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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拉

“噢,是吗?”海伦说道。

“说说你吧?伦敦的生活……还有丹尼尔,都还好吗?”海伦的问题打破了她的白日梦。朵拉决定先回答安全的问题。“丹很好,最近的一场个展非常顺利,接到好几个订单。一位海格特的女士为她的花园订了三尊铜像,所以他这个周末没法过来。”朵拉停了下来,思考现在是不是那个合适的时候,但最终还是退缩了。“我也升职了。”

“是的……我刚当上高级客户经理。我们赢得了一个新客户,做早餐燕麦的,这桩生意是从我们最大的对手那里抢来的。说实话我也是昨天才得到的消息,这在广告界算是一场胜仗了——老板高兴得都要上天了。”她意识到自己开始喋喋不休了。

母女俩来到明亮的温室,在藤椅上落座。朵拉想说的话沉沉地压在心底,但她现在还没有勇气说出口。她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任由海伦继续絮叨萨莫顿的生活琐事,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盯着一只巨大的泛着荧光的绿头苍蝇。那虫子正在唯一一面关上的窗前死命挣扎,砰砰地撞击玻璃,绝望地想逃出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我明白那种感受——朵拉心想。

“那可真是太棒了!”海伦说道,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朵拉停了一会儿,看着远处的墙边掠过的一只飞鸟。她不知该如何继续。那只绿头苍蝇也突然停了下来,不再没完没了地嗡嗡叫,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海伦端起托盘,朵拉跟在她身后走出厨房,慢悠悠地经过开着门的书房,瞥见妈妈的旧橡木书桌上像以前一样摊满了纸张和书本。她经过门厅的一张圆桌,桌上摆放着许多家庭照片,银相框在岁月的磨蚀下变得斑驳,落满灰尘。有一张达芙妮和阿尔弗雷德的结婚照片,已然泛黄;一张闷闷不乐的凯西穿着学校制服、坐得笔直的快照;还有一张朵拉小宝宝的时候躺在方格毯子上咬手的照片。在所有照片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相框,她早就忘了它的存在,直到此刻才想起来。她凑上去,发现上面有她、凯西和爸爸,三个人一起在沙滩上。凯西看起来很美,十一二岁的样子,金发在风中凌乱,严肃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她自己在凯西身后奔跑——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快乐地露齿而笑;两人身后站着她们的爸爸,他面色红润,笑容明朗,甩着一头湿漉漉的金发。他看起来应该是刚游完泳,但她怎么也记不得是哪一天了,只能依稀记得那天很冷,一家人在外面吃复活节野餐。即便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这画面依然令她震惊。他们三个人一起在海边,那么年轻、快乐、无忧无虑——她的胃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她不知道妈妈要如何鼓起勇气去看这张照片。她不由得战栗了一下,移开视线,快步追赶海伦,后者已经同茶盘一起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那你呢,你还好吗?”海伦问道,突然抬头看着朵拉,“你看起来气色不大好。”

“不谈这个了,”海伦说着,语调突然欢快起来,“我们去温室里喝茶好吗?这个时候那儿可舒服了。”她在使用对待客人时的“客气”语气,朵拉这时才意识到,妈妈大概也和自己一样紧张。这让她感觉好了一些。

先是疲惫,现在又是气色不好,朵拉讶异于海伦随口一说就能让人听来讽刺多过关心的本事。“我……还好。”她想了一会儿,“是的,挺好的。”她重复了一遍,接着,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事实上,我怀孕了。”

“那很好,”朵拉喃喃地说,依然沉溺在震惊的情绪中,“我一直都很喜欢比尔。”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多好的一个人啊!”海伦说着,晃了晃茶壶,从快要满出来的餐具抽屉里摸出两把银茶匙。“他在这里尽心尽力地工作,对你们几个小孩子也非常好。我们为他举办了一场温馨的葬礼,教堂里站满了人。”

“只有七周而已,不过确定是怀孕了。”

“对了,”海伦继续说,“你听说了吗?老比尔·德莱登几个月前过世了?胰腺癌。你还记得他吧?他原来在这儿管理庄园。他的妻子贝蒂悲痛欲绝,可怜的老太太。”海伦把滚水倒进茶壶,在托盘上摆好并不成套的茶具。朵拉看着她,心头涌起一阵悲伤。她回想起比尔那粗大结实的臂膀将她托起来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的笑声变成晕乎乎的抗议,他才把她放下。她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但记忆依然鲜活。

不知道是因为终于在这紧张的气氛里说出了该说的话,还是因为压力一下子得到了释放,或者仅仅是因为那不断吞噬着她的恐惧,朵拉发现自己竟哭了起来。她的身体不停地起伏,恼人的哭泣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无法控制地哭了足足有一分钟,湿漉漉的眼泪在脸上横流。她伸出手指在眼下徒劳地抹来抹去,想擦掉哭花的睫毛膏,然后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伸手去拿茶杯。她羞愧难当,这完全不是她预想的样子。她喝了一口已然凉透的茶,从杯子上方看了看妈妈。海伦依然笔直地坐在那里,仿佛被冻在了椅子上,面部紧绷,突然失去了血色。朵拉疑惑地盯着她,期待着一句问候、一句恭喜,哪怕是一丁点喜悦的痕迹也好,但海伦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像。朵拉又等了一会儿。房间里没有一丝空气的流动,朵拉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也许她根本就没在那儿,也许这不过是她的另一场噩梦,也许她只是一个幽灵。她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失去了存在感,没有人能看见她。

“你知道的,”海伦继续说,“一年一度的鲜花展。当地的老姑娘们都摩拳擦掌地要在烤蛋糕和插花项目上大展身手呢。她们说今年竞争会很激烈,尤其是在果酱和水果蛋糕的比拼上。”妈妈的声音里不自觉地流淌出一丝挖苦的语气,朵拉忍不住笑了。海伦从来就不喜欢参与乡村里的大小事务和闲谈。不无讽刺的是,妈妈竟然是一直住在老房子里的那个人,仿佛达芙妮·泰德转世。

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了了。“妈?”她开口问道,“你不说点什么吗?随便什么都行!”她的窘迫很快变成了愤怒。

朵拉抬头不解地看着妈妈。

海伦顿住了,茶杯举到一半,僵在大腿和嘴唇之间的半空中。她轻叹一声,仿佛一阵风刮过屋外的树梢。朵拉瞪着母亲:“妈?我要生孩子了,你听到了吗?”

“噢,不算太坏。今年的春天非常宜人,可爱又温暖。村里的一个商店要关门了,大家都慌慌张张的,忙着搞什么请愿活动。当然,大家都已经开始为今年的节目做准备了。”

终于,海伦转过脸来看着女儿:“我听到了,朵拉。”

“没问题,谢谢。”她说,“那么,”她补充道,急切地希望话题能继续下去,“乡村生活还好吗?”

“然后呢?”

海伦把园艺手套放到操作台上,转身去接水。“恐怕茶叶已经用完了,今天早上没来得及去买,喝茶包可以吗?”她举起一盒看起来很贵的伯爵红茶。朵拉微笑了一下,她平时喝的茶被丹称之为“建筑工人的茶汤”:一袋超市自供品牌的茶包煮上十几分钟。

“你想让我说什么?”

朵拉跟在妈妈身后走进了房子的阴影里,抓住机会好好观察海伦。她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那个雅致的女人,快五十岁了,棉布长裤和草绿色衬衫包裹下的身体依然十分苗条。朵拉注意到她那浓密的黑色短发间冒出几缕银丝,宝石绿色的双眼周围多了几条皱纹,但她依然很美。

“这个,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啊,妈,说句‘恭喜’才是正常的反应吧。”朵拉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她从来不会这样对母亲说话;过去,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冲突,努力当个和事佬。但这一次实在是太过分了。

“是啊,”海伦表示赞同,担忧地环视着花园,“现在这么多的活儿都要我一个人来做了。”两个女人并肩站了一会儿,安静地审视着这个让海伦背负着巨大责任的花园。“来吧,到里面来,我去煮茶。”

“那就恭喜你。”海伦说道,朵拉发现母亲还是无法正视她的眼睛。

“挺好的,谢谢。你气色不错,妈。花园也……很美。”朵拉退缩了。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紧张。

她骇然摇头:“你就是无法为我感到高兴,是不是?”

“旅途还顺利吗?”

海伦什么也没有说。

朵拉意识到自己正在拨弄马尾上散落出来的一缕头发,迅速把手插回衣袋。“是啊,有一点。”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还以为一切都好起来了。我原本希望我们能不计前嫌,还以为我怀孕的消息能……”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我错了,是吗?什么也没有改变。”

海伦后退一步,眯起眼睛端详着她。“你看起来很疲惫。”她终于开口说道。

海伦继续面对着花园,似乎已经做好了送客的准备。朵拉感到仿佛一记耳光抽在脸上。血液上涌,她猛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摔,迅速站起身。接着,一连串的话毫无预兆地脱口而出。

海伦出现在爬满铁线莲的篱笆后面,向朵拉走来。她仔细地脱掉园艺手套,拉了拉衬衫,然后抱了抱女儿。这拥抱僵硬而尴尬,朵拉注意到,妈妈的嘴唇只是轻轻地在她脸上啄了一下便移开了。

“你知道吗,妈,”她一边说一边走向门口,“我几乎就要让自己相信我错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想象,我告诉自己,你内心深处还是爱我的,只是忘记了该如何表达,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苦笑一声,“我为你感到难过,我以为你只是太、太受伤了,以至于不知如何向我表达你的爱。但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她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轻的苦笑。“天哪,我错了!事实是你把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怪到了我头上,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是吗?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朵拉被吓了一跳:“哈喽,妈。天哪,你吓到我了!”

整个房间再次陷入了沉默。终于,海伦转过头来,看着朵拉。尽管隔得这么远,她还是能看到母亲的绿眼睛底部闪着琥珀色的光。“我……我……我想……我在努力……”海伦磕磕绊绊地蹦出几个字,又沉默了下来。她挫败地耸耸肩,再次转过身去面对着花园。

“哈喽,你来啦,正好赶上下午茶。”

“‘我……我’什么?你要说什么,妈?你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要这样惩罚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能跟我谈谈?”她已经走到了门口,但还是停了下来,满眼泪水,双目圆睁,无比地渴望母亲能告诉她,她错了;无比地渴望母亲能站起来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低声诉说安慰的话语。但母亲一直扭过头背对着她,目光决绝地盯着窗外的树木。

朵拉试探地敲敲门,觉得自己像一个不速之客。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她意识到妈妈一定是在花园里,于是走到房子的另一侧,穿过一扇木门,来到了阳台上,努力摆脱闯入者的感觉。从远处看,克里夫托伯散发出一种童话般的气质,但进入花园以后,朵拉发现了一些不同。那儿依旧很美,果园的树上缀满晚春的花朵,整个花园在暖风中窸窣作响,但一些细节中透露出一种不修边幅之感。小推车被丢在一堆肥料边上,已然生锈;草坪长得老高,乱七八糟地冒出一丛丛雏菊和蒲公英;去年秋天的树叶成堆成堆地挡在阳台前;屋顶的檐沟在滴水,窗框的油漆也变得斑驳。单独来看,都不过是一些小问题,一个手快的工人用不了几天就能全部搞定,但组合在一起,就令整个房子显得疲倦而破败,与她记忆中的老宅相差甚远。

朵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一阵怒气涌上心头。她转过身,大步走出房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摔门而去。

◎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