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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西

“噢!”导购女士手一抖,皮尺掉在地上摊成乱糟糟的一团,“我的老天,真对不起,看我又瞎打听,你这可怜的小东西。”接着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好了,别担心,我亲爱的,我们一会儿就能帮你搞定,舒舒服服的,你可算遇到专家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一对我搞不定的胸呢。”

“我妈妈死了。”凯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脱口而出了。

凯西对她弱弱地微笑,十分羞愧地发现她的眼里竟然起了泪光。她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但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还记得我的第一个胸罩,是我妈带我去埃克塞特一家可笑的小店里买的,难受得要死,跟现在的这些好东西没法比。你瞧,又软又有弹性,是莱卡(Lycra)的呢,简直就是女人的救星。要我说啊,必须给发明莱卡的家伙颁个大奖才行。妈妈去买菜了是不是?让你一个人像个大女孩一样来买胸罩?”

导购女士为她大动干戈,量完尺寸之后,给她拿来四个胸罩,让她挨个儿试了一下。不到二十分钟,凯西就选好了她的第一个胸罩:乳白色的32A,简简单单的纯棉款式,中间点缀着一个小小的紫色蝴蝶结。“她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她把凯西送出店门时说道。

“是的。”

凯西不解地看着她。

“第一个胸罩,是不是?”

“你妈妈呀,亲爱的,她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看看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她朝凯西眨了眨眼,弄得凯西脸都红了。

“是的。”

回家的路上,凯西在想,导购说得不对,妈妈一点都不为她感到骄傲,她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自己正在成长为一个女人。就最近妈妈对她的关注来说,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凯西乘公交车回家,一路上都闷闷不乐,在心里默默地咒骂着妈妈,还有她那没出生的弟弟或妹妹。新胸罩的肩带卡在肩上,弄得她很不舒服。

凯西点点头,跟着这位女士进了更衣室。导购拿出一把皮尺,一边闲聊一边给凯西量尺寸。“你一个人来的吗,亲爱的?”

到了晚上,她依然在跟整个世界生气。眼看着朵拉坐在餐桌前,低着头专注地为新生儿织一块丑不拉几的毯子,再次点燃了她的怒火。她跨坐在朵拉边上的一张椅子上,等着妹妹从腿上的黄色毛线上抬起头来看她。

“那你可算来对地方了,我们去更衣室,好吗?我帮你量量尺寸,你可以试试不同的款式。用不了多久就能搞定,怎么样?”

“你没发现吗?”她说,“这孩子一出生,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朵拉?”

“我想买一个胸罩,谢谢。”终于,她小声嘟囔着说。

朵拉看起来吃了一惊。她正在数针数,舌头仍然保持在双唇中间,一脸专注。“漏了一针!你说什么,凯西?”

凯西差点没逃跑,不过,她必须买到胸罩才能回家,这个样子在学校里一天都撑不下去。她的上衣薄得近乎透明,一些男孩子已经开始盯着她的胸部了。

“我说孩子一出生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她只是想买一个胸罩而已,这能有什么难的?她独自在一楼转了一会儿,试图鼓起勇气在内衣陈列架上随便抓一件。那里有小小的蕾丝内衣、运动胸罩,装饰着花朵和蝴蝶结的可爱款式,还有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如同巨大的吊床般的复杂款式。终于,一位戴着金边眼镜的灰发导购出现在她面前,怜悯地看着她。“需要我的帮忙吗,亲爱的?”她低头微笑着对她说。

“怎么不一样?”

随着海伦的身体一天比一天丰满,凯西自己的身体也在经历一系列奇怪而令人难受的变化。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一些羞耻的地方突然长出了毛发。她的皮肤冒出一些油腻腻的红色青春痘,一紧张就莫名其妙地发热出汗,尤其是每次学校里最漂亮的女老师麦金托什小姐在班上点到她名字的时候。最糟糕的是,原本只有粉色乳头的平坦胸部,也突然开始膨胀起来。她在卧室里对着镜子研究、触碰自己的乳房,又是烦躁,又是欣喜。她还不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这全新的器官,同时又对太过紧身的学校上衣感到难为情。她默默地希望海伦能够注意到,然后带她去购物,就像班上的其他女孩子一样:进行母女之间的成人仪式。她希望妈妈带她去买胸罩,一起喝杯奶昔,如果幸运的话,或许还能带她去打个耳洞,就像塔玛拉·拓普金斯一样。但海伦忙着过自己的生活,一心扑在肚子里的孩子上。时间一天天过去,没有人注意到凯西在飞速地发育,她越来越不耐烦,终于,她从海伦的钱包里偷了一张二十英镑的钞票,一个人去了布里德波特的百货商店。

“婴儿需要很多的关注,妈妈和爸爸……他们会很累,没空管我们。”

爸爸也是,兴奋得不能自已。每个周末都在家里忙来忙去,为新生儿的到来做准备。还有一个全新的婴儿房要粉刷,一个旧摇篮要打磨上漆。他搭了好些个木书架,堆满了新买的书和玩具,动力十足地干这干那,仿佛这样就能让婴儿快点出生似的。

朵拉点点头:“嗯哼。”

妹妹沐浴在海伦散发的光晕里,整天像只蛾子似的兴奋不已地围着她转。海伦说宝宝已经能听到她们的声音了,朵拉就恨不得把一切都说给妈妈的肚子听。凯西也尝试了一次,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觉得非常难为情,就再也没试了,让朵拉去跟妈妈的肚子喋喋不休吧。

凯西继续说:“这孩子会成为他们的最爱,你知道,家里的小宝宝,总会得到最多的关注。你再也不是最小的孩子了,朵拉,我们没办法跟他比的,是不是?”

怀孕让海伦仿佛变了一个人。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似乎在不断地膨胀、成熟,就像朵拉最喜欢的童书里的那颗巨大的桃子。她从来都不喜欢做家务,但突然,她开始洗衣服,做清洁,最不幸的是,还突然爱上了烹饪。直到理查温柔地提出,她应该把更多的精力留给即将出生的宝宝,而事实却是,他们谁都无法忍受她那精心准备却难以下咽的饭食了。

朵拉想了一会儿说:“我不觉得这是一个比赛啊。爸爸妈妈当然会一样地爱我们。再说了,他们又开心起来了,不是吗?我喜欢这样。”

凯西摇摇头,继续盯着窗外。她连笑都笑不出来。一个小宝宝,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朵拉提起毛衣针,查看她的成果。凯西注意到,那长长的、三角形的奇怪织物上有好几个大洞,这毯子会是个灾难。但朵拉不以为然,这儿拉一下那儿拽一下,又开始用她的毛衣针慢慢地编织起来,发出均匀而有节奏的咔嗒声。

“呼叫凯西!”理查在她面前摇晃双手,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天哪,你神游到哪里去了?听到我说话了吗?我问你要不要再来一杯茶?”

凯西摇摇头。“噢,朵拉,你也太天真了。爱信不信,你开心就好。不过你心里肯定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一切都要发生变化了。”她根本停不下来,体内涌起一股热腾腾的恨意,必须得发泄出来。“你最好心里有数,现在只剩下你和我了,朵拉,”她不停地说,“只有你和我一起对抗这个世界,你知道吗?”

爸爸脸上柔软的神色让凯西不忍直视。她转过身,盯着厨房外面的风景。地上结了一层霜,苍白的一小片天悬在上方。在更高处,黑压压的乌云重重地压住大气层,仿佛要把它按进结霜的地表,慢慢窒息而亡。突然,她好想逃跑。不管外面有多冷,她只想跑到空旷的室外,跑啊跑,直到肺部炸裂,双腿瘫软。然后躺在地上,任由草上的露水浸湿她的衣服,爬满她的皮肤,变成冰做的外套裹住她的全身。

朵拉似乎思考了一会儿姐姐的话,终于点了点头:“我想是的。”

“一个小宝宝,”理查又重复了一遍,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晃了晃脑袋,“谁能想到这老房子又要迎来一个泰德家的后代了呢?爸爸妈妈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会非常高兴。”

朵拉忧郁的神情让凯西冷静了一点,语调也柔和了一些:“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你说是吧?像个姐妹的样子。”

“噢……换尿布,不用了谢谢!”朵拉咯咯地笑起来。

朵拉再次点点头,但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低下头,继续缓慢而均匀地一针上一针下,直到凯西无趣地离开房间。

“放心吧,在你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开始灌奶瓶换尿布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凯西从睡梦中醒来,感到双腿之间有一股湿湿的热流。她打开床头的台灯,低头一看,发现白色的棉睡袍上有一小摊血迹。她叹了口气,月经终于还是来了。学校的生理卫生课上讲过这事儿,尼尔森太太不顾女孩子们的窃笑和打趣,坚持向她们解释,要准备一些毛巾和卫生棉,以备不时之需——“成为女人的第一步”,那是她对月经初潮的称呼。凯西很后悔没有听她的话。

理查大大地吐出一口气:“我们就知道你们俩一定会很高兴的。你瞧,海伦,我就说吧,一个小宝宝!”他对她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凯西从床上爬下来,蹑手蹑脚地下楼走进卫生间。路过楼梯口的时候,她听到一个奇怪的呜咽声。还是等她先把自己收拾好再来管这事儿吧。

“耶,”凯西终于开口了,“棒极了。”

她把睡袍拉过头顶脱掉,用一块湿毛巾把自己擦洗干净。接着她在卫生间的橱柜里找到了一包妈妈很久以前用剩下的卫生棉,它看起来比老师在课堂上展示的要大得多。她撕掉卫生棉背后的纸条,把那巨大的棉片贴在一条刚从烘衣橱里拿出来的旧内裤上。肥大的卫生棉僵硬地卡在她的两腿之间,一点也不舒服,不过总算解决了问题。凯西匆匆抓过一套法兰绒睡衣套在身上,开始怒气冲冲地搓洗睡袍上的血渍。滚开,该死的污点!她突然想起《麦克白》里的一句台词。那印记从鲜红色变成了一块茶棕色的浅渍,但还是没有完全消失。她把那皱巴巴、湿漉漉的睡袍胡乱地塞进烘衣橱,关灯走向门厅。

“那么,凯西,你觉得怎么样?你高兴吗?”

天还没亮,但爸妈卧室门底下露出一丝光亮。有一声猫一般的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凯西朝门口走去,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想这么做,但一点都不想回头。当她走到足够近的时候,发现门是虚掩着的。猫叫声越来越大,突然,叫声停止了,只听见爸妈在温柔地低声说话。她在门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推开门。眼前的景象令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海伦和理查坐在床上,背后靠着一堆枕头。床单和被子在床脚堆成乱糟糟的一团。爸爸看起来衣冠不整,仿佛一夜没睡。他一条手臂护在海伦的肩膀上,两人一同用欣喜的眼神凝视着她怀中那个小小的包袱。一声刺耳的啼哭打破了宁静,海伦把包袱换到了另外一只手中,解开睡裙的扣子。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脑袋从包袱里露了出来,在海伦的胸前安静下来。“他饿了。”她听到妈妈说。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凯西感到父母的期望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凯西感到一阵不适与愤怒,自己好像闯入了一个私密而神圣的时刻,而她却不是其中的一分子。她开始撤退,希望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出现。但她还是不小心弄出了动静,理查抬起了头。

“一定是小妹妹。”朵拉肯定地说。

“凯西!”他惊叫起来,发现她就站在卧室门前,“快进来,来看看你的小弟弟。”

“也可能是小弟弟。”理查提示。

凯西不情愿地走进房间,礼貌地凑过去看那襁褓中的婴儿。他全身粉红,胖嘟嘟的,噘着一张小嘴,双眼紧闭。他的脸看起来有点肿,鼻子被挤得皱巴巴的,就好像在拳击场里打了十个回合似的。她可以看到他那薄得像纸一般的皮肤下面蓝色的血管在输送鲜红的血液,脑袋上有一小撮金色的头发,与爸爸的发色一模一样。婴儿忘我地吮吸着妈妈的乳汁,这突然让凯西想起他们去年夏天在普拉默农场看到的那一窝新生的拉布拉多奶狗,透明的黏糊糊的小东西,闭着眼睛叼着狗妈妈肿胀的乳房不停地蠕动。

“我也觉得这很棒,”朵拉发出一声开心的叹息,“一个小妹妹!”

“你看,”理查说,“他是不是很可爱?”

“好吧,就像妈妈说的,性行为和避孕措施都是成年人之间的事情,彼此相爱的成年人之间。”理查强调,“你说得没错,凯西,我们是该采取避孕措施的,”他主动承认,试图掩盖他的尴尬,“可现在妈妈还是怀孕了,我们觉得这也很棒。所以……”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里满满的期待,“你们俩怎么看?”

“嗯……”凯西表示同意,“我以为你们会去医院生孩子?”她看着海伦,用略带责难的语气说道。

“就是十年级的莎伦·塔特本该采取的措施。”凯西故意对朵拉说。

“这个,原计划是去医院,但这孩子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你真应该看看你爸爸当时的表现,凯西,他慌得不得了。要不是助产士在电话那头指导他,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还好,孩子很快就生下来了。”

“这个,”海伦耐心地解释起来,“避孕措施就是两个成年人之间发生性行为却不想要孩子的时候采取的措施。”

“说实话,我其实没做什么,主要是你妈妈和弟弟的功劳。”

“什么是避孕措施?”朵拉好奇地问。

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嘎吱声,大家都抬头看去。

理查咳了一声。

“发生了什么事啊?”朵拉打着哈欠说,“你们怎么都没睡?”

“你们为什么不采取避孕措施?”凯西口无遮拦地说。

“快来见见你的小弟弟。”理查催促道,示意朵拉加入进来。

“是的,我想是的。”海伦微笑着承认,“我们本来没打算再要孩子的,谁也没有料到。不过现在看来,我们都对此感到很开心。”海伦伸手捏了一下理查的手,“希望你们也一样。”

“他出生了?这么快?怎么没人来叫我呀?”

“没……好吧,或许是吧。”朵拉脸红了。

“快来,宝贝,快来看看他。”理查急着说。

海伦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该不会在偷听我打电话吧?”

朵拉才不需要被催促,她一下跳上爸妈的双人床,砰地落在床垫上。

“这就是那个令人开心的意外?”朵拉问道,扭过头看着妈妈。

“小心!”海伦叫起来,把婴儿护在自己的胸前。

“没错!”理查得意地说。凯西和朵拉面面相觑。

凯西看到朵拉咬了咬嘴唇,看了她一眼。凯西给了妹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在说:看吧,早就告诉你了。

“小宝宝?”朵拉惊叫起来。

朵拉的脸唰地红了,匆匆移开眼神,怯怯地蹭到爸爸身边:“对不起。”

那天早上,理查和海伦让姐妹俩坐下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们。

“没关系,潘达,”理查柔声说,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她,“温柔一点就好,他还只有那么点大。”

朵拉气哼哼地跺着脚走了,留凯西一个人继续窝在暖暖的被子里,正好让她有时间把脑子里突然出现的恶心想法赶走。不,意外永远不会带来什么好事。

朵拉点点头,用手指指海伦怀里的婴儿:“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朵拉,”凯西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拿你的问题去烦爸爸呢?大清早的。”

凯西和朵拉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先是卡桑德拉,再是潘多拉,两人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海伦又想让这个泰德家的新成员承受何种希腊神话的磨难。

“你说会不会是学校的锅炉又冻坏了,我们都得在家待着?”

“他叫阿尔弗雷德,对吗,理查?”

“嗯……”凯西从被窝里发出一声不以为然的嘟囔,那是永远都不可能发生的。

理查惊讶地抬头看着海伦:“我以为你想叫他赫克托尔呢?”

“是不是要送我们一只小狗?”朵拉满怀希望地说。

“不,”海伦摇摇头,“你看看,他就是阿尔弗雷德。”

“是啊。”凯西表示同意。擦破的膝盖,断裂的肢体,摔碎的瓷器,还有车祸——她想不到哪一件意外不会令人不快。没有什么好事,据她所知,会来自一场意外。

“阿尔菲!”海伦欢呼起来,“跟爷爷同名?”

“大多数意外都是以眼泪告终的,不是吗?爸爸经常那么说。”

“是的!”理查笑了,声音里充满了爱意,“跟爷爷同名。”

“昨天晚上妈在电话里跟维奥拉说的。”朵拉解释道。

“小宝宝阿尔菲,”朵拉满意地重复着,“这名字很合适。”

“你从哪儿听来的?”凯西问道,被朵拉的问题和那紧贴着她皮肤的冰冷脚趾唤醒。

“是啊,”海伦说,“很合适。”

“什么是令人开心的意外呀,凯西?”她抖抖索索地窝在床尾,把双脚伸进被窝里。

就在这时,小阿尔菲笑了起来,轻轻地喊了一声。

那是一个坏消息。自从朵拉跑进她的卧室,被自己宽大的粉色睡裙绊了一跤,随后蹦出那个问题的早上开始,凯西就是这么想的。

“他真是太可爱了,”朵拉叫起来,“看看他那小小的指甲。”就在海伦、理查和朵拉为小宝宝阿尔菲完美的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大惊小怪的时候,凯西悄悄地从那温暖的家庭氛围中溜走了。不,意外永远都不会带来什么好事,她打骨子里清楚这一点。

◎十四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