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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故园凋敝

“你可没这么说。你只说会吵架,我从没想过是这种吵法。”

“哦,妈妈,我都说了,我要是进去准会出事的。”

“不管怎样,妈妈,你是喜欢他的,你这么说了。”

于是茱莉娅进了藏书室。一个小时后出来,她已经跟雷克斯订了婚。

“他在很多地方都很不错。但要是当你丈夫,他还差得很远。大家也会这么想的。”

“别瞎说,茱莉娅,你这样才是把人家当猴耍呢。”

“让大家见鬼去吧。”

“妈妈,我非得见他不可吗?我们见了面一定会吵起来的。”

“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他说不定有黑人血统呢——他那张黑脸就很可疑。亲爱的,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蠢。”

“这可不好,茱莉娅。我常说在你的朋友里面,他是我不喜欢的一个,但我看惯了他,倒也有点喜欢了。你不能这样对人家忽冷忽热——尤其是像莫特拉姆先生这样的人物。”

“好吧,可我要是不这么做,他再跟那个老女人搞在一起,我又有什么资格生气呢?你在拯救堕落女人方面功德无量,我这也是在拯救,拯救一个堕落的男人,也算是换换花样。我要把雷克斯从他的弥天大罪里拯救出来。”

“妈妈,我不想让他烦我。告诉他赶紧回去吧。”

“不得无礼,茱莉娅。”

“小姐,莫特拉姆先生正等着呢。我把他带到了藏书室。”

“跟布伦达·钱皮恩睡觉算不算弥天大罪?”

那天下午,她陪她妈妈出门买东西。她们和一位阿姨喝了茶,六点的时候回到家里。

“也别下流。”

当她下楼时,走廊的桌子上有一张留给她的便条,上面说莫特拉姆先生希望一点半在丽兹大饭店和茱莉娅小姐见面。“我今天要在家吃午饭。”她说。

“他答应我不会再见她了。我没办法要求他这样做,除非我承认我爱上了他,对不对?”

“不必了,他再打就说我出门了。”

“谢天谢地,钱皮恩夫人的品行跟我毫无关系。但你的幸福就跟我有关了。如果你必须有所了解的话,莫特拉姆先生是一个善良又有用的朋友,但我丝毫无法信任他。我敢肯定他将来的孩子一定很讨人厌,他们总会现出原形的。我丝毫不怀疑,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后悔的。这段时间你什么都不要做,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也不要让人家怀疑什么。你以后不能再和他吃午饭了。在家里见见面没什么,但不要在公开场合和他见面。你最好让他到我这里来一下,我和他谈谈。”

“是的,小姐。打了四次。下次打来的时候要我帮您接进来吗?”

于是,茱莉娅就开始了长达一年之久的秘密订婚。从那天下午雷克斯第一次向她表达爱意开始,巨大的压力便已经降临。被人求爱倒不是新鲜事,此前也有一两个多愁善感、游移不定的男孩向她表白,但这一次,雷克斯身上的激情却透露了茱莉娅身上某些隐秘而相似的东西。他们两人的激情吓坏了她,于是某一天她从忏悔室出来的时候,决定要了结此事。

最后,她终于问道:“莫特拉姆先生有没有刚好打电话来?”

“我不能再见你了。”她说。

第二天,她和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吃早饭,看报纸,给朋友们打电话。

雷克斯立马变得低声下气,就像他在冬天时那样。那时他每天都在自己的大车里等着她,总是冻得瑟瑟发抖。

随后突然发生了一件令茱莉娅心烦意乱的事情。那是五月的一个傍晚,雷克斯告诉她,自己正在国会里为政事忙得焦头烂额。而当茱莉娅开车驶过查尔斯大街时,却碰巧发现他正从一座私人宅邸中出来。据她所知,那栋宅子正是属于布伦达·钱皮恩的。她既伤心又生气,几乎没办法在晚餐时保持得体。一得到机会抽身,她便赶回家,痛哭了十分钟。然后她觉得饿了,后悔晚餐时没多吃一点东西。她叫仆人给她准备了一点热牛奶泡碎面包,并且吩咐道:“明天上午莫特拉姆先生打电话过来,不论什么时间,都说我不想被人打扰。”

“除非我们立马就结婚。”她说。

众多暴发户身上都有一个尽人皆知的秘密,那就是他们如何赚到自己的头一万镑的;那就是他们在成为恶棍之前,所表现出的品质。当时他们还会对所有人温柔以待,他们被唯一的希望支持,无依无靠,但这种孤立无援却成了一种魅力,塑造了他们。如果他们在披荆斩棘之后依旧幸存,这种魅力就会让他们在女人中间如鱼得水。在相对自由的伦敦,雷克斯对茱莉娅的追求越发不择手段起来。他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在她身边,希望制造和她的不期而遇。他尽力讨好那些能和茱莉娅说上话的人,以便自己的善良体贴可以传到她的耳朵里。他进入了不少慈善事业委员会,为的是可以接近马奇梅因夫人。他还多次给布赖兹赫德帮忙,想给他在议会里弄一个席位(但遭到了议会的断然回绝)。他甚至展现了自己对天主教会的浓厚兴趣,直到他发现那并不是茱莉娅的心意所在。无论茱莉娅想去什么地方,他和他的希斯巴诺都会随时待命。他会为她和她的朋友搞来拳击大奖赛内场前区的门票,并且在赛后把她们介绍给拳击手们认识;即便这样,他却从不曾向茱莉娅表达过爱意。雷克斯从一个讨人喜欢的朋友渐渐变成了茱莉娅生活里不可缺少的角色。她一开始公开以他为傲,后来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从圣诞节到复活节的那段时间,他真正变得不可或缺了。随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她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坠入情网了。

六周以来,他们一直保持着距离。只在见面和分别时亲吻彼此,坐着的时候也绝不紧挨着,谈的都是未来要做的事、要定居的地方,以及雷克斯获得次长职务的可能。陷入爱情之中的茱莉娅心满意足,全心全意地活在了未来里。然而就在这学期快结束时,她听说雷克斯周末时和一个股票经纪人去了森宁代尔,钱皮恩夫人也去了那里——而雷克斯此前还说周末要去自己的选区。

“你范妮舅妈跟我说,你跟莫特拉姆先生关系不错。我敢肯定他不是什么体面人。”

就在她听到消息的那个晚上,雷克斯一如往常来到马奇梅因宅邸,他们又上演了两个月前的那一幕。

茱莉娅则去了萨尔茨堡,和她母亲会合。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说,“你自己付出那么少,有什么权利要求我这么多?”

但在钱皮恩夫人太阳镜片后面的冷酷双眼的注视下,雷克斯在费拉角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跟茱莉娅成为普通朋友,方便日后进一步发展。他没能找到机会与茱莉娅独处,但他尽量让茱莉娅参与到他们的一切活动当中。他教她打“十一点”,他设法自己开车载她们去蒙特卡洛或尼斯。他还极力怂恿罗丝康芒夫人给马奇梅因夫人写信,只是还没等他们安排妥当,钱皮恩夫人就让他去了昂蒂布。

带着这个问题,她去了农场街,并没有进行忏悔,而是在一个黑黢黢的小会客室里向神父提出了这个问题。

其实那个夏天,他一直都有点欲求不满。钱皮恩夫人已经证明自己是个死胡同了。起初,一切都激动人心,但现在,彼此间的束缚开始令人恼火。雷克斯发觉钱皮恩夫人的生活方式和很多英国人一样,把自己封闭在小世界和小圈子里,而雷克斯需要的是更大的世界。他需要巩固自己的所得,要降下海盗的黑旗,走上岸去,把短剑挂起,开始思考如何种庄稼。他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也在寻找自己的“尤斯塔斯”,但像他那样的生活几乎遇不到什么姑娘。他对茱莉娅早有耳闻,她在“初入社交界少女榜单”上名列前茅,是一份恰当的犒赏。

“神父,我为了他不犯更大的罪,自己犯了一点点小罪,这不能算罪过吧?”

雷克斯和布伦达·钱皮恩也住在费拉角的一栋别墅里,紧挨着茱莉娅的住处。那一年这栋别墅被一位报界巨头收购,频繁出入的都是些政客。他们并不是罗丝康芒夫人的常客,但既然住得如此邻近,两伙人就难免混到一起,雷克斯就开始忙不迭地献殷勤了。

可那位温和的老耶稣会会士偏偏认死理。她几乎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她只知道他拒绝提供自己想要的东西,知道这个就够了。

雷克斯的年纪是很有优势的,因为茱莉娅的朋友们都有点对成熟男人过分吹捧,年轻人只会被当作满脸青春痘的菜鸟。被人看见独自在丽兹大饭店用餐也是件很时髦的事——这种事在当时很少有女孩去做,但茱莉娅的朋友们却可以。而那些上了年纪、爱靠在舞厅的墙上算计着名媛小姐们的分数、说着闲话的人,一旦在饭店里看见衣冠楚楚的女孩和满脸皱纹的老浪子在一起,而不是同舞池中央那些活力十足的小伙子约会,他们就不免要投来怀疑的目光。雷克斯倒也不算衣冠楚楚,也还没到满脸皱纹的年纪。他的长辈觉得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下等人,但茱莉娅却从他身上看出了确凿无误的魅力——如“马克斯”和“F.E.”这样大人物一般的风度,坐在体育俱乐部里的大桌子前,喝着第二瓶酒,抽着第四支雪茄,一小时又一小时让司机在外面候着而心里不存一丝愧疚——她的朋友们都会对此嫉妒而羡慕。他拥有独一无二的社会地位,身份又颇为神秘,甚至有一丝犯罪的气息。人们说他总是全副武装。茱莉娅和她的朋友们对所谓的“庞特街”深恶痛绝,她们四处收集那些无比做作的“时髦用语”,然后再用这些词汇在公共场合高谈阔论,令人尴尬不已。她们觉得“庞特街”人士都喜欢戴图章戒指去剧院,把巧克力当作礼物,在舞会上询问别人“我可以为您效劳吗”。而无论雷克斯是什么,他绝不是那种“庞特街”人士。他可以直接从底层社会,阔步走入布伦达·钱皮恩的世界,而钱皮恩自己也是许多同心套球的中心。也许茱莉娅已经从布伦达·钱皮恩身上看到自己和朋友们在未来十二年里的命运轨迹。而女孩与女人之间的这种对立,又往往很难从其他方面得到解释。但毋庸置疑的是,雷克斯成为布伦达·钱皮恩的裙下之臣,令他对茱莉娅的吸引力大大增加了。

长篇大论结束,他说道:“你现在最好去忏悔。”

当时在布赖兹赫德,茱莉娅先离开了我和塞巴斯蒂安,去和她舅妈罗丝康芒夫人住在了一起,她在费拉角有一处别墅。这一路她都在思考自己的难题,她还给她的鳏夫外交官起了个名字,叫“尤斯塔斯”。从那一刻起,他就成了她生活里的一个有趣角色,一个活跃在自己内心、“不足为外人道”的玩笑。而当真正有这样一个人和她邂逅——尽管他不是外交官,而是一位忧郁的禁卫军骑兵团少校——并且爱上了她、给她买各种她想要的礼物时,她却无缘无故将他打发走,令他继续忧郁下去,因为她遇到了雷克斯·莫特拉姆。

“不,谢谢你。”她说,就像是在商店里拒绝了某件商品,“我今天并不想。”然后就怒气冲冲地回家了。

这所有关于茱莉娅的一切,我都是一点一点了解到的,正如一个人了解自己所爱的女人的早年经历——在当时来看“预备役”式的生活——一样,他可以由此成为这段记忆的一部分,以迂回的方式,将关于她的一切引向自己。

从那开始,她就从心底里拒绝了宗教。

她曾经勾勒过一幅自己理想对象的滑稽草图:一位卓越的英国外交官,但略微缺少阳刚之气,目前居于国外,拥有一套较布赖兹赫德稍小一点的宅邸,但离伦敦更近。他要老一点,三十二三岁,最近不幸丧偶,茱莉娅觉得自己更喜欢那些因为早年的悲惨经历而有些忧郁的男人。他前程远大,但目前正因孤独而无精打采。她尚且无法确定这位理想夫婿是否有落入寡廉鲜耻的外国女骗子手中的可能。他需要注入新鲜活力,好让他升迁到驻巴黎的英国使馆中去。尽管自称是温和的不可知论者,但他对宗教仪式也颇为青睐,十分同意让自己的孩子也成为天主教徒。他认为家中的孩子不论如何都要严格限制在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以内,并不会像男性天主教徒那样,要求自己的女人每年怀一次孕。他每年要有一万两千镑的收入,且没有什么近亲在世。茱莉娅觉得,这才是她中意的人。那天她在火车站接我的时候,也正在寻找这个人。我并不是那个人,当她从我唇间取下香烟时,尽管一言未发,但她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马奇梅因夫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把这不幸加之于塞巴斯蒂安带给她的新伤,加之于丈夫造成的旧痛,也加之于她带着致命病痛的残躯上。她要带着这累累伤痕去教堂,仿佛用悲痛做剑刺穿自己的心脏,用一颗活生生的心脏去譬美绘画与石膏上的形象。她带着怎样的慰藉回家,唯有上帝知晓。

这就是茱莉娅在伦敦大放异彩几周后所面临的问题。她觉得这个问题并非无法克服。她想,一定有许多符合条件的候选人,只是他们还在等待进入她的世界。遗憾的是她必须自己去寻找他们。那种残酷轻盈而有些奢侈的选择题和壁炉前懒散的猫鼠游戏并不是她的戏码。她并不是珀涅罗珀,她必须自己到森林里觅食。

这一年就这样过去了,订婚的事已经从茱莉娅的闺密之间传开,闺密的闺密之间也已传开了。到最后,就像水中央的波纹最终扩散到泥泞的岸边,媒体方面也开始频频暗示。作为王后的侍女,罗丝康芒夫人也因此事被严密盘问,没办法再坐视不管。随后,茱莉娅拒绝参加圣诞节的圣餐仪式,马奇梅因夫人发现先是我,然后是桑格拉斯先生,最后连科迪莉亚都背叛了她。在1925年最开始的阴郁日子里,她决定要采取行动了。她禁止了所有有关订婚这件事的讨论,不允许茱莉娅和雷克斯再见面。她还计划关闭马奇梅因宅邸六个月,带茱莉娅去国外的亲戚家暂避风头。古老的返祖现象体现在性格上——麻木不仁、过于敏感,使她觉得在这样的危急时刻,让雷克斯带塞巴斯蒂安去找什么博莱图斯医生也没什么不妥。而雷克斯正是借此机会大获全胜,他去了蒙特卡洛,在那里完成了对她的致命一击。马奇梅因勋爵并不关心雷克斯在人品上的细节,他相信那都是自己女儿可以做主的事情。雷克斯似乎是个粗鲁又健康的有钱人,他也从报纸的政治报道上看到过这个名字。雷克斯还是个赌徒,但是既慷慨又明智;他社交适度,朋友都很体面;他前途光明;还有,马奇梅因夫人不喜欢他。总而言之,马奇梅因勋爵对茱莉娅的选择表示放心,同意他们立刻举行婚礼。

这对她而言似乎是个无可挽回的损失。即便她现在选择放弃信仰,由于自小受的天主教教育,她也得下地狱。而那些她认识的新教女孩,却可以快乐无忧地接受教育,可以和长子结婚,活在自己的安宁世界里,并且在她之前跻身天国。而她根本不可能与长子组成家庭,次子们又往往很粗俗,不值一提。他们身份低微,不享有特权,明显要承担的责任就是避免抛头露面,等到灾祸不期而至,把他们推到长子的位置上。既然这是他们的责任,那他们就有必要时时保持适合担任继承人的状态。一个家庭要是有三四个孩子,其中最小的一个迎娶天主教姑娘进门倒也无可厚非。其实也有一些天主教家庭,但他们几乎无法介入茱莉娅为自己创造的小世界当中。他们有一些是她妈妈的男性亲戚,在她看来既冷酷又怪异。在十几个高贵显赫的天主教家庭里,当时没有一个人同她年纪相仿。至于外国人——许多也来自她妈妈的家族——他们对金钱十分狡诈,生活方式又很古怪,同他们结婚对英国女孩而言往往是失败的标志。她还有什么选择?

雷克斯兴高采烈地开始准备。他给她买了一枚戒指,不是从她心心念念的卡地亚托盘上挑选出来的,而是在哈顿花园的一个里间,由人从保险柜里取出几只小口袋,把钻石摆在写字台上供她选择。然后再由另一个房间的人用铅笔在纸上即时勾勒出戒指的设计草图。最后的成品得到了她所有朋友的赞叹。

茱莉娅最不敢奢望的事情就是嫁入皇室。她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那绝不是与某个王子成婚。但无论她走到哪里,她的宗教信仰似乎都会成为她与目的地之间的障碍。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雷克斯?”她问道。

对靠墙而坐的老女人们而言,有一件事比起其他都重要得多,那就是年轻的王子们会同谁结婚。他们无法再找到比茱莉娅血统更纯正、仪态更优雅的姑娘了。但在她和这至高无上的荣耀之间,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那便是她的宗教信仰。

她每天都对他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感到惊讶,而这二者都在持续增添雷克斯对她的吸引力。

她比其他同龄的姑娘都更加光彩照人。但她知道,在自己的世界,在自己居住的那个小空间里,她要承受某些十分致命的残缺。在靠着墙的沙发上,老人们算计着分数,有些因素对她并没有利,包括她父亲的丑闻。这轻微但溶于血脉的污点落在了她的美丽鲜亮之上。而她任性又倔强的生活方式,似乎进一步加深了这污点,让她与同龄人相比显得不那么安分守己。但后果如何,谁又知道呢……

他此前在赫特福德街的房子足够他们两人生活,而且刚刚才由一家顶级家装公司装修一新,还配置了家具。茱莉娅说她眼下还不想在乡下买别墅,偶尔去玩的话也总可以租到带家具的住处。

尽可能体面又风光地结婚是她所有朋友的目标。如果她的眼光足够远,能看到婚礼之外,便会发现婚姻才是独立生活的开始。婚姻是一个人汲取勇气的小战场,由此她才能开始生活真正的战斗。

他们在婚姻财产协议的事上遇到了麻烦,而茱莉娅对此又漠不关心。律师都绝望了。雷克斯果断拒绝了所有的股本结算。“我拿着信托股有什么用?”他质疑道。

“要是我一个人生活在国外,”她想,“这些事情就该由父母和律师全权安排好了吧。”

“我不知道,亲爱的。”

那天晚上她对我毫无兴趣,不请自来的神明在我们脚下抱怨个不停。她只是她那个小世界的一部分,住在一个精心雕刻的中国象牙球一般的同心套球的最中央。只有个小问题困扰着她——她觉得小,一种抽象概念和符号。她平静地、同时又脱离现实地思考着,应当同怎样的人共结连理。战略家们面对着地图上的几枚插针和几条粉笔线路犹豫不决,思考着插针和粉笔线条该如何变动。但在屋外,只不过几英寸的小事,在这些严谨的军官目所不及的地方,却有着足以席卷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力量。那时的她,也只是自己的一个标记,既缺乏儿童的生活,也没有妇人的生活。胜利与失败,都只在几根插针和线条之间。而她对战争一无所知。

“我得让钱为我服务。”他说,“我希望有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并且能拿到它。把精力耗在这三点五的回报率上纯粹是浪费。”

她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既不是孩童,也并非妇人。她载着我穿过夏日傍晚的尘土,尚未受到恋情的纷扰,惊讶于自己的美貌带来的力量,发现自己在无意中已经全副武装,正在生活冷酷的边缘徘徊。这位神话中的女英雄转动着手上的魔法指环,她只需要轻轻触摸它,再轻声念出咒语,大地就会在她脚下一分为二,巨大的仆人从裂缝中现身。这言听计从的怪物,只消她吩咐一声,就会把任何她想要的东西带回来复命。只是带回来的东西或许并非她满意的模样。

“我也这么觉得,亲爱的。”

那天晚上及那天晚上之后,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会有一个自己的密友小圈子,她带来的欢乐时刻就像翠鸟倏地掠过水面,激起的波纹直荡到河岸。

“那些家伙说得就像是我要抢劫你似的,但抢你钱的是他们。他们会把我能赚给你的三分之二的收益全都抢走。”

其他几幢大房子都属于茱莉娅的亲戚或儿时的朋友。除此之外,梅菲尔区和贝尔格莱维亚区还有好多宅邸,鳞次栉比,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夜夜笙歌。那些从自家荒芜土地上返任归来的外国人写信回家时,说他们似乎在这里瞥见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他们以为早已在泥泞的土地和铁丝网间消失的世界。通过几周宁静的时光,茱莉娅闪亮登场,光彩照人,好似林间透出的细碎阳光,又宛如镜中反射出的烛光,让那些回忆往昔的老人看到她就像看到青鸟一样。“‘布赖德’·马奇梅因家的大女儿,”他们说,“可惜他今晚看不到她。”

“那又怎样,雷克斯?我们已经很有钱了,不是吗?”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那时时间似乎无比充裕,所有事情都有空去做,世界仿佛是全然开放的,只等着人们从容探索。那个夏天,我满心都是牛津,至于伦敦,我还想再等一等。

雷克斯希望把茱莉娅的嫁妆悉数收入囊中,让那些钱为他服务。律师们则坚持做一部分限制,但他们也无法从他手中拿到与自己期望相匹配的金额。最后,他不情愿地同意入一部分保险,在那之前还向他们详细地解释,保险不过是让自己的合理收入流入别人的口袋。不过他找到了一家和他有联系的保险公司,自己赚走了代理人佣金,这使得他对这一安排的痛苦减轻了一点,因为这钱本来应当是律师的收入。

有人说那是自战争以来最盛大的一个社交季,一切又开始正常运行了。而茱莉娅则是那时的焦点。当时的伦敦,还剩下六七座可以被称为“历史性的”宅邸,圣詹姆斯大街上的马奇梅因宅邸便是其中之一。尽管服装只能算是粗糙简陋,但那场为茱莉娅举办的舞会算得上相当壮观华丽了。塞巴斯蒂安为此也去了伦敦,还随口邀请我同去。我拒绝了,但之后又觉得后悔,因为那是那儿最后一次举办这样的舞会了,一个华丽时代的谢幕之作。

最后,最微不足道的问题是雷克斯的宗教信仰。他曾在马德里参加过一次皇室婚礼,所以也想有类似的排场。

我第一次见她正是那个她从车站载我回家的黄昏。那是1923年的盛夏,她刚满十八岁,同时也刚刚结束初次伦敦社交季之旅。

“这倒是件你的教会能做到的事,”他说,“搞一场盛大的秀出来。再没什么人比红衣主教更有排场了,你们在英国有多少个红衣主教?”

那些日子里她很瘦,胸部平坦,双腿修长。她修长的四肢十分显眼,躯干却不引人注意。从这方面讲,她倒是符合当时的时尚。但当时流行的发型和帽子、茫然的眼神和夸张张口的表情,以及高高涂在颧骨之上的两团小丑一般的腮红,都令她无法成为时尚的典范。

“只有一位,亲爱的。”

现在我该说说茱莉娅了。到目前为止,在塞巴斯蒂安的这出戏里,她扮演的还只是一个若隐若现、有些神秘的角色。这是当时她给我留下的印象,而她对我的印象也是如此。我们追寻着不同的目标,彼此却越发靠近。她后来告诉我,她当时还是在心里给我留了一席之地的,就像有人想去找一本书,结果被另一本书吸引。她把它取下来,看了一眼扉页,说“等我有时间,一定也要读读它”,然后就把它放回原处,继续找她当时想要的书。而我对她的兴趣则更强烈一点。因为在不同姿态、不同光线之下,我总能捕捉到兄妹二人外形上的相似之处,每一次的发现都让我有所触动。而随着塞巴斯蒂安的迅速堕落,他的形象日渐淡出并且坍塌,茱莉娅的形象却越来越坚实、清晰起来了。

“就一个?那我们能从国外雇几个过来吗?”

第二章

茱莉娅只好费口舌向他解释,这种“混合婚姻”不宜办得太招摇。

第二章 茱莉娅和雷克斯

“‘混合’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黑人或者其他什么人。”

他们在五月初公布了订婚的消息。我在《大陆每日邮报》上看到了新闻,猜测老爷子已经和他“达成一致”。但事情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发展,六月中旬我又看到了有关他们的新闻,他们在萨伏伊教堂悄无声息地完婚了。没有任何一个皇室成员到场,也没有首相的影子,甚至茱莉娅家里也没人出席。这听上去是件“偷偷摸摸”的婚事,直到几年后,我才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是,亲爱的,这里是说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之间。”

他点了根雪茄,靠在椅子上,平静而安宁。而我,在与他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同样沉浸在平静安宁中。我们都很愉快,他说着他的茱莉娅,我听着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模糊不清,就像静谧的夜里数英里外的犬吠。

“哦,那个?如果只是这一点,那很快就不算混合了。我准备加入天主教。想加入你们该做点什么?”

“好吧,要是你没法欣赏它,喝这种酒算得上一种罪过。”

马奇梅因夫人对事态的最新发展感到沮丧和困惑。即便她告诉自己应该基于宽容接纳他的态度,也无济于事。这令她想起了另一次求婚和改换宗教的事情。

“我这酒就挺好的。”

“雷克斯,”她说,“有时候我想知道,你是否意识到宗教信仰对一个人的重大意义。如果你走这一步并非真心实意,这一步将会是非常罪恶的一步。”

“这才是好东西。”他说着,把杯子里蜜糖一般的混合物倾斜过来,直到杯壁上留下一圈暗色的痕迹,“他们总会藏一些好东西,除非你找他们要,不然他们根本不肯拿出来。来一杯吧。”

而他回应她的方法很巧妙。

于是,他们又窘迫地从隐蔽的仓库里推出了一只有些发霉的巨大的瓶子。这种东西正是为雷克斯这样的顾客准备的。

“我并不是一个会假装虔诚的人。”他说,“更装不出神学家的模样。但我知道同一屋檐下并存两种宗教并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你们的教会对茱莉娅而言足够好,那它对我而言也一样好。”

于是侍者拿来一个球形的高脚杯,足足有他脑袋那么大。他指挥侍者,把杯子用酒精灯烤暖。然后他把这光彩夺目的容器里的液体轻轻旋转起来,把脸埋进蒸汽里,还声称自己在家里兑着苏打水喝的酒就是这个味道。

“那很好,”她说,“我会留意,让你得到指导。”

“关于白兰地,我还是略懂一点的。”雷克斯说道,“这个颜色不行,另外,我可没法用这个顶针大小的杯子品酒。”

“马奇梅因夫人,我可没时间。指导什么的对我而言是一种浪费。干脆你把表格给我,我在该签名的地方都签上就得了。”

干邑白兰地并不合雷克斯的口味。酒的颜色淡而清澈,装在既没有灰尘,也没有拿破仑式压花字样的瓶子里。这酒只比雷克斯大一两岁,并且是最近才装瓶的,用来盛酒的杯子是非常薄的郁金香杯,尺寸适中。

“这通常需要几个月时间——经常是一辈子。”

鸭子吃完,上来了一道西洋菜菊苣沙拉,上面铺着薄薄一层细香葱。我尽力只去想这道沙拉,并且成功地让脑子里只剩下舒芙蕾。然后干邑白兰地上来了,终于到了听人吐露心声的大好时机。“茱莉娅快二十岁了,我不想等到她成年再说。要是财产问题不解决,我无论如何也不想结婚……偷偷摸摸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我得替她把她那份正当的财产看住了。所以在侯爵夫人按兵不动的时候,我要去看看那个老头子,和他达成一致。我觉得,只要是能让侯爵夫人闹心的事,他都会答应的。他这会儿在蒙特卡洛,我本来打算把塞巴斯蒂安送到苏黎世之后就去找他,所以你看吧,把那家伙弄丢了可真是够倒霉的。”

“我学东西快着呢,尽管考验我吧。”

“好吧,这其实没什么好说的。马奇梅因夫人是体面人,她可不愿意提这种事,所以只是说我‘声名狼藉’。她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女婿呢?像布赖兹赫德那种半吊子修士?茱莉娅也知道那些事,要是她都不介意,我实在想不出这种事谁还有资格来管。”

于是雷克斯就被送到了农场街,去找莫布雷神父。他以多次成功感化冥顽不灵的初入教教徒而闻名。三次会面后,他来找马奇梅因夫人喝茶。

我知道此事。所有认识雷克斯的人都听过他和布伦达·钱皮恩的风流韵事,也知道正是因为这件事,他才与其他股票经纪人有所不同。他曾和威尔士亲王打高尔夫,是绅士云集的“布拉特”俱乐部中的一员,甚至还和下议院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像他第一次出现在那里时,他所在政党的首领并没有说:“瞧瞧,这就是从北格里德利来的那个年轻人,很有前途,他有关租借限制法案的发言实在是棒极了。”他们说的是:“这就是布伦达·钱皮恩最新的那位。”这让他很容易跟男人们拉近距离,也不妨碍他对女人们施展魅力。

“你觉得我的未来女婿怎么样?”

“马奇梅因夫人并不喜欢我。好吧,我也不稀罕她喜欢。我要娶的人又不是老太婆。她也没有勇气对我说:‘你根本算不上绅士,你只是个从殖民地来的冒险家。’她说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下,这话倒没错,但茱莉娅刚好喜欢我的环境……然后她又提起了宗教问题,我一点也不反对她去教堂,在加拿大没人太把天主教徒当回事,可在这儿情况不同,在欧洲,很多天主教徒很体面。所以完全没关系,茱莉娅随时都可以去她的教堂,我绝不会阻止她。实际上她并不在意,是我喜欢有信仰的女孩。他们想要的所有‘承诺’我也都会去做……后来又说起了我的过去。‘我们都对你知之甚少’,她了解的可一点也不少。你大概知道,我之前曾有两年的时间,都跟一个人关系密切。”

“他是我遇见的最难对付的皈依者了。”

还没喝上干邑白兰地,我们就已经开始谈论他自己的事情了。我应该得用二十分钟才能准备好迎接他的长篇大论。我尽量不去理会他说了些什么,只是咀嚼眼前的食物,但他的话还是不时影响我的愉悦,让我回想起那个有雷克斯存在的、严酷而贪婪的世界。他想要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得是市面上最好的,但他还想以一个称心如意的价格把她搞到手。这就是他的话所表达的内容。

“哦天哪,我还以为他很容易皈依呢。”

“我倒不是说他们会流落街头。那个老家伙一年就能有三万镑的进账。但很快就会有一场大震荡,上层阶级的人家一旦受到冲击,首先想到的就是削减女儿们的开销。所以我得赶在那之前,把婚姻财产交割这点小麻烦解决好。”

“这正是原因所在。我没办法接近他。他似乎连最起码的求知欲和天生的虔诚心都没有。”

我沉醉在勃艮第美酒里。这美酒就像是一种提示,告诉我们这世界远比雷克斯所知晓的更加古老,也更加美妙,因为人类早已在自己长久存在的激情里,参透了另一种,也是雷克斯所没有的一种智慧。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喝到了同一种酒,那是在战争开始的头一个秋天,当时我和我的酒商一起在圣詹姆斯大街吃午饭。时隔多年,酒的味道变得柔和、平淡,可却一如最初这般,用纯粹而正宗的腔调,诉说着相同的希望。

“第一天,我想知道他之前过的是怎样的宗教生活,所以我问他祷告对他有什么意义。他说:‘我觉得什么意义都没有。你给我讲讲吧。’所以我就简明扼要地给他讲了一下,然后他说:‘好,祷告就说这么多吧。下面该聊点什么?’我给了他一本《教义问答》,让他回去了。昨天我问他,我们的上帝是不是只有一种本性。结果他说:‘你说多少就是多少,神父。’”

我觉得这些事他的确只是听说,不治之症和巨额欠款。

“接着我问他:‘如果教皇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云,说要下雨了,那么真的一定会下雨吗?’‘哦,是的,神父。’‘那如果没下雨呢?’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觉得会下那种精神层面的雨吧,只是我们罪孽深重,所以看不见。’”

“光是在伦敦,就足足有十万镑。我不知道他们在其他地方还借了多少。对不会用钱的人来说,这可是相当大的数目了,你明白的。光是去年十一月,他们就挥霍掉九万八千镑。我只是听说。”

“马奇梅因夫人,他不属于传教士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异教。”

“我当然不知道。”

“茱莉娅,”神父走后,马奇梅因夫人说,“你确定雷克斯这么做不仅是为了取悦我们吗?”

“嗯,要是按照把钱死放在那里的情况来看,他们家也还算阔。这样的人家都比他们在1914年的时候穷了,而弗莱特家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我猜那些替他们家打理财务的律师一定觉得最省事的办法就是他们想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什么也别问。看看他们家是怎么过日子的吧——布赖兹赫德和马奇梅因宅邸都极尽奢靡,养了一大群猎狐犬,又没有房租收入,也没有人被解雇,留了一堆都不知道在干吗的老仆人,还得让其他仆人伺候着。除了这些,那个老家伙还在国外建了一栋宅子,跟这边的房子大小也差不多。你知道他们家在银行透支了多少钱吗?”

“我觉得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觉得他们家还算相当富裕的。”

“他是诚心要皈依吗?”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要是再不当心,他们家可就要有经济危机啦。”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天主教徒了,妈妈。”然后她又自言自语道,“在教会漫长的历史中,一定有相当奇怪的皈依者吧。我觉得克洛维军队里的人也不可能全都接受了天主教思想。有个例外也没什么坏处。”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讲马奇梅因家的事。

到下一周,耶稣会会士又来喝茶了。刚好是复活节假期,科迪莉亚也在。

鳎目鱼样式普通,不太起眼,雷克斯根本没动它。我们伴着制作血鸭的声音吃着东西——嘎吱嘎吱碾碎骨头的声音、鸭血和骨髓的滴答声,还有用勺子在薄薄的鸭胸肉上涂油脂时啪嗒啪嗒的拍打声。我喝着第一杯贝兹园的葡萄酒,雷克斯抽着今晚第一根雪茄,沉默大约保持了一刻钟的时间。他靠在椅背上,吞云吐雾,然后点评道:“你知道,这地方的饭菜还不赖,应该有人把这地方买下来,好好赚他一笔。”

“马奇梅因夫人,”他说,“你该找一位年轻一点的神父来履行这项使命。恐怕在雷克斯成为天主教徒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我只是听说。现在他家这个情形,我怕她是撑不过一年啦。我倒是认识一个可以帮她的人,他曾经妙手回春,把索尼娅·班芙夏尔治好了,当时连安斯特拉瑟都束手无策了。但马奇梅因夫人对自己的病情只会听之任之,我想这和她那个神经兮兮的宗教信仰有关,教徒都不太在乎自己的身体嘛。”

“哦天哪,我还以为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呢。”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样说。他相当听话,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接受,牢牢记住,从不问问题。我对他并不满意,他好像很不真实,但我知道他正处于浓郁的天主氛围之中,所以我还是乐意接受他的。就连低能儿,可能也会有人愿意去碰碰运气,开化他们,我这是打个比方。你永远没法知道他到底听懂了多少,但只要还有人留意他们,你总得试一试。”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查尔斯,这件事马奇梅因夫人没让任何人知道。她病得很厉害,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死了。乔治·安斯特拉瑟在秋天的时候给她看过病,说她活不过两年。”

“这话要是能让雷克斯听见可就太好啦。”科迪莉亚说。

吃过口感醇厚的煎饼之后,汤喝起来格外美味——热乎乎的,口味清淡,带点苦,还有泡沫。

“但昨天我真算是大开了眼界。现代教育的问题就在于,你永远都不知道接受教育的人究竟有多愚昧。对于那些超过五十岁的人,你都可以确定他们学过些什么,没学过什么。可这些年轻人,他们看起来聪明伶俐、见多识广,一旦表象破裂,你便会看到他们内在不为人知的混乱。就说昨天,他看起来表现得非常好,《教义问答》背下了大部分,《主祷文》和《万福马利亚》也全都记了下来。然后我就像以前一样,问他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他却用一种狡猾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说:‘您看,神父,我觉得您不够坦诚。我希望加入你们的教会,最终肯定也能加入,但您总在拖延。’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我跟一个天主教徒长谈了一次——他很虔诚,而且受过良好的教育,我从他那里听说了一些事情。比如说睡觉的时候脚要朝向东方,因为那是天堂的方向。要是在晚上死了,自己也能走到那里去。所以现在我需要朝着茱莉娅中意的方向睡觉,但你怎么能指望一个成年人相信自己可以走到天堂里去呢?还有那个教皇把一匹马变成红衣主教的故事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们放在教堂走廊里的纸箱,只要把某人的名字写在一镑钞票上然后投进去,那个人就会下地狱?我倒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不妥,’他说,‘但你得把这些事告诉我,而不是要我自己去打听。’”

“那件事可够让人震惊的。那孩子真是个奇迹——她在我们眼皮底下,居然给塞巴斯蒂安提供了整整一周的威士忌。我们之前都想不到他是从哪里搞到酒的。打那开始,侯爵夫人就崩溃了。”

“这可怜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呢?”马奇梅因夫人说。

“科迪莉亚引起的吵架是怎么回事?”

“你看,他离教会还远着呢。”莫布雷神父说。

“嗯,因为他都开始插手我们的事情了。茱莉娅已经发现他是个骗子,有一天下午塞巴斯蒂安喝醉了——他那段时间经常喝醉——结果让茱莉娅听说了关于大游历的整个旅程。桑格拉斯先生的好日子就到头啦。在那之后,侯爵夫人开始觉得自己对你有点过分。”

“但他到底跟谁谈话了呢?他是做了个什么怪梦吗?科迪莉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茱莉娅干的?”

“大笨蛋啊!哦,妈妈,多么极品的一个笨蛋啊!”

“嗯,当然可以。那个叫什么格里纳克的——那个自大的大学老师,这次可真是栽了。大家对此都很开心。你走后一两天,他还挺受宠的。不用怀疑,肯定是他挑唆老太婆把你赶走的。他总是让人说不出话来,最后茱莉娅都受不了了,所以就让他滚蛋了。”

“科迪莉亚,是你干的。”

“先尝尝不放洋葱泥的吧。”我说,“再说说关于我的事情。”

“哦,妈妈,谁能想到他会当真呢?除了这些我还告诉了他一些别的呢,比如梵蒂冈的神猴什么的。”

“我喜欢在自己的鱼子酱里放一点洋葱泥,”雷克斯说,“一个很懂行的告诉我,这样吃起来味道很足。”

“好吧,你可真给我找了不少事呢。”莫布雷神父说。

“这样啊。”融在一起的奶油和热黄油溢了出来,黄色和白色的浆液裹住一粒粒灰绿色的鱼子,将它们从鱼子酱中剥离出来。

“可怜的雷克斯,”马奇梅因夫人说,“我倒觉得这让他变得相当可爱了。请像面对一个傻孩子一样开导他吧,神父。”

“一句谚语。”

就这样指导才得以继续,而莫布雷神父终于在婚礼前一周同意让雷克斯加入教会。

“嗯?”

“我还以为他们巴不得我加入教会呢,”雷克斯抱怨道,“毕竟我也可以在方方面面帮到他们。而他们自己却像那些开赌场、给人发入场券的家伙一样。更重要的是,”他补充道,“科迪莉亚都把我搞糊涂了。我都分不清哪些是《教义问答》的内容,哪些是她瞎编的。”

“人们说你什么都无所谓的,只要他们不叫你‘鸽子派’,还把你吞下肚。”

婚礼前三周的事情大抵如此:请柬发出去了,贺礼很快随之而来,伴娘们对她们的服装很满意。而接下来就发生了茱莉娅称之为“布赖德炸弹”的事件。

“真够狠的。”

布赖德以其惯有的无情作风,毫无预警地将炸弹投进当时为止还算愉快的家庭聚会当中。此时马奇梅因家的藏书室已经被用来陈设婚礼物品,马奇梅因夫人、茱莉娅、科迪莉亚和雷克斯都在忙着拆包装并登记。这时布赖兹赫德走进来,看了他们一会儿。

“‘冷酷又恶毒’‘残忍无情’,大概就这些吧。”

“贝蒂姨妈的中国花瓶,”科迪莉亚说,“老东西了,我记得在巴克伯恩的楼梯上见过它们。”

“提到过吗?我都听腻了,老兄。侯爵夫人叫你‘没良心’的人,我猜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说话也相当夸张吧?”

“这都是些什么?”

“你后来在布赖兹赫德待了很久吗?我走了以后还有人提到我吗?”

“彭德尔—加思韦特先生、夫人和小姐的一套早茶茶具,在古德家买的,三十先令,真是大方。”

很显然,他想要谈谈自己的情事。但我还想再等等,等饭吃得差不多,等心态更加包容,等干邑白兰地上来。这种事情总得等大家精神有些许涣散、听的人可以三心二意时才好讲出来。而此时,我的注意力都还在食物上:餐厅的主厨正翻着平底锅里的薄煎饼,他背后,两个低一级的厨师在准备压鸭器。此时我们还是谈谈我自己吧。

“你们最好把东西都打包回去。”

“真过分,这样就溜走了。我还想着好好安排他的事情,好在其他事情上得到点好处。”

“布赖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会有的,”我说,“恐怕需要钱时他才会现身吧。”

“没什么,只是婚礼取消了。”

“有塞巴斯蒂安的消息吗?”他问。

“布赖德……”

那时在法国生活很容易。因为汇率的关系,家里给我的津贴十分可观,我不必过得很节省。可我也很少吃这样的大餐,因此我对雷克斯颇有好感。之后他到了,把自己的帽子和大衣递给侍者,仿佛再也不想见到它们。他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环顾四周,似乎希望看见一两个小流氓或是聚众喝酒的学生。但他看到的只有四位参议员,胡子下面掖着餐巾,一声不响地吃着东西。我可以想象他之后会怎样跟那些生意上的朋友描述这次晚餐:“我认识个很有意思的人,是在巴黎学艺术的学生。他带我去了个很有趣的小餐馆——那种很不起眼的地方,路过的时候都不会瞧上一眼——但那里的东西却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还有几个参议员也在那里吃饭呢,说明它是个不错的地方。不过价钱一点也不便宜。”

“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调查一下我这个未来妹夫的为人,虽然你们都不感兴趣。”布赖兹赫德说,“我今晚终于得到了确切消息。这个人1915年在蒙特利尔时,就已经和一位名叫萨拉·伊万杰琳·卡特勒的小姐共结连理了。她现在还住在那里呢。”

我早到了二十分钟。如果我不得不和雷克斯消磨一个晚上,那不管怎样也得照着我的意思来过。那顿晚饭我记得很清楚——酸模汤,白酒汁烩鳎目鱼,法国血鸭,柠檬舒芙蕾。而在最后时刻,为了不让雷克斯觉得这桌菜太过简陋,我又要了一道鱼子酱配薄煎饼。至于葡萄酒,我要了一瓶1906年的蒙切榭,之后,随着作为主菜的鸭子上桌,我又要了一瓶1904年产自贝兹园的葡萄酒。

“雷克斯,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正有此意。”

雷克斯站在那里,正在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一只玉龙。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件礼物放到乌檀木的底座上,冲大家坦然而天真地微笑着。

“好,就当是去尝尝鲜。到时候点些好吃的。”

“没错,确实有这么回事。”他说,“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大惊小怪呢?她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况且她一直都没安什么好心。不管怎么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这种错是个人都会犯的。我1919年就把婚离了,甚至不知道她后来住在哪里,直到布赖德来告诉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嗯,可以这么说。”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好吧,听你的。那个餐厅在什么地方?”我给他写下地址,“这地方够巴黎吧?”

“你从来也没问过我啊,而且说实在的,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她了。”

“我知道,那就让我点菜好了。”

他看起来如此真诚,所以他们只好坐下来,平静地讨论这件事。

“没听说过。你知道这顿是我请,对吧?”

“可怜的傻瓜,难道你没有意识到,”茱莉娅说,“作为一个天主教徒,要是你还有其他妻子尚且在世,你就不能再结婚吗?”

“为什么不去帕亚尔?”

“但是我没有。我没告诉你我六年前就已经离婚了吗?”

“我一般是去仙乐斯。”

“可一个天主教徒是不能离婚的。”

“可以,去哪儿?”

“在成为天主教徒之前,我已经离婚了。文件还在什么地方放着呢。”

“我觉得我们的来往才刚开始。”雷克斯说,“我说,我还有不少话想跟你说说,不过我答应了‘旅行者’的一个家伙,今天下午要给他报仇的机会。你想和我吃顿饭吗?”

“但莫布雷神父没跟你解释过有关结婚的问题吗?”

“没有。我已经决定不再和他们家来往了。”

“他说我不能和你离婚。你看,我也没这个打算。我记不住他说的所有内容——什么神猴、大赦、四件最终之事之类的——要是把这些都记住,我就没时间干别的了。不管怎么说,你那个意大利亲戚弗兰切丝卡是怎么回事?我听说她可结了两次婚。”

“任何地方。你没有刚好把他藏起来吧?”

“她是‘撤销婚姻’的。”

“而他现在可能在任何地方。”

“那好吧,那我也去搞一个‘撤销婚姻’就行了呗?那个得花多少钱?要去找谁办?找莫布雷神父行吗?我只想好好地把事情办妥,可又没人教我该怎么做。”

“我倒希望如此。我回去的时候,发现他正坐着等我。在‘旅行者’我手气不错,赚了一小笔,塞巴斯蒂安趁我睡着把钱全拿走了。他只留给我两张去苏黎世的头等机票,塞在穿衣镜旁边。我那总共有大概三百镑,该死的!”

又花了很长时间,雷克斯才意识到自己婚姻里存在的严重障碍。讨论持续到晚饭时间,仆人们在场时他们便停止讨论,仆人们离开时才又开始,结果一直谈到了凌晨。谈话来来回回,忽起忽落,如同海鸥一般时而盘旋,时而俯冲,现在飞向大海,飞出视野之外,飞上云端,在离题万里和细枝末节之间迂回穿梭,终于找到了方寸大小的落脚地,尽管周围碎屑飘浮。

“于是等你回去,就发现他不见了?”

“你们想让我怎么做?我应该去找谁?”雷克斯继续发问,“别告诉我没人能办这事。”

我注意到,即便是和我说话,他也在找借口,好像是为了在别处讲述这个故事而排练。“他说自己很累”这个借口不错,我实在没法想象雷克斯会让一个半醉半醒的男孩在身边,打扰自己玩牌。

“你什么都做不了了,雷克斯。”布赖兹赫德说,“简单来说就是你结不成婚了。我很遗憾,不管从谁的角度来看,这件事都太过突然。你应该自己坦白这些事情的。”

“我们昨晚到这里,准备今天去苏黎世。晚饭后,他说自己很累,所以我把他留在了洛蒂酒店,一个人去‘旅行者’俱乐部玩了两把。”

“唉,”雷克斯说,“你说的也许没错。也许严格按照教义,我不该在你们的教堂里结婚。但是教堂已经预订了,那里没人提出什么质疑,红衣主教对此一无所知,莫布雷神父也同样。除了我们没人知道这件事。所以我们为什么要自找麻烦?谁也别声张,让事情继续下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有人会因此而蒙受损失吗?也许只有我要冒着什么下地狱的风险。好吧,那是我应该的。这对其他人还有什么影响吗?”

我用不着问他说的是谁。“这么说,他也跟你不辞而别了?”

“怎么就没有?”茱莉娅说,“神父的确不可能无所不知,我也不信下地狱什么的,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真的信仰这一切。可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当心这种事。我们不能拿你的灵魂冒险。请你离开吧。”

“我是今天上午来的。他们把你通常吃午饭的地方告诉了我,但我在那里并没有看见你。你找到他了吗?”

“茱莉娅,我恨你。”科迪莉亚说着,离开了房间。

“嘿,”我说,“嘿。”

“大家都很累了,”马奇梅因夫人说,“要是还有什么要说的,我建议明天上午再讨论。”

那时大概是四点,每年这个时节,画室里的光线早已变暗了。当看门女人告诉我房间里有人在等我时,我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楼上那位一定非同寻常。她总是可以栩栩如生地描述不同年龄和气质的访客,而此刻她的表情显然在说,楼上那位客人很有分量,而雷克斯也确实如此。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旅行大衣,我进屋时他正在俯瞰河畔的风景,把窗口堵得严严实实。

“但已经没什么好讨论的了。”布赖兹赫德说,“除了怎样才能最体面地结束整件事。妈妈和我会做出决定。我们必须在《泰晤士报》和《晨邮报》上发表声明,礼物也要悉数退回,不过我不知道伴娘们的礼服通常会怎样处理。”

收到这封信一周后的某个下午,我回到房间,发现雷克斯正在等我。

“等一下,”雷克斯说,“只一小会儿。也许你可以阻止我们在你们的教堂结婚,那好吧,该死的,我们去新教教堂结婚不就得了?”

科迪莉亚

“在那里结婚我也会阻止的。”马奇梅因夫人说。

爱你的

“但我觉得你不会那样做,妈妈。”茱莉娅说,“你看,我都已经做雷克斯的情妇这么久了,而且我还会继续下去,不管结不结婚。”

我过得很好。

“雷克斯,她说的都是真的?”

茱莉娅的小乌龟不见了。我们认为它自己把自己埋起来了,乌龟都是这样。所以这钱也是打水漂了(莫特拉姆先生这样说)。

“不,该死的,当然不是。”雷克斯说,“我倒希望如此。”

莫特拉姆先生很讨茱莉娅的欢心(真糟!),他正在准备把塞巴斯蒂安送走(太糟啦!太糟啦!),送到一个德国大夫那里。

“我觉得我们还是等明天早上再讨论吧。”马奇梅因夫人有气无力地说,“再聊下去我可受不了了。”

桑格拉斯先生已经走了。(棒!)我觉得他也有点羞愧,可我不知道原因。

在儿子的搀扶下,她才勉强上了楼。

我已经听说你的丢脸事了,我要写信告诉你,我也做了一件丢脸的事。我从威尔考克斯那里拿了钥匙,给塞巴斯蒂安送了威士忌,然后被抓住了。他看起来是那么想喝酒。当时就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现在也是)。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要对你母亲说那样的话?”很多年后,当茱莉娅向我描述完当时的场景,我这样问她。

亲爱的查尔斯,你的离开让我很难过。你应该过来和我道个别的!

“那也是雷克斯很想知道的事。我当时大概真就是那么想的吧,但我想的和我说的并不完全一样——要知道我当时只有二十岁,并且没人只凭着听别人说教就能理解‘生活的真相’——不过当然啦,我说出来的那些事也不是真的。我当时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只是想告诉他们我跟雷克斯的羁绊已经深到无所谓‘有没有婚姻之名’了,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我想做个诚实的女人,从那时起我就想这样——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我回到了巴黎,回到了新朋友和新习惯的生活中。我以为不会再收到关于布赖兹赫德庄园的消息了,但生活中这样决绝的分离还是很少见的。没出三周,我就收到了科迪莉亚用法式字体写下的信:

“然后呢?”

我曾认为不会有这样一个世界,可当我的车拐了弯、那栋宅子彻底离开我的视线时,我发觉不必寻找,那个世界就在林荫路尽头等着我。

“然后就又是没完没了的讨论,可怜的妈妈。然后神父掺和进来,各位姨妈姑妈也没闲着。大家给出了各种各样的建议——有的说雷克斯应该去加拿大,莫布雷神父应该去罗马看看有没有余地帮他开一份‘撤销令’,还有人说我应该去国外住一年。其间雷克斯还给爸爸打了电报:‘茱莉娅和我的婚礼会按照新教的礼仪来办,您有什么异议吗?’他回答说:‘很高兴如此。’这就让妈妈没有办法从法律方面阻止我们了。在那之后,许多人的呼吁接踵而至,我被派去跟神父、修女和姨妈们谈话,而雷克斯则不动声色地——或者说,相当隐秘地执行着计划。”

“我把幻想留下。”我对自己说,“从今以后,只活在三维的世界里——仅凭借着我自己的五种感官。”

“哦,查尔斯,那是一场多么悲惨的婚礼啊!在当时萨伏伊小教堂是那些离过婚又再结婚的人举行婚礼的地方,又简陋又狭小,根本不是雷克斯一开始想的那样。我当时只想在某个早晨,偷偷溜进登记处,拿到该拿的东西,再找几个女佣做证人,这事就算办完了。但雷克斯还找来了伴娘、香橙花,还请人在婚礼上奏乐。那情形可怕极了。”

我留下的——是什么呢?青春?年少无知?浪漫?我留在身后的,是这些东西施展的魔法,如同一个“青年魔术师的魔法包”——整洁的小箱子里摆着乌木魔杖,旁边有几个魔术台球,可以折叠变换的硬币,还有可以塞进中空蜡烛的羽毛花。

“可怜的妈妈表现得像个烈士,坚持让我披上她的花边网头纱。好吧,她或多或少也该这样做——那件礼服都是围绕那件头纱来设计的。我自己的朋友们当然也来了,还有那些雷克斯称之为‘同伙’的奇怪朋友。其他参加婚礼的人可就五花八门了。妈妈这边当然没有亲戚出席,爸爸的一两个亲戚却到场了。老顽固们都躲得远远的——你知道的,安克雷奇家、凯泽姆家,还有范布勒家都没人来。我当时想,‘感谢上帝,不管怎样,他们都总是看不起我’。但雷克斯却很生气,显然他很想让这些人到场。”

我回到了水面上。长时间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珊瑚宫殿和随水飘动的海底森林之后,我终于再次享受这寻常的阳光和清新的海上空气。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希望压根儿没有这场婚礼存在。妈妈说我们不能用马奇梅因宅邸,雷克斯想给爸爸拍电报,然后让家庭律师带着操办酒席的人闯进去。最后他们决定在婚礼前夜办一次聚会,看看礼物——按照莫布雷神父的说法,他的说法显然准确无误——地点就在家里。大家都想看看自己的礼物,所以那场聚会倒是很成功。但是第二天的婚礼上,雷克斯在萨伏伊小教堂给各位宾客提供的待遇,算是非常悲惨的了。”

一扇门就此关上——那扇我在牛津的院墙上寻到的矮门。可是现在,即便再推开它,我也找不到那座迷人的花园了。

“当时帮忙操办婚礼的人都尴尬极了,最后还是布赖德过来招待他们吃了顿晚饭,还举办了一场篝火晚会,但是吃的也不是他们所期待的山珍海味。”

“我决不会回来了。”

“可怜的科迪莉亚最倒霉了。她本来还指望做我的伴娘——这件事我们很早之前就商量好了。可她当然也是个非常虔诚的孩子。起先她都不愿意和我说话,然后到婚礼那天早晨——前一天晚上我去罗丝康芒舅妈那里住了,大家觉得这样更合礼数——她在我出门之前冲了进来,她是从农场街跑过来的。她眼含热泪,求我不要去结婚,然后又紧紧抱住我,给了我一只她自己买的、价钱不菲的小胸针。她祝我永远幸福。永远幸福啊,查尔斯!”

我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被她的悲伤所打动。这就像是我常常想象的那个自己被学校开除的情景。我几乎在等着她说:“我们已经写信告诉你那不幸的父亲了。”但当我开车离开时,回望这栋宅子,我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那里。后来无论我去了哪儿,这里都会成为我心头的一处缺憾,而我只会不断想要寻回它,正如人们口中的鬼魂,时常徘徊在自己埋下宝藏的地方,没有这宝藏,他们便无法支付前往冥间的路费。

“那是一场非常不受欢迎的婚礼,所有人都站在妈妈一边,就像他们一直做的那样——并不是为了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妈妈这一辈子都能得到所有人的同情,除了那些她自己深爱的人。他们说我对她太残忍了。而实际上,雷克斯发现自己娶的是一个没人愿意搭理的姑娘。这跟他想要的完全相反。”

“我不打算责备你。”她说,“上帝清楚,我没有资格责备任何人。任何我孩子身上的失败,都是我自己的失败。但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方方面面都如此善良,为何偏偏会做出如此残忍之事。我不明白我们怎么就都那么喜欢你。你是一直都讨厌我们吗?我不明白我们为何会得到这样的回报。”

“所以你看,我们的事情就从来没有顺利过,从一开始,我们就触了霉头。但我那时还对雷克斯很着迷。”

她停顿了一下,不过我觉得她并不是在等什么人给她回答。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除非是重新回到那熟悉的、没完没了的争论。

“现在想想还真是有意思,不是吗?”

“我不明白,”她说,“我简直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如此冷酷而恶毒。”

“你知道,莫布雷神父从一开始就把雷克斯看透了,而我却花了一整年的婚姻时光。他没把全副身心放在这儿,他根本就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他只是什么人偶然发育出的某个微小部分,实验室培育在瓶子里的某个器官。我以为他代表的是一种原始的野蛮,但他又是如此新潮、完全现代的存在,只有现在这个可怕的时代才造得出来。某个男人微小的一部分,却在假装自己是个完整的人。”

“是的。”

“好啦,现在这些都过去了。”

“在知道他可能如何去花的情况下?”

十年后,在大西洋的暴风雨中,她才把这一切告诉我。

“给了。”

第三章 马卡斯特与我保卫祖国——国外的塞巴斯蒂安——我离开马奇梅因宅邸

“有件事情我必须问问你,查尔斯。昨天你给过塞巴斯蒂安钱吗?”

第三章

于是我去找她妈妈表示歉意。

因为大罢工,我在1926年回到了英国。

“帮不上了。”

这次大罢工在巴黎成为一个热门话题。法国人总会因老朋友的狼狈相幸灾乐祸,并会把我们在大洋彼岸模糊不清的观念转换成他们自己精确的术语,预言革命和内战的爆发。每天傍晚,报刊亭都会展示出预示着厄运的讯息;而在咖啡馆里,熟人总会半带嘲讽地打着招呼:“啊哈,老兄,你待在这儿总比留在家好多了,对吧?”直到一段时间之后,我和几个处境相同的朋友才意识到我们的祖国真的正处于危机中,而我们又责无旁贷。我们中间还有一位来自比利时的未来主义者,他有一个我觉得很假的名字——让·德布里萨克·拉莫特,他宣称无论在何处,在任何一场战斗里,人们都有权拿起武器,和下层阶级作战。

“我帮不上什么忙吗?”

我们精神抖擞地穿过海峡,一众男子汉怀着雄心壮志抵达多佛尔,准备在这几年欧洲大陆反复上演、鲜少变化的情形中大展宏图。无论如何,那情节早已在我的脑海里勾勒出一幅清晰的“革命”图景:邮局前飘扬的红旗,被掀翻的电车,四处可见的醉醺醺的士兵,监狱大门敞开,被释放的囚徒在街上游荡,从首都开出的列车永远无法抵达目的地。这种情景,人们从报纸上读过,在电影里见过,在咖啡馆反反复复听了六七年,像佛兰德斯的泥潭和美索不达米亚的苍蝇,已经间接成了人们经历的一部分。

“不,查尔斯。我不觉得我还想让你留下来。”

然后我们离船上岸,遇到的还是海关的老一套,港口联运列车依旧守时,维多利亚火车站月台上的搬运工依旧排成一列聚在头等车厢前,等着打车的旅客依旧排着长队。

第二天早上我问塞巴斯蒂安:“实话告诉我,你还希不希望我待在这里?”

“我们先分开吧,”大家说,“看看这边是什么情况,等晚饭的时候再碰头,交换一下情报。”但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里什么事都没有。至少没发生什么需要我们到场的事情。

我和桑格拉斯先生都看出茱莉娅和雷克斯希望能单独待一会儿,所以我们也离开了。但布赖兹赫德却毫无察觉,坐在那里看那份他今天还没看的《泰晤士报》。我们走回房间的路上桑格拉斯先生说:“古时候根本不是这样。”

“哦,老天。”我父亲说,他碰巧在楼梯上遇到我,“这么快就再见到你,真让人高兴(我已经在国外住了十五个月)。不过你来得可真不是时候,他们这两天就会再搞一次罢工——全都是胡闹——所以我也说不准你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好啊,亲爱的。在你睡觉之前,来我的房间坐一会儿吧,我不会睡的。”

我想起那些被我放弃的法国夜晚——它本该有塞纳河畔的灯光,有朋友相伴。我当时还挂念着住在欧特伊区单身公寓的两个女孩,她们来自美国,自由而奔放——想到这里,我真希望我没有回家。

“我能再待一会儿吗,妈妈?再玩三把。”

那天晚上,我们在皇家咖啡厅吃晚饭。咖啡厅里挤满了到这里服“国民义务兵役”的大学生,因而多少有了些战时的气氛。有一伙来自剑桥的大学生,整个下午都在签订协议,给工党总部当送信人。他们桌子后面的另一伙人,则在登记成为特殊警察。这两伙人,偶尔会回过头来,冲其他人喊话,有意挑衅,但这种背对背的叫嚷并不会激起严重的冲突。等到他们都给对方敬上一大杯德国啤酒之后,事情就算结束了。

茱莉娅和雷克斯在玩比齐克牌,小乌龟则在被哈巴狗戏弄,缩进了壳里。马奇梅因夫人大声读了会儿《小人物日记》,时候还早,不过她却说她要去睡觉了。

“霍尔蒂开进布达佩斯的时候,你们就应该跟过去。”让说,“那才叫政治。”

“是吗?那要我读书吗?”

那天晚上在摄政公园,有一场为刚刚抵达英国的《黑鸟》剧组举行的欢迎派对,我们中有一个人收到了邀请,所以我们都去了。

“塞巴斯蒂安走了。”我们到客厅之后,布赖兹赫德说。

对我们这些经常造访“砖顶”和卜洛梅街巴尔内格舞厅的人来说,这种场面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我一进门,就听见一个不会听错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的回声。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桑格拉斯先生后来和我聊这个话题的时候说,“古时候根本不是他这个样子。我不知道二者的区别在哪里。是缺少幽默感,还是缺少朋友?我觉得他今天又一个人去喝酒了,可他又是在哪里搞到钱的呢?”

“不,”这个声音说,“马卡斯特,他们并不是动物园里供人观赏的动物,他们是艺术家,我亲爱的,非常伟大的艺术家,值得受人尊敬。”

“喝他个一醉方休。”塞巴斯蒂安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像古时候,绅士们总是醉个透,再去找姑娘们。”

安东尼·布兰奇和博伊·马卡斯特正坐在一起,桌上摆着葡萄酒。

“可以,要是你想,可以喝一点。但是不要进客厅。”

“谢天谢地,还能遇见我认识的人。”等我加入他们,马卡斯特说,“一个姑娘带我来的,但她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得先喝点葡萄酒。”

“人家先走一步啦,亲爱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看起来太可笑了,很不得体,马卡斯特。这就不是你该来的那种聚会,你就不应该来这儿。你应该去那种,你知道,老一百号或者其他什么在贝尔格莱夫广场搞的悲惨舞会。”

预料中的打击落在原本的创伤之上。没有剧痛,也没有震惊,只有单调而令人作呕的不适在蔓延,同时伴以对是否可以再承受一次同样打击的怀疑。这就是那天晚上,我坐在塞巴斯蒂安对面的感受。看着他混浊的眼睛和迟滞的动作,听着他含混不清的声音,在长时间残忍的沉默之后,这种局面被不合时宜地打破了。到最后,茱莉娅、马奇梅因夫人和仆人们都已经离开,布赖兹赫德说:“你最好去睡觉,塞巴斯蒂安。”

“我就是刚从那边过来的。”马卡斯特说,“现在去老一百号为时尚早。我得在这里再待一会儿。也许还能热闹起来。”

“谢谢,”塞巴斯蒂安说,“我会的。”

“真瞧不起你。”安东尼说,“我还是跟你说说话吧,查尔斯。”

她的语气没有什么特别,但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很是反常。要是在六个月之前,她是绝不会这样说的。

我们拿了一瓶酒,带上各自的杯子,在另一个房间找了一个角落。在我们的脚边,《黑鸟》剧组的五个成员正蹲在地上玩骰子。

“亲爱的孩子,”马奇梅因夫人说,“再次看见你气色这么好,真叫人开心。在外面过一天果然对你有好处。酒都在桌子上,自己倒着喝吧。”

“那边那个,”安东尼说,“稍微白一点的,我亲爱的,有天早上用一瓶牛奶把阿诺德·弗里克海姆夫人敲晕了。”

等他回家时,他看起来很高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看他已经有七八分醉意了。

几乎是立刻,我们不可避免地开始谈论塞巴斯蒂安。

“南特温宁?”科迪莉亚说,“天哪,他果然走丢了!”

“我亲爱的,他可真成了个酒鬼。去年你把他甩了之后,他就来了马赛,和我一起住,可真够我受的。来一口,来一口,来一口,就像个继承了大笔遗产的有钱寡妇似的。而且这人还特狡猾。我那会儿总是丢一些小东西,有些我还特别喜欢。有一次我丢了两件外套,是‘莱斯利和罗伯茨’刚送来的。当然啦,我还不知道是因为塞巴斯蒂安——我的公寓里,我亲爱的,聚了不少怪人呢。他们老是在我那个小套间里进进出出。你比谁都清楚我对怪人有多感兴趣,对吧?好吧,最后我们发现了塞巴斯蒂安当……当……当掉我东西的那家当铺。而当票也没在他手上,那东西也是有销路的,在小酒馆。”

“他是在旅馆里打电话过来的,夫人。”

“我看到你眼睛里那种古板而不满的眼神了,亲爱的查尔斯,好像觉得是我让那小家伙变成那样的吧。这也是塞巴斯蒂安让人讨厌的一点,他总会给人一种被……被……被带坏的感觉,像是马戏团里的小马,总跟着人跑。但我向你保证,该做的我都做了。我一遍遍地告诉他:‘为什么要喝酒?如果你想找点乐子的话,这世上有太多好玩的事了。’我带他认识了一个很棒的人,对了,你应该跟我一样,也跟他挺熟的吧——纳达·阿罗波夫和吉恩·勒克斯摩尔,还有我们其他的老熟人,都跟他认识很久了。他基本上都在女王酒吧,可我们却遇到了麻烦,因为塞巴斯蒂安给人家开了张空头支票,一张假……假……假支票,我亲爱的——然后一大帮凶神恶煞的家伙就跑到我公寓里——都是些亡命之徒,我亲爱的,可塞巴斯蒂安还一直在胡说八道。总之这事挺让人讨厌的。”

“南特温宁?有谁住在那里吗?”

这时马卡斯特晃晃悠悠地朝我们这边走过来,没人邀请他,就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

半小时后,当威尔考克斯端鸡尾酒托盘上来,他说:“塞巴斯蒂安少爷刚刚从南特温宁打了电话过来。”

“那边的酒快喝没了,”他说着,自己给自己倒酒,把我们这瓶也倒空了,“这地方一个正经人都没有,全是些黑人佬。”

“他一定在半路去谁家喝茶了。这可真不像他。”

安东尼没搭理他,继续说:“所以后来我们离开了马赛,去了丹吉尔。在那儿,我亲爱的,塞巴斯蒂安跟他的新朋友打得火热。我该怎么形容那个人呢?他就像《夜之幻影》里的那个仆人——一个德国大块头,在法国的海外兵团里混过。他朝自己的大脚趾开了一枪,才退出兵团,当时还没恢复完全。塞巴斯蒂安发现他时,他正挨着饿在老城的一家铺子外面当推销员。于是他就让这个人和我们住在一起了。太可怕了。于是我就回来了,我亲爱的,回到了这美好的、古老的英国——古老而美好的英国。”他重复道,手一挥,把正在我们脚边扔骰子赌钱的黑人也算了进去。马卡斯特盯着他发呆,这时我们的女主人走了过来,穿着睡衣,向我们做自我介绍。

“没有,夫人。”

“从没见过你们呢,”她说,“也没人邀请你们吧。不管这么说,这些穷兮兮的白鬼佬都是谁啊?我这是走错房子了吧。”

等到威尔考克斯过来收拾桌子,马奇梅因夫人问:“还是没有塞巴斯蒂安的消息?”

“现在是全国紧急状态,”马卡斯特回应道,“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他可丢人了。”这句话通过孩童清晰的嗓音讲出,却如同钟声一般引人注意,她继续说,“他出门的时候穿了一件很讨厌的捕鼠人外套,系着一条同样讨厌的小领带,就像是从莫尔文上尉的骑术学校出来的一样。刚遇到他时,我差点没认出来,我希望大家都别把他认出来。他回来了吗?我想他是走丢了。”

“聚会还不错吧?”她说,声音里有一丝紧张,“你们觉得弗洛伦丝·米尔斯会唱歌吗?我们以前见过面吧?”她又对安东尼说。

“塞巴斯蒂安去哪儿了?”

“经常见呢,我亲爱的。但今晚我可是不请自来。”

“就像他那样跑,不止……”她嘴里塞满了炒蛋,给我们讲打猎的事,“你们真该看看琼从烂泥里爬出来时的样子。”

“哦亲爱的,也许是因为我不喜欢你。我还以为自己谁都喜欢呢。”

“三英里。”

“你们觉得,”女主人离开之后,马卡斯特问,“我去报个火警会不会很有意思?”

“我在巴尼夫人那里喝了茶,还在她家打电话叫了车,但我现在还是很饿。今天太好玩了,琼·斯特里克兰—维纳布尔斯跌进烂泥里了。我们一口气从本格斯跑到了上伊斯特莱,一点都没休息。我估计有五英里,对吧,布赖德?”

“是啊,博伊,快去打电话吧。”

她吻了她一整天都没见到的妈妈,跟雷克斯握了握手,然后摇铃叫了炒蛋吃。

“也许能让气氛热闹一点,我是这个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打赌它们能感觉到。”

“没错没错。”

“它们感觉不到的。”

于是,马卡斯特起身走开,去找电话。

“哦,对不起,我总把事情搞错。但这多残忍啊!它一定伤得非常重。”

“我觉得塞巴斯蒂安和他的瘸子朋友后来应该是去法属摩洛哥了。”安东尼接着说,“我走的时候,他们和当地警察闹了点不愉快。我一回伦敦,侯爵夫人就搅得我不得安宁,非要我和他们联系。这可怜的女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这只能说明这人世还有正义在吧。”

“它是雷克斯的圣诞礼物。”

过了一会儿,米尔斯小姐开始唱歌了,除了那些废物赌徒,所有人都拥到旁边房间去了。

“哎呀,茱莉娅,这是什么东西?真恶心!”

“那就是我的那个女孩,”马卡斯特说,“在那边,跟一个黑家伙在一起。那就是带我来的那个女孩。”

正在我们讨论的时候,科迪莉亚打猎回来了。

“她看起来早就把你给忘了。”

“我们会考虑一下的。”

“是啊,真希望我没来过这里。我们去别的地方吧。”我们离开时,两辆消防车和我们擦肩而过,一群戴头盔的人冲上了挤满人的台阶。

雷克斯在他大发善心的时候,总会表现出一种虚张声势的热情,就像把一台吸尘器塞到一个并不需要它的家庭主妇手中一样。

“那家伙,布兰奇,”马卡斯特说,“可不是什么好鸟。有一次我把他扔进水星喷泉了。”

“他的预约在接下来几个月应该都是满的。不过如果我开口,他应该可以预留出一个房间。我今晚就从这里给他打电话。”

我们去了几家夜总会。这两年的时间里,马卡斯特看起来已经实现了自己小小的野心,让自己在这些地方能被人认出,而且还算受欢迎的。在最后一家店里,我跟他都被爱国主义热情点燃了。

“哦,可怜的塞巴斯蒂安要在苏黎世认识一些多么奇怪的朋友啊。”

“你跟我,”他说,“都太年轻了,不能去打仗。去打仗的有那么多人都没回来。我们要让他们看看,我们要让那些死去的家伙瞧瞧,我们也能打仗。”

“还有,他也接收性病病人。”

“这就是我回来的原因啊。”我说,“我从外面回来,就是为了在这古老国家的危急关头,回到她的身边。”

茱莉娅盯着她那只珠光宝气的小乌龟,满面愁容。

“像澳大利亚人那样。”

“嗯,我想也不是。实际上,我觉得这个故事真是鼓舞人心。”

“像那些可怜的、死掉的澳大利亚人一样。”

“唉,那是因为可怜的查理要是不喝酒,就是个无聊透顶的人。但这不是关键。”

“你加入哪个部队了吗?”

“她为什么这样做?”

“还没有,战争还没开始呢。”

“两任妻子都对他绝望了。”他说,“后来他打算跟西尔维娅订婚,西尔维娅说订婚的条件是去苏黎世接受治疗。治疗的效果很好,三个月之后回来,他焕然一新。从那之后他滴酒未沾,直到西尔维娅抛弃他之后也是一样。”

“要去就去一个地方——比尔·梅多斯的队伍——国防兵团。所有优秀的家伙都在那里,都被安排在布拉特俱乐部了。”

茱莉娅听出自己的情人遭到了嘲讽,于是皱着眉头看向小乌龟,但雷克斯·莫特拉姆却对这种优雅的伤害无动于衷。

“好,我参加。”

“我可不知道。”马奇梅因夫人用她那甜美的讽刺语调说,“不,我恐怕并不知道这个查理·吉尔卡特尼是怎么喝酒的。”

“你还记得布拉特俱乐部吗?”

雷克斯也知道了塞巴斯蒂安的问题——他无法容忍在这种氛围下被排除在外——并且提供了一个小小的解决方案。喝茶时他大大方方地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经过一整天的窃窃私语后,听到关于这事情的公开讨论是一种宽慰。“把他送到苏黎世的博莱图斯吧,博莱图斯就是那里负责人的名字。他的工作是每天在自己的疗养院里创造奇迹。你们知道查理·吉尔卡特尼是怎么喝酒的吧。”

“不记得,那我也参加。”

“它要是死了该怎么办?”桑格拉斯先生问,“你能把另一只乌龟也塞进这只龟壳里吗?”

“那好极了。都是好小伙,像死去的那些伙计一样。”

“天哪,”马奇梅因夫人说,“我想知道,它是不是和其他乌龟吃同样的东西?”

于是我就加入了比尔·梅多斯的组织。这是个机动小组,负责保护伦敦最贫穷地区的食物供应。我在国防兵团登了记,宣誓效忠,领到了一顶头盔和一根警棍。然后,我被提名加入布拉特俱乐部,在一个为这种特殊形势而召集起来的委员会会议上,与其他很多新人一起入选。一整周我们都在咖啡馆里严阵以待,每天三次乘卡车给送奶车开路。我们受人嘲笑,有时还会被丢垃圾,但我们只反抗过一次。

一只活灵活现的小乌龟,龟壳上用钻石镶嵌出茱莉娅名字的缩写。这个略显粗俗的礼物正在光滑的桌板上无力地爬行,大步跨到牌桌之上,接着是笨拙的地毯之行,被人触碰便会缩回头,然后又伸长脖子,摇晃它那干枯苍老的脑袋,成了这个晚上令人难忘的物件。它的吸引力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派上了难能可贵的用场。

那天,我们一如往常,围坐在咖啡馆里。这时比尔·梅多斯打完电话,兴高采烈地走回来。

“妈妈,快来看看雷克斯带给咱们的圣诞礼物。”

“集合,”他说,“商业路上有一场大战在等着你们!”

吃午饭的时候,除了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客人,茱莉娅对其余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她开车去车站把他接了回来,带回家喝茶。

我们快马加鞭赶过去,发现灯柱之间拉起了一条钢索,一辆货车被掀翻在地。人行道上只有一位警察,正被五六个年轻人围攻。在这场骚乱中心的另一侧,有两伙人正在对峙。当我们下车时,发现另一个警察,坐在我们这边的人行道上不知所措,双手抱着脑袋,手指间不断渗出鲜血。两三个好心人正守在他身边。钢索的另一侧是一群年轻的码头工人,群情激奋。我们高高兴兴地冲了过去,解救出那位警察,不料自己却深陷重围,和一群从另一条路线赶来、试图劝说人群的神职人员和政府议员发生了冲突。他们一下车,就有人高喊“当心,条子来了”,随后一辆满载警察的卡车停在了我们身后。

“你这样讲话很奇怪,不过这话我也听别人说过。这就是我不觉得自己能成为一个优秀神父的原因之一。我想是思维方式使然吧。”

人群很快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把这些劝人向善的好心人接上车(只有一个人伤势很重),然后继续开车到旁边的街道巡视,看到毫无异常后便回到了俱乐部。第二天,这场大罢工就被宣布取消了,除了煤矿方面,这个国家的上上下下都恢复了正常。这就像一头传说中凶残至极的野兽,冒着风险探出头,游荡了一个小时,然后又偷偷溜回了自己的巢穴。这并不值得我离开巴黎。

“所以你知道吗,布赖德,如果我什么时候突然想信一信天主教,那么只要跟你谈上五分钟,我就可以打消这个念头。你总是能让那些原本有意义的话题,变成彻头彻尾的无稽之谈。”

我们的比利时伙伴让加入了另一个组织。他在卡姆登被一个老寡妇用羊齿蕨花盆砸破了头,在医院躺了一周。

“我一直依赖于它。”布赖兹赫德回应。

因为出现在比尔·梅多斯的队伍里,茱莉娅得知我已经回到了英国。她打电话过来说她妈妈很想见见我。

“你错了,”我说,“谈什么道德义务——你现在又要扯到宗教上了。”

“她病得很严重。”她说。

“身体垮掉有什么不好吗?我不觉得。没有人在道德上有义务成为邮政大臣、猎犬专家,或者是在八十岁时还能健步行走十公里。”

在第一个重回和平的上午,我去了马奇梅因宅邸。我到达时,艾德里安·波森爵士在大厅里,正要离开。他用一块印花大手帕捂住脸,摸索着自己的帽子和手杖,泪流不止。

“但他以前确实是这样——我们都是那样。他现在跟我在一起时还是这样。我可以让他保持这个状态,只要你们的妈妈信任我。但如果你们总是让别人监视他,或者在他身上采取什么疗法,那么不出几年,他的身体一定会垮掉的。”

我被领进藏书室,不到一分钟,茱莉娅就找到了我。她和我握了握手,温柔得有气无力,仿佛一个幽灵。

他说:“我希望他是嗜酒成瘾,那只意味着我们全家人面临着巨大的不幸,得帮助他承受这苦难。过去我常常担心他在想要喝醉的时候故意喝醉,只因为他喜欢这样。”

“你能来可真好。妈妈一直在问你,但我不知道她现在能不能见你。她刚刚和艾德里安·波森爵士‘道别’,已经累坏了。”

于是,我同时陷入了和茱莉娅以及马奇梅因夫人的僵局。不是因为我们无法理解彼此,而是我们太过感同身受了。也包括布赖兹赫德,他回家吃午饭时也跟我谈到了这个话题——它就像是一团在轮船吃水线以下燃烧的火,黑暗中黑与红交织,最终形成呛人的缕缕烟雾,从舱门渗出,又从天窗和通气管道里翻涌而来。同布赖兹赫德在一起时,我就像是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僵死的世界,那世界好像是月球一般,充满光裸的熔岩,稀薄的空气令我的肺苦不堪言。

“道别?”

“他们到那里了,猎犬已经进林子里了。我希望他们今天过得愉快。”

“是的,她快不行了。也许还能撑一两周,也许随时都会去世。她虚弱极了,我得问一问护士。”

这时,下面的山谷里传来了号角和猎人的喊叫声。

死之寂静已经在这栋宅子中蔓延开来。在马奇梅因宅邸,没有人会在这间藏书室里闲坐。这算是他们家两栋宅子中很丑陋的一间。维多利亚时代的橡木书架上摆放着一卷卷《英国国会议事录》,还有从未被人翻开过的陈旧的百科全书;光秃秃的红木桌子,似乎是为某个委员会举行会议而准备;它所处的位置既开放又荒僻,外面就是院子、围栏和寂静的死胡同。

反驳的话也不言自明,我没说出来,但我们都心知肚明:“你没能留住那个人,他跑掉了。你也留不住塞巴斯蒂安,因为他们都恨你。”

过了不久,茱莉娅回来了。

“查尔斯,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伦敦是最坏的地方。在那里,就连桑格拉斯先生都管不了他。这栋宅子里没有秘密。你知道的,他整个圣诞节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直到他付不起账单,人家给我们打电话,桑格拉斯先生才把他找回来。这太可怕了。不,伦敦是不可以去的,即便是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他都没办法保证自己行为得体……我们总得在这里,让他快乐一点,健康一点,打打猎,然后把他送出国,再让桑格拉斯先生陪着他……你看,这种事情我之前都经历过。”

“我恐怕你不能和她见面了。她睡着了,可能会睡很久。我告诉你她想要什么吧,我们去别的地方。我讨厌这个房间。”

“我想他也可以和我去伦敦住几天。”

我们穿过大厅,来到了一间小会客室。以前午宴通常会设在这里,我们则分坐在壁炉两侧。墙上的深红和金色似乎映在了茱莉娅身上,反倒使她显得不那么亲切。

“那很好啊。”马奇梅因夫人说着,叹了口气,仿佛这是件不可企及的事情。

“首先,我妈妈想说自己非常对不起你,因为上一次和你见面时她表现得太残忍了。她常常说起这件事,知道是自己错怪你了。我相信你会理解,而且会放下这件事的。但这种事妈妈好像永远也没法原谅自己——她很少会做这种事。”

她询问了我在巴黎的生活,我告诉她从我的房间可以看到河,还有巴黎圣母院的塔楼:“我希望等我回去时,塞巴斯蒂安也能来和我住几天。”

“请告诉她,我完全理解她的苦衷。”

“我一直是痛恨打猎的,”她说,“因为它似乎会让一群最友善的人身上产生很粗鄙、很恶劣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当他们换好服装,跨上马,他们简直就成了一群普鲁士人,还会在事后自夸个没完。每当那样的夜晚,我坐在餐桌前,看着这些我认识的男男女女变得半梦半醒、固执己见、偏执又自大时,我就会很害怕……而且,打猎这事是从几百年前就流传下来的。不过一想到今天塞巴斯蒂安也跟他们出去打猎了,我的心情就轻松了不少。‘他没犯什么错,’我心里说着,‘他打猎去了。’仿佛我的祈祷真的应验了。”

“还有一件事,当然,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就是塞巴斯蒂安。她想找到他,我不知道能不能办到。你能办到吗?”

看见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一天的打猎上,这真让人悲伤。这个上午马奇梅因夫人也过来找我,还用她那著名的“优雅讽刺”自嘲了一番。

“我听说他的情况很不好。”

“哦,打一天猎会让心情变好的。”

“我们也听说了,还给他的最后一个地址打去了电报,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许他还有时间能见见她。我一听说你在英国,就觉得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你能回去找他,把他带回来吗?这种要求太让人难以启齿了,但我觉得塞巴斯蒂安可能也希望这样,如果他能理解这一切的话。”

“你是说,如果那样的话,你们就不会觉得这么尴尬了?好吧,我只想说,一旦塞巴斯蒂安能抓住机会,他还会把今晚的局面弄得很尴尬。他的情绪还是不好。”

“我会试一试。”

“为什么在肯尼亚不开心就比在其他地方不开心要好呢?”“别装傻了,查尔斯。你完全能明白。”

“没有别的人可以帮我们了,雷克斯他太忙了。”

“好吧,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是喜欢他的,只要他能表现得跟其他人一样。我是伴随着一桩家庭丑闻长大的,你知道,就是我爸爸。不能在仆人面前提到他,当我们还是孩子时,就连我们也要避讳。要是妈妈以后也把塞巴斯蒂安当成一桩丑事来看,那可就太过分了。如果他想一直当个醉鬼,他为什么不去肯尼亚,或者其他即使喝醉了也没事的地方去呢?”

“是啊,我看过那些关于他统领天然气厂的报道。”

“只是因为我们都喜欢他吧。”

“对啊,”茱莉娅说着,流露出她一贯的冷漠口气,“他在这次罢工里没少露脸。”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她问我,“为什么每个人都把这当成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然后我们聊了几分钟关于布拉特队伍的事,她告诉我,布赖兹赫德拒绝担任任何公职,因为怀疑他们的正义性。科迪莉亚也在伦敦,现在在睡觉,她整整一夜都守着她母亲。我告诉她我已经开始建筑绘画的工作,并且乐在其中。这些谈话都毫无意义,最开始的两分钟,我们就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我留下喝了茶,然后就离开了。

每次到布赖兹赫德庄园,我都会在花房的墙上画一幅大奖章形状的装饰画,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这个习惯很适合我,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有充分的理由摆脱聚会上的其他人,独处一阵子。宅子里一旦挤满了人,花房就可以与育婴室相媲美,共同承担人们时不时逃到这里、发发其他人牢骚的功能。我已经在那里画了三幅装饰画了,每一幅都相当漂亮。但如果换个角度,随着自己品位的改变,我开始觉得每一幅都不够完美。尤其是从开始创作这些画到现在的十八个月里,我的手已经变得越发灵巧了。作为一个装饰方案,这一组作品无疑是失败的。这又是个典型的在花房避难的上午,我到了那里,迅速着手工作。茱莉娅过来看着我画画,我们聊着天,不可避免就聊到了塞巴斯蒂安。

法航有一趟去卡萨布兰卡的航班,抵达卡萨布兰卡之后,我又乘公共汽车去了非斯。我在黎明启程,傍晚时分才到达这座新建的城市。到旅馆后我给英国领事打了电话,然后和他一起吃了晚餐。他的住处很漂亮,紧挨旧城的城墙。他是个善良的人,不过也很严肃。

“感谢上帝。你今天要画画吗,查尔斯?”

“我很高兴终于有人来看望年轻的弗莱特了。”他说,“他在我们这里可是个麻烦。这不是一个靠家里汇钱过日子的人该来的地方,法国人完全没办法理解他。他们觉得所有不靠做生意过日子的人全是间谍。他自己的日子过得也确实不像个英国绅士。这里的日子可不好过,附近正在打仗,战场离这栋房子不到三十英里,你恐怕想不到吧。上周还有几个年轻的傻子骑着自行车过来,要给阿卜杜勒·克里姆的军队当志愿者。”

“有人已经说了,我说了。我想今晚会好不少。”

“而且那些摩尔人都很狡猾。他们受不了有人喝酒,而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你应该知道,他整天都在喝。他来这里想干什么?在拉巴特和丹吉尔,当地人为了迎合观光客费尽了心思。他去原住民的地界里找了个房子,唉,我打算阻止他,但他还是从一个法国的艺术学生手里把它买了下来。我不是说他故意搞什么破坏,但他待在这里就是个麻烦。还有个家伙靠他过日子,样子很可怕——一个从海外兵团被赶出来的德国人。所有人都说那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讨命鬼’,肯定会惹出麻烦。”

“哦,哈巴狗它还不错。听着,我今天在家是等着雷克斯·莫特拉姆过来的。我们可不能再过一个像昨晚那样的夜晚了,必须有人去跟妈妈说一声。”

“你得明白,我是喜欢弗莱特的。我很少见到他了,他以前常来这里洗澡,直到他在那间房子里安顿下来。他总是风度翩翩,我妻子也特别喜欢他。他需要的是一份正当的工作。”

“严格来说,既然他已经平安回家了,这一切也与我无关。马奇梅因肯和我推心置腹是我的荣幸,但此刻在我心里,塞巴斯蒂安的幸福显然不及我们自己的愉悦更加重要。我需要喝上我那三杯葡萄酒,需要在藏书室里看到那个热情好客的托盘。但你却偏偏反对在今晚放松,我想知道你的理由。塞巴斯蒂安今天并没有胡闹,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没钱了。我碰巧知道,我亲眼看见了。我楼上的房间里甚至有他的手表和雪茄盒。他今天是完全无害的……只要没有人罪恶到给他钱……啊,茱莉娅小姐,您早安,早上好。这个打猎的上午,你的哈巴狗还好吗?”

我向他说明了来意。

“哦,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关我的事。”

“你现在应该能在他家里找到他。天晓得,在这旧城里,天一黑就没什么地方可去了。要是你愿意,我可以让我的脚夫给你带路。”

“不然呢?为什么不是今晚?在布赖兹赫德的监视下到野外待了一天,回来还不应该好好放松一下?还有更适合的时候吗?”

于是吃过晚饭我就出发了,领事的脚夫在前面带路,手里提着灯笼。摩洛哥对我来说是一个新鲜而陌生的国度。白天坐车的时候,车子起起伏伏行驶在交通要道,一里又一里,途经葡萄园、军事基地,以及新建的涂成白色的居民点,早产的作物已经高高立在开阔的田野之上,旁边还有法国品牌的广告牌——有杜本内,有米其林,还有卢浮宫商店。这使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非常时髦的郊区。而现在,繁星之下,城市四周被城墙包围,街道如此温柔,坡道布满尘土,两侧的墙壁都没有窗户,头上倏尔一片漆黑,接着又星光灿烂。碎石路面上积满厚厚的尘土,行人静静走过,身着长袍,或是套着柔软的拖鞋,或是光着硬硬的脚底板。空气里弥漫着丁香、熏香和木头燃烧的混合气息——现在我知道是什么将塞巴斯蒂安吸引至此又使他停驻良久了。

和桑格拉斯先生谈论塞巴斯蒂安,这让我很不自在,但我不得不这样做。“我不确定今晚是不是适合放松。”

领事的脚夫高傲地走在前面,灯光摇摇晃晃,长长的手杖敲个不停。有时透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一群沉默的人正坐在金色的灯光下,把一只火钵围在当中。

“你觉得过分吗?我和你想得一样,尤其是当我们小小的拜访因为这些事情而变得不那么舒适的时候。今天早晨我去见了马奇梅因夫人,你可别以为我是刚刚才起床。我上楼去和我们的女主人闲聊了一会儿。我觉得今晚我们可以过得轻松一点。昨晚的经历,大概每个人都不想再来一遍。为了分散你们的注意力,我可是煞费苦心,但我觉得我并没有获得应有的感激。”

“都是些脏家伙。”脚夫回过头,轻蔑地评价道,“没受过教育,法国人就让他们这么脏着,不像英国人。我们那边的人,”他说,“都是很英国的。”

“我注意到了。”

他是从苏丹警察局来的,所以他心中对这古老文化中心的态度,就像是新西兰人看待罗马文明。

“啊,我早料到你会听说那些事。”桑格拉斯先生一点也不沮丧,似乎还因为多了个人知道而松了口气,“我没用这些事情来烦扰我们的女主人,毕竟,事情的结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好很多。不过,我的确觉得,关于塞巴斯蒂安的圣诞节日程,她还需要一些解释。你也看到了,昨晚这里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

经过了许多布满饰钉的房门,我们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扇门前面。脚夫用手杖敲了敲门。

“昨晚我听说了你们的大游历。”我说。

“这就是那英国老爷的房子。”他说。

我再也听不去了。

栅栏上闪过灯光,出现了一张黑黢黢的脸。脚夫的语气很蛮横。几道门闩随后被拔掉,我们走进一个小院,中间有一口井,爬藤在高处生长。

“塞巴斯蒂安现在猎狐去了,”他说,“我们的小麻烦可以暂时搁置一两个小时啦。”

“我在这里等着,”脚夫说,“您和这个当地人进去吧。”

然后,像是舞台上的暗示一般,桑格拉斯先生来到我身边,挽起我的胳膊,把我带回炉火旁。他烤了烤自己那双干净的小手,接着回到他温暖的座位上。

我走进房子,下了一层台阶,进入客厅。我看到一台留声机,一只油炉,二者之间有一个年轻人。随后,我环顾四周,才注意到一些更让人愉快的东西——地上铺的毯子、墙上挂的绣花丝绸、房上的雕梁画栋,沉重而镂空的吊灯用一根链子悬挂起来,在房间四周投下自己暗淡的影子。但乍一进门,映入我眼帘的是这三样东西:一台难听的留声机——它正在放的是一支法国爵士乐队的唱片、一个难闻的油炉,还有个难看的年轻男人——他长着一张恶狼般的脸。这些都让我的感官备受冲击。这个男人像没了骨头一般,整个人倚靠在一把柳条椅上,一只脚缠着绷带,搭在箱子上。他穿着一件偏瘦的仿中欧式粗花呢衣服,领口的地方露出一件网球衫,没受伤的脚上穿了一只帆布鞋。他身边有一个带木腿的铜托盘,上面有两个啤酒瓶、一只脏盘子,还有一个放满烟蒂的浅碟。他手里拿着一杯啤酒,一根烟贴着他的下嘴唇,说话的时候也固定在那里。他有一头长长的金发,仔细地梳到了后面,没有分缝。一副年轻的面孔起了与年龄不相称的皱纹。他的一颗门牙不见了,有些发音有时会含糊不清,有时则会发出尖厉的口哨声,每当那时他都会发出咯咯的笑声来掩饰。他的牙齿已经被香烟熏得变了色,而且间距很大。

我又给了他一镑,看着他骑上马背,让马一路小跑,跟在他哥哥和妹妹身后。

这显然就是领事说的那个“讨命鬼”、安东尼看见的那个电影里的仆人了。

“再给点。”他说。

“我在找塞巴斯蒂安·弗莱特,这是他的房子,对吗?”我说得很大声,好盖过嘈杂的音乐。但他却轻声回答,用的是很流畅的英语,看得出他已经习惯这种语言了。

我给了他一镑。

“吼(好)啊,但他不在这里,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你看,”塞巴斯蒂安说,“他们连这种事都不肯相信我了。是他们疯了,不是我。现在你不反对给我钱了吧?”

“我从英国来,有重要的事情找他,你能告诉我去哪里可以找到他吗?”

等其他人都已经上马,塞巴斯蒂安才准备出发。他把我招呼到客厅里。桌子上放着他的帽子、手套、皮鞭和三明治,还放着一会儿准备让人灌酒的长颈瓶。他把它拿起来,晃了晃,里面空空如也。

唱片放完了,德国人在回答我之前先把它翻了个面,给唱机上紧发条,让它又唱了起来。

差一刻十一点的时候,马还没有被牵出来,可楼下也没人,大家似乎都藏在什么地方不肯现身,等着塞巴斯蒂安打退堂鼓。

“塞巴斯蒂安,生病。修士们送他去了医院。也许他们会让你见他,也许不会。我过几天也要去医院,给脚包匝(扎)一下。到时候我会问问他们。要是他好点了,他们就会让你见他,大概。”

“这只会助长斯特里克兰—维纳布尔斯夫妇的坏毛病。他们最近的表现太糟糕了,居然允许马夫礼帽都没戴就出门。”

房间里还有把椅子,所以我坐了下来。看到我还打算坐一会儿,德国人递给我一杯啤酒。

“有一半东西都不见了。”

“你不是晒(塞)巴使(斯)蒂安的哥哥吧?或者是表哥?要不你娶了他妹妹?”

“你瞎说。他们去叫你之前,我都已经帮你拿出来了。”

“我只是他的朋友。我们一起上的大学。”

“不知道锁到什么地方了,吉布斯没找到。”

“我也有一个朋友,在大学里。我们一起学历史。我的朋友比我聪明,是个有点瘦弱的家伙——我生气时会把他抓起来,摇晃几下。可是他太聪明了。有一天我们说:‘真见鬼,在德国找不到工作了,这个国家完蛋了。学生在这儿没什么好做的。’所以我就走了,走啊走啊,最后就来到了这里。然后我们说:‘德国没有军队,可我们是一定要当四(士)兵的。’所以我们就加入了海外兵团。去年我的朋友得痢疾,死了。那时候他正在阿特拉斯作战。他死的时候,我说:‘真见了鬼了。’然后我就把自己的脚崩了。都治了一年了,现在还全是脓。”

第二天早餐时,布赖兹赫德穿了件猩红色的外套,科迪莉亚则系了一条白色的硬领巾,下巴高高抬起,漂亮极了。当塞巴斯蒂安穿了件花呢外套进来时,她哀叹道:“哦,塞巴斯蒂安,你可不能穿成这样出门。快回去换衣服。你穿打猎服的时候挺可爱的。”

“是啊,”我说,“很有意思,但我最关心的还是塞巴斯蒂安的情况,也许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情况?”

“我觉得还不错。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就是意味着很开心,不是吗?”

“塞巴斯蒂安,他可是个好人。他对我很好。丹吉尔是个臭烘烘的地方,他把我带到这里来——住好房子,吃好东西,还有上好的仆人——这里所有的东西对我来说都很好。我很喜欢。”

“那你开心吗?”

“他母亲病得很重,”我说,“我是来告诉他这件事的。”

“是的,我决心要开开心心地过一个圣诞节。”

“她有钱吗?”

“你圣诞节之后才回来。”

“是的。”

“哦,我想他非常享受一个人走在这可怕线路上的时光,因为对他来说再没有比这更高雅奢靡的生活了。我想他一开始是有点焦虑的,我不想他把整支地中海舰队都给惊动了,所以我在君士坦丁堡给他打了电报,告诉他我一切都好,并盼望着他把钱寄到奥斯曼银行。结果他一收到我的电报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当然,他的处境很艰难,因为我已经成年,并且没有精神疾病的证明,所以他没办法把我羁押起来;他也不能让我饿死,因为他还在花着我的钱;告诉妈妈更行不通,那只会让他显得很蠢。我把他套得牢牢的,可怜的萨米。我最开始的计划是直截了当地离开他,但安东尼在这件事情上帮了忙,他还对我说要友善地解决问题,而他确实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所以我还是回来了。”

“那为什么不多给他一些钱?那样也许我们就可以住在卡萨布兰卡,住高级公寓。你跟她熟吗?你能让她多给塞巴斯蒂安一些钱吗?”

“他没生气?”

“他生什么病了?”

“安东尼和那个犹太男孩住在一栋漂亮而摇摇欲坠的房子里,离当地的集市很近。我一直待在那里,直到天气变冷。然后我和安东尼一起乘船南行,直到三周前才和萨米碰头。”

“我不知道。我猜他是喝了太多酒。修士们会照顾他的,他在那里一切都好,修士们都是好人,费用也不高。”

“他是说我不大可靠——我手上没钱,所以也走不了多远。他甚至得替我付小费,一边把钱塞到人家手里,转过头来就在小本子上记账。我的幸运时刻出现在君士坦丁堡,有一天我趁萨米没注意,溜出去玩了两把牌,赢了一些钱。第二天我就跟他不辞而别,在托喀特利安酒店的酒吧里逍遥快活了好几个小时,还遇到了一个人——留着胡子的安东尼·布兰奇,还带着一个犹太男孩。在萨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我带回去之前,安东尼借给我一张十镑的票子。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在他的监视之下。使馆的工作人员把我们安排在一条开往比雷埃夫斯的船上,目送我们走远。不过在雅典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有一天吃完午饭,我走出公使馆,在旅行公司换了零钱,询问了去亚历山大港的船次,不过只是为了耍一耍萨米。然后我坐公交车去了港口,找到了一个说英语但带着美国口音的水手,在他的船出海前一直跟他待在一起。之后我又立马返回君士坦丁堡,仅此而已。”

他拍了拍手,又要了些啤酒。

“塞巴斯蒂安。”

“你看见没?有个仆人造(照)看我,很不错。”

“我们的旅行很像是那种大游历,你知道的,随身带着给各地大人物的介绍信,住在罗德岛的军事总督和君士坦丁堡大使那里。这也是萨米答应监督我的首要原因。当然啦,他不可能一路都盯着我,不过他事先提醒了所有接待我们的主人,说我是个不靠谱的主儿。”

我问出了医院的名字,然后告辞。

“他在这件事上捞了不少好处。我不是说他在偷东西,我觉得他在金钱方面还是一个相当诚实的人。他肯定有一个让人尴尬的小本本,里面记着每一笔他用旅行支票兑换的开销,留着给妈妈和律师过目。但那些地方都是他想去的,有我带着他过舒服日子,他就方便多了,可以不必像其他教师那样缩手缩脚。唯一的麻烦就是得忍受我这个旅伴,不过这个问题也很快就得到了解决。”

“告诉塞巴斯蒂安我还在这儿,一切都好。我觉得他会担心我,大概吧。”

“晚饭的时候他都告诉你们了——就是那些废墟、向导还有骡子。那就是萨米做的一切。我们各走各路,就是这么回事。到目前为止,可怜的萨米表现得还不错。我希望他可以保持下去,不过他好像对我的快乐圣诞并没有好好保密。我猜这是因为如果他把我说得太好了,他就有可能丢掉他作为监护人的这个饭碗。”

我第二天早上去的医院,它位于旧城与新城之间,是一排平房,由方济各会的修士开办并管理。我穿过一群患病的摩尔人,来到医生办公室。医生不是教徒,有一张刮得很干净的脸,穿着一身洁白的、硬挺的白大褂。我们用法语交流,他告诉我塞巴斯蒂安没什么危险,但不适合旅行。塞巴斯蒂安得了流感,一侧的肺部还稍微有点感染。他现在很虚弱,抵抗力很低。谁能预料以后的事呢?“他是个酒鬼。”医生以冷静得有些残酷的语气说。他带有科学工作者一贯的简约风格,将无关紧要的话限制到最少,让他们的工作停留在最精简枯燥的状态。但随后他把我交给了一位满面胡须、光着脚的修士,这位修士并未背负科学工作者的自负,而是专注于病房里的脏活累活,在他那里我听到了完全不同的故事。

“塞巴斯蒂安,你和桑格拉斯先生都做了些什么?”

“他很有耐心,不像个年轻人。他就躺在一边,从不抱怨——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抱怨声。我们没有设备可用,政府给我们的都是从部队那边淘汰下来的东西。他人很好。有个德国小伙子,一只脚受了伤一直没治好,还得了二期梅毒,也过来治疗。在丹吉尔弗莱特勋爵发现他在挨饿,就把他带了过来,还给他安排了住处。真是个善良的人啊。”

“你不会吗,查尔斯?好吧,我想我得自己找办法解决了。我最近在这方面还挺聪明的——万事靠自己。我只能这样了。”

“头脑简单的可怜修士。”我想,“可怜的呆瓜。”上帝宽恕我吧!

“我不会给你的。你很清楚,我不会这么做。”

塞巴斯蒂安住在为欧洲人准备的侧室里,低矮的隔板将病床隔开,形成独立的小房间,多少能保留一点隐私。他正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被子上,眼睛凝视着墙壁,上面唯一的装饰是一幅石印的宗教油画。

“你可以的,实际上——你不给我钱就行了。他们在夏天就停掉了我的银行账户,你知道的。这是我最主要的麻烦,为了能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我的手表和雪茄盒都已经躺在当铺里了。所以我得从你这里拿到我明天的开销。”

“你的朋友来看你了。”修士说。

“好吧,我也阻止不了你。”

他慢慢转过头。

“好吧,”他说,“可你不大会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我告诉你我真实的想法吧,我会在第一个树丛的位置甩掉布赖兹赫德,去最近的酒吧待着,一整天都泡在酒吧的雅座里。他们既然把我当成酒鬼,那就给他们一个酒鬼好了。不管怎么说,我都讨厌打猎。”

“哦,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库尔特,你来这里做什么,查尔斯?”

塞巴斯蒂安直接上了床,我坐在他的炉火旁,抽着烟斗。“明天我真想和你一去出去。”我说。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虚弱;酗酒令其他人身体发福,面色潮红,却令塞巴斯蒂安日渐枯萎。修士离开了,我坐在他的床边,说起他的病情。

即使这样,塞巴斯蒂安决定去打猎带给大家的好心情仍然没有消散。布赖兹赫德给马厩那边写了张字条,我们都愉快地回屋睡觉了。

“我已经精神恍惚一两天了,”他说,“我总觉得我回到了牛津。你去过我的房子了吗?你喜欢吗?库尔特还在那里吗?我不会问你喜欢不喜欢库尔特,没人喜欢他。滑稽的是——要是没有他,我还真过不下去,你知道的。”

“给我也来一点吧。”塞巴斯蒂安说。虽然这一次过来的是其他仆人而非威尔考克斯,但我仍然看到了他与马奇梅因夫人之间的眼神交换,以及她轻微的点头示意。看起来所有人都被嘱咐过了。两杯酒被端了上来,盛在玻璃杯里,就像酒吧里的双份威士忌。我们如同在客厅里嗅探猎物的猎犬一般,眼睛紧紧盯着托盘。

然后我跟他说起了他妈妈的情况。他有几分钟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那幅“圣母七苦”的石版画。后来开口说:

“还有人想喝吗?”

“可怜的妈妈,她可真是个蛇蝎女人,对吧?轻轻一碰就能要人命。”

所有人都因为塞巴斯蒂安决定去打猎而突然高兴起来,这似乎抵消了之前那场恶作剧。布赖兹赫德摇了摇铃,想再喝点威士忌。

我给茱莉娅拍了电报,告诉她塞巴斯蒂安无法承受长途旅行。然后我在非斯待了一周,每天都去医院,直到他痊愈。他恢复体力的第一个标志就是,我第二次去看望他时他便开始跟我要白兰地了。第二天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一点,藏在了床下。

“当然可以,那很不错。我本来想叫你一起,但一让你出门你就会抱怨个不停。你带上小叮当吧,它在这个季节表现得很不错。”

医生告诉我:“你的朋友又开始喝酒了,这里是不允许喝酒的。我有什么办法,这地方又不是少管所。我又不能在病房守着。我在这里是治病救人的,不能帮人戒掉恶习、自律自爱。白兰地现在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只会让他下次生病时更加虚弱,直到有一天一点小毛病就能要他的命。这不是酒鬼之家,这个周末之前他必须离开。”

“那我也去打猎,好不好,要是能带着我的话。”

打杂的修士说:“您的朋友今天高兴极了,像变了个人似的。”

“就在这儿,咱家的圣玛丽教堂那边。”

“头脑简单的可怜修士,”我想,“可怜的呆瓜。”但他又继续说:“您知道为什么吗?他在床上藏了一瓶白兰地,这是我第二次发现。我刚拿走一瓶,他就又弄来一瓶。他可真淘气。是阿拉伯男孩帮他搞来的。但是看到他又变得这么开心真是件好事,他以前总是悲伤得很。”

“你们在哪里集合?”塞巴斯蒂安突然问。

在这里的最后一个下午,我说:“塞巴斯蒂安,你妈妈去世了。”我当天上午才得到的消息,“你想回英国吗?”

“雷克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过来,”茱莉娅说,“我得在家里等着他。”

“某种程度上来说,回去倒也不错。”他说,“但你觉得库尔特会愿意去吗?”

“科迪莉亚,”布赖兹赫德说,“我要带上茱莉娅的那匹小马,只是让它跟猎犬熟悉一下,不会超过几个小时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说,“你不会想和库尔特共度余生吧?”

“明天有谁要去打猎吗?”她问道。

“我不知道,他似乎是这么打算的。‘对他来说很好,我觉得,大概。’”他模仿着库尔特的口音。然后他又说了一些话,如果我多加留心,应该可以解决一个困扰我的难题;但我当时听到了,记住了,却并没有在意。“你知道的,查尔斯,”他说,“如果你一辈子都被人照顾,现在却需要自己去照顾别人,这会是个相当令人愉快的变化。当然啦,只有当一个人非常绝望时,才会需要像我这样的人来照顾吧。”

“别耽搁太久,布赖德。”她在门口说,和往常一样,而那天晚上我们谁也不想耽搁。我们的杯子里盛满了葡萄酒,细颈瓶立刻就被收走。我们很快喝完,然后去了客厅,布赖兹赫德邀请他妈妈在那里读书。她兴致高昂地读着《小人物日记》,一直读到了十点钟。之后她合上书,说自己很累,今晚就不去小教堂了。

离开之前,我打理好了他的财务问题。他那时已经过得很拮据了,只能靠打电报让他的律师寄一点零钱过来。我找了当地银行分行的经理,替他安排好。如果有钱从伦敦寄过来,经理会把它收作塞巴斯蒂安的季度津贴,然后每周付给他一点钱作为零用,剩下的留待应急使用。这笔钱只能给塞巴斯蒂安本人,并且只有用途正当且由经理认可之后才行。对这一切安排,塞巴斯蒂安欣然同意。

我注意到威尔考克斯在给每个人倒香槟。等轮到塞巴斯蒂安时,他说:“给我一杯威士忌,谢谢。”然后我看到威尔考克斯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望向马奇梅因夫人,后者轻轻地、几乎不被察觉地点了点头。在布赖兹赫德的饭桌上,人们用很小的细颈圆底瓶盛酒,十分别致,每瓶大约是大酒瓶的四分之一。威尔考克斯只给塞巴斯蒂安斟了半满。塞巴斯蒂安小心翼翼地拿起瓶子,斜过来,注视着,然后默默地把酒倒进杯子,杯子里的酒大约有二指宽的高度。我们又开始谈话,除了塞巴斯蒂安。这时桑格拉斯先生忽然发觉自己落了单,于是就向烛台滔滔不绝地讲起了马龙派教徒的故事。但是很快我们又陷入了沉默,他便接管了局面,继续油嘴滑舌说个没完,直到马奇梅因夫人和茱莉娅离开房间。

“不然的话,”他说,“等我喝醉了,库尔特会把总金额写在支票上,让我签名,然后拿着钱跑掉。之后他又会陷入各种麻烦之中。”

那是一个特别阴郁的夜晚。我们在彩绘厅里吃了饭,塞巴斯蒂安来得有点迟,所以我们一开始都惴惴不安,以为他又会以滑稽的方式亮相,步履蹒跚,酒嗝打个不停。他进来的表现很得体,道了歉,坐在空座位上,还任由桑格拉斯先生继续他的“演说”,没有打断他,但似乎也没有人在听。德鲁兹派、东正教大主教、圣像、臭虫、罗马式遗迹、用山羊和绵羊的眼睛烹调而成的奇怪菜肴、法国和土耳其官员——他把自己的近东旅行见闻一股脑抛了出来,供我们消遣。

我把塞巴斯蒂安从医院送回了家。他在柳条椅里似乎比在病床上更虚弱。这两个病人,他和库尔特,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台留声机。

“我还不知道呢。”我说,然后还小心地补充了一句,“我刚从巴黎回来。”这样就避免让她觉得自己的麻烦已经尽人皆知了。

“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库尔特说,“我需要你。”

“她只看她想看到的东西。她没法监视全家人。我也正在成为麻烦,你知道的。”

“是吗,库尔特?”

“相当不靠谱。你觉得你妈妈已经看出来了?”

“我觉得是。你生病的时候,我一个人过得可难受了。那个男孩太懒了——我想找他的时候他总是偷偷溜走。有一次他在外面待了一整夜,我醒来的时候都没人给我煮咖啡。一只脚全是脓可难受了,睡也睡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也要溜走,找一个有人照顾我的地方住。”

“唉,这是他自找的。他怎么就不能和其他人一样?说到照看人,那个桑格拉斯先生是怎么回事?查尔斯,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人有点不靠谱?”

他拍了拍手,但是并没有仆人过来。“你看见了?”他说。

“他也觉得很没劲。”

“你想要什么?”

“哦,只是无聊的家庭纠纷罢了。塞巴斯蒂安又喝多了,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得盯着他。太没劲了。”

“烟,我床下的包里还有一些。”

“哎,”我说,“出什么事了?”

塞巴斯蒂安挣扎着,想站起身。

茱莉娅正一个人待在客厅。

“我拿吧,”我说,“他的床在哪儿?”

我穿好衣服,又去叫塞巴斯蒂安,却发现他还是像刚才一样坐在炉火旁,衣服依然只穿了一半。

“不,那是我的工作。”塞巴斯蒂安说。

“没什么事,但也有很多事。我以后会告诉你的。”

“四(是)的,”库尔特说,“我觉得这是塞巴斯蒂安的事。”

“出什么事了?”

于是,我就把他和他的朋友留在了那栋位于死胡同尽头的小房子里。对塞巴斯蒂安,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只是长颈瓶里的一点存货。我已经都喝完了。”

我本打算直接回巴黎,但塞巴斯蒂安的生活费问题让我还得先去伦敦,和布赖兹赫德见一面。我在丹吉尔搭大英轮船公司的客轮,六月初回到了英国。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说,“别跟我装模作样!给我也来一杯吧。”

“在你看来,”布赖兹赫德问我,“我弟弟和那个德国人有没有什么不正当关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我确信没有。他们只是两个流浪儿,碰巧走到了一起。”

“你刚刚喝了一杯。”

“你说那人是个逃犯?”

“是你啊,你吓到我了。”

“我是说‘罪犯之类的’,他进过军事监狱,被放出来的时候也挺不光彩的。”

我在浴缸里泡了一会儿,起身,让炉火慢慢把身体烘干,心里想着我朋友回家之后的种种悲惨遭遇。然后我换上晨袍,去塞巴斯蒂安的房间,像往常一样直接走了进去,没有敲门。他正坐在炉火旁,衣服穿了一半。听到我走进来的声音,他怒气冲冲,放下了手里的刷牙杯。

“医生说塞巴斯蒂安正准备喝酒自杀?”

我被安排住在我第一次来时住的房间,紧挨着塞巴斯蒂安的卧室。我们两人共用一间浴室,它曾是更衣室,二十年前改造成这样。原先的床被一个很深的黄铜浴缸取代,浴缸外面还镶了红木框,只要拉一拉上面重的像轮机一样的铜把手,浴缸就会自动灌满水。房间其余部分保持不变,冬天依旧在燃煤取暖。我经常想起那间浴室,水彩的画面被蒸汽浸得模糊不清,印花棉布扶手椅靠背上的大毛巾热气腾腾——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千篇一律的诊所般的胶囊浴室,闪耀着涂铬挡板与镜子的光辉——在现代世界,这些元素被视为奢侈的象征。

“喝酒会让他身体衰弱。但还没到神经错乱或者肝硬化的地步。”

“那会让我窒息。”

“他没疯吗?”

“这是我妈妈的方法。既然他已经上楼了,你要来一杯鸡尾酒吗?”

“当然没有。他只是找到了一个适合一起生活的理想伴侣,还找到了一个乐意居住的地方罢了。”

“我就猜到有这种事情发生。但你确定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吗?”

“那就照你说的,他一定可以拿到自己的生活费。事情很清楚了。”

“我认为很有必要。你也许听说了,或许还没有,塞巴斯蒂安一回英国就又发作了。没人知道他圣诞节时去了哪里,直到昨天晚上,桑格拉斯先生才把他找回来。”

从某种角度上说,布赖兹赫德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对一切事物,他都表现出近乎疯狂的镇定自若,这使得他做起决定来往往迅速而从容。

“有必要这样吗?”

“你愿意画一画这栋宅子吗?”他突然问道,“画一张正面的,一张后面庭院的,一张楼梯的,一张大客厅,可以吗?四张小油画。我父亲想留个纪念,保存在布赖兹赫德。我一个画家都不认识,茱莉娅说建筑绘画是你的专长。”

“等一下,查尔斯。我需要向你解释一些事情。我妈妈下了命令,说所有房间里都不能留任何饮料。你会明白为什么的。如果想喝什么,可以摇铃吩咐威尔考克斯——最好等你一个人的时候。我很抱歉,但只能这样。”

“是的,”我说,“我很乐意效劳。”

现在是七点半,我以为其他人都去换衣服了,但当我也准备去换衣服时,布赖兹赫德出现在楼梯口。

“你知道这里马上就要拆了吗?我父亲正准备转手,他们打算在这里盖一栋公寓楼,还要保留这个名字——我们显然无权干涉。”

我们谈了一会儿安东尼·布兰奇,“他在伊斯坦布尔蓄了胡子,但我让他剃掉了”。十分钟以后,塞巴斯蒂安说:“好吧,我不指望能喝上鸡尾酒了,我要去洗澡了。”然后他离开了客厅。

“真是件让人悲伤的事。”

“哦……好吧,那等他下楼的时候,让他把鸡尾酒送过来。”

“嗯,我当然也很遗憾。但你觉得它从建筑的角度上看,还算不错?”

“钥匙在威尔考克斯那里,少爷。”

“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栋宅子。”

“嗯,没事,把鸡尾酒端上来就行。”

“我没看出来。我总觉得它相当丑。也许你的画会让我改变对它的看法吧。”

客厅里也没有鸡尾酒托盘的影子。几分钟后,塞巴斯蒂安摇了摇铃,一位仆人回话:“威尔考克斯先生正在楼上,和夫人在一起。”

这是我接到的第一份委托。我得和时间赛跑,因为开发商只等最后的签字,就会开始他们的破坏工作。尽管我有个不好的习惯,总喜欢在一张画布上花费太长时间,从不见好就收。不过或许正因如此,这四幅画是我相当得意的作品,而它们在我以及其他人眼里的成功,都使得我未来的职业道路更加坦荡。

“这可不像妈妈的风格,让别人招呼人上去。她通常都是亲自带人上楼的。”

我先从长客厅画起,因为他们急着把家具搬走,而那些家具自宅子建成就搬进来了。这是一个狭长、精致、对称设计的亚当式房间,两扇凸窗朝着格林公园。下午我在这里画画时,光线从西边的窗户倾泻而入,并因为外面鲜嫩的小树而染上了新鲜的绿色。

过了一会儿,科迪莉亚该去吃晚饭了。我和塞巴斯蒂安应该下楼去客厅调我们的鸡尾酒。布赖兹赫德一个人在那里,但是威尔考克斯紧跟在我们身后,对他说:“夫人请你上楼,她有话对你说,少爷。”

我先用铅笔勾勒出透视图,把细节一一定下。然后我像个站在岸上的潜水员一样,先从画作前后退几步,再一下子扎进水中,过一会儿又浮了上来——我为此兴奋不已。我通常是个缓慢细致的画家,而那个下午、第二天一整天,再加上之后一天,我都在努力作画。我不能出任何错误。每一部分结束,我都会暂停片刻,心情忐忑,害怕开始下一部分,像个赌徒一样,恐惧运气倒转,牌局可逆。时间在一点一滴、一分一秒地流逝,这幅画终于逐渐成形了。其实倒也没什么难的,光线和色彩千变万化,形成一个整体,我想要的颜色就在调色板上,每一次下笔之后,画出的东西就像是生长在那里一般自然。

“哦,真高兴你这么说。为了这个,我和我们一个修女吵过一架,她说如果我们对一件事情不理解,就不能去尝试和评判它。我现在可以告诉她,我这可是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里得到的答案。得好好嘲笑她一番。”

最后一个下午,刚开工我就听见背后有一个声音:“我可以坐在这儿看你画画吗?”

“相当臭的狗屎。”

我转过身,发现是科迪莉亚。

“查尔斯,”科迪莉亚说,“现代艺术都是狗屎,对吧?”

“可以,”我说,“只要不说话就行。”然后我继续工作,把她忘在脑后,直到日薄西山,令我不得不停下画笔。

“他们从不去卢浮宫那边。”我说,“即使去,也只是因为他们自己那荒谬的艺术赏析忽然发现某个大师正好符合当月的美学理论。他们中的一半人希望像皮卡比亚那样一夜成名,另一半则寄希望于给《时尚》杂志画广告插画、给夜总会做装潢赚生活费。而老师们却仍然固执地希望他们能像德拉克洛瓦那样画画。”

“能这样画画一定很有趣。”

由于这种警惕的限制,我没有问他的事情,而是告诉他我自己这个秋冬是怎样过的。我告诉他我在巴黎的圣路易斯区找到了房子,艺术学校也在那边。我还告诉他现在教我的老先生有多好,以及那些学生有多差劲。

我已经忘了她在那里。

塞巴斯蒂安看起来确实不那么健康。五个月的时间让他看起来像是老了好几岁。他面色苍白,越发消瘦,眼袋也很明显,嘴角有些下垂,下巴一侧还露出疖子的疤痕来。他的语气听不出有什么起伏,时而无精打采,时而又手舞足蹈。他的衣服和头发看起来也很邋遢,往常是令人愉快的不拘小节,现在却只剩下蓬乱粗糙了。最糟糕的是,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份警惕,复活节假期时的这种眼神还让我很吃惊,但现在这似乎已经成了他惯常的神情。

“是的。”

“唉,”她说,“你看起来病恹恹的。我看是因为那些外国食物你根本吃不惯。现在你回来了,可得把自己养胖一点。看你的眼睛,你也经常熬夜吧——忙着跳舞了,我猜。(这是霍金斯婆婆一贯的想法,认为上流人士空闲的晚上都是在舞厅里度过的。)这件衬衫也得补补啦——要洗之前,记得先拿给我。”

尽管光线暗淡,房间已褪色至黑白,可我仍旧无法离开我的画。我把它从画架上取下,贴在窗户上,再放回去,把一处阴影画亮了一些。突然,疲倦占领了我的脑袋、眼睛、后背和手臂。天色已晚,我决定不再动笔,转向了科迪莉亚。

婆婆并不太想说话。她最喜欢客人们把她晾在一边,让她可以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瞧着他们的脸,想着他们小时候的样子。和小时候犯的错和生的病相比,他们现在的举动并没有多大意义。

她现在十五岁了,在过去的一年半里,她长高了不少,几乎把个子长完了。她并没有茱莉娅那种文艺复兴时期崇尚的古典美,不过长长的鼻子和高高的颧骨已经露出布赖兹赫德家族的样貌。为了给母亲服丧,她穿了件黑衣服。

“那你就表现出来嘛,我可想看你高兴的样子了。”

“我累了。”我说。

“当然不会,我高兴着呢。”塞巴斯蒂安回答。

“我猜也是。你画完了吗?”

我们爬到了位于圆屋顶之中的育婴室。去那里的路上,科迪莉亚问道:“留在家里你是不是一点都不高兴?”

“差不多,不过我明天还要润色一下。”

“来吧。”

“你知道晚饭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吧?现在这里已经没人做饭了。我今天早上刚到,没想到这里已经破败到这个程度。你不想带我出去吃晚饭吧?你想吗?”

“带我一起去吧,好不好?”科迪莉亚说。

我们从花园的门离开,穿过公园,在黄昏时分走进丽兹餐厅。

“过来见见婆婆吧。”塞巴斯蒂安说。

“你见到塞巴斯蒂安了?他到现在还不愿意回来?”

桑格拉斯先生有点不自在。他保持了一贯自信的动作习惯,但负罪感就像是旧雪茄的气味一样,在他身上挥之不去。当马奇梅因夫人问候他时,我感到他似乎打算先发制人。在吃茶点时,他一直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他的旅行经历,而后马奇梅因夫人把他叫上楼,要和他“闲聊”一番。我看着他上楼,心里觉得有些可怜。再糊涂的人也很容易发现桑格拉斯先生言语中的破绽。喝茶时我发觉,他不仅仅是在隐瞒,而且是在欺骗。有些事情他必须说出来,可他没有说,而且不知道该怎么和马奇梅因夫人谈论他在圣诞节期间所做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我感觉关于整个黎凡特之旅,他都有很多该说却并不想说出的事情。

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她已经明白很多事情了。我说是的。

先前我已经答应我叔叔要和他过圣诞节,所以过完圣诞节,我坐火车穿过整个国家,中途又换了慢车,本以为塞巴斯蒂安已经在家里住下,却发现他就在我隔壁的车厢。我问他在做什么时,桑格拉斯先生却抢着回答,口若悬河、事无巨细地讲述弄错的行李、旅行社还有放假这些事。我立刻明白他有事瞒着我。

“好吧,我爱他,比爱任何人都爱他。”她说,“说到马奇梅因家,真让人伤心,不是吗?你知道吗?他们想在那里建一栋公寓楼,而雷克斯要去住那种他说是‘顶层公寓’的顶层房间。这倒很符合他的为人,对吧?可怜的茱莉娅。这对她来说太过分了。他根本不明白她的感受,还以为她舍不得离开这老房子呢。事情很快就都要了结了,不是吗?很明显,爸爸已经举债很久了。卖掉马奇宅邸可以让他还清债务,但我不知道按照利率,他一年还能存下多少钱。可拆掉这大宅子似乎又是个耻辱。茱莉娅说她宁愿让别人住进来,也不想这么做。”

马奇梅因夫人是在三周之前写信给我的:“桑格拉斯先生写信给我,说他和塞巴斯蒂安可以如我们所愿在圣诞节回家。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他们的消息了,一直在担心他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也没做什么安排。塞巴斯蒂安一定很想见你,如果你时间安排得开,就来和我们过圣诞节吧,或者在你方便的时候过来。”

“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呢?”

这时茶点已经被收走,窗帘也拉上了。圣诞节已经过去两天,这是我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也是塞巴斯蒂安和桑格拉斯先生的第一个晚上。在火车站台上看到他们让我有点意外。

“是啊,怎么打算呢?有各种各样的建议,范妮·罗丝康芒舅妈想要我跟她一块儿住,茱莉娅和雷克斯想要分一半布赖兹赫德庄园,就住在那里。爸爸不会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他可能会回来,但他没回来。”

“是啊,我们没少见到他。我们是在君士坦丁堡偶然碰到他的。一个令人愉快的同伴,我还真是想念他呢。他和我们一起去了贝鲁特。”

“他们把布赖兹赫德的小教堂关掉了,是布赖德和主教一起干的。妈妈的追思弥撒就是小教堂做的最后一次弥撒了。她刚下葬,那个神父就进来了——当时我一个人在那里。我觉得他没看见我——他把祭坛的石头拿出来,放进自己的包里,然后又用圣油点燃了一卷卷的羊毛,把灰烬撒到了外面。他把圣水钵倒空,灭掉祭坛上的灯。他敞开神龛,里面空荡荡的,仿佛从那时起一直都是耶稣受难日。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查尔斯,可怜的不可知论者。我待在那里,直到他走开。过了一会儿,突然间,这个地方就不再是小教堂了,只是一个装潢奇怪的房间。我没法告诉你那是怎样一种感受。我猜你从没做过纪念耶稣受难的晨祷吧?”

“怎么,”我说,“那个是安东尼·布兰奇?”

“从没做过。”

“这些,”他说,“是我们在贝鲁特圣乔治大酒店阳台上的一组照片,一个街头摄影师帮我们拍的,这里有塞巴斯蒂安。”

“好吧,如果你做过,你就会知道犹太人对他们的圣殿有怎样的情感了。先前满有人民的城,现在何竟独坐……很美的一曲圣歌,你应该去一次的,只是听听这个。”

阴影里没有回应,桑格拉斯先生又开始在他的猪皮背包里搜寻起来。

“还想劝我皈依呢,科迪莉亚?”

“他啊,”桑格拉斯先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获胜的意味,就好像自己早已料到会有这个问题,并且已经准备好答案。“他在拍照呢!从他不再把手放在镜头上开始,他就可以说是一个摄影专家啦。对吧,塞巴斯蒂安?”

“哦,不,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知道成了天主教徒之后,我爸爸说了什么吗?妈妈告诉过我一回。他对她说:‘你让我的家族又恢复了祖先原本的信仰。’这是瞎扯,你知道的。不管怎么说,这个家族从来都不像铁板一块,对吧?他走了,塞巴斯蒂安和茱莉娅也走了,但上帝不会让他们走太久的。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塞巴斯蒂安头一次喝醉的晚上妈妈给我们念的那个故事——就是那个‘糟糕之夜’。布朗神父说什么‘我抓他(小偷),用的是看不见的钩子,还有看不见的线,这线足够长,可以让他漫步到世界尽头。只要猛拉这根线,就可以把他带回来’。”

“全都是向导、废墟还有骡子这些东西,”科迪莉亚说,“塞巴斯蒂安哪儿去了?”

我们几乎没谈到她母亲。我们说话时,她也在狼吞虎咽地吃东西。有一次她说:“你看到艾德里安·波森爵士在《泰晤士报》上发表的那首诗了吗?那诗可滑稽了:‘他觉得她是世上最好的人——一辈子都爱她——但这似乎又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瞧这个,马奇梅因夫人,这是我们的旅行队在阿勒颇一家旅馆的院子里。这个是我们的亚美尼亚厨子,叫拜基德毕安。这个是我坐在小马上。这个是叠起来的帐篷。这是个相当烦人的库尔德人,一路总跟着我们……这是我在本都、以弗所、特拉布宗、骑士堡、萨莫色雷斯岛、巴统——当然啦,我还没来得及按顺序整理。”

“在我们家,我和她的关系是最好的了,可我不觉得我真心爱过她。至少不是以她想要的或是应得的方式爱她。很奇怪,我不爱她,而我本性却是情感充沛的。”

“我生病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回声,“所以我本来就哪儿都去不成,对吧,萨米?”

“我一点也不了解你母亲。”

“那天你生病了。”

“你不喜欢她。我有时候会想,当人们想要憎恨上帝,他们就会憎恨妈妈。”

“我?”塞巴斯蒂安正坐在阴影里,离灯光和牌桌上铺开的各种照片很远,在木头燃烧的温暖范围和家人的圈子之外。“我吗?哦,我想我那天并不在场,我在吗,萨米?”

“这是什么意思,科迪莉亚?”

“所以你们哪儿都没去成,”茱莉娅说,“你是不是很失望啊,塞巴斯蒂安?”

“嗯,你看,她是个圣洁的人,却不是个圣徒。谁也不会去恨圣徒,不是吗?他们也没法去恨上帝。每当人们想恨他和圣徒的时候,他们会去找一些类似的东西,假装它是上帝,然后去恨它。我猜你会觉得我在瞎扯。”

我照做了,沙发的嘎吱嘎吱声总算停了下来。“谢谢。”她说,然后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我以前听过几乎完全相同的说法,从一个完全不同的人那里。”

“掐我一下。”科迪莉亚悄悄对我说。

“我是很认真的。关于这个,我想了很久,觉得对于可怜的妈妈,这好像是一个行得通的解释。”

“亲爱的马奇梅因夫人,不是歌队,是一队土匪!”坐在我旁边沙发上的科迪莉亚开始咯咯地傻笑,“那山上可到处都是土匪啊,都是凯末尔军队的散兵游勇,还有大撤退时被断了退路的希腊人。我可以跟你保证,个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然后,这个古怪的孩子又开始愉快地享受她的晚餐了。“这可是我第一次单独出来跟人共进晚餐呢。”她说。

但桑格拉斯先生似乎还在期待什么。最后马奇梅因夫人说:“我觉得那种地方的歌队演奏的民间音乐,一定很单调。”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茱莉娅一听说他们要卖掉马奇宅邸,就说,‘可怜的科迪莉亚,她没机会在这里办她初入社交圈的舞会了’。我们过去经常谈论这件事——就像谈论要我给她做伴娘一样。那个最后也没实现。茱莉娅办舞会的时候,他们允许我看一小时,和范妮舅妈一起坐在角落里。然后她说:‘再过六年,你也可以像这样啦……’可我希望我能得到神召。”

“一队人!”茱莉娅打破了沉默,“天哪!”

“那是什么意思?”

他停住了。寥寥数个观众默默地坐着,意识到桑格拉斯先生是想要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却苦于不知如何礼貌地表达自己的意图。

“神召意味着你可以当修女了。不管你有多想当修女,只要没有神召,你就做不成。而如果得到了神召,无论你有多讨厌它,你都不能逃避。布赖德以为自己得到了神召,其实并没有。我以前常常觉得塞巴斯蒂安得到了神召,并且在憎恨它——但现在我又不确定了。一切都变化得太突然了。”

“当我们抵达隘口顶端时,”桑格拉斯先生说,“我们听到身后有一群马正飞奔而来,两个士兵赶到我们队伍的前头,让我们掉头。是将军派他们来的,他们追上我们的时间也刚刚好。有一队人,就在前面不到一英里的地方。”

但我对这种修道院式的喋喋不休并没有耐心。那个下午,画笔在我手里仿佛有了生命,我的手指已经加入那伟大而丰盛的创造之中了。那个傍晚,我成了文艺复兴时期的男人——那个勃朗宁的文艺复兴。我曾身穿热那亚丝绒,走在罗马街头,用伽利略的望远镜瞭望星空,唾弃修士们落满灰尘的典籍,鄙夷他们深深下陷、充满嫉妒的眼睛和他们吹毛求疵、晦涩难懂的演说。

第一章

“你会爱上什么人的。”我说。

第一章 桑格拉斯被戳穿——我离开布赖兹赫德庄园——雷克斯暴露

“哦,千万不要。我说,你觉得我还能再来点这种美味的蛋白甜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