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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西

她说着就冲了出去。凯西津津有味地看着妹妹与草地上那条比她人还大的枯枝搏斗。

朵拉兴奋地蹦跶起来:“我这就开始。”

比尔也忍不住笑了:“她可真是人小决心大呀,你妹妹像只小狗似的,一身力气不知道往哪儿使。”他掏出一条手绢,擦了擦眉毛。

“好呀,我还有好多枯枝要砍呢,这活儿可不轻松,小心哪。”

凯西大笑起来,这描述太贴切了。朵拉活像一只正在和一根大骨头摔跤的小狗。她坐在树墩上看了好一会儿,悠闲地晃着穿靴子的双脚。

“我们可以帮你呀。”朵拉信心满满地说。

“告诉我,大房子里怎么样了,凯西?你们姐妹俩喜欢海边的生活吗?”

“砍掉一些冬天的枯枝,正好为明年冬天囤些柴火。”

“嗯,挺好的。”

“你在干什么呢?”朵拉问道,用雨靴的鞋尖指了指地上的一堆木头。

“学校还好吗?”

“好耶!”比尔笑起来。

“嗯哼。”比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杆,填上烟草之后塞在嘴角,凯西看着他的动作出神。

“我们去。”凯西已经迫不及待地给出了回答,贝蒂·德莱登的巧克力蛋糕美味得无与伦比。

“交到朋友了吗?”他一边问,一边用火柴点燃了烟丝。

“还有凯西,”他操着一口西郊方言,“我可真幸运哪。我的贝蒂一直叫我请你们来家里玩。她想烤一个她最拿手的巧克力蛋糕给——”

“交到啦。”这话是真的。凯西很容易就在班上交到了朋友。每个同学都非常友好,甚至还对她从伦敦回来的事实感到惊讶。“爸爸妈妈还好吗?”凯西顿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终于,她决定说实话。“爸爸挺好的,他很喜欢回到这儿来。但我看妈妈更愿意待在伦敦。”

凯西看着比尔的眼睛,对他微笑。

“是吧?”他从烟斗里吸了几口气,缓慢地吐出一道长长的烟。

朵拉咯咯直笑:“我才不是奈丽呢,我是朵拉!”这是他们俩之间的小玩笑。

“爸爸经常在外面工作,但只要一回来,他们就总是在吵架。”凯西朝妹妹看了一眼,确保她听不到。“朵拉很讨厌这样子,这让她心烦意乱。”

“哇啊,奈丽呀!”他大喊一声,享受着小女孩用力的拥抱,“你差点把我撞了个四脚朝天!”

“真的吗?”

朵拉绕过凯西,猛地扑进老人的怀抱。

“我猜她应该很害怕他们会离婚,然后我们就不得不搬回伦敦,她就永远都养不了狗了。”

老人这才转过头来,先是眯着眼睛端详了一会儿,接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呀,这不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小姑娘嘛。哈喽,你们好吗?”

“那你呢,凯西,你不担心吗?”

“听!”凯西叫起来,“是比尔……快来!”她腾地向山下冲去,朵拉赶紧追了上去。她们一路跑到果园的空地,只见一个弓着背的灰发男人正举着一把大大的斧头在砍一段木头。“比尔!”她大声喊,“比尔,是我们!”

凯西耸耸肩:“还好,我又不想养狗。”

她小跑几步,跳过窄窄的溪流,继续朝果园边上那道锈蚀的铁门走去。树梢刚长出第一批新叶,给棕色的树干披上了一层浅绿色的薄衫。姐妹俩在树丛间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会儿,悠然地享受宁静的时光,直到微风里传来一记金属撞击在木头上的声音。

比尔轻轻地咳嗽一声。

“我也不知道,就随便走走。”

“我觉得妈妈需要工作。”

“我们这是去哪儿呀?”朵拉问道。

比尔睿智地点点头:“你也许是对的。”

凯西为朵拉打开门,两人一块儿大步顺着草坪朝小溪的方向走去,雨靴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发出整齐一致的嘎吱声。雨终于停了。空气中清新的分子让她们的脸颊有些微凉,太阳时不时地从移动的乌云背后露出头来,在她们身上洒下微弱的金色暖光。凯西看到一丛丛明黄色的水仙在花圃里舞蹈。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想,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爱着彼此。”她脱口而出,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脸唰地变得通红。

“走吧。”

“爱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凯西。”

朵拉已经在后门那堆鞋子里翻找她的红雨靴了。“找到啦!”她叫起来。

凯西抬起头来。

凯西叹了口气:“好吧,穿上你的靴子,地上都是泥。”

“就像这个果园一样,你看看周围,什么也没有,是吧?静悄悄的,光秃秃的。但这是生命周期的一部分,冬天、春天、夏天、秋天。真爱,我是说深沉的真正的爱,就像这果园一样。它需要生根,成长,变换形态。有时候它黯淡无光,有时候它繁花似锦。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一切都在变化,生命永不停歇。但只要是真爱,就像一个家庭里盘根错节的爱,就永远都会在表面之下生生不息,等待着有朝一日破土而出。”

“我能一起去吗?”

凯西抬头看了看头上的苹果树枝,棕色的,光秃秃的,但她还是能看到这儿那儿冒出来一些绿色的新生命,嫩芽很快就会长成美丽的满树花朵,过不了多久,沉甸甸的苹果就会压弯枝头。

“随便哪里。”

“那你……你对德莱登太太的爱也像那样吗?”

“外面哪里?”

凯西屏住了呼吸,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可以问这么私人的问题。

“外面。”

比尔严肃地点了点头。“是的,”他说,“到今年夏天,我们就结婚整整五十年了,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不想错过,即便是那些吵得不可开交的日子。我敢肯定你爸爸妈妈也是一样的,凯西,他们内心深处一定深爱着彼此。”

“你要去哪儿呀?”

凯西点点头,感觉好多了。

一个周六的早晨,凯西正准备出去找比尔,朵拉在后门叫住了她。

“你们俩在聊什么呢?”朵拉问道。她正得意扬扬地拖着那条巨大的枯枝。

凯西很喜欢比尔,他就是爷爷口中的“好伙计”。有时,她在大房子里逛烦了,就会到外面去,顺着他那懒洋洋的烟圈找到他。她喜欢坐下来看他干活,有时候什么也不说,有时候轻松地聊几句。他从不把她当成一个小女孩,跟她说话时就像对待成年人一样,似乎永远都对她的一切充满了兴趣。

“只是讲些大道理而已。”比尔平静地说。

就在泰德一家为搬家做出改变的同时,有些事情依然保持着原样。比尔·德莱登依然是这里的一个熟面孔,从房子里向外看,他那驼背的身影还是常常出现,不是蹲在花圃里干活,就是在菜园里挖土,就跟爷爷奶奶在世时没什么两样。

“噢,”朵拉一脸失望,“要不要我再去找些树枝呀?”

凯西看到妈妈的手臂在胸前交叉,目光扫视着整个房间,她注意到海伦的眼里闪过一丝危险的光。

“有你帮忙我非常高兴,真的。”比尔微笑着说,“不过,告诉我,那是不是爸爸在家里叫你们呢?”

“是的,我亲爱的。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开心就好。”

凯西竖起耳朵,确实听到了爸爸在花园那头大喊。

“总要有一点时间才能适应。孩子们好像很喜欢这里?”他说,充满希望地看着凯西和朵拉,她们顺从地点点头。“我知道这没那么容易,海伦,我也有同感。但我答应爸妈要好好照看这座房子,毕竟这是他们的遗产。”海伦没有回答,于是他继续说:“我知道这里有点乱,不是每样东西都合你的胃口,但你现在应该把这一切都当作自己的。把这作为一个项目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正好你现在也不需要工作,会很有意思的,你觉得呢?你想怎么样都行,把这里变成你想要的家吧。”海伦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一个项目?”

“去海边喽!”朵拉欢呼起来,快乐地冲向山坡,边跑边说再见。

“那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住在一个博物馆里?”海伦不屑地摆脱他,“我总觉得你妈妈在看着我。”

凯西对比尔表示抱歉:“真不好意思,爸爸答应带我们去海边玩。”

“你想怎么处理都行,我亲爱的,”理查说着,环住她的肩膀,试图平息她的怒气,“这已经是我们的家了。”

比尔大笑起来:“理解理解,我的篝火哪有海边好玩!你们姐妹俩会来我们家玩的吧?随时都行。我的贝蒂可喜欢你们了。”

“我们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她对着那些落灰的古董发出绝望的哀号。

“会的。”

海伦似乎懊悔极了。一开始拆包裹,她的情绪就发生了变化。她像个易怒的少女般在房子里跺着脚走来走去,每打开一个柜子或木箱,发现一大堆精致的骨瓷、水晶酒杯或者一包包没人敢扔掉的旧衣服时,就忍不住露出痛苦的表情。她让凯西想起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周身翻滚着无奈又愤怒的热浪。

“好耶。”

似乎每个人都很轻松地适应了这个转变,每个人都十分顺利地在这个新家里安顿下来。所有人,除了海伦。

凯西挥了挥手,转身向山上走去,爸爸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爸爸似乎也十分享受这里的生活。他尽量平衡在伦敦和克里夫托伯的时间,尽管有很多个夜晚他都没能回家,但每个周五的晚上,他一定会推开家门,给每个人一个大大的拥抱,脸上永远挂着灿烂的笑容。

除了比尔之外,老宅里还出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是来自伦敦的老朋友。五月,维奥拉·艾佛利过来待了一阵子。维奥拉是海伦最好的朋友,两人完全是两个极端,却偏偏从小好到大。维奥拉很喜欢跟姐妹俩讲她们的妈妈当年是怎么帮她出头的——有个坏孩子嘲笑维奥拉胖得像个果酱布丁,海伦就一脚踹在他的胫骨上——凯西和朵拉都可喜欢维奥拉了。

凯西很惊讶,自己竟然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新生活。当她打开最后一包行李,习惯了扎人的新校服,习惯了听着海潮的声音入睡之后,她发现这个新家有很多让她喜欢的地方。住在乡下有一种简单而自由的感觉。在伦敦,爸妈总是要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到了这儿,身处海边,他们不知怎的,似乎没有那么紧张,或者小心了。冬天逐渐过去,凯西陶醉在新的自由中。她往返于克里夫托伯的条条小径,时不时地停下来找一个嘎吱作响的台阶或一棵倒地的树桩坐下来,看着海浪,做着白日梦。朵拉依然是个小麻烦,蹦来蹦去,偷偷摸摸地碰她的东西,恨不得一天到晚跟着她,她去干什么都要知道。不知道是因为新家的宽敞,还是因为周围这广阔的天地,凯西发现自己不再那么在意妹妹的黏人行为了。事实上,在周六的早上一起散步去村里的商店,拿零花钱买一些小糖果,迎着清风坐在海边,看着翻涌的海浪和上下翻飞的海鸥,是件十分惬意的事情。

她非常迷人,跟妈妈的风格完全不同,总是涂着鲜红的口红,操着烟嗓哈哈大笑,晃晃荡荡的胸脯令人无法忽视。她开着那辆黄色的古董雪佛兰轿车来到克里夫托伯,飞沙走石地在门前来了个急刹。

“别担心,”她说,“会好起来的,我们必须好起来。”他们用达芙妮的茶具喝着茶,看着搬家的卡车沿着车道慢慢消失。暖气片发出了咔嗒声,面前出现了摞得高高的纸板箱,他们这才意识到,这场浩浩荡荡的搬家行动终于结束了。

“喂!”她大喊一声,脚底下摇摇晃晃地踩着一对令人眩晕的高跟鞋,怀里抱着一大束黄玫瑰和一瓶杜松子酒,“姐们儿要想在这儿喝杯酒都不知道去哪儿!”

“我们做了正确的决定,对吗?”他问道。海伦露出一个严肃的微笑,用手指轻抚他紧皱的眉头。

凯西和朵拉早就趴在起居室的窗户上偷偷看她,这时都兴高采烈地朝她冲了过去。

她推开门,发现爸妈正在房间的中央抱在一起。凯西没有出声,只见爸爸退了一步,端详着妈妈的脸。

“你来啦!”朵拉尖叫起来。

“是的,”凯西承认,“确实很奇怪。”

“可不是嘛!你以为你能这么容易摆脱我?傻孩子,别激动。”两个女孩都兴奋地拉着她的手,“这鞋子可不是用来走路……和拥抱的。”

“这儿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是吧?”朵拉压低声音说。

“你的头发变黄了!”朵拉激动地说。

凯西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惴惴不安,十分忐忑,心里竟有点期待达芙妮和阿尔弗雷德突然出现,这可真有点吓人。老房子似乎保留着他们的回声。当她终于在厨房外面的楼梯下发现妹妹时,心里充满了感激。

“是啊,你喜欢吗?我就想试试金发是不是真的更好玩。”维奥拉拨了拨头发,朝凯西看去。“看来妈妈还不在家。过来,朵拉,你把花拿去。凯西,你来拿这个。”她把那个大大的酒瓶塞进凯西手里。“这是给你爸妈的,小心点,拿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环视四周,“我觉得你们俩最好带我游一游你们这座城堡。”

在这老房子里闲晃有种奇怪的感觉。她鬼鬼祟祟地走过一条条走廊,踮着脚在一个个房间里穿行,打开又关上一盏盏电灯,尝试着正式把这里作为自己的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切都和爷爷奶奶走的时候一模一样:每一把椅子都摆在最完美的位置,每一个靠垫都拍得鼓鼓囊囊,温室的桌上还堆放着园艺手套和育苗盘,烘干箱里棉麻桌布和干爽的白色床单叠得老高,就连起居室里那些古董时钟都依然嘀嗒作响地记录着时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凯西在爷爷的书房里发现了一个填了一半的纵横字谜,还有奶奶的一个绣花绷,针线仔细地插在一个没绣完的字母“e”上,是“家是心之所在”这句谚语中的一部分。还有那气味,一种特殊的味道,凯西一闻到它就会想到这座房子,奇怪的、尘封的雪松木气息充盈着她的鼻腔,提醒着她,距离伦敦和过去的生活已经十万八千里了。

朵拉拉着她的手走进大门,凯西跟在后面,怀里紧紧抱着那瓶酒,试图模仿维奥拉婀娜多姿的步态。

海伦叹了口气,跺着脚走过去。凯西感觉到爸妈可能又要吵架了,于是悄悄地溜走了。

姐妹俩独占了维奥拉整整一个小时后,海伦回来了。她叫她们出去玩一会儿,还答应之后可以一边看电视一边喝下午茶。朵拉立马跑了出去,凯西则不愿离开这令人神往的成年人的世界。于是在退出厨房之后,她又悄悄地躲在门边,偷听冰块在玻璃杯里的碰撞声和女人之间的私密对谈。

“看看那里有没有。”理查指着冰箱边角落里的一个橱柜说道。

“现在,”维奥拉压低声音说,“跟我说说最近怎么样。”

“我来煮茶。”海伦自告奋勇。她打开一个碗橱,发现了一堆烤盘和蛋糕模。她又打开第二个碗橱,接着是第三个。“茶杯在哪里呀?”

海伦轻轻地哼了一声:“有什么可说的?你都看到了,无聊到睡着都不足以形容这个地方。”

一家人抵达克里夫托伯的时候,下午的阳光已经暗淡下来。他们踮着脚尖像闯入者一般从后门进来。“啊,”理查说,“我们来啦。”他打了个寒战,在厨房的石质地板上跺了跺脚。“让我们打开暖气吧,太冷了。”他摆弄着墙上的调温器,随后去打开壁炉。

“我看这儿美极了。这房子简直过分,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女人哭着喊着想要你所拥有的这些东西吗,海伦……可爱的丈夫,两个好孩子,乡村别院。”凯西能听到维奥拉的银手镯随着她的手势叮当作响。

到了二月下旬,泰德一家才终于从他们狭小的伦敦排屋搬进克里夫托伯那宽敞华丽的大宅。临近搬家的日子充满了整理、打包以及清理书本、衣服、旧玩具拿去慈善商店的工作,眼看着他们的生活用品被一件件用泡沫纸包好,装进箱子,用胶带封好,等待大搬家的到来。各种接连不断的约会、电话和告别,经常被爸妈之间激烈而频繁的争论打断,直到最后,他们站在排屋的门前,最后一次锁上大门,正式离开伦敦。凯西松了一口气,终于走了。

“我知道,”海伦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不知感恩的坏女人,可是,这里真是死气沉沉。我感觉被困住了。说实话,我很怕自己会变成我婆婆那样。”

终于,理查咽了口气。“是的,朵拉,”他温柔地说,“已经决定了,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他伸出手,轻柔地握住海伦的一只手,凯西看到妈妈脸红了,便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一个能看到妈妈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的人,血管在她的皮肤下面像鼓点般快速地跳动。

“别瞎说!等你哪天开始烤蛋糕或者把头发染黑,你就要当心了,在那之前你就放宽心吧。”

凯西看着爸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沉默在他们身边蔓延。

海伦大笑起来:“见到你真好,维。”

“这么说已经决定了?”朵拉问道。

“我也是。”两个女人碰了碰杯,喝酒时沉默充盈了房间。

凯西想了一会儿。这将是个很大的改变。她会想念她的朋友们、商店,还有城市里的自由时光,随时随地跳上地铁或者公交车,就能去一个新鲜的角落探险。但是在克里夫托伯会有另外一种自由:海滩、广袤的乡村、蜿蜒曲折的小路,还有最令人激动的,这座黑洞般的老宅子。早上再也不需要排队上洗手间了,早餐时间再也不用跟朵拉和爸妈挤在小小的厨房里,当她想要一点隐私的时候,也不再需要用椅子抵住房门了。他们可以在这座巨大的宅子里晃来晃去,就像她的储蓄罐里那几枚孤零零的硬币一样。想想就觉得很棒。

“我就是觉得很无聊,”海伦终于叹了口气说,“理查倒是无所谓,他还是一样去上班。其实搬家完全就是为了他,还有他对于这座房子过分的责任感。他把这儿当成父母留下的伟大遗产。要是我们把这地方卖了,那可真是大逆不道!”

海伦发出一声失败的叹息:“我嘛,等我们在这里安顿下来,我再找个新工作吧。”没有人能忽略她话语中的怒气。

“他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海伦。”维奥拉柔声说。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我知道,我这样说听起来很自私,其实我明白他的感受,真的。可现在我们才是他的家人,我一直跟他讲,我当不了贤惠的乡村家庭主妇。可现在呢?我一直努力支持他,可我就是忍不住要想,我自己的生活去哪儿了呢?”

“你爸爸……他……呃……”轮到妈妈结巴了。理查看了她一眼,海伦立刻换了种说法:“我的意思是,我们觉得这样对整个家庭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一切都是全新的,新的学校……新的朋友。你爸爸可以在这里处理一些公务,也会去伦敦。他有时候会来回跑。”

“哈!”维奥拉哼了一声,“说来说去就是不想过老一辈的生活呗。开始新生活吧。做一个悠闲的太太多好,天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要是谁能让我离开那每天四点钟起床去花市进货的日子,我都要乐疯了。”

“你怎么想呢,妈妈?”凯西问道,扭过头看着海伦,“你想搬家吗?”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她感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挠,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挑事。

“可你不是很爱你的工作嘛!”海伦气愤地嚷道,“要是有人突然夺走你的花店,你肯定会想念它的,相信我。”

“这个……恐怕不能,”理查挤出一句话来,“但我们可以做点什么,来帮你们度过这个阶段。”

“这个……或许吧,我们现在不是在讨论我吧?我们是在说你的事情,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接受新的变化。我不懂,为什么你就不能去逛逛街,吃吃下午茶,参加个家校联谊会,或者书友会,还可以学学做菜什么的。”

“那要是我说我不想搬来这里,我们能待在伦敦,待在我们自己的家里吗?”凯西说着,平静地望着他。

“嘿,我会做菜的!”海伦跳了起来。

“这个……你的想法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那我就是特蕾莎修女。”

凯西耸耸肩,她不明白爸妈为什么要在这里假模假式的。“你们不是已经决定了嘛,还来问我干吗?”

凯西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只有维奥拉能这么大胆。其实所有人都认为海伦对于做菜的热情远高于她的厨艺。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忍受她那硬得像旧靴子似的烤肉、灾难般的蛋糕,还有黏糊糊一团无法辨认的布丁。没有人敢戳破海伦的泡泡,除了维奥拉。

“凯西,你怎么不说话?”理查终于开口了,“你怎么想?”

“为什么不再找一份教师的工作呢?”维奥拉继续说下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好老师永远不缺学生。’”

“嗯……这还得再看看。”海伦没有正面回答。

“嗯……”海伦支支吾吾道,“不知道这对古典文学讲师来说是不是同样适用。”

朵拉认真地想了想:“我们能养条狗吗?”

“噢,得了吧,别再自怨自艾了!”维奥拉劝她,凯西听到更多冰块的碰撞声,还有汤力水倒出时的咝咝声。“事实上你想做什么都行。你年轻,有才华,又这么漂亮。去找个工作吧,做点编织,再要个孩子。总之,你得掌控自己的生活,好吗?你只要忙起来就会觉得好多了。”

“你们俩都可以来这里的学校上课。”海伦回答,给了理查一点调整自己的时间。

这时候,凯西意识到维奥拉已经喝多了。妈妈已经不年轻了,她也绝不可能开始织东西,更不要说生孩子了——光是想一想就让凯西有点反胃。

“学校怎么办?”朵拉问道,还在试图领悟爸爸这个提议的严重性。

“理查是个好男人,”维奥拉说着,突然伤感起来,“别把他的好当作理所应当,海伦,相信我,一个人过可不好玩。就在上礼拜,我跟一个叫罗杰的男人约会了,你永远猜不到他做了什么——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连鲜虾鸡尾酒都没喝完……”

“他们在遗嘱里一再强调,”他看着每一个人,“他们衷心希望子孙后代都能住在克里夫托伯。这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我们一起,让这座老房子焕发生机……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大家都听到了理查声音里的哽咽。

凯西意识到维奥拉要开始大倒苦水了,觉得自己已经听够了。她悄悄地从门边溜走,穿上维奥拉的恨天高,开始学她走路。

“你们的爷爷奶奶很希望看到这样。”他又加了一句。

海伦的变化是从那一幅油画开始的。一个星期六的午后,她从镇上购物回来,拎着两大包杂物和一个用棕色纸张包起来的巨大方形包裹,跌跌撞撞地走进家门。

“我明白你的意思,潘达。”理查柔声说,“是的,这不是临时的。我们打算放弃伦敦的房子,把我们的生活转移到这里。会很有意思的,你们觉得呢?我们一家人住在老房子里。”没有一个人说话。

“那是什么呀,妈?”凯西问道,用脚指了指包裹。

凯西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是永远啦,笨蛋。难道你这辈子都不打算离开家吗?”

“那个,亲爱的,是艺术——美丽、启迪灵魂的艺术。”

“永远吗?”朵拉继续问。

“我能看看吗?”

“是的。”理查回答。

“当然可以,你们都可以看。今天晚上我们就来一场揭幕仪式。”海伦小心翼翼地挪动包裹,虔诚地抚摩用来捆绑的绳结和棕色的包装纸。自从搬家以来,这是凯西第一次见到她这么高兴。

朵拉张大了嘴巴:“我们,住在这儿?”

“是为了装饰房子买的吗?”

最终还是爸爸打破了沉默。“我们想问问你们,如果说我们要搬到这里来……到克里夫托伯来,你们觉得怎么样?”

“是的,”海伦的绿眼睛里有一团火在燃烧,“正是这个老房子所需要的。去吧凯西,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先等等,这位小姐,”海伦说,“你爸爸和我想跟你谈谈。”海伦看了看桌边的一张空椅子,凯西不情愿地坐了上去。理查过来坐在她身边,他突然显得有点紧张。“怎么了?”朵拉问道。她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再回过头来看看凯西。凯西耸耸肩,她也毫无头绪。

晚饭之前,海伦把所有人都叫到起居室。

“还行吧。”凯西脱掉外套和靴子,感激地享受着雅家炉散发出来的暖意。她把冻僵的双手凑近炉子,用力地搓了好一会儿,才拖着脚步走向大厅。

“啊哈!”她像个小女孩一样兴高采烈地把大家领进房间。大家一个一个进来,环顾四周。这房间完全变了个样。凯西、理查和朵拉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海伦站在他们身后等待着反馈,激动得直跳脚,“你们觉得怎么样?”她忍不住问道。

“你们总算回来了,”海伦说,“我差点就要叫人去找你们了。散步散得怎么样?”

自打从镇上回来后,海伦一直忙个不停。原本填满整个房间的老家具被挪到了墙边,或者干脆搬走。达芙妮那漂亮的波斯地毯被卷起来堆在一个角落。所有的小装饰、古董时钟以及那个指针永远停留在“暴风雨”上的旧晴雨表都不见了。那些褪色的轧光布沙发倒还在,不过也被挪了位置,现在正对着壁炉,摆成了马蹄形。边桌和优雅的台灯则全体消失。整个房间变成了一种空荡荡的状态,唯一的视觉焦点,正如海伦明确指示的,就是那幅挂在墙壁正中的巨型油画,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凯西和理查从后门进来的时候,朵拉和海伦正坐在厨房的桌边。

“它美得令人窒息,不是吗?”海伦又问了一遍,这次面对着理查。

凯西点点头,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那天早上一觉醒来的那个女孩子了。

凯西满面狐疑地看着这幅画,感到朵拉悄悄地贴到了她身边。理查清了清嗓子。

理查露出一个微弱而悲伤的微笑:“学会质疑是一件好事,凯西,你真的长大了,是不是?”

“他可真是个天才,你说呢?”海伦大赞道。

“我不信上帝。”她终于开口说,“有太多的坏事发生了。”她咬了咬嘴唇,“要是真有上帝的话,为什么我们看不见他?为什么他不能显形一下,要让大家一直猜来猜去呢?他只要出现一下,说一句‘啊哈,我来了!’就能解决好多好多的问题。”

“谁,你到底在说谁呀?”理查疑惑地问道。

凯西耸耸肩,抓了一撮头发吸吮起来。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在学校唱那些无聊的圣歌,每场布道结束都和大家一起念祷文,但那只是因为老师要求他们这么做,不然就会被留校。她去教堂、念祷文也只是出于不想被抓到的目的,和大伙儿差不多。如果真的细想一下,就会觉得有点傻气,怎么可能会有某个灰发的隐形人在天上照看着他们所有人呢?如果真有的话,那爷爷奶奶出车祸的那天晚上,他又在哪里呢?为什么不照看一下他们呢?他们都是好人。她无法想象爷爷奶奶这辈子做过什么真正的坏事,不像她,从商店里偷糖果,在校车上嘲笑夏洛特·克拉姆,把那笨笨的红脸蛋女孩弄得大哭大叫。这根本就说不通。也许人们只是来了又走了。也许哪天你死了,就彻底消失了,沉入海底不留一丝痕迹,就像她刚刚抛入海里的鹅卵石一样。

“托比亚斯·格雷。一个当地的艺术家。我参观了他在布里德波特的画廊,对这幅画一见钟情,当时就觉得必须拥有它,我就知道它能让这座房间焕然一新。”

理查顿了一下:“是的,我想是的。”他们又走了一会儿,“你呢,凯西,你相信上帝吗?”

凯西把目光放回到那幅画上,努力领会它想表达的内容。那是一幅用厚厚的油彩画就的多赛特风景图。大海以一种凶险的姿态泼洒在画布上,绿色的油彩上盘踞着层层叠叠的墨蓝色螺旋,水体看起来仿佛在膨胀、沸腾,阴暗而令人生畏。鹅卵石的沙滩只不过是一条窄窄的骨头般苍白的色带,横铺在画布的底部,岩石和饱经风霜的悬崖从一侧倾轧而来。在这一切的上方,从乌云密布的天空深处射下一条细长的光束,在一片小小的水域上涂抹出银色的痕迹。如果没有这一束光,整张画布就是一片阴郁。凯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么说你相信上帝喽?”

“这个系列叫作‘溺水之梦’,这是其中一幅作品,是不是美得令人难以置信?”海伦继续夸赞道。

“人死后进天堂似乎是个相当合理的想法,”理查说,“我希望妈妈和爸爸能在上面的某个地方看着我们,我想大概这就是我相信的东西。”

理查又清了清嗓子:“这画……呃……好阴沉。”

凯西笑了起来。

“这就是重点啊!”海伦叫起来,明显很是恼火,“它能让你感觉到某种东西。那孤零零的一束光线在水面上跳舞,不觉得很美吗?”她似乎并不想得到回答,只是自顾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下去,“他说这表现的是自然的残酷。”

“要不就是一只老鼠?”她提出,“一条鼻涕虫?”

“我不喜欢这幅画。”凯西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也不太确定,我猜人死之后应该还是有些什么的。但我也不大喜欢转世这个概念,你看,要是我投胎到一头猪身上可怎么办?”

“胡说!你们都欣赏不来伟大的艺术品吗?!”海伦嚷嚷道。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她继续问,抬头看着爸爸。

“这很大,相当大,看起来很昂贵。”理查说道。

他们走到了海滩尽头的围栏前。理查先跨了过去,向凯西伸出一只手,随后两人一起走上通往房子的步道。这段路走得很艰难,在寒冷的空气中,呼出的气体都变成了雾气。

“好了,我明白了,”海伦怒气冲冲地说,“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是钱的问题?”

凯西惊讶地看着他。通常他能回答她所有的问题,看到他如此不确定,实在令人担忧。

“这个,也不是,不过……这画到底要多少钱?”

“我……我不太确定,”理查磕磕巴巴地说,他的话语把她拉回到现实,回到狂风肆虐的海滩上,“那是个相当难的问题,凯西。世界上有各种各样关于生命和死亡,以及死后的故事。”

“你不是说只要我开心,我做什么都行吗?”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充满了各种极端的情绪,既紧张又悲痛,爸妈一会儿深情地拥抱,一会儿激烈地争吵,情绪大起大落。谈到葬礼的时候,他们尤为激动。理查担心让凯西和朵拉参加葬礼不太合适,担心她们两个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海伦却坚持要让她们参加。“我们不可能一直把她们和真实的世界隔离开来,理查,”她争论道,“她们已经不是小宝宝了。”凯西默默地感到满意。她不想再被保护起来了,更不想在家里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情时被排除在外。她想被当成成年人对待,毕竟,她已经快十三岁了,即将成年。

“没错,”理查没有反驳,“我是这么说的。”凯西注意到爸爸用上了耐心的口吻,这种口气通常在他帮她辅导数学功课的时候出现。“但我们也不能在昂贵的油画上一掷千金吧。原来挂在壁炉上的那些水彩画不好看吗?”

凯西没等妈妈回答,爸爸的眼泪就足以告诉她,不应该偷看这一幕。她站起来,踮着脚回到了房间,心里非常清楚,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理查,你真的想听我的回答吗?”海伦反问道,语气中透出明显的寒意,“住在你妈妈的房子里,你或许是很开心,可我不开心。是时候做些改变了。”

他挂了电话,凯西看见海伦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他。终于,理查挺起肩膀,用袖子擦掉了眼泪,抬起头来看着妻子,第一次露出不太确定的神情:“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会改变的,”理查继续安抚她,“但要花点时间,让我们一起来做这件事。我知道,是我建议你把改造房子当成一个项目,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我想和你一起去挑选物件,可现在这……”他挥了挥手臂,示意这大变样的房间,“这太快了。”

凯西踮着脚悄悄走到楼梯平台上,躲在扶栏后面远远地观察爸爸,只见他站在客厅里,电话听筒搁在脖子上。妈妈站在他身边,丝质长裙像水一般流淌到她的脚面。尽管她听不到电话那一头说了些什么,但爸爸的表情告诉她事态非常严重。他让她想起朵拉的一个牵线木偶,当所有的线都缠在一起时,肢体就失去了牵扯,看起来残破不堪。

“理查,我们都搬进来好几个星期了,我可不想这辈子都住在坟墓里。”

自从一星期之前的一个深夜,一通电话带来爷爷奶奶去世的消息,她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们在布里德波特看完演出,回来的路上在一条结冰的乡间小路上出了车祸,当场身亡。

“我也不希望我们住在坟墓里。”

“你相信天堂吗?”她突兀地问道,双目直直地盯着自己穿过沙滩的双脚,不去看父亲的眼睛。

“你要我每次挪个椅子、换个相框之前都征求你的同意吗?”

“是的。”凯西附和着。他是对的。教堂里站满人的场面会让达芙妮非常激动,庄严的颂歌和理查用从容坚定的嗓音朗诵的丁尼生诗歌也会获得阿尔弗雷德的认可。葬礼冗长、缓慢而严肃,凯西私底下更希望把爷爷在克里夫托伯的花园里种花的样子和奶奶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的景象作为对他们最后的回忆,而不是如今已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两具黑漆漆的木棺并排降入冰冷潮湿的地下。地面与木棺发出的第一声撞击让她想吐。不过至少她在现场。她参与了成人世界里一场严肃的追悼会。这是第一次,他们没有把她当成小孩子看待。

“你开始无理取闹了。”理查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他抬头又看了一眼那幅画,不自觉地畏缩了一下:“这实在是太阴暗……太……”他耸了耸肩膀,努力想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压抑了。”

“他们会喜欢今天的葬礼的。”理查说。

“我也没办法退回去了,那个画家给我打了个折,抹掉了两百英镑呢……”

凯西点点头,假装看不见他眼里闪烁的泪光。这一幕让她那咽不下的疼痛回到喉咙底,仿佛一块冰冷的大理石抵在扁桃体的某处。

理查瞪大了眼睛:“抹掉了两百英镑?那原价得要多少?”

他似乎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我还好,亲爱的,没事。”他悲伤地说,伸手去握她的手,“太可惜了,不是吗?前一分钟他们还在这里,下一分钟,他们就走了。令人难以接受。”

“三。”

“我没事,”她顿住了,想了一会儿,“你呢,爸爸?你还好吗?”

“三百英镑?”理查疑惑地问。

凯西轻轻点头。她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爷爷奶奶前几天去世了,尸体在几个小时前被放入了坟墓。这一切都不太真实。

“不,三千英镑。”海伦顿了一下,“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你还好吗,凯西?”理查问道,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一同走在沙地上。“今天确实令人很不好受。如果你感到悲伤……或者愤怒……或者悲伤又愤怒,都是正常的。你知道,悲痛会令人丧失理智。”

“海伦,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去挥霍?”

凯西笑不出来。她抓起最后一块石子抛向地平线,转身离开海滩。从这里都能看到克里夫托伯的灯光在山坡上闪耀。

“胡说!你爸妈留给你的钱呢?”

“越来越冷了。”理查瑟瑟发抖,拉了拉外套的领子,围住自己的脖子,“我们该回去了,你妈妈和妹妹没准以为我们掉进海里了呢。”

“那也不是金矿啊,亲爱的。还要用来交遗产税和维护这座房子。防潮工作快开始了,锅炉也要寿终正寝了。”理查把手指插进头发,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们可没有富得流油,所有的资产都跟这个老房子和周边的地产绑在一起。我们得精打细算才行。”他抬起头来,发现两对小耳朵正在努力地听着,于是背过头给了海伦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孩子们,去外面玩吧。”

凯西耸耸肩,这比起爷爷的九下纪录来要差远了。

“茶点呢?”朵拉问,“我肚子饿了。”

“不错嘛!”爸爸说,踩着嘎吱作响的石子朝她走来。

“吃片吐司吧,”海伦厉声说,“我过会儿就来做饭。”

凯西站在浪花的边缘,远眺地平线。大海在她面前延伸,平坦得令人心生疑惑,仿佛被沉重的灰色天空轧平的一片金属。云层中透出一丝冬日的阳光,照亮了她面前的一小片海水,如同镜子般闪耀。凯西的视线集中在这片银色的海水上。她在掷鹅卵石,拿起一块,轻盈地抛向凌乱的海浪,看着它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蹦跳几个回合,直到最终失去动力,沉入海底。她的最佳纪录是六下。她蹲下身子,捡起另一块石头,用手指摩擦那冰冷潮湿的表面,随后将它抛向水中。她屏住呼吸,看着它跳了一下、两下、三下,终于消失在波涛中。

凯西耸耸肩,大步走到门口:“来吧朵拉,我来给你抹起司面包。”

◎十五年前◎

姐妹俩离开了起居室,房门在身后砰地关上,她们试图屏蔽门后越来越高的争吵声。她们明白,黑压压的乌云又要肆虐地平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