这位……”她假装叫不出他的名字。

海伦耸耸肩。那个瞬间,坐在托比亚斯面前,让她感觉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坏女人。她瞥了一眼他的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有问题。”

“你要走了吗?”他问。

海伦的心沉了下去。她原本希望至少是跟讲座内容有一点点关系的问题。“论文需要下学期第一天提交给我。如果你没办法在截止日期前提交,可以单独来找我沟通。其他同学还有问题吗?”就在她快要开口祝大家假期愉快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不,我喝太多了,哪儿也去不了,至少现在不行。”海伦确实醉了,酒精和欲望让她头晕目眩。

“嗯,是的,我想问一下,期末论文有没有可能延期?”

托比亚斯点点头:“我也是。”

她很快就忘记了那位不速之客,全身心沉浸在讲座中。没过多久,海伦发现自己已进展到了提问环节。与往常一样,本科生们总是不愿走到聚光灯下,但今天,奇迹般地,有个学生竟然举了手。海伦惊喜到差点没跪下:“好的,珍妮,你有问题要问?”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呢?”

海伦努力保持镇定,把注意力集中在讲课上。她扭头看向屏幕,硬生生吞下不适感,继续下去,“但我们必须深入文本,才能真正地理解这个人物的精髓,以及她所代表的东西。如果我们去看欧里庇得斯于公元前五世纪所写的戏剧《海伦》,就会发现其中对这个女人截然不同的描写。在开场的画面中,海伦站在……”

他看了她一会儿,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大的黄铜钥匙串,上面只挂着一个钥匙,视线从未离开她的眼睛。“这是楼上一个房间的钥匙。你现在还可以离开,我绝不会看低你的,海伦。我没有在给你压力。”

“我们……我们知道……呃,我们都知道,当然了,海伦是一个绝世尤物。”

她什么也没有说。

海伦的余光瞥到阶梯教室的门开了,一个男人逆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悄悄地坐到了离门口最近的一个空位子上,门被再次关上,教室重新陷入昏暗。这出人意料的闯入只持续了一两秒钟,但海伦仅凭剪影就准确地认出了那位不速之客的身份。

“可是,”他继续说,“如果你愿意……如果你能感受到我现在的感觉……”他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抚摩她的脸颊,而她也顺从地把脸贴近他掌心的弧度,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他伸出大拇指拂过她的双唇,那奇妙而充满情欲的动作让她觉得天旋地转。

“毋庸置疑的是,她是古代神话中最迷人的女性角色之一。她的美丽让千艘军舰为她而战,甚至早在《伊利亚特》之前,她就已经是一个颇具争议的形象,频频被写入悲剧。”

“我比你老。”

她在教室里扫视了一眼,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些学生已经开始在笔记本上疯狂记笔记了。她看到一两个学生交叉着双手靠在椅子的后背上,眼睛盯着大屏幕。在教室的右上角,一个学生把头枕在课桌上,正准备开始睡一个小时。她轻点按钮,展示了一些详细描绘海伦的壁画和花瓶的图片,最后暂停在一张幻灯片上,那是十九世纪英国画家伊芙琳·德·摩根的著名画作。

“那又怎么样?”

“在荷马的所有作品中,《伊利亚特》是最受人称道,也最著名的一部。这部悲剧的核心是关于一个女人:特洛伊的海伦。女儿、姐妹、妻子、通奸者、受害者……抑或是罪人?”她暂停了一下,为了创造戏剧效果,“数千年来,她被冠上各种各样的名号。”

“我结婚了。”

海伦走进阶梯教室时,一半的位子还空着,几个从不准时上课的学生已然落座。她走上讲台,整理好文件,最后过了一遍幻灯片。到了上午九点半,她做好了准备,最后几个学生也终于拖拖拉拉地坐到了位子上,海伦把教室的灯光调暗,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

“我也一样。”

光是想想与他再次会面的可能都让她的胃部由于欲望而抽搐。她瞥了一眼门背后小镜子里的自己,一头齐肩长发被风吹得凌乱而卷曲,脸颊也泛起粉色的红晕。她精心打扮,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一些,却又小心地避免显得太刻意。她认为自己的穿着恰到好处:长及小腿的亮色印花半裙,合身的白衬衫,棕色宽腰带和皮靴。作为一名三个孩子的母亲来说,她看起来很漂亮,尽管她现在漂不漂亮也无所谓了。她叹了口气,似乎外表确实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有三个孩子。”

为了避免各种寒暄,她快步走向走廊的尽头,开门走进办公室,随着门在身后被关上,她总算舒了一口气。也好,那就不用去教师餐厅吃午饭了,没有任何可以偶遇他的机会。

“我知道。”

“太棒了!”海伦假装兴奋地叫了一声,“中午见。”

“你还是想要我?”她问。

“好,好,”一头灰发的校长满意地点点头,“看来今年的聚餐出勤率挺高。我还想听听你这学期的课进行得怎么样了呢,学生反馈不错。”

他点点头:“自从那个疯狂的雨天,你走进我工作室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要你了。”

“好的。”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忙同意。去年她就把期末的教师聚餐给忘了。

海伦说不出话来,只好闭上双眼。就是现在,她应该走出去开车回家,再也不要见这个男人一面。就是现在,她应该站起来,感谢他的酒,离开这个酒吧,离他越远越好。

“最后一天面对那些家伙了,是吧?”查尔兹校长也刚从车里出来,见她经过便叫住了她,“今天中午我们去酒吧庆祝一下,你来吗?”

她睁开眼睛,钥匙串在桌上向他们眨眼。她伸出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的掌心,小心地掂了掂它的重量。“没有人可以知道这件事。”

二十分钟后,海伦在教师停车场停好车,奇迹般地没有迟到。她试图不去看对面的车子,但没有成功。那辆小小的名爵轿车已经停在那里,凹凸不平的引擎盖在阳光下愉快地闪着光。她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热流在身体里流窜,努力压抑住那种感觉。她抓起散落在后座上的书和纸张,向古典文学院走去。只不过是一个家庭主妇傻傻的幻想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托比亚斯笑了。

海伦独自坐在小小的汽车里,加快了车速,摇下车窗,任由轻风吹乱她的发丝。天气预报说这个周末气温会上升,她对即将到来的假期心存感激。但现在,她能一个人安静地独处,开车去上班,还有温暖的阳光,就已经足够了。多么好的一个早晨,为不快乐的婚姻而闷闷不乐也太浪费了。海伦拨开所有关于家庭的思绪,开始思考即将面对的一天。她有一堂课要讲,还有几份论文要批,然后就自由了。她调高收音机的音量,让双脚放松下来。终于,她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翻涌,皮肤在夏日的微风中微微刺痛。终于,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今天会是美好的一天。

“我是说真的。”

一切都怪那栋该死的房子!它似乎永远挡在两人中间,在他们本就摇摇欲坠的关系中投下一片巨大的黑色阴影。她不是傻瓜,她很清楚,一旦搬进了这栋房子就不会再搬走了,除非被装进棺材里抬出去,否则他是不会离开克里夫托伯的,她只是不想让自己也走上同样的道路。她还没到四十岁,远没有老到安心在宁静的乡村里过退休生活的地步。光是想想就让她打了个寒战。

他点点头:“没有人会知道的,这是我们的秘密,海伦,我保证。”

说到底,她还是在哀叹她原本想要的,原本坚信两人能共同分享的那种生活。她想要阳光、文化、熙熙攘攘的都市生活、旅行和冒险。窝在这么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海边小城,在他从小长大的老房子里度过一生,简直想都不敢想。她从一开始就告诉他自己想要一份事业,她希望能长居伦敦,他父母的生活不适合她,再看看现在,他们俩活得仿佛达芙妮和阿尔弗雷德转世。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那过分的家庭责任感,她抛弃了自己的梦想和抱负,就为了实现他那死去的父母了不起的遗愿。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口吞下杯里剩下的酒,然后面对着他。

事实上,他们已然达到了夫妻关系中的一个关键点,某种怎么也过不去的胶着状态。现在看来,他们之中任何一方想要靠近一点,或者主动求和,结果总是事与愿违。他出于好意想让她减轻负担,却反而让她感到戒备与愧疚,而她每次想要硬生生地吞下自己的沮丧与失望,却只会让她在表达的时候显得更加歇斯底里,无可避免地对他大发脾气。那几次笨拙地试图和解最终反而让他们渐行渐远,就像两块互斥的磁石。

“那么,你来吗?”她问。

但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海伦发现理查的真情流露与冒险精神只不过是一时的闪现,只是在求婚的那一刻才炙热燃烧的那一点小小的火苗,从此以后便消失殆尽了,她对理查的失望也在压抑中日益滋长。她逐渐明白,当时他的某些让她心生幻想的表现已经不再是他能力所及的。他似乎也对她的失望心知肚明——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她的沮丧、尖锐和情绪波动——但他的小心翼翼,他试图平息她怒气的温言软语反而让她更加暴躁。说实话,她倒是希望他能大吼大叫,暴怒一场,让她看到烈火般的激情。但相反地,她每天都在忍受他那谨小慎微的眼神,他那干巴巴的保守的观点,他那小心翼翼的亲吻,他那衣柜前放得整整齐齐的鞋子,还有他那一成不变的叠报纸的习惯,这每一件小事都让她的怒气不断增长,就像一根绷得紧紧的弹簧,下一秒就要怦然断裂。

他们沿着狭窄的楼梯上楼,轻笑着搂抱在一起穿过走廊进入了他们的房间。托比亚斯关上门靠了上去,气氛突然凝重起来,他看着她的眼睛。“你还好吗?”

就这样,所有的家庭摩擦和烦心事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变成了一场愤怒的闹剧。她看着理查站在厨房里,嘴巴一张一闭,发出查理·布朗式地“哇——哇——哇”,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那一小撮从鼻孔里冒出来的鼻毛上,它正随着他说话的动作无能为力地晃来晃去。在那一刻,她明白自己对他的爱已经褪色到无法辨认。她不知道自己对他到底还有什么样的感觉,但那早已与他们年轻时的浪漫柔情相去甚远。她有些眩晕地站在那里,思考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当初自己会接受他的求婚,他们压根儿就不了解对方啊。她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他用一个虚假的承诺引诱了她。那承诺并无恶意,却也不失狡猾。在他求婚的那天晚上,理查坐在她的面前,满眼爱慕与希望,看起来是那么浪漫,那么自然,让她不由得说服自己,理查就是她的真命天子。他不单单是聪明迷人,或者是他妈妈口中的那种金龟婿而已,他看起来还那么充满热情与冒险精神。

海伦点了点头:“你呢?”

“也许你应该娶那些超级女人才对!”

托比亚斯点点头:“你确定吗?”

“噢,得了吧,别这么夸张。别的女人都能把工作和家庭平衡得很好,而且我这周末已经告诉过你了……”

海伦再次点头。

“不高,你的要求当然不高!”她反唇相讥,“凯西的要求也不高!朵拉的要求也不高!阿尔菲的要求也不高!你们每个人的要求都不高,但全部加起来,你就会发现我被朝着四个方向拉扯。我再也没有自己的时间,我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他向她走去,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深深地吻下去,直到她主动贴紧他的身体,被欲望冲击得头晕目眩。他将她推开一臂的距离,凝视着她说:“天哪,你真美,脱下你的衬衫,让我看看你。”

“我们真的要一直生活在这种混乱中吗?”他质问道,用力地把一口都没动的晚餐扔进垃圾桶,“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的要求很高吗?”

“我……呃……”她意乱情迷。

海伦跟着那辆拖拉机又过了一个U形弯口,差点又要爆出一句不适合被后座上那双稚嫩的耳朵听到的话,这时候,拖拉机终于转进了路边的一片草坪,给她让了路。前方的道路突然通畅起来,二十分钟后,她已经穿过托儿所的停车场回到车里了。幸运的是,这回她总算避开了怒气冲冲的肯德尔太太,把阿尔菲塞到一个她叫不出名字来的漂亮保育员手里,然后愉快地朝儿子挥挥手说再见:“玩得开心点,小伙子,下午再见喽。”阿尔菲的下嘴唇才开始轻轻颤动,那姑娘就立刻拿起脚边的一个红色火车吸引他的注意力。她依然不愿离开儿子,但她无法否认的是,没过几分钟,当她回到车里,打开收音机,一脚踩在油门上的时候,她已经爱上了那种感觉。她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纯粹的、不折不扣的自由。如此地渴望这种独处时光真的正常吗?她忍不住思考起来。这是不是说明她不是一个好母亲,或者好妻子?她露出一个忧伤的苦笑,转入双车道,把脚放松下来。她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个好妻子了,不需要理查来提醒自己,但他最近偏偏还要不停地指责她。昨天晚上的争吵也不例外,她都不记得是为什么而吵了,只知道两个人吵得很凶,理查那些刻薄的话语还在她耳朵里回荡。

“嘘。”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唇上,“不要说话。”

她差点就把手里的奶锅甩到他头上。他该不会真的以为她会放弃自己的工作回家来擦书架吧?他就这么不了解她吗?她完全没想过要放弃工作,至少不是现在。这份工作是少数几样能让她感到兴奋的事情,只有在工作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自己,而不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家庭主妇,一个精疲力竭的母亲。

海伦慢慢地脱下了上衣,吸引着托比亚斯的目光,努力克制用双手挡住胸部的冲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都没有在理查以外的男人面前赤身裸体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是年轻时的样子。这是生育与时间的流逝带来的结果。托比亚斯似乎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他微笑着再次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热切地亲吻她的双唇。她逐渐忘记了紧张,投入地享受这种融化于体内的丝绒般的温暖。

“怎么了?”他问道,对她愤怒的表情感到不解,“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只是想帮你……我知道你喜欢这份工作,但我们不应该眼看着这房子越来越乱。你不需要为了我们让自己承担这么大的压力,为什么不放松一下呢,好好享受一下这里的宁静,不需要每天急匆匆地赶去埃克塞特。”

“你真可爱。”他低声耳语,“我要把你画下来,你站在那束阳光下,双眼紧闭的样子。”

内疚,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最常见的情绪。她热爱她的工作,但事实证明,要平衡生活中的每一个部分实在是越来越困难了,她始终有这样一种感觉:自己似乎什么也做不好。妻子,母亲,职员——她用尽全力想扮演好每一个角色,像完成一幅复杂的拼图一样把这些碎片都拼起来,但她总感觉一片拼图刚刚就位,桌子就被弄乱了,另一片瞬间不知所终。上周末她跟理查抱怨过,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如果她真的顾不过来,不妨放弃大学的工作,弄得她更加恼火。家里不缺她的那份工资,他指出,如果她能花更多的时间料理家务的话可能会更好一些。他还自作聪明地指出会客室的窗帘已经蛀坏,需要更换了,书房的书架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他伸出手,用指尖追随着她锁骨的轮廓,缓缓地向下移动到腰部。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双手紧握,凝视着彼此的眼睛。接着,他伸手解开她腰间的皮带。当他将她的裙子褪下,跪下来亲吻她的时候,海伦感到自己在微微颤抖。他的嘴唇触碰到她肌肤的那一刻,她忍不住轻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海伦叹了口气,这无疑又要成为她的一个污点了。她已经被阿尔菲托儿所的肯德尔太太记上了黑名单。就在昨天,她被叫到一边谈话,肯德尔太太严厉地指出她每天下午必须按时来接儿子回家。如果只是一次两次迟到的话,他们也不会太在意的,但当迟到变成常态,就很令人讨厌了。不过,她还是安慰自己,再坚持最后一天,从明天起,阿尔菲和姐妹俩就可以待在家里过暑假了。她再也不用为那些心不在焉、哈欠连天的学生熬夜备课了;再也不用在多赛特的乡间疯狂疾驰;再也不用为晚接阿尔菲而感到愧疚了:至少有六个星期可以放松。

当她再次醒来时,心里满是愧疚,托比亚斯依然躺在身边,赤身裸体地在那丑陋的印花被单上伸展着四肢,都没来得及遮一遮。她凝视着他宽阔的肩膀,浓密的毛发从胸口一直延伸到小腹,覆盖住他肌肉颀长的双腿,他沉睡的脸庞泛起红晕,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他充满男子气概,睡着的时候却又出奇地脆弱,几乎像个小男孩一样。她感到又一阵欲望席卷全身。太阳在空中低垂,整个房间沐浴在琥珀色的暖光里。她探身过去抬起托比亚斯的手腕,看他手表上的时间。

“该死!”阿尔菲对她咯咯直笑。他已经快三岁了,机灵得很。

“糟糕,糟糕,糟糕。”她从床上跳了下来。托比亚斯慵懒地睁开一只眼睛:“怎么啦?”

“兔子,兔子,兔子,阿尔菲,妈妈说的是兔子。”她装作愉快地说。

“我迟到了。”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捡起散落一地的衣物,一边穿上衣,一边套裙子,差点摔倒在地。她的双腿之间黏糊糊的,但她没空理会,没时间洗澡了。

“该死,该死,该死。”阿尔菲在车后座咿呀学语。她从后视镜里看着他胖乎乎的笑脸,感到一阵内疚。理查总是提醒她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说脏话,她却总是忘记。

“你该不是要走吧,这么快?”托比亚斯在床上呻吟。

她刚开到小路的尽头,一辆拖拉机出现在前方。“该死的!”她咒骂了一句,愤愤地朝方向盘上捶了一拳头,又要迟到了。

“我必须得走了,阿尔菲还在托儿所等我呢。肯德尔太太这星期已经为这事儿说过我两次了。”

终于,在几次把凯西拽出房间的尝试、一场与洗碗机的搏斗、一句给丈夫的简短再见以及一场与阿尔菲的塑料恐龙争夺战之后,海伦终于把两个女儿打发上校车,把阿尔菲安顿在儿童座椅上,自己也跳上了驾驶座。这一天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要是我没说错的话,”托比亚斯打了个哈欠,“难道不是你付钱让她们照顾你儿子吗?”

她咧着嘴对他傻笑起来,听到这话,她的心都要化了。

“是啊,”海伦恼火地叫道,狂乱地搜寻内衣,“但是她们下午五点半就关门了,照这个样子我恐怕下午六点多才能到。”

海伦叹了口气。他似乎开启了十万个为什么模式。她选择了最安全的答案:“没有为什么。”好像起作用了。他扭头去看电视,总算安静了一会儿,接着突然转过身给了她一个微笑:“妈咪真好。”

“告诉她们堵车就好了。”

“为什么?”

海伦在房间另一边的古董写字台下找到了内裤,把它随手塞进包里。“你不懂,不光是她们,还有可怜的阿尔菲,他在等我呢。”一阵内疚感扑面而来。她想象着他一个人待在托儿所,肯德尔太太不耐烦地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她到底是在干什么?竟然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和这个男人一起?她有家庭,有丈夫,还有需要她的孩子们,老天啊!

“因为这就是妈妈该做的。”

托比亚斯读懂了她脸上的表情,从床上跳了起来。“不,不,不,不要这样,海伦。”他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不要为我们刚才所做的一切感到愧疚,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两个成年人在一起找点乐子而已。”

“为什么?”

“但我们都各自结婚了,托比亚斯。”

“因为妈咪很忙,又要工作,又要照顾你们。”

“没错,我们是各自结婚了,但我们不属于他们,不是吗?你不是理查的一件物品,他不能把你锁起来……”

“为什么?”

海伦想要开口反驳,公平地讲,理查从来没有让她产生过那种感觉。但托比亚斯把手指放在她的唇上,不让她说话。她闻到他身上自己的味道,用力咽了口气,沉浸在令人头晕目眩的愧疚与情欲当中。

“因为妈咪一周只去一次商店。”

“海伦,你值得拥有一点点幸福。相信我,我们没有做错事,好吗?”

他抬起头兴致勃勃地望着她。“为什么?”

海伦不再说话,她不觉得自己没做错事。

“因为如果我们都自己拿早饭吃,橱柜里的食物很快就会吃光的。”

“好吗?”托比亚斯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

“好的。”海伦叹了口气。

“好啦,阿尔菲,我们不可以自己拿早饭吃,明白吗?”

“那么,下一次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呢?别告诉我要等到秋季开学的时候,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我自己可以。”他坚定地说,显得无比独立,又抓了一把玉米片塞进嘴里。

“我不知道……暑假要到了……孩子们……”海伦紧张地含糊其词起来。

她所有的沮丧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没关系,下次叫妈妈或者姐姐好吗,我们会帮你的。”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海伦正要开口反对,他举起了一只手,“没关系,如果你不能说话,就说打错了,我就会挂断。”

他再次点头。“阿尔菲撒了玉米片。”他抬起头,那对矢车菊般的蓝眼睛望着她,“对不起,妈咪。”

海伦点点头。她抓起手提包,穿上鞋子:“对不起,我真的得走了。”

“你饿了是不是?”

“我理解。”他用力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仿佛要最后占有她一次。“不后悔?”

“你自己去拿早饭吃了对吗,阿尔菲?”她一边问一边审视着那一堆食物。他点点头,伸出一只胖胖的小手抓了一把玉米片塞进嘴里,眼睛一直盯着电视上的动画片。

她微笑着看着他,与他棕色的眼眸四目相对,他的身体紧贴着她。她能感觉到他又坚硬起来了,一不小心呻吟出声。他得意地对她微笑。

过了一会儿,她在书房里找到了他。阿尔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正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身上还穿着他的小恐龙睡衣,一头稻草般的头发比往常更加凌乱。他的身边有一堆玉米片,空空的包装袋躺在地上,罐子的边缘在那堆玉米片底下露出了一个头。

“不,”终于,她说道,“不后悔。”

“好吧,”海伦叹了口气,“我去看看。”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充满欲望与危险的刺激。有好几次,她羞愧不已,试图终止这段感情。但最后总是无法放弃托比亚斯。每一次当她燃烧着情欲和愧疚离开托比亚斯,她都会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但他就像毒药,她怎样都离不开。他和理查完全是两种人。他是那么年轻,那么深情,那么懂甜言蜜语。他让她感到自己很美,感到被珍视。她企图说服自己,他是她唯一一个罪恶的快乐,唯一的一场探险。不与他在一起时,她时刻把别人放在第一位——理查、孩子们,她只不过想要找点乐子而已。她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两个情投意合的成年人之间的一点点无害的私情罢了。没有人会知道的。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他们越来越谨慎地选择偷情的时间和地点。他从未去过她家。而她则会去他的工作室,或者去一些没人知道的乡间小酒吧,甚至经常像少男少女一样把车停在路边,躺在金灿灿的麦田里。这一切都充满了魔力。夏天终于到来,它漫步在乡间,四处播撒温暖与美丽。在鸟儿啁啾、树木投下斑驳树影的日子里,躺在托比亚斯的臂弯,看着树缝里的蓝天,仿佛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在这里,她任由真实的生活逐渐远去,就像高高的天空中蕾丝般飘荡的云朵。

三个人都安静了下来,等待着小男孩捣蛋的声音,但令人不安的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即便是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周,明知很快就要开学了,她还是无法抗拒他。

“说到阿尔菲,”海伦说道,“他去哪儿了?”

“我知道,很快就要回学校了,但我现在必须见你。”他在电话那端喃喃地说,“我想念你的身体,想念你的肌肤,想念你的味道。”

海伦无法忽视理查投来的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总是拿两个女儿做比较,这不公平,她们是那么不同,可以说是两个极端。朵拉脾气像爸爸,温和而可靠;凯西则要活泼得多,但这并不是件坏事。

海伦咽了咽口水。朵拉还在厨房,正朝嘴里倒麦片,一脸做梦不醒的表情。阿尔菲在厨房地板上玩用火柴盒做的小车子,不停地上演各种尖叫和碰撞的戏码。凯西在楼上,还没起床,享受着这个暑假最后一次赖床。这一天她应该和孩子们在一起。姐妹俩下周就要开学了,旋转木马般的现实生活即将开始。

“挺好的,谢谢。”

“我保证,你来的话,我会从你脖子后面可爱的发际线一直吻到你的脚尖。”

理查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这孩子。哈喽,潘达,你睡得好吗?”

海伦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我会去的。”

“阿尔菲的玩具箱里,一定是他放进去的。”

“真的?”

“在哪儿找到的?”

“是的,给我一个小时。”

“找到了。”

“太好了。老地方见。”

海伦叹了口气。她也尝试过,但凯西现在进入了叛逆期。没有人能告诉她的大女儿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找到了吗?”看见朵拉走进了厨房,她抓住机会问道,为能换个话题而感到庆幸。

“好的。”海伦放下电话,转头对朵拉微笑,“工作的事儿,对不起,亲爱的。”

理查耸耸肩。“你知道,”他一边说一边在全麦吐司上涂黄油,“要是凯西能按时上床睡觉,起床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朵拉抬头看看她,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嘴里塞麦片。

“不用了,”她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谢谢。”

“我得去学校一趟,突然有事。你和凯西今天好好照顾弟弟好吗?”

“我下班后顺便去趟超市行吗?”他小心翼翼地说。

朵拉停了下来,勺子停在碗和嘴巴之间,一动不动地看着妈妈。“今天?”

“你知道我这星期忙得不得了,哪有时间去商店?”她的口气很重,原本并没有打算这样气急败坏,不过还好,理查没有接茬儿。

“是的,”海伦不耐烦地说,“就几个小时。”

理查在餐桌前坐定,伸手拿了一片吐司。“你买橘子果酱了吗?”

朵拉叹了口气:“我们必须得照顾弟弟吗?”

“我过去的时候她还在床上,但她听到了。”

海伦感到气血上涌:“是的,必须。”

“她下来了吗?”

朵拉顿了一下:“这不公平。”她带着哭腔嚷道,“为什么是今天啊?”

“叫了。”

“因为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海伦叹了口气,“我得收拾办公室,整理文件,和院长沟通时间表。”谎言轻易地从她嘴里泄出。

海伦急匆匆地走进厨房,继续专心做早餐。“你叫她了吗?”她一边问理查,一边灵巧地在他身边腾挪,把吐司从烤面包机上取下来的同时往杯子里倒满了橙汁。

“阿尔菲不能和你一块儿去吗?”朵拉问道。

朵拉翻了个白眼,跺着脚朝温室的方向走去。

“不行。”

“要是你每天晚上都听我的话把鞋子放好,我们就不用每天早上陪你瞎找了,你想过没有?”

朵拉站起来,把麦片碗扔进洗碗池,生气地踹了一脚冰箱。

“我的运动鞋。”

“朵拉!”海伦尖叫起来,“够了!这一整个暑假我都没要求过你们什么。你们姐妹俩这几周过得舒舒服服,我连房间都没让你们收拾!现在就只想让你和凯西照顾阿尔菲几个小时而已。”她料想到凯西会发脾气,但朵拉通常都是听话的那个。海伦希望她可别进入叛逆期,有一个就够她受的了。

“什么没在那儿,朵拉?”

朵拉皱着眉头问道:“那我们带他去海边总可以吧?”

“我找不到,妈妈,没在那儿。”

原来这就是朵拉不高兴的原因——她想去海边。她们都很清楚家里的规矩:阿尔菲不可以去海边,除非有家长的陪伴。海伦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朵拉,气不打一处来。她觉得姐妹俩已经差不多可以算是大人了。“你们可以带他去,但不可以分散,必须有人一直盯着他,而且不准下海游泳,明白了吗?”

说实话,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照顾四个孩子,她一边想,一边走回厨房。

“带上游泳圈也不行吗?”

理查气冲冲地转身爬上楼梯。

“别得寸进尺,朵拉。”

“你能不能去叫凯西下来,她又要错过校车了。”

“去海边!”阿尔菲在厨房地板上兴奋地尖叫起来,“可以吃冰淇淋吗?”他充满期待地问道。

理查从楼上下来,正在与一条领带搏斗。他刚冲完澡,头发还湿漉漉的,脸颊因为刚刮过胡子而发红,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十分刺眼。“早上好,亲爱的。”

“可以,亲爱的,你可以吃冰淇淋。”海伦从包里掏出一张十英镑的钞票,“这是给你们的。我相信你能照顾好弟弟,朵拉,别让我失望。”朵拉伸手接下那张钞票。“好吧。”

海伦哀号一声:“那孩子!”她冲出厨房,站在楼梯底下:“凯西!快下来,上学要迟到啦。”

海伦舒了口气,现在走还来得及。

朵拉耸耸肩:“还在床上呢。”

她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来准备。她脱掉牛仔裤,换上那件点缀着小雏菊的浅蓝色衬衣,托比亚斯会喜欢的。接着她抓过一把梳子梳顺了头发,在脖子和手腕上喷了点香水,往脸蛋上拍了些腮红。她照了照镜子。还不错,也没时间打扮了。她抓起手提包,冲下楼梯,在楼下对朵拉喊道。

“凯西在哪儿呀?”

“再见,亲爱的,一会儿就回来。”

他终于慢慢地爬了下来。

“再见,妈。”厨房里传来朵拉的声音。

“就在门边,你昨天放的地方,朵拉。”她转身把牛奶和麦片碗扔到桌上。“阿尔菲,下来!你会摔伤的。”阿尔菲正以一种十分危险的姿势挂在一把餐椅的椅背上,咧着嘴对她笑。“阿尔菲,我是认真的,快下来。”

“要乖哦。”她又加了一句。大门在她身后关上,她感觉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伪君子。她跳下台阶,坐进车里,倒回车道的时候,看见朵拉和阿尔菲一起站在厨房的窗边。姐弟俩笑着冲她挥手,阿尔菲玉米色的头发戳到了朵拉的脸,逗得她咯咯直笑。海伦也笑着挥了挥手,接着冲出车道,扬起一片飞尘。只要她把油门踩到底,就可以准时到达,当然,前提是没有那该死的拖拉机挡道。

“妈,你看见我的运动鞋了吗?”

海伦很幸运。

那是一个混乱的早晨,一如往常。尽管已经是学期的最后一天,大家还是像疯子似的在家里乱跑,着急忙慌地希望能准时出门。海伦恨不得把头发都扯光。

她以最快的速度驶入了双向车道。当她开到一条小路,把右脚放松下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为了与托比亚斯幽会,她忘了和自己的孩子们吻别。

◎十一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