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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我也曾在阿卡狄亚生活

“我们买的是三等票。”

“我接过那趟快车了,”普伦德说,“老爷认为你们一定是弄错火车了,这趟车似乎是从米兰开过来的。”

普伦德礼貌地笑了笑说:“我雇了一条贡多拉过来。我会坐在汽艇上,带着行李跟在你们后面。老爷去利多了,他不确定是否能赶在你们之前回家,我们本以为你们会坐快车来。他现在大概已经到家了。”

一个面色阴郁的人正在那里迎接我们。“是老爸的男仆,普伦德。”

他带着我们走到船边。船夫们穿着白绿相间的制服,身上挂着银色的徽章,向我们微笑鞠躬。

于是我们就这样出发了。先是坐漫长而廉价的长途客轮,横跨海峡去敦刻尔克。我们在甲板上坐了一整晚,头上是清朗的夜空,直到望见远方沙丘之上,鱼肚白冲破黎明的黑暗。之后我们坐硬座去巴黎,再坐小轿车去了洛蒂旅馆,暂时安顿下来,洗澡刮胡子,在富瓦约饭店吃了晚饭。饭店里很热,有一半座位是空的。然后我们去商场里闲逛,坐在咖啡店里等了很长时间,直到我们的火车快要进站。接下来我们在温暖而尘土飞扬的傍晚抵达里昂车站,接着搭乘南下的慢车,再一次坐上了硬座,整节车厢里都是回家探亲的穷人。他们像北方国家的穷人一样,带了许多小包裹,脸上充满对权威不得不服从的忍耐神情。还有一些是假满归去的水手。列车走走停停,一直在震动,我们断断续续地眯着觉。夜里我们换了一次车,然后继续昏睡,醒来发现车厢已经空了。窗外松林迎面闪过,远处还有山峰耸立。边境线上有穿着不同制服的士兵,车站餐厅提供咖啡和面包,周围的人都带着南方人特有的优雅与欢乐。火车再次驶入平原,窗外的针叶林变成了葡萄藤与橄榄树。到了米兰,我们再一次换乘,从手推车上买到了蒜肠和面包,还有一瓶奥维多白葡萄酒(我们在巴黎几乎把钱都花光了,只剩下几个法郎)。此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郊野蒸腾着热气。车厢里挤满了农民,每到一站他们就如潮水般退下去又拥上来。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抵达威尼斯。

“回府邸,快一点。”

“我考虑过了,到了威尼斯,我们就可以靠我老爸过活。我的律师会给我提供旅行费用——一张头等车厢的卧铺票。我们可以把它换成两张三等车厢的票。”

“好的,普伦德先生。”

“我没钱。”

于是我们沿河出发了。

“我觉得你最好跟我一起去威尼斯。”他说。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布赖兹赫德和科迪莉亚都走了。场地里的帐篷被收了起来,旗子也被拔掉了。被人踩过的草坪逐渐恢复了原来的颜色,这个以悠闲开头的月份迅速滑向了尾声。塞巴斯蒂安走路已经用不着拐杖了,他也趁机忘记了自己受过伤。

“没有。”

直到那天晚上,我才意识到自己对塞巴斯蒂安有多么不了解,也开始明白他为什么希望我和他的生活保持距离。他就像一个我在公海航行时认识的朋友,可现在,我却来到了他的家乡。

“我来过——从海上来。那才是来威尼斯的正确方式。”

“我觉得我们正在辱没教规。”布赖兹赫德说。

“我们到了,先生们。”

“这一切我都无法理解。”我说。

这座宅邸比传闻中小一些,前门是狭窄的帕拉弟奥式风格,台阶上布满了青苔,阴暗的拱廊是用粗糙石块建成的。一个船夫跳上岸,手脚利落地把船系在柱子上,然后摇了摇铃。另一位船夫则站在船头,把小船引向石阶。门开了,一个穿着艳俗亚麻条纹夏季制服的男人领着我们走上台阶,光线也由暗到明。正厅里洒满了阳光,墙上丁托列托画派的壁画更衬得它金碧辉煌。

“她还为她的猪做过‘九日连祷’呢。”塞巴斯蒂安说。

我们的房间在楼上,通往楼上的台阶由大理石垒成。为了挡住午后强烈的日光,房间里的百叶窗都被拉了下来。管家把窗户打开,透过窗子可以俯瞰大运河。床上挂着蚊帐。

“科迪莉亚已经答应为我祈祷了。”我说。

“现在没蚊次。”

“当然,你说得没错。”他说,“你把艺术当成手段,而不是目的。但这是严谨的神学观点,我很惊讶,会有不可知论者相信它。”

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造型别致的球形脚衣柜,一个镜面模糊、边框镀金的镜子,此外再无其他陈设。地面是光秃秃的大理石。

塞巴斯蒂安和布赖兹赫德回来后,科迪莉亚就去睡觉了。布赖兹赫德又开始了之前的讨论。

“有点凄凉吧?”

“这是一位神父在上学期搞的新鲜事。你只要给在非洲的修女寄去五先令,她们就会给一个孩子施礼,并用你的名字给她命名。我已经有五个黑科迪莉亚了,很有意思吧?”

“凄凉?看看那里。”我再次带他来到窗边,看向外面无与伦比的秀丽风光。

“好吧,你们教会做什么事,我都不会惊讶了。”

“这里可一点也不凄凉。”

“她上个学期从修道院逃走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院长嬷嬷发现了她写的一些东西。你知道吗,如果你不是个不可知论者,我就可以跟你要五个先令,去买一个黑人女孩做教女了。”

突然,一阵巨大的爆炸声把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房间。声音来自浴室,但它似乎是修建在一个大烟囱里。这间浴室没有天花板,墙壁竖直向上,直通露天。在老旧的热水锅炉冒出的水蒸气里,管家几乎隐身不见。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煤气味道,一小股冷水正在汩汩流淌。

“那是谁?”

“还是没法用。”

“哦,其实我单子上有些人比你还要麻烦呢。像劳合·乔治,德国皇帝,还有奥丽芙·班克斯。”

“好,好,先生,马上就好。”

“我想这已经远超出我应得的了。”

管家跑到了楼梯顶端,冲下面大声嚷嚷。下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比他的喊声更刺耳。我和塞巴斯蒂安回到卧室,继续欣赏窗子下面的风景。不一会儿,争吵停止了,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走进我们的房间,冲我们笑了笑,又瞪了一眼管家,然后在塞巴斯蒂安的柜子上放了一个银水盆和一壶热水。管家帮我们打开了行李,把衣服取出来,一边整理,一边不知不觉用意大利语向我们讲述那个老锅炉不为人知的优点。说着说着,他像是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把头往旁边侧了侧,说了声“老爷来了”,然后就急匆匆地跑下了楼。

“不过我没法替你念一整部《玫瑰经》,只能念一组。我要替很多人祈祷呢,我把他们都列了出来,这样我每周大概都可以为每个人祷告一组。”

“我们得收拾得像点样才能去见老爸。”塞巴斯蒂安说,“倒不用穿得太正式,我猜他现在应该是独自一人。”

“谢谢。”

我满心好奇,想要见见这位马奇梅因勋爵。当我初次见到他时,他身上的平庸气质让我颇为震惊,随着后来见面次数的增多,我越发想要深入了解他这种状态。他似乎知道自己有着这种拜伦式气质,又因为感觉会冒犯别人而刻意压制。他站在客厅的阳台上,向我们转身时,他的脸正好陷进阴影里。我只感觉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那大概是因为你的确是个不可知论者。我会为你祈祷的。”

“亲爱的爸爸,”塞巴斯蒂安说,“你看起来可真年轻。”

“是吗?我以前可从没遇到过。”

他亲了亲他爸爸的脸颊,我则小心地站在一边。自打从育婴室出来,我就没亲吻过我爸爸。

“也不是一直,只是说着说着就会说到这个话题,不都是这样吗?”

“这位是查尔斯。你不觉得我爸爸很帅吗,查尔斯?”

“你们家聚到一起,总要聊宗教话题吗?”

马奇梅因勋爵和我握了握手。

等到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说:“你真的是不可知论者吗?”

“不管你俩谁查的火车时刻表,”他说,声音也和塞巴斯蒂安很像,“他都干了件蠢事。压根儿就没有那样一趟车。”

“过来吧,查尔斯。”

“我们就是坐着它过来的。”

“‘查尔斯’?”塞巴斯蒂安说,“‘查尔斯’?你得叫‘赖德先生’,小姑娘。”

“不可能。那个时候只有一列从米兰开过来的慢车。我当时还在利多,傍晚的时候我正和一个职业网球手对战。那里一天当中只有那个时段不算太热。我希望你们在楼上住得还舒服,因为这栋宅子似乎只是为了让某个人舒适而设计的,那个人当然就是我。我有一间这么大的房间,还有个很体面的更衣室。卡拉她占用了另外一间卧室,同样也很宽敞。”

“不,我还要消化一会儿呢。”她说,“我不太习惯像今晚这样大吃大喝。我想和查尔斯说会儿话。”

听到他如此自然随意地谈起自己的情妇,我感到很诧异。后来我怀疑,他这么做也是为了面子,毕竟有我在场。

吃完晚饭,布赖兹赫德说:“我恐怕得带塞巴斯蒂安离开半小时。明天一整天我都会很忙,农展会一结束我就要离开了。我有很多文件需要爸爸签名,塞巴斯蒂安得把它们带过去,然后一份一份解释给他听。科迪莉亚,你该上床睡觉了。”

“她怎么样?”

“感谢上帝,我是在伊顿上的学。”塞巴斯蒂安说。

“卡拉?还不错,我希望是这样。她去布伦塔运河的别墅那边看望她的美国朋友了,明天就能回来。我们去哪儿吃晚饭?月神饭店还不错,不过这会儿应该挤满了英国人。待在家里你们会不会觉得很无聊?明天卡拉回来,她肯定是要出去吃饭的,虽然家里的厨子手艺也还不错。”

“我很抱歉,”布赖兹赫德说,“我觉得这样的谈话很有趣。”

他说着从窗口走开,站在夕阳的余晖下,身后的墙上挂着红色的锦缎。他有一张高贵的脸孔,神情中似乎带着克制,但那只是他想要表现给旁人的部分。这张脸还略带疲惫,略带讥讽,又有一点沉溺于酒色的痕迹——他似乎正值壮年。很难想象,这个人只比我父亲年轻几岁。

“布赖德,快别说了。”

我们在窗户旁的大理石桌上吃晚饭。这栋宅子里的一切都是大理石或天鹅绒做成的,还有一些单调的镀金石膏。马奇梅因勋爵问我:“你打算在这里做些什么呢?洗海水浴,还是四处看看?”

“不不不,我喜欢并觉得葡萄酒好,是因为葡萄酒有时可以实现一个目的——让男人们产生共情。但就我自己而言,葡萄酒无法实现这个目的,所以我既不喜欢它,也不觉得它有多么‘好’。”

“不管怎么说,还是会在附近转转吧。”我回答。

“那不就是你看待葡萄酒的方式?”我说。

“卡拉会很高兴你这样想的。塞巴斯蒂安应该告诉你了,她是这里的女主人。不过鱼和熊掌总是不能兼得,真遗憾。一旦你去了利多那边的浴场,恐怕就走不掉喽——你会沉溺于十五子棋,泡在酒吧里,白天太阳会把你晒得迷迷糊糊。可得坚持去教堂。”

“布赖德,别总像个耶稣会会士似的。”塞巴斯蒂安抱怨道。但我知道,我和布赖德的争执并不只是文字层面的。它同时也说明了我们之间深刻且无法消除的分歧。我们对彼此既不理解,也无法理解。

“查尔斯很喜欢画画。”塞巴斯蒂安说。

“但是喜欢某件事物和觉得它很好,有什么区别吗?”

“是吗?”从他的语气里,我听出了深深的厌烦,我在自己的父亲那里也常常听到这种语气。

“也许它现在也很好,只是我刚好不太喜欢它。”

“是吗?有什么特别中意的威尼斯画家吗?”

“但肯定不可能二十年前很好,八十年后也很好,而现在却不好吧?”

“贝利尼吧。”我兴奋地回应道。

“嗯,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谨慎地说,“我觉得是它那个时代的典型代表,也许八十年后它会获得更多的赞赏。”

“是吧,哪个贝利尼?”

“算得上出色的艺术品吗?”

“我想我并不知道世上有两个贝利尼。”

“我觉得它很美。”科迪莉亚抢着说,泪眼婆娑。

“准确来说有三个。你以后就会了解到,在那个伟大的年代,绘画是一门家族事业。你们离开英国时那里怎么样了?”

“我也是,”布赖兹赫德说,“可我们人太少了。我们并不是那种老式的天主教家族,庄园里人人都参加弥撒。它早晚都会被关掉,也许是妈妈过世以后。重点在于,现在就关掉它会不会有什么不好。赖德,你是个艺术家,从审美的角度,你觉得那座小教堂怎么样?”

“一直都很棒。”塞巴斯蒂安说。

“我们这里必须保留圣餐。”科迪莉亚说,“我偶尔会回来参加的,妈妈也是。”

“是吗?是这样吗?很不幸,我一直非常讨厌英国的乡村。我觉得如果一个人继承了某种重大的责任,却对它漠不关心,是很可耻的。我现在完全符合社会主义者的期待,却成了自己这个党派的绊脚石。不过,我的大儿子会改变一切,我丝毫不怀疑,如果他还能继承什么东西的话……唉,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人人都说意大利甜品很好吃呢?在我父亲继承布赖兹赫德之前,那边一直都会请专门的意大利点心师做甜品,我父亲请了个奥地利人,做得更好吃。现在布赖兹赫德的点心师大概只是个胳膊粗壮的本地妇女吧。”

“那我们怎么办?”塞巴斯蒂安说,“难道冬天一大早我们还得开车去那边?”

吃过晚饭,我们从街门走出宅子,穿过迷宫一般弯弯曲曲的石桥、广场和街巷,去花神咖啡馆喝咖啡,观看教堂钟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威尼斯人是最特别的,”马奇梅因勋爵说,“在这座城市里,无政府主义者四处游荡,可是某个晚上,一个裸露肩膀的美国女人想在这附近坐一会儿,却被一群人赶走了——他们只是一直盯着她,一言不发,像是盘旋的海鸥,在那女人身边来来回回,直到她自己走开。而我们的同胞在表示道德方面的谴责时,却很难像他们这样高贵庄重。”

“它离其他人太远了。”布赖兹赫德说,“梅尔斯蒂德周围十几户人家都没办法过来。他想在那边开一个新的弥撒中心。”

这时,一伙英国人从岸边走过来,向我们旁边的桌子走去,突然又掉了个头,走向另一边。他们在那边斜眼看着我们,还凑到一起交头接耳:“过去我参与政治活动的时候,见过那边那个男人和他妻子。他可是你们教会的杰出成员呢,塞巴斯蒂安。”

“妈妈不会让他这么做的。”塞巴斯蒂安说。

那天晚上我们上床睡觉时,塞巴斯蒂安说:“他可真是个‘乖宝宝’,对吧?”

“他可不能这样做。”科迪莉亚说。

第二天,马奇梅因勋爵的情妇回来了。那时我才十九岁,完全不懂女人。即使是在大街上,我都没法从行人中间准确地辨认出妓女。因此我无法对自己正住在一对通奸者家中这件事毫不介怀。不过我已经到了能够掩藏自己好奇心的年纪。正因如此,马奇梅因勋爵的情妇能发觉我曾对她抱有很多矛盾的幻想,但这些幻想很快就随着她的出现而灰飞烟灭了。她并不是土鲁斯·劳特累克笔下撩人的少妇,也不是那种“小妖精”。她人过中年,保养很好,衣着讲究,举止优雅,和我在正式场合见到的、或偶尔相识的那些贵妇人没什么两样,身上似乎也看不出背德的痕迹。她回来的那天,我们去利多吃了午饭。在餐厅,几乎所有客人都向她打招呼。

宗教似乎是那天没法回避的话题。有一段时间我们说起了农展会,然后布赖兹赫德说:“上周我在伦敦遇到了主教大人,他想关掉我们的小教堂。”

“维特多丽娅·科隆波娜邀请我们一起去参加她周六的舞会。”

“无神论者到处都有。”布赖兹赫德说。

“她人真不错,可你知道的,我不跳舞。”马奇梅因勋爵说。

“我并不太清楚。在去牛津很早以前,我已经相信不可知论了。”

“但为了男孩们,那地方真值得一去,一开舞会,科隆波娜的宅子就特别壮观。这辈子都不知道能参加几回这样的舞会。”

“真的吗?在你们学院,像你这样的人很多吗?在莫德林可不少。”

“孩子们想去可以去,我们肯定不去。”

“我是不可知论者。”

“我还请了哈金·布伦娜夫人过来吃午饭,她有个很可爱的女儿,我想塞巴斯蒂安和他的朋友会喜欢她的。”

“布赖德,别这么虔诚了。”塞巴斯蒂安说,“我们这里可有一个无神论者。”

“塞巴斯蒂安和他的好朋友对贝利尼的兴趣可比对女继承人大得多。”

“圣母关心顺从之人。”

“那很好啊,我正希望如此。”卡拉灵活地转移了话题,“我来这里的次数多到数不清,可亚历克斯一次都没让我去圣马可大教堂参观呢。我们就去那里做一次普通游客,好吗?”

“那是因为我拒绝参加圣母会。院长嬷嬷说,如果我没办法把我的房间弄干净一点,我就没办法加入圣母会。所以我就说,那好吧,我就不参加了。再说我也不相信圣母会关心我是不是左脚穿了体操鞋而右脚穿舞蹈鞋。结果就把院长嬷嬷气坏了。”

于是我们成了游客。卡拉雇了一个熟悉教堂周边环境的小个子威尼斯贵族做向导,手里还拿着一本旅游手册。她和我们走在一起,有时会显得很疲惫,但不曾停下脚步。在威尼斯广阔而显赫的风光中,她只是一个优雅的普通人。

“我妹妹科迪莉亚这一次的学业报告上说,她不仅是在课堂上表现最差的,也是最年长的修女的记忆中,表现最差的。”

在威尼斯的两周过得很快,也很甜蜜——或者说太甜蜜了。我就像是掉进了蜜罐,还不必担心蜜蜂的蜇刺。有那么几天,时间都在慢悠悠的贡多拉上消磨过去,我们沿运河支流慢慢前进,船夫行船的号子如鸟鸣般哀怨婉转。另外几天我们乘快艇飞驰在湖上,阳光照在船侧翻涌的水沫上。沙滩上阳光的灼热和大理石建筑内部的清凉让我的记忆有些混乱:水光潋滟,轻轻拍打着光滑的石头,波光反射在彩绘屋顶上。在科隆波娜宅邸那一夜,我猜想这样的地方恐怕正是拜伦本人的倾心之所。而其他拜伦式的夜晚里,我们在基奥贾的浅滩钓虾,小船的尾部波光粼粼,船首的灯笼则随着夜风轻轻摆动,大家捞起渔网,带着杂草、泥沙和活蹦乱跳的鱼儿一齐离开水面。清凉的早晨,我们在阳台吃甜瓜和意大利熏火腿,哈利酒吧的热奶酪三明治和香槟鸡尾酒同样令人难以忘怀。

“我可喜欢葡萄酒了。”科迪莉亚插嘴说。

我还记得塞巴斯蒂安曾抬头望着科莱奥尼将军的雕像,说道:“不论发生什么,你和我永远都不可能卷入战争,这真叫人伤心。”

“我也希望我能喜欢。其他男人和酒似乎都有着某种羁绊。在莫德林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试过喝醉,但我没法乐在其中。啤酒和威士忌甚至连开胃的效果都没有。从结果来看,像今天下午这样的场合,对我而言只能是一场折磨。”

我还对最后几天的一场奇怪谈话记忆颇深。

“非常喜欢。”

当时,塞巴斯蒂安去和他的父亲打网球,而卡拉终于表示自己有些累了。下午我们坐在临着大运河的窗边,卡拉坐在沙发上,手里忙着针线活,而我则坐在扶手椅里,无所事事。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你喜欢葡萄酒吗?”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塞巴斯蒂安。”她对我说。

“他对我们很大方。”

“嗯,当然。”

“我很遗憾,直到现在才知道你造访寒舍。”他对我说,“他们照顾得还周到吗?我希望塞巴斯蒂安已经用美酒招待过你了。要是让威尔考克斯自己做主,他总是很吝啬的。”

“我了解英国人和德国人拥有的这种浪漫友谊。这和拉丁人不太一样。只要不走得太远,这种事是很美好的。”

那天晚宴的气氛很压抑。只有科迪莉亚完全放松,开心地享受美食、晚间时光和哥哥们的陪伴。布赖兹赫德只比我和塞巴斯蒂安年长三岁,但看上去却像个长辈。他的外貌同样符合家族特征,他笑起来的时候和他们一样可爱,但他的笑容实在是少见。他说起话来庄重而克制,那种腔调如果换成我的堂兄贾斯珀,会显得自大而做作,但在他这儿就好像是毫无意识地自然表露。

她如此安详而淡然地说出自己的观点,让我无法反驳,也无法回答。她似乎并不关心我接下来会说什么,只是继续手里的活,偶尔停下几次,翻翻身旁的工具袋,挑选要用的丝线。

“他没有。我听说他们不打算进来。他今天脾气可臭了。他不想让我和你们一起吃晚饭,可我偏不听他的。在你俩能见人之前,我先去育婴室坐一会儿。”

“这也是一种爱,发生在孩子们理解什么是爱之前。在英国,是在你即将长大成人之时。我想我是喜欢这种爱的。一个男孩用这样的方式去爱另一个男孩,要比爱一个女孩更好。亚历克斯是那样去爱一个女孩——他的妻子的。那么,你觉得他爱我吗?”

“布赖德肯定领着裁判员进屋了。”

“说真的,卡拉,你问了一个让人非常尴尬的问题。我怎么会知道呢?我猜……”

“画得真好看。我说,真是你画的?你可真是心灵手巧。你们俩快穿上衣服下来吧,这会儿屋子里没人,大概。”

“他并不爱我。一点也不爱。那他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呢?告诉你吧,那只是因为我能让他远离马奇梅因夫人。他恨她。你可能觉得他心如止水,英国派头十足——像个大老爷,什么都玩腻了,激情已死,只求舒舒服服、毫不操心地打发日子。然后他带上我,去做那些他一个人做不了的事。我的朋友,他就是一座积满怨恨的火山。和她在一个地方,他没办法呼吸。他不再涉足英国,因为那里是她的家。和塞巴斯蒂安在一起他也几乎没办法快乐起来,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但塞巴斯蒂安也恨她。”

“说话注意点。是赖德先生画的。”

“我敢说你一定搞错了。”

“啊,对不起。你好啊!”这个家族的所有魅力都表现在她的笑容中,“下面开始搞派对,他们都喝得东倒西歪的,所以我就上来了。我说你们俩,办公室里那画是谁画的?我本来想去找一把带折叠座的手杖,一下子就看到了。”

“他是不会向你承认这一点的。他连自己都不会承认。他们都满怀怨恨——恨他们自己。亚历克斯和他家里的人……你觉得他为什么不再进入任何社交圈子?”

“向赖德先生问声好。”

“我一直觉得是因为人们背叛了他。”

“哎呀,你可真是个正经人呢。我猜到你会在这儿,你没想到我也会来吧?我和布赖德一起过来,只是想看看方济各·沙勿略。(她转向我)他是我养的一头猪。我们和芬德上校一起吃了午饭,然后一起看了农展会。方济各·沙勿略在那里得了安慰奖,第一名被坏蛋兰德尔靠一只肮脏的牲口拿走了。亲爱的塞巴斯蒂安,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你那可怜的脚怎么样了?”

“我亲爱的男孩,你太年轻了。人们会背叛一个像亚历克斯这样英俊、睿智、富有的人吗?永远不会。是他自己把别人都赶走了。直到现在,人们还会跑到他这里,受他的冷落和嘲笑。而这一切,都是马奇梅因夫人的功劳。他不会触碰任何一只可能触碰过她的手。每当我们有客人,我都能看出他在想:‘这个人是不是刚从布赖兹赫德过来?他们是不是正要去马奇梅因府邸?他们会不会跟我妻子议论我?他们是不是我跟我所痛恨的女人之间的纽带?’在我看来,他就是这样想的。他是个疯子。而那个女人又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怨恨呢?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因为她被某人爱过,而那个人却没有长大。我和马奇梅因夫人不大熟,只是见过她一次。但如果你和一个男人同居,你总会了解他爱过的女人。所以我非常了解马奇梅因夫人。她人很好,也很单纯,她只是被人用错误的方式深爱过。”

“快走开,科迪莉亚,我们都没穿衣服呢。”

“当一个人用尽全力去恨的时候,他恨的只能是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亚历克斯恨自己所有童年时的幻想——纯真,上帝,希望。可怜的马奇梅因夫人必须承受这一切。可是仅仅一个女人,又怎么能兑现全部这些值得去爱的东西呢?”

一个精力充沛的孩子冒出来,十岁出头。她拥有这个家族极具辨识度的特征,不过全因那张天真的、胖乎乎的圆脸走了样,两条老式大辫子从耳际垂到背后。

“现在亚历克斯很喜欢我,而我要保护他不被自己的天真伤害。我们过得很愉快。”

“你在哪儿?”

“塞巴斯蒂安呢,他还在爱着自己的童年。这是他不快乐的原因。他爱着他的泰迪熊、他的婆婆,而他已经十九岁了……”

“我的天!”塞巴斯蒂安说着,伸手拿起一块毯子,“这大概是我妹妹科迪莉亚。快把你自己遮好。”

她在沙发上挪了挪,好让自己能看到窗下经过的游船,然后又用一种温柔但充满嘲讽的声音继续说:“坐在阴凉里谈论爱情,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然后她突然话锋一转,“塞巴斯蒂安现在酒喝得太多了。”

我们这场异常严肃的谈话,最终被从烟囱那边传来的、大声而幼稚的叫喊声打断:“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

“我觉得我们俩喝得都不少。”

“我亲爱的查尔斯,在这个天主教徒少之又少的国家,事情恰恰不是这样。并不仅仅因为他们结成派系——实际上,他们至少有四个派系,有一半时间都在相互诋毁。他们对生活的看法也跟其他人截然不同,他们觉得重要的,别人看来并不重要。他们尽可能地隐藏自己的想法,但这些想法又无时无刻不显露出来。这很正常,真的,他们应该这样。但对我和茱莉娅这种半异教徒来说,隐藏就很困难。”

“和你一起喝酒没什么。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俩。但他自己喝就不一样了。要是没人管他,他很快就会变成一个酒鬼。这种事情我很了解。刚遇到我的时候,亚历克斯也差点就变成一个酒鬼,这种事也会遗传的。我从塞巴斯蒂安喝酒的方式能看出来,而你跟他一起就不一样了。”

“他们看起来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

我们在开学前一天回到伦敦。在从查令十字街过来的路上,塞巴斯蒂安在他妈妈家的前院下了车。“‘马奇家’到了。”他说着,还为假期的结束叹了口气,“我不让你进来是因为这会儿房子里可能挤满了我们家的那些人。我们在学校见面吧。”于是我坐着车,穿过公园回到自己家。我爸爸出来迎接我,脸上带着他一直以来的温和而遗憾的表情。

“所以你看,在宗教信仰上,我们家是个彻底的混合家庭。布赖兹赫德和科迪莉亚是充满热忱的天主教徒,布赖兹赫德满心凄苦,科迪莉亚却像小鸟一样雀跃。我和茱莉娅是半个异教徒,我很快乐,但我觉得茱莉娅并不幸福。大家都把妈妈看作圣人,爸爸却被逐出了教会——他们快乐吗?我不知道。所以不管怎样,无论你如何看待宗教,它和快乐似乎没有多大关系。但快乐又正是我想要的……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多爱天主教徒一点。”

“今天到家,”他说,“明天就走。我和你相处的时间似乎有点少。也许家里的生活让你觉得单调乏味,不然怎么会这样呢?你玩得开心吗?”

这时农展会那边,一个男人正用扩音器宣布最后一个项目的结果。声音依稀传到我们耳畔。

“很开心,我去了威尼斯。”

“所有人,除了科迪莉亚。她还太小。我那时候很难过,妈妈跟我们三个大一点的孩子解释这件事,好让我们不至于记恨他。但不恨他的只有我。我有点觉得,她其实希望我恨他,因为我是他最喜欢的孩子。如果不是脚受伤,我现在应该和他待在一起的。我是唯一一个经常去看望他的人。你跟我一起去吧,你会喜欢他的。”

“好啊,好啊,我想也是这样。那边天气好吗?”

“他就这样走了,你们一定都很难过吧?”我说。

静静猜测了一个晚上,他终于在上床睡觉之前开口问我:“那个让你牵肠挂肚的朋友,他死了吗?”

塞巴斯蒂安之前从来没有正经谈过他的父亲。

“没死。”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不得不退。他是为了跟妈妈结婚才开始信教的。人一消失,大概就把宗教教义和我们一起丢下了。不过你应该见见他,他是个很好的人。”

“我很欣慰。你应该写信告诉我嘛,我很担心他的。”

“你爸爸退教了吗?”

第五章 牛津的秋天——与雷克斯·莫特拉姆共进午餐——与博伊·马卡斯特同享晚餐——桑格拉斯先生——家中的马奇梅因夫人——塞巴斯蒂安与世界为敌

“我看他现在好像还有这个打算。刚从斯托尼赫斯特学院出来的时候,他差点就成了耶稣会会士。这对妈妈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她没办法出面阻止他,但这无疑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事。想想人们会怎么说——长子。如果是我还好些。还有可怜的爸爸,就算没有那件事,教会那边已经很让他头疼了。真是麻烦透了——修士和院长围着这宅子团团转,像老鼠一样。而布赖兹赫德就那样忧郁地坐着,谈论着上帝的意旨。爸爸去了海外,他是最不开心的一个,实际上比妈妈要难过多了。后来他们说服他去牛津,用三年时间再好好想一想。现在他正在做决定。他说想加入皇家警卫队,又说想进议会,还说想结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知道要是我也去了斯托尼赫斯特,会不会也变成他那副样子。我本来也应该离家的,只是爸爸出国的时候我还小,而且他一直坚持要把我送到伊顿去。”

第五章

“不知道。”

“典型的牛津,”我说,“在秋天开始新的一年。”

“是啊,可他并不正常。他是我们家最疯的一个,只是没表现出来罢了。他的扭曲都是内在的。他本来想当牧师,你知道吧?”

鹅卵石上,碎石路上,草地上,到处都是落叶。学校的花园里,篝火的烟雾融入河畔潮湿的水雾中,飘过灰色的围墙。脚下的石板路滑溜溜的,前院四周的窗户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金色的灯光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似乎遥不可及。暮色中,新生们穿着新袍子在拱门下鱼贯而出,熟悉的钟声响起,唤起了我过往一年的回忆。

“他看起来还挺正常。”

秋日的愁绪缠绕在我们两人心头,就如同六月时的狂欢已经伴着我窗下的紫罗兰一同死去——几个月前它还散发着阵阵香气,可现在却被潮湿的树叶包围,在前院的角落里慢慢燃烧。

“我哥哥是个怪人。”塞巴斯蒂安说。

这是新学期的第一个周日夜晚。

布赖兹赫德伯爵乘火车在上午抵达,中午和芬德上校一起吃了午饭——就是那个皮肤松垮的代理商。他刚到时,我和他面谈了五分钟。安东尼·布兰奇的描述十分贴切:他长了一张弗莱特家族的脸,就像是阿兹特克人雕刻而成。通过望远镜,我们现在可以看见他,他笨拙地走动在几个佃户之间,去和裁判台上的裁判打招呼,然后趴在牲畜围栏上、面色凝重地盯着牛群。

“我觉得我已经一百岁了。”塞巴斯蒂安说。

但大概十天之后,他又提起这事了。那时我们正躺在屋顶上,用望远镜看下面公园里正在举行的农展会。这是一次很简朴的展会,专门为附近几个郊区举办。与其说是一次激烈的展销竞争,倒不如说是一次大型集市和社交聚会。公园里,用旗子围出了一块圆形场地,周围搭着大小不一的帐篷,一旁是裁判台和几个牲畜围栏。最大的帐篷是用来供应茶点的,众多农场主都聚集在那里。之前的准备工作就持续了整整一周。“我们得躲起来了,”塞巴斯蒂安在这一天快到时对我说,“我哥哥会来,他可是这农展会上的大人物。”于是我们就躺在了屋顶的栏杆下面。

他前一天晚上就回到学校,比我早到一天。自我们在出租车上分别,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我不会再提了……法庭参考了三十八个案例,最后判了她六个月监禁。天哪!”

“今天下午贝尔蒙席找我谈话了。入学以来这已经是第四回了。先是我的导师,再是副院长,然后是万灵学院的桑格拉斯先生,现在又轮到贝尔蒙席。”

“是你提出了这个话题,我只是有点感兴趣而已。”

“万灵学院的桑格拉斯先生是什么人?”

“别烦人了,查尔斯。我准备好好读读这条新闻,一个赫尔城的妇女一直使用某种工具给人堕胎。”

“就是我妈妈的什么人呗。他们都说我上一年表现得很坏,还说我已经被重点关注了,如果再不注意点就会被开除。怎么注意点呢,我猜我大概得加入国际联盟协会,每周读读《伊希斯》杂志,再早起去卡德纳咖啡馆喝咖啡,抽大烟斗,打曲棍球,然后再去野猪山喝茶,去基布尔学院听讲座,骑一辆车斗里装满笔记本的自行车,晚上喝着可可严肃地讨论两性问题。唉,查尔斯,上一年发生了些什么?我觉得自己好老啊。”

“行啦,到底困难在哪儿呢?”

“我觉得自己像中年人。这更糟。咱们在这里的好日子恐怕要头啦。”

“如果你感觉不到,那就是感觉不到。”

夜幕降临,我们坐在火光中,一言不发。

“好吧,”我说,“不过既然你如此虔诚,但自己也没兴趣变好变善,那你为什么还会觉得当教徒很不容易呢?”

“安东尼·布兰奇走了。”

“没错啊,你记不记得上学期,我带着阿洛伊修斯,后来不知道把他放在哪里了。那个早晨,我发了疯似的向帕多瓦的圣安东尼祈祷,吃完午饭我就发现尼科尔斯先生抱着他,站在坎特伯雷大门门口,说我把他丢在马车上了。”

“为什么?”

“连祈祷你也信吗?你觉得你跪在一尊雕像前,念叨点什么,甚至不用出声,只在心里嘀咕,就能改变天气?听说某些圣人比另一些更有影响力,你还得找到对的人,才能帮你解决问题?”

“他写信告诉我,他在慕尼黑租了一间公寓,跟那里的一个警察关系很亲密。”

“可我信,我就是这样信的。”

“我会想念他的。”

“可你不能因为它们可爱就相信它啊。”

“我大概也会吧,我猜。”

“可我很信它们,多么可爱的想法啊。”

我们又默默地在炉火旁坐了一会儿。有个人来找我,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以为屋子里没人,就离开了。

“我是说那些什么圣诞节啊、星星啊、三个国王啊、牛啊驴啊之类的东西。”

“新学年绝对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塞巴斯蒂安说。但这个阴沉的十月夜晚似乎把它的寒冷、潮湿传染给了接下来的几周。整个学期,甚至这一整年,我和塞巴斯蒂安越发离群索居,而玩具熊阿洛伊修斯则一直被冷落在塞巴斯蒂安衣柜的抽屉里——像某个奇特的异教物神一般,努力躲开传教士们,直到被人们彻底遗忘。

“为什么不能?”

我们两个人都有了变化。我们失去了探索的兴趣,虽然它曾让我们的第一个学年十分忙乱。现在,我开始安定下来。

“但是我亲爱的塞巴斯蒂安,你可不能把那些话当真了。”

出乎意料地,我竟有些想念我的堂兄贾斯珀。他在毕业考里得了第一名,现在正在伦敦当公务员,对大众生活进行笨拙的干预。我需要他对我的刺激,没有他这样影响力巨大的存在,学校生活似乎就缺少了坚实感,再也没人像夏天那样,激起我的愤慨,并让我将那愤慨赋予某种含义了。另外,回来之后我似乎有点玩够了,学乖了,于是决定放慢节奏。我可不想再被我父亲嘲笑,他反复无常的迫害比任何斥责都更能使我深信我挥霍无度的大学生活愚蠢至极。这个学期没人找我谈话,上学期我的历史考试成绩还不错,再加上学期开始综合测验中的“B-”成绩,使我毫不费力就开启了这轻松的一学期,并和导师保持了良好的关系。

“那些是胡说八道吗?我希望是,可有些时候它们倒还有点道理呢。”

我和自己就读的历史学院保持着微弱的联系,只是每周交两篇论文,再听一场临时讲座。另外这学期一开始,我报名加入了罗斯金艺术学院,每周有两到三节安排在上午的课,学生里有十多个——至少半数,是北牛津那边的女学生。上课的地点在阿什莫尔博物馆藏品的复制品周围。每周还有两次,我们要到茶食店上面的小阁楼里画人体写生。为了避免风流韵事,学校煞费苦心,坚决不允许这些从伦敦请来的模特小姐在大学城过夜。我记得阁楼房间里,靠近油炉的一面墙总是玫瑰色的,像是一个人涨红了脸。对侧的墙有些斑驳起皱,像是被什么人抓挠撕扯过一样。在这充满灯油气味的地方,我们跨坐在长凳上,召唤特丽尔比几乎不可见的鬼魂。我那时的画作几乎一钱不值。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还有一些我精心绘制的小型模仿画,其中有些被我那时的朋友保存了下来,但每当它们被拿出来展示,我都会感到很尴尬。

“我想他们就是努力想让你相信一些胡说八道,对吧?”

教我们画画的人与我们年龄相仿,总是对我们充满戒备和敌意。他总是穿一件暗蓝色的衬衫,打一条亮黄色的领带,还戴一副牛角框眼镜。正是由于这个反面案例,我逐渐开始考虑改变自己的穿着方式,直到接近我堂兄贾斯珀曾建议的乡村别墅风格。一本正经的穿着加上对工作愉快的专注,我很快成为学院里一个受尊敬的人物。

“没错,是我,我每天都这样祈祷。”说着,他又把头埋进了《世界新闻》报里,“看哪,这又有一个龌龊讨厌的童子军领队。”

但塞巴斯蒂安与我不同。之前混乱的一年填补了他内心对逃避现实的深层次需求,而当他发现自己身处原本认为的自由之境时,却越发觉得困顿,即使和我在一起,他也经常无精打采、郁郁寡欢。

“我不知道,大概是你吧。”

这个学期我们彼此陪伴,因为形影不离,所以也没再交其他朋友。堂兄贾斯珀曾告诉我,在大二甩掉自己大一时结交的朋友是很正常的事,事情也确实如他所言。我当时大多数朋友都是通过塞巴斯蒂安认识的,我们一起甩掉了他们,也没再交新朋友。对于断交,我们也没去搞什么公开声明,一开始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见到他们,参加他们办的派对,只是我们自己不再举办。我也丝毫不关心自己给新生们留下了怎样的印象,他们像我那些身处社交场合的伦敦姐妹一样闪亮登场。这时的派对上总会有一些陌生面孔出现,如果是几个月前,我还会渴望多认识几个人,但现在却倦于此道了。我们那些个关系亲密的小圈子,曾在夏天的阳光下充满生机,而今也在暮色下河岸弥漫的雾气中,变得暗淡而沉默,令我这一年都疲软而模糊。安东尼·布兰奇离开的时侯,他似乎带走了一些东西。他锁上了一扇门,把钥匙挂在自己的链子上。而他的所有朋友,包括那些视他如陌路的人,如今却都需要他。

“是谁常常祈祷,‘哦上帝,让我善良些,但不要立即赏赐’?”

我觉得,这就像是慈善日演出的结尾,剧场经理扣好自己的俄国羊皮外套,还带走了自己的酬劳。剩下闷闷不乐的女演员们,群龙无首。这位经理不在场,她们就忘记了先前的剧情,只好自作主张,胡乱篡改台词。她们需要他在正确的时候摇铃,拉起幕布,需要他指引舞台灯光,在舞台两侧不时叮咛两句,还需要他予以乐队指挥的专横的目光。没有了他,台下就不会有周刊的摄影记者,不会有策划好的正面报道和令人期待的快乐。没有比共同的事业更强有力的纽带了,但此刻,金色的花边与天鹅绒服装都已经被打了捆,送回给了服装供应商,取而代之的是单调的原色日间服饰。经过数小时愉快的排练,她们全心投入、演绎了精彩绝伦的角色。因此她们被认为足以与出现在名画中的伟大祖先相媲美。而现在,大幕落下,她们也该在惨淡的夕阳下各自回家,回到总是去伦敦的丈夫那里,回到输掉牌局的情人那里,回到太快长大的孩子那里。

“然后呢?”

安东尼·布兰奇那伙人散了,成了十几个孤孤单单、了无生气的英国青年。在日后的生活里,他们偶尔会说:“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个牛津的大人物,我们曾经跟他很熟的——安东尼·布兰奇?不知道他后来过得怎么样。”他们缓慢而笨拙地回到了人群之中,他们原本就是随意被挑选出的,而后又在那里变得越发面目模糊。这种变化在我们眼中一目了然,而他们自己却没什么感觉,仍然不时到我们的房间小聚,只是我们不再主动邀请他们了。相反,我们更乐意去找一些相对下层阶级的伙伴,时常在圣埃贝、圣克莱门特、旧市场和运河之间大街上的贺加斯式小酒馆度过我们的夜晚时光。我们在那里寻欢作乐,我相信我们也讨得了新伙伴的欢心。“花匠的怀抱”“碎嘴婆之首”、剧院旁边的“德鲁伊的头颅”,还有“地狱通道”上的“草坪”都是我们常去的酒吧。不过在“草坪”,我们常常会遇见其他逐店狂饮的大学生——他们来自青铜鼻学院。他们的出现往往会令塞巴斯蒂安感到恐慌,像是突然看到有人穿着与自己的所作所为相矛盾的制服。所以我们好几个夜晚都被他们的闯入破坏,塞巴斯蒂安通常会撇下自己半满的酒杯,闷闷不乐地返回学院。

“是,我可是非常、非常邪恶的。”塞巴斯蒂安愤愤不平。

马奇梅因夫人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前来拜访我们的。秋季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她在牛津住了一周。她发现塞巴斯蒂安情绪低落,原本成群结队的朋友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她承认我是他的朋友,并且努力把我也变成她的朋友。但这样的做法,却无意间伤害了我和塞巴斯蒂安之间友谊的根基。这是我对她给予我的极大善意提出的唯一指责。

“好吧,我可没看出来。你在和某种诱惑做斗争吗?我一点也没觉得你比我更善良。”

她在牛津处理的事务,是和万灵学院的桑格拉斯先生一起进行的。桑格拉斯先生现在在我们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越发重要。马奇梅因夫人被要求写一本纪念性的传记作品,在朋友之间传阅。传记的主角是她的兄弟内德,他是蒙斯战役和帕森达勒战役中死去的三位传奇英雄里最年长的一个。他留下了许多个人资料,包括诗歌、信件、演说词和文章等。即使仅仅在朋友间传阅,整理这些资料时,仍需要做出许多富有见识的决断,而一位满怀崇拜之情的姐妹是很容易犯错的。因此,她一直在寻求外人的帮助,而桑格拉斯先生正是她找到的帮手。

“当然了,一直有影响。”

桑格拉斯先生是一位年轻的历史讲师,矮小而敦实。他总是衣冠楚楚,稀疏的头发在一颗硕大的脑袋上梳得整整齐齐。他的手很干净,脚有点小,给人一种洗澡太多的印象。他的举止很得体,说起话来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我们开始慢慢了解他。

“这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帮助他人完成著作是桑格拉斯先生的特殊爱好,不过他自己倒也出版过几本现代风格的小书。他很善于钻研档案,尤其是财产权利方面的文书,擅长生动的表达。塞巴斯蒂安说他是“我妈妈的什么人”,但这么说并不准确。他是所有人的“什么人”,只要那个人拥有令他感兴趣的东西。

我认识塞巴斯蒂安之后,几乎每天,他言语间时不时都会跳出一些词汇,提醒我他是个天主教徒。可我只把这个当成他的怪癖之一,就像他的泰迪熊。在我到布赖兹赫德的第二个周日之前我们也从未正式讨论过此事。那天菲普斯神父刚刚离开,我们坐在石柱廊中看报,他突然蹦出来的一句话,吓了我一跳:“天哪,当一个天主教徒可真不容易。”

桑格拉斯先生是一位家族系谱学家,还是一位正统主义者。他热爱那些被放逐的皇室成员,也深知诸多的夺权声明中,哪些合法有效。他并不信仰宗教,但他对教会的了解比许多教徒还要深入。他有朋友在梵蒂冈。他可以对教会的政策与任命侃侃而谈,谈论当代哪一种牧师可以得到广泛支持,哪一种会走霉运,哪些最新的神学假设是可疑的,哪位耶稣会教士或多明我会信徒正如履薄冰,或者是四月斋节上的讲话让他正处在风口浪尖。他什么都有,除了属于自己的信仰。后来他还喜欢去布赖兹赫德的小教堂参加赐福仪式,不过只是想看看那些头戴黑色蕾丝头纱、在仪式上虔诚鞠躬的名媛小姐。他热爱上流社会那些被遗忘的丑闻,同时还是推定某人血统的专家。他宣称自己热爱过去,但我总觉得,那些他认为与他扯得上关系的达官贵人,无论在世与否,多少有点荒唐可笑。桑格拉斯先生自己当然是活生生的存在,可其他人,就像是虚拟的游园会角色。他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观光客,可靠而傲慢,眼前的外国贡品似乎都是为了取悦他而存在。他学究气的举止中倒是有一点点活泼,我怀疑在他镶满饰板的房间里,说不定藏着最新款式的录音机。

塞巴斯蒂安的信仰,对我来说是个谜,而我却并不想解开这个谜。我自己就没有宗教信仰,小时候家人每周都会带我去教堂,在学校每天都得去小礼拜堂,不过作为补偿,等我上了公立学校,假日就不必再去教堂了。教我神学的老师们告诉我,《圣经》相当不可靠,他们也从不建议我去祈祷。父亲也从不去教堂,除非是赶上家庭集会。但在那样的场合,他也总是极尽讽刺之能事。我的母亲,我觉得她是个教徒。我一度奇怪她为什么会抛下我和父亲,跟着一辆救护车去了塞尔维亚,她是否觉得这是责任使然?最后她精疲力竭,死在波斯尼亚的冰天雪地里。可后来我发现自己身上竟然也有这样的内核。而再后来,我竟也接纳了我在1923年时绝不会认可的主张,把超自然的东西认作真理。但在布赖兹赫德的那个夏天,我仍不必思索太多。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便是和马奇梅因夫人在一起。我想她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人,可以在智识上与自己产生鲜明对比的同时又能衬托出她的魅力。大张旗鼓地介入旁人生活并不是她的风格,但那一周快结束时,塞巴斯蒂安酸溜溜地说“你和我妈妈看起来相当亲密啊”,那时我才意识到她已经通过一种迅速而难以察觉的手段,将我卷入和她的亲密关系之中,而任何达不到这种关系的交往都让她无法忍受。等到她离开时,我已经向她保证,除了圣诞节当天,以后的每个假日都在布赖兹赫德度过。

塞巴斯蒂安总是去听他的弥撒,而去听弥撒的人往往不多。布赖兹赫德的天主教传统并不悠久。马奇梅因夫人曾带过来几个信天主教的仆人,但其他大多数仆人和所有的村民,若是需要祈祷,便只会去位于村口弗莱特家坟墓中间的灰色小教堂。

一两周之后的周一上午,我在塞巴斯蒂安的房间里,等他从导师那里回来。这时茱莉娅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她介绍他是“莫特拉姆先生”,但叫他“雷克斯”。他们说自己刚从一起度周末的宅子那边开车过来。雷克斯·莫特拉姆穿着一件方格长外套,热情而自信;茱莉娅则穿着皮大衣,冷漠而畏缩。她径自走向火炉,蹲在旁边瑟瑟发抖。

“从来没看过。”我回答说。然后他用一种天真无邪的表情看着我,后来我在其他教徒脸上也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仿佛在嗔怪我们这种将自己暴露在危险尘世之中的凡人,竟很少用世俗这些五花八门的娱乐来慰藉自己。

“我们希望塞巴斯蒂安能招待我们吃顿午饭,”她说,“或者我们还可以去找博伊·马卡斯特。不过我总觉得和塞巴斯蒂安吃饭更好,而且我们已经很饿了。周末在凯泽姆家,我们几乎一直都在挨饿。”

“我也没见过。我已经好多年没看过一流比赛了,上一次还是去阿穆普勒福斯参加修道院院长的就职仪式之后,乘火车回来时路过利兹,格雷福斯神父带我去看的。他想办法找到一辆合适的列车,让我们可以挤出三个小时看他们对阵兰开夏的比赛。那是个下午,我仍然记得那场比赛的每一次投球。可从那以后,我不得不每次都靠报纸来看比赛了。你们也很少去看比赛吗?”

“博伊和塞巴斯蒂安中午和我一起吃饭,你们也一起吧。”

“我从没见过他。”

就这样,他们毫无异议地加入了我房间里的聚会,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按照老样子举行的聚会。雷克斯·莫特拉姆极力表现自己,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仪表堂堂,黑色的头发低垂在前额,眉毛很浓,说话时带着迷人的加拿大口音。人们总能很快就了解他,这也正是他所期望的。他是一个有钱的幸运儿,是下院议员,是赌徒,还是个很好的玩伴。他定期会和威尔士亲王打高尔夫,和“马克斯”“F.E.”“格蒂”·劳伦斯以及奥古斯塔斯·约翰、卡彭蒂耶都有交情——似乎谈话里提起的所有人都跟他关系不错。至于大学,他则坦言:“不,我没上过大学,上大学意味着你要比其他人晚三年才能经营自己的生活。”

“真希望我可以亲眼见识上周四丁尼生是怎么赢下五十八分的。那一定是决定胜负的一局。《泰晤士报》上的评论也很精彩。你看了他和南非队那场比赛了吗?”

他自己的生活,据他所说,是从战争中开始的。他在加拿大兵团获得了军队十字勋章,并以一位知名将军的副官身份结束了自己的军旅生涯。

“你知道,神父,查尔斯和我对板球一窍不通。”

我们遇见他时,他应该不到三十岁。但在牛津,他看起来要比我们这些人年长不少。茱莉娅对他的态度带着些许轻蔑,和她对整个世界的态度一样,不过其中还夹杂着占有的傲慢。午餐期间,她曾把他打发到自己车上去取香烟,还在他偶尔说话太大声时向我们道歉:“别忘了,他可是从新大陆来的。”对此,雷克斯则报以放肆的大笑。

我们很少看到陌生人。偶尔会在路上遇到一个代理商,一位瘦削、皮肤松弛的上校,他还曾来喝过一次茶。我们总是设法避开他。礼拜日会有一位修士从附近的修道院来这里做弥撒,并和我们共进早餐。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位神职人员,而我注意到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位教区牧师。但布赖兹赫德对我而言是个无比迷人的地方,所以我总期待这里的一切事物、一切角色都独一无二。菲普斯神父实际上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包子脸男人,很关注郡际板球赛,还总是固执地同我们分享他的乐趣。

他走后,我问塞巴斯蒂安他是什么人。

“我也这么觉得。”

“就是茱莉娅的什么人呗。”塞巴斯蒂安说。

“我想是的。”

一周以后,我们有点意外地收到了一封来自他的电报,邀请我们和博伊·马卡斯特第二天晚上去伦敦,参加一个“为茱莉娅”举行的晚宴派对。

“我们应该每晚都喝醉吗?”在某个早上,塞巴斯蒂安问我。

“我可不觉得他认识什么年轻人。”塞巴斯蒂亚说,“他所有的朋友都是金融区或者下议院里的老滑头。咱们要去吗?”

然后,我们会离开屋子里的金色烛光,去欣赏外面的星空,坐在喷泉边,把手伸进水里,感受一阵阵清凉。在酣醉中聆听水流飞溅,汩汩流过岩石之上的声响。

我们认真地讨论了一下。基于我们眼下在牛津的惨淡生活,我们决定赴约。

“像最后的独角兽。”

“他为什么邀请博伊?”

“像一只天鹅。”

“我和茱莉娅从小就认识他了,况且昨天博伊还和你一起吃饭,我猜他是把博伊当成我们的密友了吧。”

“……这个好像一条珍珠项链,挂在雪白的脖子上。”

虽然没人喜欢马卡斯特,不过因为可以外宿一晚,我们两个都很兴奋。我们开着哈德卡斯尔的车,驶上了伦敦路。

“是洞穴里的先知。”

我们计划在马奇梅因宅邸过夜。于是我们到那里才换衣服,之后还喝了一瓶香槟。我们被安排在三层的客房,在彼此的房间之间串门。比起楼下的富丽堂皇,这里显得相当寒酸。我们下楼时,茱莉娅从我们身边经过,正准备上楼回她的房间,身上仍然穿着便服。

“……这瓶酒上年纪了,喝起来很有智慧。”

“我要迟到了,”她说,“你们这些小伙子最好去和雷克斯待在一起。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

“像宁静水边的一支长笛。”

“这是个什么聚会?”

“是带斑点的那种,在挂毯一样的草地上蹦蹦跳跳。”

“是一场可怕的慈善舞会,我不幸卷入其中。雷克斯坚持要为那个舞会举办一场晚宴。晚宴上见吧。”

“像妖精。”

雷克斯·莫特拉姆就住在马奇梅因宅邸附近。

“……这酒有点害羞,像只小羚羊。”

“茱莉娅要迟到了。”我们汇报说,“她刚刚才上楼换衣服。”

威尔考克斯很高兴我们能有这样的兴趣。我们从每个箱子里都拿了几瓶酒,随后和塞巴斯蒂安共度的那些宁静夜晚,我第一次对葡萄酒有了真正的了解,这在我心上播下了日后丰收的种子,让我在后来漫长的苦闷日子里有了依靠。我们会坐在一起,坐在彩绘厅里,桌上开着三瓶葡萄酒,每人面前摆上三只空杯子。塞巴斯蒂安找到一本关于品酒的书,我们事无巨细遵循它的指示:在烛焰上把杯子微微加热,倒上三分之一高度的葡萄酒,在杯子里摇晃一圈,然后轻轻把杯子捧在手上,迎着光线闻一闻它的香气,抿一口,让它充满整个口腔,在舌头上淌过,从上颚滑过,就像在柜台上滑过一枚硬币。最后仰起头,让酒全部流进喉咙里。然后我们会对它评头论足一番,再吃一点巴思奥利弗饼干,之后开始品尝另一种酒。三种酒都尝过之后,我们会再回到最开始的那一瓶,然后是第二瓶,直到搞不清玻璃杯的顺序。我们开始为争论正确的顺序而喋喋不休,酒杯在我们之间递来递去,直到六个杯子里有几个已经掺了不止一种酒。我们不得不再去取六只干净的玻璃杯,重新开始。酒瓶空了,我们的赞美越发肆意,也越发奇特。

“那意味着一小时后才能见到她。我们最好先喝一杯。”

“自打老爷搬去国外,我们就没再添过新酒。”威尔考克斯说,“许多酒都已经到了该喝的时候,我们应该存上些1918年或1920年产的酒的。酒商已经给我寄过好几次信,但夫人却让我去问布赖兹赫德勋爵该怎么办,而他又让我问老爷,老爷则把我打发给律师。所以我们一直也没购置新酒。现在这些酒,喝上个十年倒不成问题,可以后该怎么办呢?”

一位被称为“钱皮恩夫人”的女士说:“我觉得茱莉娅一定希望我们早点让晚宴开始,雷克斯。”

一天,我们和威尔考克斯一起去了地窖,那里的储藏间原本存满了美酒,如今却空空荡荡。只有一间侧室还在使用,里面的箱子装得很满,甚至还有一些年份超过五十年的佳酿。

“好吧,不管怎样,让我们先喝一杯。”

这些颜料让我们萌生了装饰这间工作室的想法。它位于石柱廊之上,一度被用来处理地产生意,现在已经被废弃,只放了一些园艺工具,还有一盆死掉的芦荟。这间屋子原本应该是休闲用的,也许是打算当成茶室或书房,不然它的灰色泥墙上也不会装有洛可可风格的镶板,屋顶也不会特意设计成好看的穹隆形状。这里,在一块小小的椭圆镶板中,我勾勒出一幅浪漫优美的图样,并在接下来几天完成了上色工作。凭借着一点运气,加上当时的愉快心情,这幅装饰画居然很成功。那画刷就像是自己知道该如何画画一样。我画的是风景画,上面没有一个人物,是一幅蓝天白云的夏日即景,前景有一处被常春藤覆盖的废墟,岩石与瀑布置于后方,引出后面渐行渐远的林地。我原本对油画知之甚少,几乎是边画边学习。一周之后,我的画完工了,塞巴斯蒂安急切地希望我可以继续在更大的镶板上作画,所以我又画了一些草图,塞巴斯蒂安却找来一幅“野宴图”,上面画着一架装饰有缎带的秋千和听差的黑人,还有一个正在吹笛子的牧羊人。但这幅画最终不了了之,我知道之前能够完成那幅画是运气使然,而想要摹绘如此大规模的画作,对我而言就不太现实了。

“为什么上这么大一瓶,雷克斯?”她嗔怪道,“你什么都要这么大的。”

“这是妈妈一两年前买的,因为有人告诉她,想要欣赏这世界的美,就得试着把它画下来。我们为此还好一顿嘲笑她。她根本画不了画,无论颜料管里的颜色有多么鲜艳,只要经她一调,就立刻会变成一摊土黄色。”调色板上已经干掉的色块证实了他的说法。“妈妈还总打发科迪莉亚给她洗画刷,最后我们联合起来表示抗议,才让她停了下来。”

“这个对我们来说可不算大。”他说着,边把酒瓶拿在自己手里,打开了软木塞。

一天,我们在柜子里发现了一个装着油画颜料的铁皮漆盒,里面的颜料还能用。

派对上有两个女孩,年纪和茱莉娅相仿。看起来她们也卷入了那场舞会。马卡斯特早就认识她们,不过在我看来,她们似乎没有多大兴趣认识他。钱皮恩夫人跟雷克斯滔滔不绝,而我和塞巴斯蒂安则在一旁单独喝酒,跟往常一样。

这是我与巴洛克的对话。在这里,在这傲慢又高耸的穹顶下,在镶板天花板下。在这里,我穿过一道道拱门和残破的山形墙,走到阴凉的廊柱旁,在喷泉旁一坐好几个钟头,探寻光影的变化,追逐悠长的回声,尽情欣赏这勇气和创意的杰作。我身体里好像长出了全新的感知系统,似乎这石间奔涌而出的汩汩水流,就是我的生命之泉。

从容不迫、优雅大方的茱莉娅终于到场了,脸上没有丝毫歉意。“你们不该让他等着的。”她说。“这是他加拿大式的礼节。”

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我就爱骑着自行车在邻近的教区闲逛,擦拭黄铜器皿,给圣洗池拍照。我一向对建筑很感兴趣,但是,尽管在观念上,我已经与同时代人一起见证了跨时代的转变,即从罗斯金的清教主义到罗杰·弗赖的清教主义的转变,可我的内心依旧多愁善感,保守、向往着中世纪的星光。

作为一位主人,雷克斯·莫特拉姆是很慷慨的。晚宴结束时,我们三个从牛津来的嘉宾已经喝得醉醺醺了。当我们在楼下等着姑娘们下楼时,雷克斯和钱皮恩夫人从我们身边走过,仍然说个不停,声音压得很低,说的话却很尖刻。于是马卡斯特说:“我说,这种吓人的舞会还是赶紧溜掉比较好。我们去梅菲尔德妈妈那里吧。”

对于我,这也是一种新发现的美。

“梅菲尔德妈妈是哪位?”

我照他说的做了。婆婆把它放在了衣柜顶上她的一系列收藏品之间,说我画得很像。她常常听人夸赞那喷泉有多美,尽管她自己从未感受到。

“你认识她,所有人都认识‘老一百号’的梅菲尔德妈妈。我在那儿有个老相好,一个叫艾菲的小甜妞儿。要是让她知道我今晚来了伦敦却没去见她,我麻烦可就大了。去梅菲尔德妈妈那里吧,我带你们见见小艾菲。”

“送给婆婆好了。”塞巴斯蒂安说。

“好吧,”塞巴斯蒂安说,“那我们就去梅菲尔德妈妈那里见艾菲。”

“这样礼貌一些,毕竟我住在她的宅子里。”

“我们先从好心的莫特拉姆先生那里再搞一瓶酒,然后就离开这该死的舞会,去老一百号快活,你们觉得怎么样?”

“为什么送给她?你们都不认识。”

离开舞会并不难,雷克斯召集来的姑娘们有一大群朋友要招呼,我们只跳了一两次舞,座位里就聚满了人。雷克斯还在不停地要酒。没过多久,我们三个就结伴走在人行道上了。

塞巴斯蒂安让我把它画下来。对我这样一个业余选手而言,这是很大的挑战。它的中心是一个椭圆形的水池,里面还有一座带雕塑的岩石小岛。岩石上长着原有的典型热带植物,以及英国的野生复叶蕨草。岩石上,十几条细流涓涓淌过,仿造成泉水的模样,四周则是奇异的热带动物,有骆驼、长颈鹿,还有一头凶猛的狮子,所有的动物都在喷水。在岩石上,山形墙的位置上,矗立着一座红砂岩埃及方尖石碑。这绝非我能力之所及,但出于某种侥幸,我还是把它画了下来,并且依靠机智的省略和一些风格上的把戏,达到了非常不错的效果,颇有皮拉内西的余韵。“我可以把它送给你妈妈吗?”我问塞巴斯蒂安。

“你知道那地方怎么走吗?”

这楼台是整座宅子最后完工的部分。它坐落在巨石堡垒之上,从大厅的台阶上看去,它就像是悬在水面上一般。人若凭栏而立,似乎能立刻将鹅卵石垂直投入脚下的湖水之中。两侧的石柱廊将它环抱怀中,亭子外的小椴树林一直延伸到树木茂盛的山坡。露台的一部分是铺好的路面,另一部分则是花圃和组成阿拉伯图饰的矮黄杨。高的黄杨,围成了椭圆形的树篱,中间有一些壁龛,点缀着几座雕像。在大椭圆广场中间,占据着最豪华位置的,是一座喷泉。人们往往会在意大利南部的某个广场上看到这种喷泉。实际上它正是在那里被发现,一个世纪之前,一位先辈看到并买下了它,运回此地重新组装——幸好这里的气候也很欢迎它的到来。

“当然,‘老一百号’,就在水槽街一百号。”

住这样的宅子,本身就是在接受审美教育。从一个房间漫步到另一个,从索恩式藏书室到中国客厅,以及其中陈设的镀金佛塔、做点头状的清朝人偶、彩色壁纸与奇彭代尔式精工家具都令人目眩神迷。从庞贝式客厅到装饰着大型挂毯的走廊,后者的风貌多年不曾改变,两个半世纪前完工时便是这番模样。坐在树荫里的露台上向外眺望,就算几个小时也丝毫不会厌倦。

“在哪里?”

“唉,亲爱的,我以为我已经把你治好了呢——柯林斯先生真是可怕。”

“就在莱斯特广场那边嘛。我们最好还是叫辆车。”

“这种事情我就是很想知道。”

“叫车干吗?”

“哦,查尔斯,你是来旅游的吗?漂亮就行了,什么时候建的有什么要紧的呢?”

“那种场合嘛,最好还是有辆车。”

“这个屋顶也是伊尼戈·琼斯的作品吗?不过它看起来有点新。”

我们并没有深究其中的道理,后来证明这是我们犯下的一个错误。那辆车停在马奇梅因宅邸的前院,距离我们刚刚逃出来的酒店不到一百码。马卡斯特开着车,东找西找,终于带着我们平安抵达水槽街。黑黢黢的大门两旁,分别站着一个看门人和一个穿着晚礼服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正把前额贴在墙砖上,给自己降温。看来我们找对了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回忆那个夏天的塞巴斯蒂安——当我们结伴漫步在使人心醉的宫殿中时他的样子。他坐在轮椅里,沿着菜园边的黄杨矮林疾驰而下,寻找高山树莓和新鲜的无花果。他摇着轮椅,在一间间气味、气候条件不同的温室之间穿行,摘下麝香葡萄,挑选兰花插在衣服的纽扣孔里。他还像哑剧演员一样蹒跚地走到老育儿房,和我一起坐在旧印花地毯上,这里除了一个玩具柜,四周都空荡荡的。霍金斯婆婆则悠闲地坐在角落里,一边缝着什么东西,一边说:“你们两个简直和别人一样坏,你们这一对坏孩子哟。大学就教你们这些?”塞巴斯蒂安仰面躺在柱廊的某个地方,那里一定阳光明媚,就像现在——而我正在他的旁边,坐在一张硬硬的椅子上,试着把喷泉画下来。

“别进去,你们可招架不住。”中年男人提醒我们。

“可你知道,查尔斯,它也不是我的。就算现在是,但这里通常都住着一些残暴的野兽。我倒希望永远这样下去——永远是夏天,永远孤身一人,果子永远是成熟的,阿洛伊修斯也永远心情愉悦……”

“会员吗?”看门人说。

“要是这宅子是我的,我哪儿都不会去。”

“名字是马卡斯特,”马卡斯特说,“马卡斯特子爵。”

“就是这意思。这里一英里之外原来有座城堡,就在下面村子那边。后来我们家的先祖看上了这座山谷,就把下面的城堡拆了,把石头运来这里,建了这座宅子。我很高兴他们这么做,你觉得怎么样?”

“好吧,进去瞧瞧。”看门人说。

“什么意思?”

“你们几个会被抢的,被下毒,被传染,被洗劫一空。”中年人说。

“被拆掉之前,它就是一座城堡。”

黑黢黢的大门后面还有一道小门,里面灯火通明。

“这座宅子为什么叫作‘城堡’?”

“会员吗?”一个矮胖的女人问道,她穿的是晚礼服。

青春的慵懒倦怠——多么独特,又多么经典!可若论及消失,它又如此迅疾,如此无可挽回!那热情、对爱的慷慨、幻想、绝望,那一切属于青春的传统品格——除了慵懒倦怠以外,都将贯穿我们的一生。它们都是生活的组成,但那倦怠——精力充沛却懒散松弛的肉体、孤芳自赏又自私自利的灵魂,却只属于青春,并将随它一同死去。也许在灵薄狱的殿堂之中,英雄们正享有这微妙的惬意,以补偿他们始终无缘的乐福直观。又或者,那乐福直观与这低阶的享乐之间,恰恰存有某种遥远的亲缘关系。至少,在布赖兹赫德那些慵懒倦怠的日子,让我觉得天堂触手可及。

“我喜欢你这么问。”马卡斯特说,“可你现在也应该认识我了吧。”

第四章

“是的,小宝贝。”女人冷漠地说,“每人十先令。”

第四章 家中的塞巴斯蒂安——国外的马奇梅因勋爵

“哦,瞧瞧我,我在这儿可是从来都不付账的。”

“我们要独自享受一段天堂般的日子啦。”塞巴斯蒂安宣布。第二天早晨,我刮胡子的时候,正巧从浴室的窗户看见茱莉娅从前院开车离去,车后放着行李,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山丘之间,一眼也没有回头看。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自由与平静,就像多年之后,经过了一夜的动荡不安,汽笛终于响起,警报得以解除。

“可能吧,小宝贝。不过今晚客满了,所以得付十先令。你后面来的人都得付一镑,瞧瞧你们多走运。”

喝完了葡萄酒,我从塞巴斯蒂安的椅子旁走过,穿过有圆柱的大厅,来到藏书室。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几乎每晚都会坐在那里,像这天晚上一样。藏书室位于宅子的侧面,可以俯瞰人工湖。窗户敞着,星光尽收眼底,空气芬芳,很是怡人。月光照耀下,山谷中蓝色与银色交相辉映,喷泉的叮咚声十分悦耳。

“我要和梅菲尔德夫人说话。”

“我是说神情,还有说话的方式。我可没法不喜欢像我这种性格的人。”

“我就是梅菲尔德夫人。每人十先令。”

“你喜欢她?她和你很像?”

“哎呀,原来是妈妈。你穿得这么美,我都认不出你了。你认识我的,对不对?我是博伊·马卡斯特呀。”

“我觉得她对任何人都不太喜欢。我喜欢她,她和我很像。”

“没错,宝贝。每人十先令。”

“我觉得她并不喜欢我。”我说。

于是我们付了钱,那个挡在我们和小门之间的男人也让开了路。“老一百号”生意正兴隆,所以里面又热又挤。我们找到一张桌子,要了一瓶酒。服务员跟我们收了钱,然后才打开它。

“我妹妹今晚有点夸张。”她走后,塞巴斯蒂安说。

“艾菲今晚在哪里?”

“去育儿室,我答应婆婆要和她下最后一盘哈尔马棋。”她吻了塞巴斯蒂安的头顶,我起身为她打开门,“晚安,赖德先生,同时还要说再见。我想我们明天不会见面的,我很早就要出发。你把我从病床旁边解救出来,我说不出有多感激你。”

“哪个艾菲?”

“你要去哪里?”

“艾菲,那个总在这里的漂亮姑娘,长得有点黑。”

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吃着桃子,给他们讲我和父亲之间的战争。“他听起来真是个完美的乖孩子,”茱莉娅说,“现在我要走了,男孩们。”

“这里有很多姑娘在工作,一些黑一些白。你也可以说其中一些是漂亮妞儿,不过我可没时间靠名字记住她们。”

我们在一间名为“彩绘厅”的房间里吃了晚饭。房间是八角形的,很宽敞。墙壁设计的年代要更晚一些,布满了花环样式的圆形浮雕,屋顶则是庞贝风格的牧羊人画作。它们同椴木镀金家具、地毯、悬挂起来的青铜枝状烛架、镜子和壁突式烛台,都是同样的风格,出自一位设计师之手。“我们单独在家里时,总在这里吃饭,”塞巴斯蒂安说,“这里太舒服了。”

“我要去找她。”马卡斯特说。

“赖德先生?赖德先生?查尔斯喜欢香槟,任何时间喝都没关系。瞧瞧我这只被包起来的、无比硕大的脚,我总觉得自己得了痛风。这让我十分渴望能喝上一杯香槟。”

他刚去找姑娘,就有两个姑娘站到我们桌子旁边,好奇地打量我们。

“我讨厌香槟,而且赖德先生已经吃过晚饭了。”

“走吧,”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们这是浪费时间,人家两位可不需要女人。”

“其实,我也觉得我快死了。很疼的。茱莉娅,如果你要求的话,威尔考克斯今晚会给我们上香槟吗?”

没过多久,马卡斯特就带着他的艾菲凯旋而归了。没等我们招呼,服务员就端上了一盘培根煎蛋。

“我以为你要死了。”我说,然后我察觉到,自从抵达这里,我内心充斥的是恼火,而非免去一场想象中的灾难的宽慰。

“这是我这一晚吃的第一口东西。”她说,“这早餐是这地方唯一好吃的东西,到处转悠真把人饿坏了。”

“看吧,亲爱的,我可把你的密友带回来了。”她说,声音里再一次带着明显的蔑视。

“还要再付六先令。”

此时,他出现在远处的柱子之间,坐在轮椅上,自己摇着轮子。他穿着睡衣睡裤,一只脚上还打着厚厚的绷带。

当她的饥饿终于得以平息时,她擦了擦嘴,抬头看了看我们。

她带我走上台阶,进入前厅,把自己的外套丢在大理石桌上,然后弯下腰,抚摸一只跑出来迎接她的狗,说道:“我看塞巴斯蒂安大概已经开始吃饭了。”

“我以前在这里见过你,经常见到,对不对?”她对我说。

“我们到了。”

“恐怕没有。”

我们已经在车道上拐了弯。树林与天空早已暗了下来,而房屋就像是纯灰色的油画,只有中间敞开的大门露出金黄的色彩。有一个人站在外面,等着为我拿行李。

“不过我是见过你吧?”她转向马卡斯特。

“你好像太听他的话了,你不该这样。这对他很不好。”

“好吧,我真希望如此。你该不是把我们在九月度过的那个短暂的夜晚给忘了吧?”

“那是因为塞巴斯蒂安。”

“怎么会,亲爱的,当然不会。你就是那个禁卫军男孩吧,还把自己的脚指头割伤了,对不对?”

“谢谢。你以前来过这里,婆婆讲过。我们俩都觉得很奇怪,你为何不留下来喝杯茶再走。”

“哦,艾菲,别开玩笑了。”

我的一生里,第一次有人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当我把香烟从自己的唇边拿开,放进她唇间的时候,我听见了蝙蝠交尾时细微的吱吱声。无人知晓,可我却听到了。

“没开玩笑。那就是另一个晚上,是吧?我知道的——你正跟邦蒂在一起,然后警察来了,我们就一起躲在垃圾箱那边?”

“替我点一支,好吗?”

“艾菲总爱和我开玩笑,对吧,艾菲?因为我这么久没来找她,她正跟我生气呢,对不对?”

“不了,谢谢。”

“不管你怎么说,我觉得我以前一定在哪里见过你。”

“我很怕在晚上这个时间开车,”她说,“可是好像留在家里的人都不会开车。我和塞巴斯蒂安在家就像是露营,只是偶尔回去住一住。我希望你没有期待什么华而不实的宴会。”她屈身向前,从储物箱里拿出一盒烟。

“别开玩笑啦。”

她和塞巴斯蒂安很像,在暮色中坐在她身边,熟悉与陌生的感觉交织,让我有点恍惚。这就像是用高倍望远镜看着一个人由远及近走来,可以看清他面容和衣着的全部细节,仿佛一伸手便能触碰到,而他却无法感受到观察者的存在,即便向前靠近,他也不会抬头看上一眼。这时再用裸眼去看,才会发现那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点,连是不是人都看不清。我认识她,可她并不认识我。她的黑头发还没有塞巴斯蒂安的长,从前额梳到后面,这点和塞巴斯蒂安一样。她那双注视着夜色下公路的眼睛也很像他,但是要大上一点。她那对涂了口红的嘴唇似乎对全世界都不太友好。她戴了一只很好看的手镯,耳朵上还挂着金色的耳饰。她轻薄的外套下,露出一两英寸的印花丝绸。那时女孩子的裙子都很短,她向前伸出去踩刹车的腿很细长,这也符合当时的时尚。介于熟悉与陌生之间的性别差异在她身上是如此突出,填补了我们之间的空隙。在其他女性身上,我从未感觉到如此强烈的女人味。

“我没开玩笑,真格的。想去跳会儿舞不?”

“信不信由你,玩槌球。他突然发脾气,结果被铁环门绊倒了。这样负伤可一点也不光荣。”

“还不想。”

“他是怎么受伤的?”

“感谢上帝。今晚我的鞋带勒得太紧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没说吗?我猜他是觉得如果告诉你实情你肯定不会来。他脚踝里的一根小骨头裂了,那骨头太小了,连名字都没有。他们昨天用X光给他做了检查,告诉他得休息一个月。这可让他烦透了,他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所以整天小题大做……其他人都走了,他要我留下来陪他,我想你知道他那可怜样多让人受不了。我差点就答应他了,不过后来我跟他说‘你肯定还能找到别人来陪你的’,然后他说所有人都出门了,要么就很忙,不会有人来。但最后他同意问问你,而我答应他,要是你不来,我就会留下来陪他。所以你看,我是多么欢迎你来。我得说,你真是个高尚的人,一接到电报就赶了过来。”可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似乎带有对我“召之即来”的轻蔑,至少我听出了这重意味。

没过太久,艾菲就和马卡斯特聊得火热。塞巴斯蒂安身子靠向后,对我说:“我想让那一对姑娘也加入我们。”

“他出什么事了?”

那两个刚刚打量过我们的没主儿姑娘,这会儿又开始在我们身边徘徊。塞巴斯蒂安站起身,微笑着迎接她们。不一会儿,她们也尽情饱餐了一顿。她们中的一个面似骷髅,另一个则像个病孩子。“骷髅头”似乎对我很中意。“去开一场私人派对怎么样?”她说,“只有我们六个,去我那里?”

“塞巴斯蒂安?哦,他好着呢。你吃过饭了吗?火车上的饭菜一定糟透了。家里准备了一些饭菜,只有我和塞巴斯蒂安在家,所以我们打算等你一起吃。”

“当然可以。”塞巴斯蒂安说。

“他怎么样了?”

“你们刚进来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你们是一对小基佬呢。”

“你是赖德先生?跳进来。”她的声音和塞巴斯蒂安如出一辙,连说话方式也是。

“那是因为我们长得太好看了。”

她正靠在一辆敞篷车旁。我立刻认出了她,我不可能认不出她。

“骷髅头”咯咯地笑了。“你可真有意思。”她说。

“去布赖兹赫德吗,先生?茱莉娅小姐正在外面等您。”

“你们真可爱,”“病孩子”说,“我得去跟梅菲尔德妈妈说一声,我们要外出了。”

我吃过饭,换乘本地路线的火车,在暮色降临时抵达了目的地,梅尔斯蒂德·卡伯里。

我们再一次来到街上时,时间还算早,午夜刚过不久。看门人劝我们叫一辆出租车。“我会替你们照看好车子的,你们别自己开车,先生,那样真的不安全。”

八月周日傍晚的帕丁顿站,夕阳穿过顶棚昏暗的窗格照进来,书报亭紧锁,少有的几个游客在搬运工身边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但这幅景象仍不足以抚慰我的不安。车厢空空荡荡,我把小行李箱放在三等车厢的角落里,然后在餐车里找到了一个位子。“过了雷丁站之后第一次正餐才开餐,先生,大约在七点。您现在需要点什么?”我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一杯苦艾酒。它们在列车出站时被端了上来。餐车里,刀叉有规律地叮当作响,窗前不断闪现着夏日风光,可我全无心情欣赏这宁静的画面。恐惧在我心头持续发酵,膨胀成巨大的泡沫,变幻出一幅幅灾难的图景:一把上膛的枪被随意放在篱墙入口的台阶上;一匹惊马嘶鸣着掀落骑手;阴暗池塘里的暗桩;寂静清晨突然落下的粗壮榆树枝;视线盲区的转角冲出的汽车。文明生活的种种威胁环绕着我,搅得我心神不宁。我甚至看到阴影中出现了一个杀人狂扭曲的面孔,手中挥舞着一根铅管。列车从麦田与密林旁飞快驶过,潜入金色傍晚的深处,车轮单调的轰鸣声在我耳畔回荡,渐渐变成了清晰的话语:“你来得太晚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可是塞巴斯蒂安已经握紧了方向盘,两个女人紧挨着他坐了下来,给他指路。艾菲、马卡斯特和我则坐在后排。我还记得车子开动时我们还欢呼了一番。

“嗯,那个奥姆—赫里克也是我的好朋友。但我就不会在这样一个宜人的周日下午跑到他的灵床前哭丧。我怀疑奥姆—赫里克夫人不会欢迎我。不过,我看你好像没有这种顾虑。我会想念你的,亲爱的孩子,但你不必为了我急着回来。”

我们没开出多远。车子先拐进沙夫茨伯里大街,然后又开上了皮卡迪利大街。正在那时,一辆出租车冲我们迎面驶来,我们勉强躲了过去。

“我告诉你了,他是我很要好的朋友。”

“看在上帝的分上,”艾菲说,“好好看你的路,你想把我们都弄死吗?”

“好吧,”我父亲说,“我很遗憾你看起来如此沮丧。可看了这电报,我觉得他伤得可能不像你想的那样重——否则伤者怎么能自己签名呢?当然,他也可能头脑清醒,但眼睛瞎了或者伤了背部,瘫痪了。不过为什么你一定要到场呢?你又不是大夫,也不是神职人员。你是希望去继承一份遗产吗?”

“没注意而已。”塞巴斯蒂安说。

我还给他看了电报,上面写得很简单:重伤速来塞巴斯蒂安。

“你这么开车可有点不安全,”“骷髅头”说,“还有,我们现在应该开在马路另一边。”

“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出了很严重的事故。我必须马上去他那里。海特正在为我打包行李,有趟火车半小时后出发。”

“那我们就过去吧,”塞巴斯蒂安说,然后突然把车甩到另一边。

“嗯?”

“停车,我宁愿走着去。”

“爸爸,我得马上走。”

“停车?当然可以。”

“你一定猜不出我是怎样度过这一天的。我去了动物园。天气相当不错,看来动物们也喜欢晒太阳。”

他踩了刹车,我们就在大路中央停了下来。这时,两个警察快步向我们走来。

我父亲出门了,回来时发现我正处在极度焦虑之中。他站在走廊里,头上还戴着他的巴拿马草帽,朝我微笑。

“让我下车。”艾菲说,然后连蹦带跳地逃走了。

之后几天,我都觉得自己很讨厌塞巴斯蒂安。然而周日下午,一封来自他的电报顿时将这厌恶的情绪化为乌有,可却让情况更加糟糕。

我们剩下的人都被抓了。

我早就熟悉他写信的风格了,在拉韦纳的时候就收到过几封。我本不该失望,但那天我却把那张硬邦邦的信纸撕成碎片,丢进了废纸篓,然后凝视着窗下肮脏的花园和贝斯沃特乱糟糟的后街、排布混乱的污水管道、逃生通道和一个个凸起的小型温室。我眼前出现了安东尼·布兰奇苍白的脸,它从稀疏的树叶丛中浮现出来,就像在泰晤士镇时透过烛光凝视我那样。我还在车马的喃喃低语中听见他清晰的声音:“有时塞巴斯蒂安整个人都有点缺乏生气,我们千万不要怪罪他……我一听见他说话,脑子里就会浮现出那幅令人作呕的《吹泡泡》。”

“要是我妨碍了交通,我很抱歉,警官。”塞巴斯蒂安小心翼翼地说,“但是是那位小姐非要我停下来,好让她下车。关于这一点,她不允许我拒绝。正如你们看到的,她非常赶时间。女人的神经质,你们懂的。”

“让我和他说,”“骷髅头”说,“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帅哥。除了你们,没人看见我们。这些小伙子从没想伤害任何人。我会给他们叫辆出租车,送他们平安到家的。”

爱你,或者随你所愿

警察仔细打量着我们,心里盘算着。要是马卡斯特不插话,我们会顺利过关。“看看这儿,好心人们。”他说,“这里没什么好查的,我们刚从梅菲尔德妈妈那里过来。我想他们会给你们不错的报酬,好让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啦,你们现在就可以把眼睛闭上,这样你们也绝不会吃亏。”

我已经决定不带阿洛伊修斯去威尼斯了。我不想让他见那些讨厌的意大利熊,再沾上一身坏毛病。

他的发言打消了警察的所有疑虑,让我们毫无悬念地进了局子。

我倒从没孤单过。我的家人会不断回到家里,收拾行李,然后又离开,就算白树莓已经熟了。

我不大记得我们是怎么到那儿的,对收监的过程也没什么印象。我只记得当时马卡斯特一直在大声抗议。我们的个人物品被收走时,他又控诉监狱长是小偷。我最开始清楚记得贴了瓷砖的墙壁,一盏高高挂在厚玻璃上的灯,一张床铺,一扇光秃秃的门,朝我的这面没有把手。塞巴斯蒂安和马卡斯特被关在我左边,正在大喊大叫。来这里的路上,塞巴斯蒂安走得很稳,还算冷静,现在被关起来之后,他却有点疯癫,一边用力砸门,一边喊:“该死的,我没喝醉,快把门打开,我要见医生。我告诉你们,我没喝醉!”另一边的马卡斯特则在哭喊:“我的上帝,你们要为这一切埋单!我告诉你们,你们闯下了滔天大祸!快给内政大臣打电话!我要找我的律师,我享有人身保护权!”

不久我就要动身去威尼斯,去罪恶之宫找我爸爸。我希望你能来陪我。我希望你在我身边。

这时,其他牢房里传来了抱怨的抗议声,各式各样的流浪汉和扒手都想多睡一会儿:“啊,歇会儿吧!”“让我们静静,成不?”“这鬼地方是该死的拘留所,还是疯人院啊?”……四处巡视的警官则透过格子窗告诫我们:“你们再不老实点,就在这里蹲上一整晚吧。”

我在书桌后面发现了一盒这样的纸,正在为自己逝去的天真哀悼的我,必须拿它来给你写封信。我的天真好像从没活过,医生一开始就让我给它料理后事了。

我颓然坐在床上,打了个盹儿。过了一会儿,吵闹停下来,塞巴斯蒂安叫我:“查尔斯,你在吗?”

最亲爱的查尔斯:

“我在。”

我也想知道今天是几号

“这事可真见鬼。”

威尔特郡

“我们不能保释或者怎样吗?”

布赖兹赫德城堡

马卡斯特好像已经睡着了。

我收到了来自塞巴斯蒂安的一封信。这个惹眼的物件是某一天当着我父亲的面送到我手上的,当时他正在吃午饭。我发觉他很好奇,于是赶快拿到别处去读。这封信写在维多利亚晚期丧事专用的厚信纸上,有黑色王冠图案和黑色边框。我急切地读了起来:

“看雷克斯·莫特拉姆的了。他在这种地方应该是很有手段的。”

在接下来两周的持续斗争中,我们两败俱伤。但我伤得更重,因为我父亲储备了足够多的花招,又有更充分的回旋余地,而我却无处躲藏,只能被困在高地与大海之间的桥头堡上。他对这场斗争的目的闭口不谈,我至今也不清楚他是否仅仅是为了惩罚我——或者是基于他内心更深层的某种考虑,希望将我逐出这里,像被赶到博尔迪盖拉的菲利帕姑妈和去了达尔文的堂叔梅尔基奥尔一样。又或者,现在看来最大的可能是,他仅仅因为对斗争的热爱而斗争——只有这样,才能施展他的才华。

和他取得联系的过程并不顺利。我打铃叫人,但半小时后警察才来。最后警察终于同意给那家正在举行舞会的酒店打电话,不过仍然疑心重重。又过了很久,我们的牢门才被打开。

“我觉得也是。我猜没有一个客人觉得今晚过得很愉快。那个外国人的琴弹得糟透了。我是在哪里认识他的来着?还有康斯坦莎·斯梅西克小姐——我又是在哪里遇到她的呢?但我还是必须尽到好客的义务。只要你在家,你就不会觉得单调。”

渗入警察局污浊而刺鼻的空气的,是一阵醇厚香甜的哈瓦那雪茄的气味——有两支雪茄,那位值班的警官也正在抽。

“不开心。”

雷克斯站在值班室里,俨然是权势和成功的象征。他穿了一件毛皮衬里的大衣,上面有宽大的羔羊皮翻领,头上戴着一顶丝绒帽子。在他身边,警察毕恭毕敬,一副乐于助人的热心样子。

“不喜欢?是因为她唇上的绒须让你反感吗?或者是因为她长了一双大脚?你看她今晚玩得开心吗?”

“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他说,“把年轻的绅士们带到拘留所里来,是为了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

“不喜欢。”

马卡斯特还是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糊里糊涂地投诉自己的法定代表权和公民权利遭到了剥夺。雷克斯对他说:“这些话你还是留着跟我说吧。”

这个夜晚令人毛骨悚然,晚宴结束时,我惊讶地发现才刚过十一点。我父亲给自己倒了一杯大麦茶说:“我的这些朋友真无趣!你知道的,要不是你在家,我可不会找麻烦邀请他们过来。最近我对请客吃饭之类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既然你要在家里住很久,我就得多过几个这样的夜晚了。你喜欢格洛丽亚·奥姆—赫里克小姐吗?”

现在我的头脑彻底清醒了,饶有兴致地看着雷克斯如何给我们解决麻烦。他仔细查看了案件记录,亲切地和当事警察交谈。他以最不易察觉的手法暗自贿赂,但在发觉事情持续得太久、消息已经被传开时,又迅速地把它掩盖过去。他保证第二天早上十点会把我们送到地方法院,然后就把我们带走了,他的车正停在外面。

晚宴无比漫长,桌上的菜品就像它们的食客一样是被“精心挑选过的”,以表达严谨的嘲弄精神。它们并没有来自菲利帕姑妈的菜单,而是由早期的菜谱拼凑而成,早到当时我父亲还会下楼吃饭。每道菜都有精心的装饰,红白相间,有规律地交替出现。只不过它们和餐桌上的酒一样淡而无味。晚饭后我父亲把德国出版商带到了客厅的钢琴前,在他演奏的时候又离开,回到“画廊”,向卡斯伯特·奥姆—赫里克爵士展示他的伊特鲁里亚公牛。

“今晚讨论这件事已经没有意义了。你要去哪儿睡觉?”

我父亲的计划超出了我的预期。当客人们齐聚在父亲称为“画廊”的房间里时,我便明白父亲精心挑选的这些人都只是为了让我感到不适。“年轻人”指的是学大提琴的格洛丽亚·奥姆—赫里克小姐,以及她在不列颠博物馆工作的秃顶的年轻未婚夫。另外还有一位只会说母语的慕尼黑出版商。我看见父亲站在他们中间,一个瓷器架子旁,冲我吸着鼻子。那晚他还特意在纽扣孔上插了一朵小小的红玫瑰,就像是骑士在战斗中佩戴的徽章。

“马奇梅因宅邸。”

“我准备搞一个小型的宴会,你在家的这些日子,晚饭总是很单调,得换换花样。你觉得阿贝尔夫人能胜任吗?显然不能。不过我们的客人倒不是很挑剔。卡斯伯特爵士和奥姆—赫里克夫人会是所谓的中心人物,我还希望在饭后听一点音乐。我会为你邀请几位年轻朋友。”

“你们最好跟我回去,今晚我会把你们安顿好,把一切都交给我吧。”

“是的。”

很显然,他很满意自己的效率。

“哦,我真想让他和我们待在一起。多么多才多艺的年轻人啊。但你还要在家吃晚饭吗?”

到第二天早晨,这种炫耀的意味更加明显了。我从一间陌生的房间里醒来,一开始既震惊又困惑,不过很快就回想起了昨晚的经历。开始仿佛是一场噩梦,后来噩梦成真了。雷克斯的男仆正打开一只行李箱。看到我醒了过来,他先是去洗了手,然后从一只瓶子里倒出了一些东西。“我想我已经把所有东西都从马奇梅因宅邸搬了过来,”他说,“这是莫特拉姆先生派人从赫佩尔药房买回来的。”

“不,爸爸,当然不是,他只是过来吃晚饭的。”

我吃了药,感觉好了很多。

过了几天我父亲开始了他的反击。他把我叫出来,问道:“乔金斯先生是不是还在这里?”

一位从特兰佩理发店过来的理发师给我们刮了脸。

“我觉得他好像是拿我寻开心呢。”乔金斯很困惑。

雷克斯和我们一起吃了早饭。“在法庭上给人留下好印象是很重要的。”他说,“还好你们穿得都不错。”

“是的,我也没法解释。”

吃过早饭,律师来了。雷克斯简单地说明了这个案子的情况。

“他还一直建议我去参观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真是太奇怪了。”

“塞巴斯蒂安会有麻烦。”他说,“醉酒驾车,可能会让他面临六个月的牢狱之灾。更不幸的是,你们的案子会由格里格负责,他对这种案子一向从严判罚。所以今天早上我们能做的就是再争取一周时间,为塞巴斯蒂安做最好的辩护准备。你们两个要在法庭上认罪,说你们很抱歉,然后支付五先令的罚金。我会看看如何对付今天的晚报,《星报》会比较难搞。”

“他有时候很奇怪。”

“记住,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提‘老一百号’。还好那几个小妞儿还算清醒,没有受到指控。不过她们也被指名做了证人,如果我们试图推翻警方的证词,那么她们就会被传唤出庭。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我们得忍受警方陈述的所有情节,然后恳求地方法院里善良的法官大人不要因一时的年少轻狂就断送一个年轻人的未来。这样会让情况好一些。我们需要一个人来证明你品行端正。茱莉娅说你有一位好说话的老师,叫桑格拉斯。他会来做这件事。而你的故事很简单:你从牛津来,参加一场体面的舞会。因为不习惯喝酒,你一不小心酒喝多了,然后就在开车回去时迷了路。”

“我说,你爸爸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好像觉得我是个……美国人?”

“做完这些,我们还得想办法,如何让你们的牛津大学在这件事情上通融通融。”

在餐厅门口,他向我们道别。“晚安,乔金斯先生,”他说,“我希望你下一次穿越大西洋的时候,也能来我们家做客。”

“我让他们打给我的律师,”马卡斯特说,“而他们拒绝了。他们这是执迷不悟地犯错,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父亲的目光从他转向我,表情从和蔼可亲变成怨恨。不过等他望回乔金斯时,脸上的表情又温和了不少,就像是一个赌徒向所有人认输一样。“你们的国民运动,”他温柔地说道,“就是板球嘛。”他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浑身发抖,用餐巾擦了擦眼睛,说:“你在城里工作,去板球场的时间也会大为缩短吧?”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找事了。去认罪,然后交罚款。明白吗?”

“我们的国民运动?”乔金斯反问道。他反应很慢,可听到这里,也终于知道这是个澄清误会的好机会。

马卡斯特还在喋喋不休,但也同意了。

有一次,我觉得父亲实在是过分了,因为他说:“住在伦敦,你恐怕是要错过你们的国民运动了。”

法庭上的一切都如雷克斯所言。十点半的时候,我们已经站在弓街上了。我和马卡斯特已经恢复了自由身,塞巴斯蒂安则做出担保,一周后再出庭。马卡斯特对自己的冤屈保持了沉默,他和我都受到了警告,每人交了五先令罚款,还有十五先令诉讼费。我们都越发对马卡斯特感到厌恶,所以等他说自己在伦敦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时,我们顿时感到如释重负。律师也匆匆离去,只剩下我和塞巴斯蒂安两个人,孤单而惆怅。

我父亲是个掌控局面的高手。他假想对面的是个美国人,整晚都在和这个乔金斯玩精心设计的单方的室内游戏,解释谈话中出现的英式用语,把英镑换算成美元,友善地听取他的表达,并予以回应:“当然,按你们的说法……”“这一切对乔金斯先生而言想必是非常狭隘的。”“在你们所习惯的广阔疆域里……”这让我的客人有种模糊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身份被人误解,而他却没机会解释。吃饭的过程中他一直试图与我父亲对视,想要确定他古怪的谈吐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复杂玩笑。但我父亲却总是回以温暖又亲切的目光,这让他更加困惑尴尬。

“我想妈妈一定知道这件事了。”他说,“该死,该死,真该死!天气太冷了。我不想回家。我无家可归了。我们回牛津,等着他们来烦我们吧。”

“他的不幸让你很高兴?或者说我用的这个词你不太熟悉?要是你,恐怕就只会说他‘玩儿完了’吧?”

那些声名狼藉的法庭常客在这里进进出出,沿着台阶上上下下。而我们仍站在刮着风的街角,犹豫不决。

乔金斯神经质地干笑了两声,我父亲用责备的眼光看了看他。

“为什么不去找茱莉娅呢?”

“我有个堂兄也在做生意——你应该不认识他。跟你不是一代人。我前不久还跟查尔斯提起过他,他一直让我念念不忘。他最后,”我父亲停顿了一下,好让下面这个古怪的词能有足够的分量,“栽了跟头。”

“我可能会出国。”

“嗯,我是在做生意,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意思的话。”

“我亲爱的塞巴斯蒂安,你不过是会被警告,顺便罚几镑钱罢了。”

“科学消灭距离,”我父亲尴尬地说,“你是来谈生意的?”

“是啊,可剩下的都是麻烦——妈妈,布赖德,所有家人,还有所有老师。我宁愿去坐牢。我要是能跑到国外去,他们就没办法把我找回来了。他们能吗?反正别人被警察追的时候都是这样做的。不用想,我妈妈会替我搞定一切,让所有人觉得她担负了整个家族的责任。”

“哦,其实一点也不远。”乔金斯说,他住在萨塞克斯广场。

“还是给茱莉娅打个电话吧,约她出来,我们好好谈谈。”

“晚上好,晚上好。大老远的,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我们在伯克莱广场的甘特尔餐厅见面。和当时大多数女人一样,茱莉娅戴着一顶绿色的女帽,帽檐紧挨着眼睛,上面嵌着一枚钻石箭头。她胳膊下还夹着一只小狗,有四分之三的身体埋在毛皮大衣下面。她向我们打招呼,带着不同于平时的兴趣十足的样子。

不过第二天,我偶然获得了一个反击的机会。我遇见了之前读书时的一个熟人、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乔金斯。我从来没太喜欢过他,他只是在菲利帕姑妈还在的时候来我家喝过一次茶,那时菲利帕姑妈曾评价过他也许有一颗迷人的心,虽然第一眼看上去没什么吸引力。我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并且邀请他来我家吃晚饭。他欣然应邀,整个人跟当初比并没有什么变化。海特一定是提前告诉过父亲有客人要来,所以父亲没有穿他的吸烟服,而是穿了一件燕尾服。这燕尾服连同里面的黑色高领背心和窄窄的白领带,成了他的晚礼服配置。加上他阴沉的神情,这一身穿戴简直就是一套宫廷丧服。这种神情始于他的少年时期,他发觉可以博得人们的同情于是保留了下来。实际上,他一件无尾礼服都没有。

“哟,你们这一对捣蛋鬼。我得说你们看起来还不错,要是我头一天喝醉,第二天保证得瘫在床上,动弹不得。我还以为那天晚上你们会带我一起去呢,那个舞会实在是要命,我也一直想去‘老一百号’来着,可是永远也不会有人肯带我去。听说那地方好极了?”

等到我们在花房里坐下时,他说:“我想知道海特是不是对我说龙虾的事完全没放在心上。我觉得应该是这样,你知道吗,他大概明白我在开玩笑呢。”

“所以你也知道全部情况了,对不对?”

“好的,老爷。”

“雷克斯早上打来电话,他什么都告诉我了。你们的女朋友长得怎么样?”

“那就别告诉她了。”

“别这么不正经。”塞巴斯蒂安说。

“没有,老爷。”

“我的那个像个骷髅头。”

我们离开餐厅时,他说:“海特,你已经告诉阿贝尔夫人,明天我要吃龙虾了吗?”

“我的是肺痨鬼。”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菲利帕姑妈,我才会在父亲的房子里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妈妈去世之后,她就搬过来和父亲还有我一起生活。毫无疑问,就像他说的,她确实想要把这里当成我们共同的家。但那时的我,对每晚餐桌上的痛苦一无所知。姑妈陪伴着我,而我也毫无芥蒂地接纳了她。我们在一起过了一年。随后第一个变化,是她又回到了自己在萨里的房子,尽管那里本已计划要卖掉。每到学期开始,她就到那里生活,只是偶尔会去伦敦买买东西,消遣一下。在夏天,我们会去海边度假,住在租来的房间里。后来,等到我要上大学,她干脆离开了英国。“最后我还是把她赶走了”,他的话里满是对这位善良夫人的嘲讽和把她赶走的心满意足。他也知道,这些话会让我很不舒服。

“老天。”带女人外出这件事显然提高了我们在茱莉娅心目中的地位,她的兴趣也完全在那些女人身上。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威胁。

“妈妈现在知道了吗?”

“回想那些她天天同我一起吃饭的日子——就像现在你我这样,我就觉得很奇怪。她想尽办法要开解我,常常跟我说她读了些什么书。你知道,她总想和我一起生活。她觉得要是我一个人生活,最后会变成一个古怪的糟老头。也许现在我已经是了。我是吗?但不能总让她住在这里。最后我还是把她赶走了。”

“倒还不知道你们的骷髅头和肺痨鬼。她只知道你进了牢房。我告诉她的。当然,她可以接受这件事。你知道我们家那个完美的内德叔叔的事吧?他曾因为把一头熊带到了劳合·乔治的会议上而进了监狱。所以她对整件事情都表示了理解。她还邀请你俩去和她吃午饭呢。”

“有些人总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得如此漂亮,真了不起。你姑妈就有这样的本事。”

“哦,天哪!”

“我吃得这么讲究,纯粹是出于对你菲利帕姑妈的尊重。她说过,中产阶级的晚餐总是要吃上三道菜的。‘如果让仆人们自由发挥,’她还说,‘你恐怕每晚就只能吃到一块排骨了。’不过排骨其实是我最喜欢吃的。实际上,要是阿贝尔夫人没在家,我去俱乐部吃晚餐,无非也是点排骨。但你姑妈规定,在家里我必须有汤喝,再吃上三道菜。有时候是鱼、肉和开胃菜,其他一些时候则是肉、甜品和开胃菜——有许多不同的组合。”

“麻烦只有剩下报纸和家里其他人了。你有这么糟的家庭吗,查尔斯?”

那晚饭桌上的菜品是这样的:一道寡淡无味的白色的汤;一份煎老了的龙利鱼,上面淋着粉红色的酱汁;一份羊排配土豆泥;还有缀着炖梨的海绵蛋糕。

“我只有个父亲,他永远不会听说这件事。”

“这还是受了你菲利帕姑妈的影响呢。你姑妈给了她十份菜单,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吃过别的东西。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倒也不在意吃什么,但现在你在家,是时候换换口味了。你想吃什么?现在有什么当季的菜品?你喜欢吃龙虾吗?海特,告诉阿贝尔夫人,明晚给我们准备些龙虾。”

“我家就糟透了。可怜的妈妈要和他们一起度过可怕的日子了。他们会写信过来,登门拜访,完全是出于同情。有一半人会在心里说,‘这都是把一个男孩当天主教徒养大的恶果’,剩下的一半会说,‘这都是因为他去了伊顿,而不是斯托尼赫斯特’。可怜的妈妈怎么做都不对。”

“还是老样子。”

于是午饭我们就和马奇梅因夫人一起吃了。她说着笑话,无奈地接受了整件事。她唯一的责备是:“我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跑去和莫特拉姆先生待在一起。你们也许可以先把这件事向我解释清楚。”

“我亲爱的孩子,你不能让钱成了你的主人。你瞧,在你这个年纪,你堂叔梅尔基奥尔都已经跟人合作完成一部音乐作品了。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愉快冒险之一。你应该把看戏当成自我教育的一部分。如果你读过那些杰出人物的生平事迹,你会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在戏院顶楼的廉价座位上初识这门艺术的。我听人家说,坐那样的位置根本没什么意思。但就是在那里,你可以发现真正的批评家和爱好者。这也就是所谓的‘与诸神同在’。花费多少并不是问题所在,甚至在等候入场的时候,你还有街头艺人的表演可看。我们找一天也去和诸神们一起坐坐吧。你觉得阿贝尔夫人的厨艺怎么样?”

“我该怎么把这件事解释给全家人呢?”她问道,“他们要是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比我还要生气,估计会很惊讶吧。你知道我嫂子范妮·罗丝康芒吧?她总觉得是我把孩子带坏了,而我现在也开始同意她的说法了。”

“可是爸爸,我跟你讲过,我已经没什么钱去看戏了。”

当她离开时,我说:“她人实在太好了,你担心什么呢?”

“你该去看看,你真的应该去看看。一个男人,年纪轻轻,每个晚上却都耗在家里,这很不正常。”

“我说不出来。”塞巴斯蒂安痛苦地说。

“可我最近什么都没看过。”

一周之后,塞巴斯蒂安再度出庭,被罚了十英镑。报纸纷纷用头版报道此事,其中一个还用了特别讽刺的标题:“侯爵公子不胜酒力”。地方法官称,全赖警方及时出动,才令他免受严重指控。“单纯因为好运气,你才免于承担更严重的事故责任……”桑格拉斯先生做证说明塞巴斯蒂安的品行无可指摘,而他在大学的光明前途却处于危机之中。报纸也抓住了这一点——“模范生前途危如累卵”。地方法官表示,倘若没有桑格拉斯先生的证词,他本打算“杀鸡儆猴”,给出严厉的惩戒。法律对牛津学生和社会上的小流氓都是一视同仁的。实际上,家境越好,犯罪越可耻。

“谈些让我开心的吧,给我解解闷儿。”他不耐烦地说,“跟我讲讲新上演的戏吧。”

桑格拉斯先生的贡献并不止于弓街。在牛津,他如雷克斯·莫特拉姆在伦敦的表现一般,展现了自己全部的热情与睿智。他走访了学校管理层、诸位学监、执行校长;他说服了贝尔蒙席拜访基督教会学院的院长;他还安排了马奇梅因夫人同校长本人的会面。而作为这一系列活动的结果之一,我们三个人在这个学期剩下的时间里都被禁止外出。哈德卡斯尔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再一次被剥夺了使用自己汽车的权利。这件事情算是平息了下来。我们遭受的最持久的惩罚,是与雷克斯·莫特拉姆和桑格拉斯先生建立起了亲密关系。不过由于雷克斯生活在伦敦的政治与高端金融世界里,而桑格拉斯先生就住在牛津,与我们近在咫尺,因而来自他的痛苦要更多。

“当然可以,父亲。我们谈些什么好呢?”

这学期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对我们纠缠不休。既然被关了“禁闭”,那么我们就没办法一起共度夜晚时光,从晚上九点起就要各在一处,处于桑格拉斯先生的“好心陪伴”之下。几乎每个夜晚,他都会来找我们两人中的一个。他说起“我们那个小小的恶作剧”时,就像是他当晚也被关进了牢房,跟我们产生了某种联系……有一次,在大门关闭之后,我翻墙逃出学院,被桑格拉斯先生发现我在塞巴斯蒂安的房间,而他竟把这件事也当作和我们的联系。因而当我在圣诞节后去布赖兹赫德庄园、发现桑格拉斯先生也在那里时,我丝毫不感到惊讶。他坐在织锦厅里烤着火,仿佛是在等我。

第二个晚上,我带了一本书去餐厅。他原本恍惚的心思与眼神突然被我的书吸引。我们经过走廊时,他偷偷摸摸地把书留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等我们落座,他幽怨地说道:“查尔斯,我本以为你可以同我讲讲话的。我这一天过得筋疲力尽,很想和你聊一会儿。”

“你瞧,我正独自拥有这一切。”他说。而他看起来也确实独占了这间大厅,独占了悬挂在四周墙壁阴沉的狩猎场景,独占了壁炉两侧的女像柱,也独占了我。他握起了我的手,像主人一样问候我。“今天早晨,”他继续说,“我们在草坪上举行了马奇梅因猎狐会——真是古色古香的美妙场景。所有的年轻朋友都参加了猎狐活动,也包括塞巴斯蒂安。他穿着粉色外套,十分潇洒优雅。布赖兹赫德不能说优雅,却令人印象深刻。他和本地一个叫沃尔特·斯特里克兰—维纳布尔斯爵士的有趣人物,一起主持了这场盛会。我希望他们两位也能进入这无聊乏味的织物画像中——他们会带来一丝生动的幻想情趣。”

而在那之前,餐桌是我们的战场。

“我们的女主人留在了家里,还有一个正在疗养的多明我会教士。那人读了太多马利丹,却没读过几本黑格尔。留在家里的还有艾德里安·波森爵士,当然还包括那对令人生畏的匈牙利表兄弟——我曾试着用法语和德语同他们交流,但他们似乎都无动于衷。现在他们都坐车去一位邻居家做客了。我因此在炉火前度过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美妙下午,陪伴我的还有绝妙的夏吕斯。你的到来,让我有勇气摇铃叫一点茶来喝。我要为你参加聚会做哪些准备?哎呀,聚会明天就要结束了。茱莉娅小姐明天要动身去别的地方过新年,诸位时髦的人物也要随她而去了。我会想念这栋宅子里的美人的——尤其是西莉亚。她是我们的患难之交——博伊·马卡斯特的妹妹,却与他截然不同,真让人吃惊。她谈话时就像一只小鸟,每当有人抛出话题时她都会啄个不停,真是可爱极了。她穿得像学校里的女班长,让我只能用‘娇俏可人’来形容她。我会想念她的,因为明天我不去聚会。明天我要全力以赴和我们的女主人一起完成那本书——相信我,它将是一座宝库,里面盛满了岁月的宝石,纯粹而正宗的‘1914记忆’。”

随后闷热的一周,我和父亲的关系急剧恶化。白天我很少看到他,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书房里,偶尔露个头,我发现他总倚着栏杆喊:“海特,给我叫辆车。”然后他就会出门,有时不到半个小时,有时一去一整天,他从不说自己出门去做什么。我还经常看到仆人在奇怪的时间端着盘子去楼上找他。盘子里装着一点点幼儿食品:甜面包干、牛奶、香蕉,这类东西。如果我们在过道或是楼梯上遇到,他就会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然后说“啊哈”,或者“天气不错”,再或者“天气真好啊,真是好”。但到了晚上,他穿上那件天鹅绒吸烟服去花房闲坐时,总是非常正式地向我打招呼。

茶上来了,没过多久,塞巴斯蒂安回来了。他很早就掉了队,所以就骑着马晃悠回来了。其他人不久也都回来了,他们是在一天快结束时被汽车接回来的。布赖兹赫德不在此列,他在狗舍还有事情要忙,而科迪莉亚随他一起去了。其他人挤在大厅里,没过多久就吃上了炒鸡蛋和烤松饼。而整个下午都在炉火前打盹儿的桑格拉斯先生也加入了他们,一起吃炒蛋和烤饼。又一会儿,马奇梅因夫人从聚会上回来了,在我们要上楼换晚宴服装前,她说:“谁要去教堂念《玫瑰经》呀?”塞巴斯蒂安和茱莉娅说他们必须立刻洗澡,所以桑格拉斯先生就和她一起去了,还有那位教士陪同。

就这样这一晚过去了。最终,各个房间的钟以各自的方式敲响了十一下。父亲合上了他的书,摘下眼镜。“我很欢迎你,亲爱的孩子。”他说,“只要你觉得方便,想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走到门口,他停下来,转回身对我说:“你堂叔梅尔基奥尔来信说,他在澳洲,现在成天在桅杆前面(吸鼻子)。”“我想知道,什么叫‘在桅杆前面’?”

“我盼着桑格拉斯先生赶紧走,”塞巴斯蒂安洗澡时说,“总是要对他感激涕零,我都快疯了。”

“我确信即便我产生了这种情感,也不会将它表现出来。”我父亲心平气和地说,接着又回头看他的书了。

接下来的两周,大家对桑格拉斯先生的厌恶成了整栋宅子里心照不宣的小秘密。有他在的场合,艾德里安·波森爵士那双漂亮而沧桑的眼睛似乎总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寻找着什么,而双唇则在酝酿着古典的悲观主义情绪。只有匈牙利表兄弟误会了这位大学教师的身份,以为他是个拥有特权的高级仆人,因此才丝毫不受他的影响。

“让我在家里住这么久,你不会觉得很心烦吗?”

参加圣诞聚会的人中,还留在布赖兹赫德庄园的有:桑格拉斯先生、艾德里安·波森爵士、匈牙利表兄弟、修士、布赖兹赫德、塞巴斯蒂安和科迪莉亚。

“嗯?”

宗教在宅子里占据了主导地位:不仅仅体现在活动中——小教堂里每天早晚各一次的弥撒和诵《玫瑰经》——还包含在一切人际交往之中。“我们必须让查尔斯也成为天主教徒。”马奇梅因夫人说。在我做客期间,我们有过很多次闲聊,而她总会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这神圣之事上。在第一次这种谈话之后,塞巴斯蒂安说:“我妈妈和你‘闲聊’了吗?她总会这样。我真希望她没这么做。”

没过多久我们便起身离席,坐在花房里。在那里,他显然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知道,他的思绪已经飘向了遥远的时代,在那里他行动自如,在那里时间一百年一百年地流逝,那里的人面目模糊,朋友们的名字被读得乱七八糟、有了其他含义。他用一种任谁都不会舒服的姿势坐着,斜靠在他的直背扶手椅当中,手里的书举得高高的,斜对着光。他时不时还会从怀表链上取下自己的金铅笔盒,在空白处做标记。夏夜窗子敞开着,时钟嘀嗒作响,贝斯沃特路隐约传来车马声,还有父亲规律的翻书声,其余一切都很安静。我原本以为,一边向我父亲诉说自己的贫穷一边抽雪茄似乎有些失礼,可现在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所以我去了自己的房间,拿了一支烟。我爸爸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于是我剪开雪茄,点燃,带着重获的信心,对他说:“爸爸,你一定不想让我在家跟你度过整个假期吧?”

其实没有人专门被她叫去闲聊或者有意把话题引向宗教。只是当她想要和人亲密地聊天时,那人就会刚巧单独和她在一起罢了。如果是在夏天,通常是一次在湖边或玫瑰园无人打扰时的散步;在冬天,则是在她二层的起居室里。

所以那本书从他的脚边,回到了桌子最中央的果篮旁。余下的晚餐时间里他都很沉默,节省力气用来吸鼻子,时不时表达一下自己的喜悦之情。但我觉得他的愉悦绝不可能来自他正在读的那本书。

这个房间完全是属于她自己的。她把它据为己有,并将它改造,让人一进去就像进入了另外一栋宅子。她把天花板放得很低,因此其他房间中各式各样的檐口在这里都消失不见。一面墙上原本装饰着的织锦被完全剥除,涂上了一层蓝色,上面散布着许多小幅的水彩画。空气甜甜的,新鲜花儿的芬芳和干花的陈腐香气混杂在一起。她的书房以软革护墙,一个小小的红木书架上放满了内容驳杂的诗集和教士虔诚的作品。壁炉架上摆满了精致的个人珍藏——一个象牙圣母像、一个石膏圣约瑟,还有她三个战死的士兵兄弟的遗像。在我和塞巴斯蒂安于布赖兹赫德度过的那个完美的八月里,唯有这个房间是我们不被允许进入的地方。

“海特,我的书掉地上了。”

那些谈话的琐碎回忆与对这房间的记忆一起回到了我的脑海之中。我记得她曾说:“在我还是个女孩的时候,我们家相当穷,但还是比世界上大多数人富裕。等到我结婚,我就能更富有了。这一度令我忧心忡忡,我拥有如此多漂亮的东西,而别人却一无所有。现在我想,富人反倒可能会因为觊觎穷人的种种特权而获罪。穷人总是上帝与圣人的挚爱。但我相信,恩典的特殊之处就在于能净化所有生物的灵魂——自然也包括富人。在异教徒时代的罗马,财富必定是残酷之物。而现在不再是了。”

“你堂叔梅尔基奥尔的投资太草率了,他现在麻烦很大,只好去了澳洲。”自从我爸爸在伦巴德祈祷书的残页里发现了两张公元2世纪的古埃及莎草纸之后,我再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高兴。

我说了一些关于针眼和骆驼之类的事情,她很高兴我谈到了点子上。

“那你建议我该怎么做呢?”

“不过当然啦,”她说,“骆驼可以穿针眼而过,这是出人意料的事情。但福音书只是这类匪夷所思事情的目录罢了。牛和羊在食槽旁边做礼拜,这显然不可能是真的。在圣徒的生活里,动物们总在做最奇怪的事情。它们都是诗篇的组成,是《爱丽丝漫游仙境》里镜子另一边的世界,是宗教的部分。”

“好吧,向我寻求建议可是最糟糕的决定。我从没像你那样,把自己这种痛苦的状况称为‘缺钱’。你还能用个别的什么词吗?比如手头紧?拮据?贫穷?窘迫?(吸鼻子)触礁了?破产了?我们就说你破产好了。你爷爷曾跟我说:‘过好你自己的日子,要是有困难了,过来找我。不要去找犹太人。’这都是胡扯。你可以试试去找杰明街的那些绅士,他们只要手写字据就会借钱给我。可是,我的孩子,他们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

但是,无论是对她的魅力还是对她的信仰,我都不感兴趣。又或者说,我对二者的兴趣并无差别。我当时的全部心思都在塞巴斯蒂安身上,我发觉他正处于威胁之下,尽管我尚且无法得知这威胁有多凶险。他独自一人进行着不曾间断、充满绝望的祷告。在自己心中蔚蓝的水畔和飒飒作响的棕榈树下,他如一个波利尼西亚人一般,雀跃而无害。只有当大轮船在珊瑚礁之外抛了锚,小帆船在环礁湖登了陆,当从未被长筒靴踏过的山坡被残忍入侵的商人、执政官、传教士和游客践踏时,他才会挖掘出部落的古老武器,在山丘上擂响战鼓。或者更简单,转身离开阳光下的大门,躺在黑暗之中。黑暗的墙上,装饰着虚弱的神像,徒劳无用;在朗姆酒瓶之间,他咳到心脏跳出胸腔。

“实际上,我不太有把握接下来这两个月该怎么过。”

与此同时,自从塞巴斯蒂安开始在这一群入侵者中间反思自己的道德良心,以及人类的所有情感,他在阿卡狄亚也就时日无多了。出于这种原因,这段对我而言安宁平静的时光,却让塞巴斯蒂安惶恐不安。我很熟悉他这种敏感而多疑的情绪——就像一只突然察觉到远方猎人声音而抬头的鹿儿。我曾发觉他对自己的家庭和宗教信仰越发明显的谨慎态度,现在我觉得,我也同样成了他眼中的可疑分子。他从未失去过爱,可是他不再能通过爱得到快乐,因为我无权再进入他的寂寞中了。随着我和他的家人越来越亲密,我成了他渴望逃离的世界的一部分。我成了束缚他的绳索。而这正是他妈妈通过一次次的闲聊,为我量身打造的实际功用。但一切都无从言说。我只能偶尔感觉到有什么不大对劲。

“是吗?”我爸爸说。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从表面上看,桑格拉斯先生是我们唯一的敌人。在布赖兹赫德的这两周,我和塞巴斯蒂安过得还算自在。他哥哥忙于体育和房产事务;桑格拉斯先生在藏书室里为马奇梅因夫人的书而埋头用功;艾德里安·波森爵士则占用了马奇梅因夫人的大部分时间。除了晚上,我们很难见到他们。在如此宽敞的屋檐之下,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你知道的,我相当缺钱。”

两周之后,塞巴斯蒂安说:“我再也受不了桑格拉斯先生了。我们去伦敦吧。”所以他就和我一起去了我家,在我家而不在“马奇梅因宅邸”住了。我父亲很喜欢他。“我觉得你的朋友很有意思,”他说,“让他常来玩吧。”

“哦,你看,我在你这个年纪,就不会为这种事操心。”

然后,我们回了牛津,生活似乎又在冷空气里日渐萎靡。塞巴斯蒂安上学期那种强烈的悲伤现在似乎被愠怒取代,就连对我也是如此。他为某事而神伤,可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为他而难过,却又无法帮助他。

“过这样的假期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钱,爸爸。”

现在他高兴的原因,常常是他喝醉了。而喝醉时,他痴迷于“拿桑格拉斯先生开涮”。他谱了一首小调,里面的副歌部分是“绿狗屎,桑格拉斯——桑格拉斯是绿狗屎”,以此配上圣母马利亚的钟声。他还会在桑格拉斯先生的窗下给他唱小夜曲,大概一周一次。桑格拉斯先生作为第一个在房间里安装私人电话的老师,出尽了风头,喝醉了的塞巴斯蒂安就给他打电话,唱那首关于他和狗屎的歌。桑格拉斯先生是乐意接受这一切的,就像人们所以为的那样。每当我们见面,他总是向我们报以微笑,但同时又似乎在累积某种自信,好像塞巴斯蒂安每一次对他的侮辱,都意味着他对塞巴斯蒂安的控制更强了。

“我亲爱的孩子,它们全都关门了。学生都去了巴比松或者类似的地方,到野外写生。在我那时候,有一个叫‘素描俱乐部’的地方——有男有女(吸鼻子),骑自行车(吸鼻子),黑白斑点灯笼裤,荷兰麻布雨伞,还有对‘自由恋爱’的普遍向往(吸鼻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猜他们大概还在搞这一套,你也许可以去试一试。”

在这个学期,我开始意识到塞巴斯蒂安是个酒鬼。尽管我自己也常常喝酒,但我只是在发泄自己过于兴奋的情绪,迷恋喝醉时的微妙感觉,并希望可以延长它。而塞巴斯蒂安的买醉,只是为了逃避。随着我们日渐长大成熟,我喝酒的次数在减少,而塞巴斯蒂安却与日俱增。有些夜晚,等我都已经回到自己的学院,他却还在一个人枯坐,一直喝到天明。渐渐一连串灾难迅速又剧烈地降临到他身上,让我很难说清,究竟是何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朋友已陷入如此深重的苦难之中。不过到复活节假期时,我了解得已经很充分了。

“我想找一所艺术学校,学人体写生。”

茱莉娅常常说:“可怜的塞巴斯蒂安,他身上的‘化学反应’怕是出问题了。”

“这个假期非常长,”他语带惆怅,“我们那时候,会搞一搞所谓的读书会,总是去山区。为什么?为什么呢?”他又有点焦躁:“大家觉得大山里的风光会有助于学习?”

这是当时流行的说法,来自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大众科学误解。“他们之间有化学反应”往往用来解释两个人之间的深仇大恨或一见钟情。这也算是“旧瓶装新酒”了。我可不相信我朋友身上会发生什么化学方面的反应。

“我还不确定,爸爸。”

布赖兹赫德庄园的复活节聚会是一段痛苦的时光,那里最后发生了一桩不起眼但令人难忘的痛苦事件。在他妈妈的宅子里,晚宴还没开始,塞巴斯蒂安就已经烂醉如泥。在他的忧郁记录里,这成为一个新纪元的起始,也是他从这个令他毁灭的家中逃出的又一大步。

“没别的了。你得告诉海特你想要什么,他会买给你。我现在已经不存酒了,医生不让我喝,而且也没什么人来看我。不过只要你在这儿,你想要什么都会有。我猜你会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当大批来布赖兹赫德庄园过复活节的人离开时,这一天也快要结束了。这个聚会虽然以复活节命名,但它实际上是在复活节周的周二开始的,因为弗莱特一家从举行濯足礼的周四直到复活节当天,都在修道院的客房里闭关静修。这一年塞巴斯蒂安本来说自己不会去,然而到最后一刻,他还是屈服了。一回到家,他就处于一种极度沮丧的状态,我用尽办法也没能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家里没别的酒了,老爷。”

这一周,他都醉得非常厉害——只有我知道有多严重。而且他都是紧张兮兮、鬼鬼祟祟地喝酒,这完全不像他的作风。聚会期间,藏书室里有一个托盘,里面放着烈酒。塞巴斯蒂安白天会见缝插针地偷溜进去,即便是我也不知道他的计划。宅子白天几乎是空的,我当时在柱廊里,给一间小花房的镶板画装饰画。塞巴斯蒂安抱怨天气太冷,所以待在屋子里,也就一直没清醒过。他始终一声不吭,以此躲避旁人的目光。我注意到他不时吸引着其他人好奇的目光,但聚会上的宾客对他还不了解,因此也看不出他身上巨大的变化。而他自己的家人又无暇顾及他,每个人都在忙着与自己的客人推杯换盏,喜笑颜开。

“有威士忌。或者你还想喝点别的?我们还有什么?”

每当我劝他,他都会对我说:“我受不了这些客人。”可当那些人都散了、不得不直接面对他的家人时,他却崩溃了。

“还有点威士忌。”

通常情况下,六点就会有人把鸡尾酒托盘端到客厅,我们调好自己的饮品,而当我们换衣服的时候,酒瓶就会被拿走,直到晚饭前才会再由男仆把鸡尾酒端上来。

仆人告诉我们可以用餐了。长时间以来我父亲都习惯在吃饭时拿上一本书,不过当他意识到我的存在,便偷偷把书丢在他的椅子下面。“你想喝点什么?海特,我们有什么可以招待查尔斯先生的吗?”

下午茶之后塞巴斯蒂安就不见了人影。天色暗了下来,我和科迪莉亚打了一个小时麻将。六点,我一个人在客厅,这时他回来了。他以我很熟悉的方式皱着眉头,一说话,我就听出他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我亲爱的孩子,他们没告诉我你在这儿。一路上累不累?他们给你端茶点了吗?我刚才在古董商索纳查因斯那里买了件有些大胆的东西——一头制于公元前5世纪的赤陶土公牛。我一直在研究它,结果忘了你回来这回事。车上挤不挤?你是坐在角落里吗?(他自己很少出门,所以总是对别人的旅行故事十分感兴趣。)海特拿晚报给你看了吗?当然了,今天也没什么事——报上不过都是些无聊的废话。”

“他们还没把鸡尾酒拿上来吗?”他笨拙地拉着铃。

我知道我父亲在家,但他的书房是禁地,决不容许旁人“进犯”。直到晚饭时他才从里面出来,同我打招呼。他那时才五十多岁,却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乍一看像是已过古稀之年,听他说话,恐怕还要再加上个十岁。他拖着步子朝我走来,姿态很像中国古代的高级官员。一看见我,他便露出表示欢迎的腼腆笑容。他很少外出吃晚饭,吃饭时常穿一件天鹅绒盘扣的吸烟服,样式过时太久,以至于最近又流行了回来。不过当时,那显然还是一种刻意复古的打扮。

我说:“你去哪里了?”

所以假期的第一个下午,我待在家里,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透过平板玻璃,望着花园与街道,心中充满强烈的自责。

“楼上,找婆婆去了。”

我们是多么狭隘,总喜欢在日后的岁月否定少年时代的美好感觉——那种被消磨在漫长夏日里无忧无虑的时光。当你谈论一个人初成年时的生活,如果撇开他对少年时所受教育的怀念,撇开他对自己不当行为的懊悔与改正的决心,撇开他像轮盘赌中的“零”那样周期性出现的低谷时期,那这样的谈论未免毫无意义。

“我不信。你一定是去别的地方喝酒了。”

此刻,塞巴斯蒂安已经消失在另一种生活里,而他并没有邀请我加入。我被留在原地,孤独而失落。

“我在我的房间,看书。我的感冒今天又加重了。”

“那是因为,我妈妈喜欢让一切都成为礼物。她真是太可爱了。”他说,这使她的形象在我脑中更加立体。

等到托盘被端上来,他跌跌撞撞地把杜松子酒和苦艾酒倒进一个玻璃杯里,然后把它带出房间。我跟着他上了楼,他当着我的面把房门关上,还拧上了锁。

“那你为什么不跟她要足够的生活费呢?”

我回到了客厅,心中满是沮丧和不好的预感。

本来学期一开始,付完了学校的全部费用,我手里仍余有一百镑。现在它们全都不见了,而此前赊欠的账目还一分未还。这些开销毫无理性可言,也没带给我什么乐趣——全打了水漂。塞巴斯蒂安常常取笑我:“你花钱的样子,真像个赌棍。”可这一切又与他脱不了干系。他自己的财务状况自始至终处于一种模糊不清的状态。“都是律师经手的,”他无助地表示,“我猜他们一定偷偷用掉了不少。不管怎样,我觉得我的钱一直很少。当然,无论我想要什么,妈妈也都会给我。”

家人聚齐了。马奇梅因夫人问:“塞巴斯蒂安怎么样了?”

暑假我回了家,没做任何安排,身上也没钱。为了支付期末的花销,我把我的欧米茄屏风以十英镑的价格卖给了柯林斯——现在还剩四英镑。我的账户因为上一张支票透支了几个先令,随后我又得知,如果没有父亲的授权,我便无法再支取现金。而下一笔生活费要十月才到账。面对这黯淡前路,我反复思虑,对此前几周的挥霍追悔莫及。

“回去躺着了,他的感冒又加重了。”

第三章

“哦亲爱的,我希望他得的不是流感。这两天有一两次我觉得他像在发烧。他有什么想要的吗?”

第三章 家中的父亲——茱莉娅·弗莱特小姐

“没有,他特别要求不希望被打扰。”

这时,博伊·马卡斯特走了进来。

我很纠结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布赖兹赫德,但他那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让我信心全无。我只好在上楼换衣服时,把事情告诉了茱莉娅。

“他有吗?多蠢啊。阿洛伊修斯一点也不赞同有人这样做——你赞同吗,你这自命不凡的老熊?”

“塞巴斯蒂安喝醉了。”

“你觉得这是魅力,可我觉得这样很恶毒。他用一整晚的时间,就是为了让我讨厌你,而且还差点成功了。”

“不可能,他都没来调鸡尾酒。”

“要是我,他的话一个字也不会信。这是他的魅力。”

“他一下午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喝酒。”

“我只是想知道安东尼昨晚到底说了多少真话。”

“好奇怪啊!他真够讨厌的!那他今天晚上还吃晚饭吗?”“不吃。”

“当然,在戛纳,这种事总是难免的。可你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好吧,你得照看好他,这不是我的事。他经常这样吗?”

“真是这样吗?”

“最近经常。”

“这个你一定得问问安东尼。他总说自己跟她有过一段情事。”

“真无聊。”

“斯蒂芬妮。”

我拧了拧塞巴斯蒂安房间的门把手,发现门还是锁着的。我希望他已经睡着了,可等我洗完澡,我发现他正坐在我房间的炉火前。他穿戴整齐准备去吃饭,唯独没有换鞋。但他的领带歪歪扭扭,头发也一团糟。他满脸通红,眼神也不正常,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波佩?”

“查尔斯啊,你说得太对了。我没去婆婆那里。就是在这里,一直在喝酒。藏书室里没人,聚会也结束了。聚会结束了,只剩妈妈了。我觉得自己醉得厉害,最好是在这儿吃点东西,我就不去和妈妈吃晚饭了。”

“那谁是德尚樊公爵的夫人?”

“去睡觉吧,”我告诉他,“我会说你感冒很严重的。”

“我想她确实提过这个,可我记不得她具体说了什么。她当时大概和我们的意大利表亲福格利埃一家在一起,而安东尼也跟他的家人一起住进了那家旅店。福格利埃一家组织了几场宴会,但本来并没有邀请他们。我告诉妈妈安东尼是我朋友的时候,她确实跟我提了几句。我想不出他们为什么要去福格利埃的宴会——那位亲王王妃对自己的英国血统很是自豪,一整晚除了这个什么也没说。不过,大家倒不反感安东尼——不太反感,就我所知。人们都觉得他妈妈很难相处。”

“相当严重。”

“也没在威尼斯见过你妈妈?”

我把他送到了我隔壁的房间,试着让他上床睡觉。但他却执意坐在梳妆台前,斜眼瞟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想整理自己的领结。炉火前的写字台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已经被喝掉一半。我把它拿走,以为他不会看见,但他在镜子前转过头来,说:“你给我放下。”

“你今天好奇怪啊,查尔斯。没有,我觉得没有。”

“别像个傻子似的,塞巴斯蒂安。你喝得够多了。”

“他见过你的家人吗?”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只是这里的客人——我的客人。在我自己的房子里,我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我觉得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当时,我以为他会跟我打一架。

“他和你一起去过教堂吗?”

“很好,”我说着,把酒瓶放了回去,“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出去丢人就好。”

“他在我一年级时就被开除了。我大概见过他吧。他总是个引人瞩目的人物。”

“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你才会在这儿,现在你却为我妈妈监视我,别以为我不知道。好了,你可以滚出去了,告诉她,以后我还是会自己选朋友,她尽管在里面挑间谍。”

“嗯,他确实说了不少。我问你,你在伊顿的时候认识他吗?”

于是我下楼去吃晚饭了。

“我去了旧宫,”他说,“我一个学期都没去那边,贝尔蒙席上周曾两次叫我去吃晚饭,我知道他的打算。肯定是妈妈给他写了信。所以做弥撒的时候我砰一声坐在前排,让他非能看到我不可,结束的时候还故意扯着嗓子大唱‘万福马利亚’。你跟安东尼的晚餐怎么样?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呢?”

“我见过塞巴斯蒂安了,”我说,“他感冒很严重,已经上床睡觉了。他说他什么都不想要。”

可他出门了。我读了他随手放在书桌上的信件,看不出什么。我还仔细看了他壁炉架上的请柬,也看不出什么。我只好坐下来读《淑女变狐狸》,直到他回来。

“可怜的塞巴斯蒂安。”马奇梅因夫人说,“他最好喝上一杯热威士忌。我去看看他吧。”

在玉米市场街,一群游客正站在克拉伦登酒店的台阶上跟司机讨论手中的地图。而街对面,穿过金十字酒馆的古老拱门,我向一群同学院的学生打招呼,他们刚在那里吃过早饭,这会儿正抽着烟斗,在爬满常春藤的院子里消磨时光。我还看见了一群童子军,他们也要去教堂做礼拜,身上挂着颜色鲜亮的缎带和徽章,以不太规范的队列从我身边跑过。在卡尔法克斯,我遇到了市长和他的随从,穿着缀着金链的猩红色袍子,走在去市教堂接受布道的路上。人们像往常一样注视着这支由仪仗队打头的队伍。在圣阿尔德斯大街上,我还看到一队唱诗班的孩子,衣领浆得笔挺,戴着奇特的帽子,向汤姆门和大教堂走去。就这样,我穿过虔诚的世界,来到塞巴斯蒂安的住处。

“妈妈你别去,我去吧。”茱莉娅说。

这种日子里似乎只有做礼拜的人才会出门:本科生、研究生带着他们的妻子,还有商人,都以那种准确无误的“英式教堂步伐”,正不疾不徐地走在路上,手里拿着半打不同教派的黑羔羊皮和白色赛璐珞封面的祈祷书。他们去往圣巴拿巴、圣科伦巴、圣阿洛伊修斯、圣玛丽、蒲塞会堂、黑衣修士会,还有一些天晓得叫什么名字的教堂。他们还去修复了的诺曼式教堂和重建的哥特式教堂,去滑稽可笑的仿威尼斯式和雅典式教堂,人们在夏日的阳光下赶着去他们自己的教堂。四个骄傲的异教徒径自宣示着自己的异见,那四个印度人穿着洗净的白色法兰绒裤子、熨烫整齐的宽松外套,头戴雪白的头巾,胖乎乎的棕手中拿着彩色坐垫、野餐篮子,还有萧伯纳的《不愉快的戏剧》,往河边走去。

“我去吧。”科迪莉亚说。她今天在家吃饭,是为了给客人们饯行。她就坐在门口,所以没人拦得住她。

我走过空荡荡的宽街,像往常一样,在周日早上去巴利奥尔学院对面的茶点店吃早点。空气里充满了从周边教堂塔尖上传来的钟声,阳光明媚,建筑物在开阔的空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驱走了夜晚的恐怖。茶点店如图书馆一般寂静,当我走进店里,只有几个穿着拖鞋的学生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又继续埋头苦读周日的报纸。他们大概是巴利奥尔和三一学院的学生,都是独自一人。凭着年轻人才有的即便一夜没睡也不会受影响的好胃口,我配着柑皮果酱吃下了一整份炒鸡蛋。我点上一根烟,坐了一会儿,看着巴利奥尔和三一学院的学生一个一个起身,结账,慢吞吞地走出门,拖着脚懒洋洋地穿过大街,回到他们的学院。我走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走在路上,原本错落有致的钟声已经停了下来,整个镇子换了一种调子,提醒人们礼拜即将开始。

茱莉娅看了我一眼,无可奈何地轻轻耸了耸肩。

这是这学期最后一个礼拜日,也是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我去洗澡,院子里挤满了穿着学士服和白袍子的学生,熙熙攘攘地从小教堂走向饭堂。等我洗完,他们又站在院子里了,三五成群地抽着烟。我还看见,贾斯珀正骑着自行车从宿舍出来,融进人群里。

几分钟以后,科迪莉亚回来了,神情严肃。“不,他看起来什么都不想要。”她说。

“大多数新生都去了,还有不少二三年级学生,都是冲着新来的牧师去的。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集体圣餐礼,都是看个人需要,或者礼拜、晚礼拜的时候才领圣餐。”

“他怎么样?”

“你说得没错。”

“好吧,我不知道,但我得说他醉得很厉害。”她说。

我醒来时,伦特正站在门口。“我让你多睡会儿,”他说,“反正你也不打算去领圣餐吧?”

“科迪莉亚。”

可是我睡得一点也不安心。最初的一个小时,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然后又醒了过来,头还是昏沉沉的,又渴又躁,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还莫名地兴奋。我喝了很多,我把酒掺起来喝,喝绿查特,吃马弗罗达夫尼酒做的蛋糕,一反常态地整晚沉默呆坐,而非像平时那样小狗似的到处胡乱打闹,以散掉浑身的酒气。而以上所有,都不是这痛苦之夜的源头所在。我并没怎么做梦,将晚上听来的事扭曲成骇人的画面。我睡意全无,头脑清醒。我回想安东尼说过的话,静静地回忆着他长篇大论里的独特口音与抑扬顿挫的语调。我一闭上眼就看到他苍白的脸在晚餐的餐桌前晃来晃去。我一度起身,在黑暗中走到客厅里,取出画册,坐在一扇打开的窗子前,打开灯,漫无目的地翻看。院子里一片黑暗,死气沉沉,只有钟声每隔一刻会翻过山墙传进来。我喝着苏打水,抽着烟,一直烦躁不安,直到灯光因晨曦愈加破碎,阵阵微风不时在窗畔呢喃,我才回到床上。

突然,这个小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侯爵公子不胜酒力”,她引用之前的报纸标题,“模范生前途危若累卵”。

随后,安东尼谈起了一个艺术家该有的经历,那些会从朋友那里收获的赞赏、批评和激发灵感的东西,以及追求情感表达所要承担的风险,一件又一件,而我已经昏昏欲睡,思绪也开始游离。我们开车回家,当我们路过莫德林桥时,他的话让我回想起我们晚餐的主题。“好吧,亲爱的,我敢说你明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塞巴斯蒂安身边,告诉他我说的关于他的一切。我要告诉你两件事:首先,你那样做并不会让塞巴斯蒂安对我的印象有任何改变;其次就是,我亲爱的——就是,虽然我已经烦得要让你睡着了,但你得记住我说的话——他一定会时时谈起他那只可爱的泰迪熊。晚安。安心睡一觉吧。”

“查尔斯,这是真的吗?”马奇梅因夫人问我。

“坦白告诉我,你听过塞巴斯蒂安说过任何能让你能记住超过五分钟的话吗?我一听见他说话,脑子里就会浮现出那幅令人作呕的《吹泡泡》。对话就像杂耍,球和盘子被抛入空中,一件接着一件,上上下下,在舞台灯光下闪烁着,万一没接住,掉下来也是砰的一声。可咱们的塞巴斯蒂安说起话来,就像从一根老陶管里吹出一小片肥皂泡,到处都发出彩虹般的光泽,接着——噗——破了,不见了。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有。”

“是的。”

“有时塞巴斯蒂安整个人都有点缺乏生气,我们千万不要怪罪他——不过你也不会的,对吧,查尔斯?在那样阴郁的环境下,除了摆出一副单纯迷人的面孔,他又能做什么呢?尤其是在他的脑子也不太灵光的前提下。我们没有理由责怪他,怎么能呢,我们还这么爱他。”

接着宣布开饭,我们都去了餐厅,这个话题也没有再被提及。

“当一个人谈及父母,就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洞。我亲爱的,像那样的一对。马奇梅因夫人是怎样做到的呢?这是那个时代的问题。你见过她吗?非常非常漂亮。虽然头发已经开始变灰,可她丝毫没有遮掩,而是优雅地展示那几缕银丝;脸色苍白,不施粉黛;她还有一双非同寻常的大眼睛,眼睑上的蓝色静脉清晰可见,那光泽,非得有人用手指蘸上油彩才描摹得出;她的那些星形珠宝也很出众,多是祖传之物,都有些年头了;她的嗓音轻柔而有力,像是时时都在祷告。而马奇梅因勋爵,好吧,他身形有点发福,却也非常有型,一副威尼斯贵族的派头,也是个酒色之徒,有几分拜伦风格。但他也很无趣,身上的慵懒仿佛会传染给别人,见过之后总会印象深刻。可是,我亲爱的,他现在已经完全被那个在赖恩哈特戏剧里扮演修女的女演员给毁了。他那张紫红色的脸膛再也不敢贸然出现在公众面前。他是历史上最后一个被逐出上流社会的人士。布赖兹赫德不会见他,女儿们或许也一样。塞巴斯蒂安倒是愿意见他,当然了,他毕竟是个讨喜的人。唉,去年九月马奇梅因夫人去了威尼斯,住在福格利埃宫。说真的,她在那里倒有几分可笑。她当然从不会靠近利多岛,但她常常在运河上乘船游玩,和艾德里安·波森爵士一起——那样子,像极了雷加米埃夫人。有一次我遇见了他们,还看到了福格利埃的船夫。那个船夫我是认识的,他冲我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她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裙,游走在各个聚会之间,就像是凯尔特戏剧里的角色,又像梅特林克作品里的女主角。她还会去教堂——在意大利的威尼斯,人们可都是不去教堂的。不管怎样,她在那一年可是个逗乐的人物。然后你猜,谁出现在了莫尔顿的游艇上?只能是可怜的马奇梅因勋爵。他在那边租了个小宅子,但人家会让他上游艇吗?莫尔顿勋爵本来把他跟他的仆人安排在救生艇上,准备把他送到港口,他可以在那里坐汽船去里雅斯特。他甚至没带情妇,那时她正在独自度假。没人知道他们怎么会听说马奇梅因夫人在那里。你知道吗,整整一周,莫尔顿勋爵见人就躲着走,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也确实丢了人。福格利埃亲王夫人开舞会的时候,莫尔顿勋爵和那天在游艇上的宾客们没一个接到邀请——连德帕诺赛斯也一样。那么马奇梅因夫人是怎么做的呢?她让全世界相信,马奇梅因勋爵才是那个恶人。而真相是什么呢?他们结婚十五年之后马奇梅因勋爵上了战场,一去不回,还跟一位才华横溢的舞蹈家好上了。这种事情毫不稀奇。她拒绝离婚,因为她是个十分虔诚的基督徒。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状况。人们通常会同情那位出轨者,但马奇梅因勋爵却没有这样的待遇。你会觉得这个老恶棍吃定了她,窃取她的家产,把她扫地出门,然后把她的孩子穿成串放在火上烤,撒上佐料吃掉,再把所多玛和蛾摩拉的花扎成花环,戴在脖子上出门风流快活——不然呢?他通过她得到了四个漂亮的孩子,还把布赖兹赫德庄园跟位于伦敦圣詹姆斯区的马奇梅因宅邸都丢给了她,她得用她所有的钱才能承担这里面的种种开销。可他却穿着雪白的衬衫,跟一个气质不凡的中年女演员一起坐在拉鲁餐厅上好的座位上,颇有爱德华时期的风格。这个女人还养了一批受她奴役的瘦弱囚徒,专供自己享乐。她吸他们的血。艾德里安·波森洗澡的时候,你能瞧见他肩膀上的牙印。这个波森,我亲爱的,可是当世最伟大的诗人。他被榨干了,什么也不剩。还有五个年纪性别不一的人,幽灵一般围绕在她周围。一旦她的牙齿咬进肌肤,他们根本逃不掉。这是巫术,没有别的解释。”

当只剩下我和布赖兹赫德两个人时,他说:“你说塞巴斯蒂安喝醉了?”

“他的哥哥,布赖兹赫德,是个古代人,像是被埋了好几个世纪才从洞穴里挖出来的一样。他的脸就像是阿兹特克的雕刻家为了塑造塞巴斯蒂安而做的试验品。他是个博学的顽固分子、彬彬有礼的野蛮人,还是个困在风雪之中的喇嘛……好吧,反正是什么都行。茱莉娅,你见过她。有什么办法呢?她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的频率堪比比彻姆药片的广告。她的脸就像15世纪佛罗伦萨的艺术品一样完美无瑕。漂亮人儿似乎都会对艺术感兴趣,可茱莉娅却是个例外。她很时髦,就像——好吧,我得说,她就像公爵夫人一样时髦,从不会穿一身‘红配绿’招摇过市。她愉悦,举止得体,又清新自然。我想知道,她私底下是不是和很多人暧昧不清,我怀疑这一点。她对权力充满渴望,简直应该设立一个宗教裁判所把她烧掉。他们家好像还有一个小妹妹,在外面上学。我只知道她的女家庭教师前不久发了疯,投水自杀了。我敢肯定那也是个令人不悦的家伙。所以你瞧,在这样一个家庭,除了甜美迷人,差不多也没给可怜的塞巴斯蒂安剩下什么别的东西。”

“是的。”

“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他的家庭。我猜他不会让你见到他们。他太聪明了。他的家人非常非常可怕。你不觉得塞巴斯蒂安也有一点点吓人吗?没有?那也许是我想象出来的。只是他偶尔看起来很像他的家人,偶尔那样。”

“真会挑时候。你怎么不阻止他?”

一提及他那无比深邃的旧日恋情,安东尼连口吃的毛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几杯咖啡和利口酒下肚,他就又开始结结巴巴了。“真正的绿……绿……绿查特,都是在僧侣被驱逐之前酿造的。当它流过舌尖,你会同时感受到五种不同的味道,像是吞下了一张光……光谱。你希望塞巴斯蒂安和我们一起来吗?你当然想。我呢?我不知道。我们没法不去想那迷人的小东西。我想你一定是让我对你着迷了,查尔斯。我带你来这里,可是花了好大的代价,只是想谈谈我自己,但我发现除了塞巴斯蒂安,我压根儿什么都没谈。这很奇怪,因为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古怪,除了生在一个罪恶的家庭。”

“阻止不了。”

“当然,那些有魅力的人并不真的需要脑子。斯蒂芬妮·德尚樊在四年前真的让我很愉快。亲爱的,那时我甚至用和她同样的指甲油涂过脚指甲。我像她一样说话,用和她一样的方法点烟,打电话时也用和她一样的语调,还让公爵大人一直以为我是她,跟我说了好多情话。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他的旧习惯——心思全在舞刀弄枪上。我继父觉得这对我来说是极好的教育,觉得这能让我从他所谓的‘英式习惯’中抽离出来。可怜的家伙,他是个绝对意义上的南美人……我从没听过有人说公爵夫人一句坏话,除了公爵本人:‘她呢,我的天,绝对是个白痴。’”

“对,”布赖兹赫德说,“我想你做不到。我曾见过我父亲喝醉,就在这个房间。那时我还不到十岁。要是有人想喝醉,旁人是阻止不了的。我母亲就阻止不了我父亲,你知道的。”

“可有谁赏识你呢?前几天我和塞巴斯蒂安说起了你,我说:‘可你知道查尔斯是个艺术家,他画的就像年轻时的安格尔。’你知道塞巴斯蒂安他怎么说吗?‘没错,阿洛伊修斯画画也很可爱,而且他画得更现代一点。’多么迷人,多么有趣。”

他说起话来带有一种古怪的、事不关己的腔调。我越是观察这个家庭,就会发现这个家庭更多的古怪之处。“我要让我母亲今晚为大家读点什么。”

“我们再来一瓶这种酒,还是来点别的什么?来瓶不太一样的、要命的老勃艮第,嗯?你看吧,查尔斯,我完全了解你的口味。你一定要和我去法国,一起去喝葡萄酒。我们要在秋天葡萄收获的时候去,我带你住德尚樊公爵家。我已经跟他们和解了,他那里有法国最好的葡萄酒。他和伯特隆亲王的葡萄酒都是最棒的——我也会带你去见他的。我觉得你见到他们会很开心,他们当然也会喜欢你。我想把你介绍给我的很多朋友。我已经跟科克托提过你,他迫不及待想要和你见一面。你看,亲爱的查尔斯,你是多么难得的一件宝物,一位艺术家。千万别觉得难为情。在冷酷的、英式的、镇定的外表下,你是个艺术家。我欣赏过你藏在自己房间里的几幅小画。它们都很精致。至于你,亲爱的查尔斯,要是你能懂我,你并不是一个精致的人,所有艺术家都不是精致的人。而我,还有塞巴斯蒂安,就某种程度而言,是精致的。可艺术家是永恒的、坚固的、目标明确的、精于观察的——并且,在这一切之下,也有似……似……似火的热情,嗯,查尔斯?”

后来我才了解到这是个惯例。每当家庭处于紧张状态时,总会让马奇梅因夫人在晚上大声为大家读书。她的声音很好,还总会有些诙谐的表达。那天晚上她读的是《布朗神父的智慧》里的片段。茱莉娅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护理指甲的工具,耐心地涂着指甲;科迪莉亚在照看茱莉娅的小哈巴狗;布赖兹赫德在玩单人纸牌;我坐在那里无所事事,研究起这些人组成的漂亮群像,同时为我楼上的朋友感到忧伤。

“我看得出,他已经完全把你迷住了,我亲爱的查尔斯。我一点也不意外。当然,你没我认识他的时间久,我们中学的时候就是同学了。你大概不会信,那时候人家都叫他小婊子,只有几个那么不友善的小伙子算是跟他合得来。伊顿精英社团倒是人人都喜欢他,教员们也是如此。我猜是因为大家都很羡慕他。他看起来就像是永远也不会卷入麻烦。我们常因为很无聊的理由就被狠打一顿,他就不会。他是我们宿舍唯一一个从没挨过打的人。我现在还记得他十五岁时的样子——纯净无瑕,当其他男孩满脸痘痘的时候。博伊·马卡斯特的脸都快烂了,塞巴斯蒂安却一颗痘也没有。也许有那么一两颗,长在脖子后面的什么地方。现在我是这样觉得。他是那喀索斯,长着一颗痘痘的那喀索斯。我和他都是天主教徒,过去经常一起去做弥撒。那时他总要在忏悔室里待上很久。我一度很好奇他在忏悔什么,毕竟他从不犯错,从来没有,至少没受过惩罚。也许在那格子间里待一会儿,就会让他魅力大增吧。我在一团阴云的笼罩下离开了这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它就像是一道刺眼的强光。这些不快中还包括我与我的导师之间一系列可怕的会面,因为我越发觉得这位温和的老人,其实有着惊人的洞察力。他知道那些关于我的事情,我还以为除了塞巴斯蒂安之外没人知道。我到底应该吸取什么教训,永远不要相信态度温和的老头,还是不要相信充满魅力的公学男孩?”

但那晚的恐怖还没有结束。

“没错,塞巴斯蒂安很有魅力,”他举起盛有白葡萄酒的酒杯,对着烛火重复道,“很有魅力。你知道吗,我第二天去找塞巴斯蒂安了。我觉得昨晚的冒险故事能让他开心。可你知道除了他那有趣的泰迪熊,我还看到了什么吗?马卡斯特和他昨晚同来的两位密友也在那里。而塞巴斯蒂安呢,他就像《笨……笨……笨拙》杂志上的庞……庞……庞森比·德汤金斯夫人一样镇定,说道:‘你当然认识的,这位马卡斯特勋爵。’然后那傻子说:‘哦,我们只是来拜访阿洛伊修斯先生的。’因为觉得那玩具熊跟我们同样有趣,甚至说,还更有趣一点?接着他们都走了。然后我说:‘塞……塞……塞巴斯蒂安,你是否知道那些马……马……马屁精昨天晚上侮辱了我,要不是天气暖和,我怕是要得重……重……重感冒的。’然后他说:‘可怜的家伙。我猜他们那时一定是喝醉了。’瞧吧,他会替每个人说好话,他就是这样有魅力。”

当只有自家人在时,马奇梅因夫人会在睡觉之前到小教堂转转。当她刚合上书,提议去那里时,门开了,塞巴斯蒂安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穿得和我上次见他时一模一样,但当时的满脸通红现在已经变成了一脸惨白。

“不,我不能。”我说。这确实没法想象。

“我是来道歉的。”他说。

“你没法想象这样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在塞巴斯蒂安身上。你能吗?”

“塞巴斯蒂安,亲爱的,回你自己房间去。”马奇梅因夫人说,“我们明早再讨论这件事。”

据我所知,这已经不是安东尼第一次被人撵进水里了,但他似乎对这一次耿耿于怀,以至于吃晚餐的时候他又提了一次。

“没和你说。查尔斯,我向你道歉。他是我的客人,而我没好好待他。他是我的朋友,是我唯一的朋友,而我却没好好待他。”

“你知道吗?这些家伙听完我的话全都傻眼了。我和他们一起下楼,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我。然后我就走进了喷泉里,那里的水还挺清凉的,所以我就在里面玩了一会儿,摆了几个造型,直到他们转过身,悻悻地离去。这时我还听到马卡斯特说:‘不管怎样,我们把他丢进了水星喷泉。’你看吧,查尔斯,这种话他们恐怕要唠叨上三十年。等他们都娶了一个母鸡一样的黄脸婆,又生下了几个像他们一样蠢的猪儿子时,他们还会不会穿得五颜六色在同一家酒吧里买醉。到那时他们提及我的名字,还会不会说‘有一天我们把他丢进了水星喷泉’,他们的女儿则会在院子里暗自偷笑,想着自己的父亲也曾有过的风光,而现在却成了这么无聊的老家伙。啊,乏善可陈的北方佬!”

一阵寒意蔓延到我们身上。我带他回到他的房间,而他的家人们则各自祷告去了。当我们上楼回房间时,我注意到那个酒瓶已经空了。“该睡觉了。”我说。

“然后这些家伙就开始叫嚷:‘抓住他,把它丢进水星喷泉。’你晓得的,我有两件布朗库西的作品,还有几样漂亮物件,我可不想他们突然发疯,于是我平和地说:‘亲爱的小土包子们,要是能懂一点性心理学,你们就会明白,没有什么能比你们这些鲜嫩多汁的小男孩施加于我的暴行更能让我愉悦的了。那是最龌龊的狂欢技艺。所以你们中任何一个想要成为我的玩伴,就过来抓住我吧。相反,如果你们只是想享受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性满足,只是想看我洗个澡,那就闭上嘴,跟我过来——亲爱的孬种们,来喷泉这边。’”

塞巴斯蒂安开始哭泣。“你为什么要站在他们那边针对我?我就知道,一旦让你见到他们,你就会这样的。为什么要监视我?”

“我的这番话,好像把他们惹毛了。他们咔嗒咔嗒一股脑都跑上楼来。大约有六个人进了我的房间,剩下的则在门口怪里怪气地胡言乱语。他们刚刚结束了某个可笑的俱乐部晚餐,穿着各种颜色的燕尾服——像是某种用人制服。‘我亲爱的——们,’我对他们说,‘你们就像是一群无法无天的服务生。’此时其中一个颇为诱人的小家伙上前,指责我那做作的恶习。‘亲爱的,’我回应道,‘或许我喜欢男人,可我绝非不知餍足。等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再回来找我吧。’这之后,他们就开始用令人震惊的方式辱骂我,我当然非常生气。‘说真的,’我心想,‘一想起我十七岁时的那些惊人事迹,德尚樊公爵(当然是老阿尔芒,而不是菲利普)因为我与公爵夫人(当然是斯蒂芬妮,而不是波佩老太婆)的精神恋爱要与我决斗,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们之间绝不止精神恋爱。一想起这些,我就没法忍受这些还长着粉刺、醉醺醺的小处男在我面前撒野……’所以我放弃了轻松、诙谐的口吻,让自己也多一点点攻击性。”

他说了很多我不忍回忆的内容,即便二十年后也是如此。最后我终于让他睡下,然后回到自己床上,万念俱灰。

“亲爱的,想想我吧——独身一人,又刻苦用功。我刚刚买了本《滑稽的圆舞》,一本很可怕的书。我发觉我得在周日,也就是去嘉辛顿之前把它读完,因为人们会在那里谈到它,要是说没看过可就太没品啦。如果你确实没看过的话,我倒是也可以不去嘉辛顿,可这一刻之前我还没想出这个主意。所以呢,我亲爱的,我准备了一个煎蛋卷、一只桃子,还有一瓶维希矿泉水,穿好睡衣,静下心来好好读书。我得说我已经走神了,可还在不停地翻页。观赏光线在佩格瓦特旁逐渐变暗是很不寻常的经历。当黑暗慢慢降临,地面和墙壁的石头似乎会在眼前慢慢地腐烂。这让我想起了马赛旧港一些建筑表面的鳞状石块。突然间,一阵你从没听过的呜哇乱叫打断了我的思绪。在那小广场下,我看到了一群可怕的小伙子,有二十多个,你知道他们在唱什么吗?‘我们想要布兰奇,我们想要布兰奇’,还是连祷文的唱腔。这简直就是在公开叫板!好吧,看来今晚我关于赫胥黎先生的计划算是泡汤了。而且,我得说,在我感到厌倦的时候,任何不速之客都会受到欢迎。这些怪叫惊扰了我,可你知道吗,他们越是大声,就越是害羞。他们继续说:‘博伊在哪里?’‘他是博伊·马卡斯特的朋友。’‘博伊一定带他来了。’你当然见过这个博伊吧?他总在亲爱的塞巴斯蒂安的房间里蹦来跳去,在我们这些外国佬眼里,他是英国贵族的标准模样。我敢保证,他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伦敦所有的年轻女士都钟情于他。人家告诉我,他对女士们不屑一顾,可我知道,他那是吓呆了。大笨蛋,马卡斯特除此之外呢,他还是个下流胚。复活节的时候他来勒图凯,我破例让他留了下来,结果他玩牌的时候输了个小数目,就赖着让我给他结账——好吧,马卡斯特也是他们一伙的。我看见他笨拙地从楼下走过,听见他说:‘不行,他出门了,我们回去再去喝点吧。’于是我把头伸出窗外,对他说:‘晚上好啊,是你吗,老酒鬼马卡斯特?你这个老马屁精,怎么躲在一群小蠢货中间了?你是来还我钱的吗?为了你在赌场搭上的小婊子,我才借你那三百法郎。可这点钱也解决不了她的麻烦,人家麻烦大着呢,马卡斯特。快上来还钱,你这穷鬼!’”

第二天早晨,他很早就来到我的房间,而整栋宅子还在沉睡。他拉开窗帘,声音惊醒了我。我发觉他已经穿戴整齐,抽着烟,背对我注视着窗外,晨光笼罩着露珠,鸟儿在初生的嫩枝上发出清晨的第一声啼叫。当我开声说话时,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丝毫宿醉的痕迹,而只有孩子般的清澈纯真和满脸失落。

“我希望我们不会遇上学校里的人。现在我对他们可是好感全无。你听说周四的时候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他们太淘气了。还好那晚我穿的是最旧的一套睡衣裤,天气也很闷热,不然我真的会发脾气的。”说话的时候,安东尼总喜欢把脸凑到别人跟前,呼吸里还散发着奶油甜鸡尾酒的味道。我只好侧身躲进出租车的角落里。

“嗯,”我说,“感觉如何?”

在乔治酒吧,他招呼侍者:“四杯亚历山大鸡尾酒,谢谢。”等侍者端上来,他把酒都摆在自己面前,大声叫着“哎哟——哎哟”,引得众人侧目,对他分外不满。“我想你大概是更喜欢雪利酒的,不过今天呢,我亲爱的查尔斯,我不许你喝雪利。瞧瞧这个,它们不是也很美味吗?你不喜欢?那我替你喝掉好了。一,二,三,四,顺着我的喉咙,全都下肚啦。看看那些学生,他们怎么都盯着我呢!”然后他带我出门,坐上了正等在门口的汽车。

“很奇怪,我想我昨天一定是有点喝醉了。我刚刚下到马厩那边,想叫一辆车子,却发现门都是锁着的。我们这就走吧。”

他要请我吃晚饭,当我发现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我有点不安。“我们要去泰晤士镇,”他说,“那边有一家宜人的酒店,而且布灵顿的人刚好对它不感兴趣。我们可以喝几杯莱茵白葡萄酒,想象我们……在别的什么地方。反正不是和乔……乔罗克斯一起去远……远足就对了。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来点开胃酒。”

他从我枕头边的水瓶里喝了几口水,把烟头从窗口丢出去,然后又点了一根烟,像个老人一样抖个不停。

有时候,在他身边我们都像是孩子——多数时候,但也并非总是如此,因为安东尼所保有的疯狂和热情,已经被我们其他人遗失在悠闲的青春期时光中,遗失在运动场上和教室里。他的恶行,与其说是为了寻欢作乐,倒不如说只是为了让人大吃一惊。他精彩的表演,常常会让我想起在那不勒斯遇到的一个顽童。他蹦蹦跳跳,却用下流又明确的姿态嘲弄一群英国游客。当他谈及自己在赌桌前无数个夜晚的经历时,人们从他不断转动的眼珠便可以猜出他当时是怎样偷偷摸摸盯着他继父越发缩小的筹码堆。而当我们还在足球场上嬉打翻滚,用松脆的圆饼填饱肚子时,安东尼就已经在亚热带的沙滩上,为美女涂防晒油,在漂亮的小酒吧里小口抿着开胃酒了。所以所谓的野蛮,即便在我们身上已经被驯服,可仍然会在他身上兴风作浪。安东尼很残忍,就像一个行事荒唐、热衷于残害昆虫的小孩子。他像个小男生般无所畏惧,只顾叫嚷,头也不抬,向班长挥舞着小拳头。

“去哪儿?”

童年时,为了让他成为一个英国人,他被送去伊顿待了两年。但在战争期间,他不顾潜艇的威胁,为了回到阿根廷探望母亲,于是这个聪明又大胆的中学生加入男女仆人、两个司机、一条哈巴狗和一位结过两次婚的男子的行列。他油头粉面,宛如贺加斯笔下的邪恶书童,与他们一起穿行在这纵横交错的世界。等到天下太平,他们回到了欧洲,前往一个个酒店、高档温泉别墅、赌场以及海水浴场。十五岁时,作为一个赌注,他扮成女孩,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赛马俱乐部演出。他和普鲁斯特、纪德共进晚餐,与科克托和佳吉列夫来往密切。弗班克送给他好几部自己的小说,上面还有热烈的题词。他在卡普里岛引发了三场无可调和的争执。按他自己的说法,他还在切法卢修习过黑魔法,并在加利福尼亚戒掉了毒瘾,在维也纳根除了自己的俄狄浦斯情结。

“我也不知道,伦敦吧,怎么样?我能去你家住吗?”

就年龄而言,他只比我大一点,看上去却似背负着流浪的犹太人的沉重包袱。他倒确实是一个无国籍的流浪者。

“乐意至极。”

整个学期,我见到安东尼·布兰奇的次数超出了我的期望。我现在和他的朋友生活在一起。不过我们之间的频繁见面,更多是出于他的邀请,而他邀请我的原因,则是我对他十分敬畏。

“好,那你快穿衣服。他们会用火车把我们的行李运过去。”

在收到贾斯珀的“大抗议书”的第二天,我又收到了另一份训诫,措辞不同,训诫者的身份也出人意料。

“我们不能这样就走了。”

我还可以告诉他,去了解并深爱一个人,是人世间所有智慧的源泉。可当我面对我的堂兄贾斯珀,面对他因品达而起的苦苦挣扎,面对他的暗灰色外套、白领带,面对他的学者长袍,聆听着他语调庄重的言辞,窗外盛放的紫罗兰却传来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我已经感到,这种诡辩其实并无必要。我保有秘密,当然也有防御措施,就像是人们胸前总佩戴着护身符,在危险时刻可以紧紧攥住。所以尽管我声称那个时间我通常会喝一杯香槟,并邀请他也加入,可那毕竟不是事实。

“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二十年后的此刻,回首过去,我觉得没什么事是我后悔去做,或后悔以那样的方式去做的。我如同一只不肯退让的飞鸟与堂兄贾斯珀斗鸡般的成熟匹敌。我可以向他表明,那时他口中关于我的种种劣迹,如同人们掺进杜罗河区纯葡萄汁的酒精,是令人兴奋的黑暗成分。它会令青春期更加充实,同时也延阻了它的进程,像是酒精在葡萄酒发酵过程中的作用一般,先令其无法入口,唯有置放于暗处,年复一年,待其足够成熟,方能现身于桌案之上。

他坐在窗边,眼神从我身上移开,看向窗外。过了一会儿,他说:“一些烟囱冒烟了,他们一定把马厩的门打开了,我们走吧。”

“我就是喜欢这样糟糕的状态,喜欢在午餐的时候喝醉。”那时我有这些就够了。而现在呢,我需要更多吗?

“我不能走,”我说,“我还得和你妈妈道别。”

结果,这个复活节假期就成了贾斯珀预言的险峻下坡路上的一个平缓的路段。堕落还是爬升?在逐条习得成人世界法则的同时,我却似乎越发幼稚了。我的童年与少年时光都很孤独,始终被战争与丧亲之痛所包围。而除了青春期难挨的英式单身生活、过早产生的自尊心、学校制度的权威压迫,我自身伤感而冷峻的性格也让日子更加艰难。可这个与塞巴斯蒂安共度的夏季学期,却像是一道简单的咒语,带给了我此前未从拥有过的快乐童年般的享受,尽管这“童年”的玩具是丝绸衬衫、甜酒和雪茄,淘气过了头会被定以重罪,虽有婴儿般的单纯,却丝毫感受不到天真的愉悦。这个学期末,我参加了第一次学位考试,唯有通过我才能继续留在这里,所以那一周我禁止塞巴斯蒂安进入我的房间,每晚都靠着冰镇黑咖啡和黑炭饼干熬到深夜,填鸭式地记下了那些遗漏的课文。我现在已经完全记不起那些内容,但我这个学期收获的更古老的学问,却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陪伴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真是条忠犬。”

有时我想知道,如果不是遇上塞巴斯蒂安,我会不会和柯林斯一样,走上那条漫长又卓绝的文化研究之路。我父亲年轻时也曾参加过牛津万灵学院的考试,激烈竞争了一整年却不得不铩羽而归。随后纵然有其他的成功与荣誉等待他去争取,可早年的失败却给他烙下了极深刻的印记,这种印记最终也传递给了我,令我产生了一种错误认识,即理智的生活有一个与生俱来的恰切目标,而我也会毫无疑问地陷入失败,但失败之后,我可能会进入其他较为容易的领域,继续我的学术生涯。即便可以想象,但我却仍然认为,生活始终无法像从地底深处喷薄而出的温泉一般,凭借岩石也无法压抑的力量,冲进阳光里——直至在渐渐冷却的蒸汽中,化作一道彩虹。

“我只是不喜欢偷偷溜走。”

我早些时候答应过柯林斯和他一起过复活节假期。不过只要塞巴斯蒂安有所表示,我就会毫无愧意地食言,把我的老朋友丢在一边。可他并没有。于是我就和柯林斯一起去了拉韦纳,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既节俭又健康的时光。来自亚得里亚海的冷风在小城巨大的坟墓间呼啸,在一个可能更适合在温暖季节入住的客房里,我给塞巴斯蒂安写了几封长信,然后每天给邮局打电话,询问是否有他的回信。他回了两封,每一封都来自不同的地址,丝毫没有正正经经谈及自己的近况,因为他的信总是带着一种缥缈梦幻的风格:“……妈妈和两个随行的诗人得了三次糟糕的伤风,所以我来到了这里。正值锡亚蒂拉的圣尼哥底母之盛节,他因头顶被钉上山羊皮而殉道,于是就成了所有秃子的守护神。这个你得告诉柯林斯,我觉得他一定会在我们之前秃顶。这里人山人海,可却有一个人——赞美上帝!他带了助听筒,这让我始终心情不错。而现在,我必须设法抓到一条鱼。不过把它寄给你实在路途遥远,所以我会把它的脊椎留给你的……”这种信看了只能让人心烦。柯林斯为一篇小论文做好了笔记,指出原始镶嵌工艺图案拍摄成照片后的缺陷。这是他丰饶一生最初的收获。很多年后,他出版了自己关于拜占庭艺术研究巨著的第一卷,而这部作品直至今天仍在撰写之中。那本书还让我很是感动,因为我在它礼貌的致谢词中看到了我的名字:“……感谢查尔斯·赖德,正是在他那洞悉一切的眼光的帮助下,我才得以第一次见到加拉·普拉西提阿陵墓和圣维塔莱教堂……”

“而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得赶紧走,越远越好,越快越好。你可以跟我妈妈一起构思各种你喜欢的阴谋诡计了。我不会再回来了。”

就这样,贾斯珀大致概括了我第一年大学生活中那些较为突出的特征。还有一些细节,可以以同样的方式添加进来。

“你昨晚就是这么说的。”

于是我亲爱的堂兄贾斯珀绝望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把我种种放浪形骸的事迹写信告诉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又转达给了我的父亲,我父亲却对此无动于衷。一方面是因为他这六十多年都不大喜欢我这个叔叔;另一方面,也正像贾斯珀所说的,自从妈妈去世后,他就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知道,我很抱歉,查尔斯。我告诉过你了,我还醉着呢。要是能让你觉得好受一点,我得说我现在已经恨透自己了。”

“很抱歉,贾斯珀,”我说,“我知道这样说一定会冒犯你,可我就是喜欢这样糟糕的状态。我喜欢在午餐的时候喝醉,况且我并没有花掉双倍的生活费,不过到学期结束我肯定可以花完。这个时间我通常会喝上一杯香槟,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这一点也不让我好受。”

他停了下来,似乎责任已尽。期末考试的阴影又一次在他心头笼罩。

“会有一点吧,我本以为是这样。好吧,如果你不跟我一起走,替我跟婆婆道别。”

“还有喝酒。一个人在一个学期里醉上一两回没人会介意,实际上,在某些场合这样做完全合理。可我听说,人们常常在下午三四点就看见你醉醺醺的。”

“你真的要走?”

“现在还不是你赚钱工作的时候。钱现在还不是问题,尤其是你正在做一番事业的时候——但是你在做吗?你参加了辩论社,还是去过其他俱乐部?你跟杂志社有过联系吗?或者你是否尝试过在牛津的戏剧协会占据一席之地?还有你的衣服!”我的堂兄继续说,“你刚来的时候,我建议你像在乡下别墅时那样穿衣服,可看看你的打扮,就好像是把去梅登黑德参加晚会的正装和去乡下花园参加合唱比赛的戏服混搭在了一起。”

“当然。”

“这个付过钱了,”我因为能消除这项指控而有点开心,“它得付现钱。”

“我会在伦敦见到你吗?”

“而另一件事情就是,我不知道我叔叔给了你多少生活费,但我敢打赌你肯定花了双倍。所有这些。”他边说,边用手扫了一遍他眼中我挥霍无度的证据。那没错,我的房间早已脱下了它朴素的冬装,现今正如春天降临一般五彩斑斓了。“这个付过钱了吗?”(餐柜上的一盒一百支的帕塔加斯雪茄)“这个呢?”(桌上一堆毫无营养的新书)“那这个呢?”(一套拉立克玻璃酒具)“还有这个古怪又讨人厌的东西?”(一颗刚从医学院买回来的人类头骨,盛在一只放有玫瑰花瓣的碗里,那时是我桌上主要的装饰物。它的前额上刻着“我也曾在阿卡狄亚生活”。)

“是的,我会和你住在一起。”

“嗯,可他总是在你这儿闲逛,学院里那些硬派分子都不喜欢他。他在学院里一出现他们就受不了。听说昨晚他又被丢进水星喷泉里了。你交往的这些人,在他们自己的学院里都没什么分量,而交朋友看的,又刚好应该是这个人的地位如何。你的这些朋友总觉得自己有大把钞票可以挥霍,所以他们才这样为所欲为。”

他走了,但我没再睡着。将近两小时后,一个男仆走进来,带着茶、黄油和面包,还为我准备好了这一天要穿的衣服。

“其实我也不太喜欢他。”我说。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我找到马奇梅因夫人。那天的风很大,我们都待在屋里。我在她旁边,坐在她房间的炉火前。她正俯身做着针线活,刚萌芽的藤蔓在窗子上沙沙作响。

“我知道你在第一学年时会犯错。我们都会这样。我当时也和一群令人不快的牛津基督教学生会的学生混在一起,一整个假期都在给摘啤酒花的工人传教。但是你,我亲爱的查尔斯,无论你是否已经意识到,你正在疾速堕落,完完全全成了这学校里最差的那部分学生。你也许觉得,我住在宿舍里,根本不会知道学院里发生的事情,但我听得到。实际上,我听到的太多了。因为你,我成了晚餐俱乐部里的笑柄。那个叫塞巴斯蒂安·弗莱特的小家伙简直跟你形影不离。他怎么样我不知道,他哥哥布赖兹赫德倒是个正常人,但你的这个朋友在我看来可有点奇怪,关于他的传闻也不少。当然,他们一家本来就很怪,马奇梅因夫妇从战争一开始时就分居了,你知道的。不寻常的是,所有人都曾觉得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随后马奇梅因勋爵去了法国,率领他的义勇骑兵团作战,之后就再也没回国。听说他已经死了。马奇梅因夫人是个罗马天主教徒,所以她没法离婚,或者我猜她是不想离婚。在罗马,只要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而他们家显然极其富有。弗莱特也许没什么问题,可那个安东尼·布兰奇,他可绝对不是什么正经人。”

“我真希望我没有看见他那副样子。”她说,“这太残酷了。我并不介意他喝醉,男人们年轻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在他这个年纪我的兄弟们喝起酒来也很凶,我都习惯了。昨晚让我难受的是,他身上一点快活的影子都没有。”

“你也许会觉得这不关我的事,可责任感却让我无法弃你不顾。你也知道,我是从你的——好吧,从战争时期就开始关心你了,毕竟你父亲从那时起就不大关注他身边的其他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想待在一边,看你犯错——犯下那些本来适当时机的一句话就能挽救你的错误。”

“我知道,”我说,“我之前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一两周前,我试着与你取得联系。可实际上,我觉得你一直在躲我。倘若果真如此,查尔斯,我也不意外。”

“而且又偏偏是昨晚……所有人都走了,只有我们自己人在这里——你看,查尔斯,我基本上已经把你当作我们之中的一员了。塞巴斯蒂安是爱你的——在你面前,他没必要强颜欢笑。他本身是不快乐的。我昨晚没怎么睡,一直在回想这件事。他相当不快乐。”

贾斯珀并不愿意坐下来。这可不是一场轻松愉快的谈话,他背对着火炉,用他的话来说,“像个叔叔”那样,对我训话。

我无法向她解释我也一知半解的事情。那时我甚至想:“她以后会完全理解的,说不定她现在就明白了。”

这个夏季学期末,我迎来了堂兄贾斯珀的最后一次拜访,他还带来了他的“大抗议书”。我的课业刚刚告一段落,前一天下午已经提交了最后一篇历史论文。贾斯珀似乎还处在学期末的焦虑之中——他穿了件暗色的外套,还打了条白色领带,这是学院期末考试时对学生的古怪着装要求。他的神色中明显带有疲惫与怨恨,大概是担心自己无法在关于“品达的俄耳甫斯主义”的论文里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仅仅是出于责任,他才在如此繁难的时刻大驾光临。而他的光顾同样也对我产生了困扰,尤其是他偏偏赶在我刚要出门为我当天要主持的晚宴做最后安排的时候,把我堵在了屋子里。宴会的主题是安慰哈德卡斯尔——他常常需要安慰,而这一次的任务就落在我和塞巴斯蒂安身上,毕竟是我俩把他的摩托车丢在了外面,害他在学监那里惹了麻烦。

“这很可怕,”我说,“不过他平常不这样。”

第二章

“桑格拉斯先生已经告诉我了,他整个学期都喝得很凶。”

第二章 堂兄贾斯珀的“大抗议书”——对魅力的警告——牛津的周日早晨

“是这样,不过从没像昨晚那样——从来没有。”

这就是我第一次简短拜访布赖兹赫德的全部情形。那时的我怎会预料,未来某一天,一个中年步兵上尉还会回想起这段经历,并因它而眼含热泪呢?

“那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整个晚上,我都在想,在祈祷,想知道我该对他说点什么。而现在,今天上午,他甚至直接消失了。他太残忍了,没说一句话就走了。我不想让他感到羞愧——把他变得如此糟糕才是该使人蒙羞的事情。”

“五点半了,我们还来得及去哥德斯托吃晚饭,然后去鲑鱼酒馆喝酒,顺便把哈德卡斯尔的车留下来还掉,然后在河边散步回去。这安排是不是很棒?”

“他在为自己的不快乐而羞愧。”

塞巴斯蒂安的心情好了不少。我们离布赖兹赫德越远,他看起来就越发远离自己的不安——似乎有一种隐秘的忐忑和焦躁一度侵入了他的心灵。一路上,太阳就在我们的身后,所以看上去,我们就像在追逐自己的影子。

“桑格拉斯先生说他总是很吵、很兴奋。我相信,”她的满面愁云中闪过了一丝幽默的光彩,“我相信你和他偶尔会捉弄桑格拉斯先生。你们真淘气。我很喜欢桑格拉斯先生,你们也应该如此。不过如果我也是个和你们一样大的男孩,自己大概也会想捉弄他。其实关于这一点我并不介意。但昨晚和今早的事情很是反常。你知道,这种事曾经发生过。”

塞巴斯蒂安倒是有点羡慕。“你不知道这省了多少事。我们家倒是人丁兴旺,你可以去《德布雷特贵族年鉴》上查查看。”

“我只能说,我常常见他喝醉,也常常和他一起喝醉。但我从没见过他像昨晚那个样子。”

“她那时随红十字会去了塞尔维亚。从那时起,我父亲的脑子就有点不灵光。他独自住在伦敦,不和朋友来往,只顾着自己收集一些东西。”

“哦,我没在说塞巴斯蒂安。我是说许多年前。我以前也经历过这种事情,而那个人是我爱过的人。好啦,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我是说他父亲。他过去就曾以这样的方式喝醉过。有人告诉我,他现在已经不那样了。我祈求上帝这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会全心全意感谢上帝。至于逃跑这件事——他也逃走了,你知道的。就像你刚才说的,他是在为自己的不快乐而羞愧。他们都不快乐,都羞愧,于是都逃走了。这太可怜了。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们,”她的眼神从手里的针线活,转移到了壁炉架上皮面折叠相框里的遗像上,“就不会那样。我不懂,我只是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你懂吗,查尔斯?”

“啊……真难以置信。”

“只明白一点点。”

“也许我是很想了解别人家里的事——因为我对这种事情并不了解。我们家里就只有我和我父亲。曾有个姑妈照顾过我一段时间,可后来我父亲把她送出国了。我妈妈在战争中死去了。”

“可是比起我们其他人,塞巴斯蒂安更喜欢你,你知道的。你得帮帮他,我没办法了。”

“我希望我的‘所有事情’都保持神秘。”

在这里,我把本需要用更多语言来表达的话语,压缩成了寥寥几句。马奇梅因夫人说话并不啰唆,但她是在用一种女性化的、轻佻的方式表达她的观点,迂回接近,声东击西。她像蝴蝶一样盘旋在上面,就像在玩“木头人”的游戏,在别人背后一步一步接近终点,而当那人转过身看着她时,她立即一动不动。不快乐、逃跑,促成了她的悲伤,而在她把话说完之前,就已经用她自己的方式展现了这种哀伤。她用了一个小时,才说完自己想要说的话。然后,当我准备起身离开时,她又补充了一句,仿佛刚刚想起:“我不知道你看没看过关于我兄弟的书?它刚刚出版。”

“好吧,那是因为你把他们搞得太神秘了。”

我告诉她,我在塞巴斯蒂安的房间里翻过一遍。

“可你看起来很想刨根问底。”

“我觉得你应该带走一本。我给你一本怎么样?他们是三位杰出的男人,内德是他们之中最好的一个。他也是最后一个战死的。当电报发过来,我就有预感了,我想:‘现在轮到我儿子去完成内德未竟之事了。’从那时起我就是孤身一人。他在那时去了伊顿。如果你读了内德的书,你就会明白这一切。”

“我也没有。”

正好有一本书摆在她的写字台上。我当时想:“在我进来之前,她就已经计划好了。她是否曾把这场会面整个排练过一遍?如果事情没有按照她的计划进行,她还会把书放回抽屉里吗?”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塞巴斯蒂安面有愠色地说:“我又没有喋喋不休地打听你的家人。”

她在扉页上写下了自己和我的名字、日期还有地点。

为什么呢?我很想知道,却没问出口。塞巴斯蒂安的生活几乎是通过这种“必须要做”的事情进行下去的:“我必须得有一件邮筒红的睡衣”“我得躺在床上,直到太阳围着窗子转上一圈”“我今晚必须得喝一杯,必须得喝香槟”——除了事后这句,“香槟让我感觉很糟”。

“昨天晚上,我也为你祈祷了。”她说。

“我很抱歉,”过了一会儿,塞巴斯蒂安说,“恐怕这个下午我表现得不够友好。布赖兹赫德总让我不开心,但我一定得带你见见婆婆。”

我走出房间,顺手把门关上,把一屋子劣质艺术品、低矮的天花板、印花棉布、羊皮封面的书、佛罗伦萨风景画、装有风信子和干花的碗、针绣挂毯、私密的女性风格,还有所谓摩登世界都抛在了身后,回到了上凹镶金的穹顶之下,回到了有圆柱和檐廊的中央大厅,回到了八月,回到了充满阳刚之气的好时代里。

我们还停下来和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说了一会儿话。“那就是老伯特。”塞巴斯蒂安说。然后我们一路驶出大铁门,路过小屋,踏上了回牛津的马路。

我不是傻瓜。我已经足够成熟,明白这是在收买我;而我尚且年轻,所以还会觉得这段经历算是饶有趣味。

“是茱莉娅,”塞巴斯蒂安说,“我们刚好躲过了她。”

那天上午,我没见到茱莉娅。但就在我动身离开时,科迪莉亚跑到我的车门前,说道:“你能见到塞巴斯蒂安吗?请把我特别的爱带给他。能记住吗——我特别的爱?”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辆劳斯莱斯,车窗紧闭。开车的是雇来的司机,后排人影模糊,不过应该是一位少女,正透过窗子看着我们。

在去伦敦的火车上,我读了马奇梅因夫人给我的书。卷首的图片是一位年轻人的照片,他身上穿的是掷弹兵卫士团的制服。我也因此找到了布赖兹赫德脸上那副冷酷面具的由来,它正巧盖住了来自他父亲家族的和蔼容貌。照片上的男人仿佛身处洞穴或森林,是猎人,是部落议事会上的判官,是战时环境下严苛传统的践行者。这本书里还有其他照片,像三兄弟度假时的快照,而每一张照片都能让人追溯至相同的古老血统。但美丽优雅的马奇梅因夫人,看起来却与这三个忧郁的男人毫无关联。

“这是爸爸送给妈妈的结婚礼物。要是你看够了,咱们现在就走吧。”

她在这本书里很少出现,她比三兄弟中最大的还要大九岁,当他们还是学生时,她就已经嫁作人妇了。在她和他们之间,还有两个姐妹。生了第三个女儿之后,他们的父母曾数次朝圣祈福,希望可以拥有一个儿子,毕竟他们家产丰厚,而且家族历史十分悠久。作为继承人的男孩姗姗来迟,当他们降临人间时,慷慨的上天似乎保证了家族血脉的延续,但随着悲惨事件的发生,一切都戛然而止。

“天哪。”我说。

这个家族的历史,在信仰天主教的英格兰乡绅中十分典型。从伊丽莎白时期到维多利亚时期,他们一直离群索居,生活在佃户与自家亲戚之间。他们会把子女送到国外读书,子女大多会在国外结婚,或者是族内通婚,再不然就是与地位相似的其他家族联姻——被排除在更上层阶级之外的家族。他们用几代人的时间来吸取的教训,在这个家族最后三个男子的身上仍然依稀可见。

小教堂里面一度破败不堪,不过通过精心修整,现在呈现出了19世纪最后十年的艺术工艺风格。穿着印花罩衫的天使、攀缘蔷薇、野花烂漫的草地、活泼的羔羊、凯尔特字体写就的文本、身负甲胄的圣人,这些复杂的图案以清晰、明亮的色彩呈现在墙壁上。有一组三联的浅色橡木木雕,形状有些奇怪,像是通过黏土模子制作出来的。圣灯和所有金属器物都是由青铜制成的,它们布满斑点的表面经由手工打磨,泛着一层绿色的光泽。圣坛的台阶上铺着草绿色的地毯,上面落满白色和金色的雏菊花瓣。

桑格拉斯先生精巧的编辑工作,让片段化的诗歌、信件、游记、一两篇未发表的文章巧妙地排列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匀称之感,表现出如出一辙的昂扬斗志和严肃庄重,同时富有骑士精神和浪漫气息。书里还有几封同时代的人在他们死后写的悼念信,虽文笔水准迥异,却讲述了相同的故事,全是在写他们在学术与体育方面如何成就斐然,如何受到大家欢迎,如何前途光明,却不知怎的就与同伴分离,成了头戴花环的牺牲者,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些男人必须死去,为的是给胡珀们创造一个新世界。他们就像澳洲土著,是法律规定的害虫,只有从容赴死,才能让正在旅途中的商人们安心——他们正戴着多边形的夹鼻眼镜,举着湿漉漉的胖手和人握手,咧着镶满假牙的嘴巴假笑。火车带着我渐渐远离马奇梅因夫人,我在想她身上是否也有一种火焰,以不同于战争的方式,标记着她与她家人的毁灭。她是否在舒适的壁炉赤红的火焰中,在窗外藤蔓沙沙的声响中,听到了厄运的耳语?

“你不必这样,你只是来参观的。这里怎么样?”

火车抵达帕丁顿车站,我回到家里,发现塞巴斯蒂安已经到了。我察觉他身上的悲伤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快乐与自由,正像我第一次见他的样子。

“出于礼貌罢了。”

“科迪莉亚让我把她‘特别的爱’带给你。”

最后一位在布赖兹赫德工作过的建筑师,为整栋宅子增加了一个石柱廊,还在侧翼加了几处建筑,其中之一就是小教堂。我们从公共门廊走进去(另一扇门通往主屋),塞巴斯蒂安把手指浸在圣水钵中,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拜。我也照样做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点生气地问。

“你又跟我妈妈‘闲聊’了?”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有些东西我确实想带你瞧瞧,等下次吧——现在不是时候。不过那边有一个小教堂,你一定要看看,它可是新艺术主义的典型代表。”

“是的。”

从我们在榆树荫下喝过酒,在路上转过那个弯,然后他问我“怎么样”之后,他的心情就跟之前不一样了。

“你已经和她站在一边了?”

他带着我穿过一扇羊毛毡门,走进一条漆黑的走廊。我隐约可以看到头上有一个镀金的檐口,还有一片拱形的灰泥。然后,他打开一扇沉重但开合自如的红木门,带我走进一个昏暗的大厅。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进来。塞巴斯蒂安拔掉窗闩,打开窗扇,顷刻间,午后的阳光洒了进来,大厅中的一切一览无余:光秃秃的地板、一对巨大的大理石壁炉、装饰以古典神祇与英雄壁画的穹顶、镀了金边的镜子和仿云石的壁柱,以及群岛一般被罩起来的几件家具。这一切不过是匆匆一瞥得到的印象,好像是从正在行驶的公交车顶层,望见路旁灯火通明的舞厅。很快塞巴斯蒂安就把窗子放下了。“你看,”他说,“这里的房间都差不多。”

如果是在前一天,我会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这边或那边。”

“所有地方都锁上了,我们是来见婆婆的。等到亚历山德拉王后日,任何人只要花上一先令就可以来参观。要是你想看,就那时候来吧……”

但那天我说:“不,我站你这边,‘和塞巴斯蒂安一起,与世界为敌’。”

“好吧,”我说,“我很满意这样的解释。可是我能不能再看看这栋宅子的其他房间?”

这是我们关于这个话题最后的谈话,之后再没谈起。

“是我自己,”塞巴斯蒂安突然很严肃,“我不想让你和我的家人走到一起。他们有着致命的魅力。从小到大,我生活里的所有东西都被他们一件件夺走了。要是他们把你迷住,你就会成为他们的朋友,而不再是我的朋友了。我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可是笼罩在塞巴斯蒂安周围的影越来越大。我们回到牛津,紫罗兰又一次在我窗下盛放,栗树的树荫映衬着街道,鹅卵石路面上散落着温热的碎石片。可一切都今非昔比了,塞巴斯蒂安的心正值隆冬。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是我,还是你妹妹?”

几周过去了,我们正在为新学期寻找住处。我们在默顿街找到了一所房子,离网球场很近,僻静而昂贵。

“可怜的婆婆,”离开了育婴室,塞巴斯蒂安说,“她的生活太无趣了。我本来好心想让她来牛津和我一起住,可又怕她会一直劝我去教堂做礼拜。我们得赶紧走了,我妹妹马上就回来了。”

在布莱克威尔书店,我遇见了我们这段时间很少见到的桑格拉斯先生。我告诉他我们找好了房子。他正站在德文书的展台前,身边放着一小摞刚买的书。

“也不见见茱莉娅?她要是听说了会很难过的。她见到你会很开心的。”

“你要和塞巴斯蒂安一起住?”他说,“所以他下学期还是要上学?”

但塞巴斯蒂安说我们要走了。

“我想是的。他为什么不上学呢?”

不久之后,婆婆说:“摇摇铃吧,亲爱的,我们叫点茶喝。我以前都是下楼去钱德勒太太那边喝,不过今天我们就待在上面吧。平常照顾我的那个女孩今天也和其他人一起去了伦敦。新来的这个又是刚从乡下来,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她学得很快。摇铃吧。”

“我不知道理由,我只是觉得他也许不会上学了。我的预感常常不准。默顿街我倒很喜欢。”

塞巴斯蒂安和老太太相谈甚欢。这房间很可爱,因为圆屋顶的缘故,整个房间奇形怪状。墙壁上装饰着一系列丝带图案和玫瑰花。角落里有一匹木马,壁炉上挂着一幅圣心的石印油画。空空的壁炉,被蒲苇束和芦苇遮住;衣柜顶部打扫得很干净,上面摆放着许多小物件,都是她的孩子们在不同时期从世界各地为她带回来的礼物,有贝壳和火山岩的小雕刻、印花皮革、木质漆器、瓷器、沼泽橡木、带有镶嵌花纹的银器、萤石、蜡石、珊瑚,还有各种节日的纪念品。

他向我展示了刚买的书,那时我对德语还一窍不通,所以没什么兴趣。我要离开的时候,他对我说:“别嫌我多事,不过在你们真正搬进默顿街的房子之前,我不会做什么安排的。”

“啊,我猜你是成天打板球去了,和你哥哥一个样。不过他能找到时间学习。从圣诞节开始他就没回来,不过我想他会回来看农业展览会的。你看到报纸上那篇关于茱莉娅的报道了吗?她还把报纸带回来给我看了。虽然不算特别好,不过报上说的倒也算不错。‘可爱的马奇梅因小姐在这个社交季闪亮登场……她很机智,打扮也很入时……是最受欢迎的新面孔。’看吧,这说得并不过分,虽然她真不该剪头发。她本来的头发多好看啊,就像夫人的一样。我曾跟菲普斯神父说,这不够自然,可他告诉我,修女们也这样做。然后我说:‘好吧,确实,可是神父大人,你不是也想让茱莉娅做修女吧?真会出主意!’”

我把这次谈话讲给塞巴斯蒂安听,然后他说:“没错,这就是个阴谋。妈妈想让我和贝尔蒙席住在一起。”

“我恐怕并没有,婆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别担心,亲爱的,见到你们她会很惊喜的,虽然她理应等到她们给她上茶。我告诉过她,那个保守党妇女组织就是为此成立的。说说你吧,和我讲讲,有什么新鲜事吗?你认真读书了吗?”

“因为我没打算和他住在一起。”

“我恐怕我们还会错过她。”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提前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啊,亲爱的,你们一定是刚好错过她了。她去保守党妇女组织那边了。本该是夫人亲自去的,不过她身体不太好。茱莉娅不会待很久的,一讲完话她就会回来,估计茶都不会喝。”

“有段时间了。妈妈多精明,你也是知道的。她眼见拉拢你的计划要失败了,我猜她看了你读完内德舅舅的书之后写给她的信就明白了。”

“你说茱莉娅在这里?”

“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茱莉娅要在这儿待一天。他们都过得很开心,这里没有他们可没意思得很。只有钱德勒夫人和她的两个小女孩,还有老伯特陪着我。过些日子他们也要放假走了,八月份的时候就连烧锅炉的都得离开,你也要去意大利看望老爷,还有其他朋友那边要去做客,直到十月份我们才能在家里安定下来。不过我还是觉得,茱莉娅一定要像其他年轻女孩一样,到外面玩。虽然我还是不太理解为什么他们要丢弃这里的花园风景最好的季节,一起去伦敦。周四的时候,菲普斯神父来过这里,我也和他说了完全相同的话。”她如此补充道,好像这样就能为自己的观点增添一些权威性。

“那就是原因啦。要是你还打算继续帮她,你就一定会在信里大谈特谈的。内德舅舅只是个测验,明白吧?”

于是塞巴斯蒂安给我们互相介绍了一下。

但她也并没有完全放弃。几天后我就收到她的一张便签,上面说:“我周二的时候会路过牛津,想跟你和塞巴斯蒂安见一面。我想在见他之前和你先谈五分钟。这会不会有点过分?我大约十二点到你的房间。”

“那是谁呀?”她看见了我,问道,“我觉得我没见过他。”

她来了,欣赏着我的房间。“你知道的,我弟弟西蒙和内德都曾在这里上过学。内德的房间就在花园前面。我也想让塞巴斯蒂安来这里,但我丈夫曾在基督教会学院读书,而且你知道,塞巴斯蒂安的教育也是他说了算。”她又赞赏了我的画,“人人都喜欢你在花园里画的画,要是你没完成它们,我们都不会原谅你的。”最后,她终于说到了正题。

塞巴斯蒂安亲了亲她。

“我想你已经猜到我打算问你什么了吧。很简单,这个学期塞巴斯蒂安是不是又喝了很多酒?”

“哎哟,”她醒了,说道,“真让人没想到。”

我的确猜到了。我回答说:“如果他的确喝得很多,那么我就不方便告诉你实情。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他没喝酒’。”

霍金斯婆婆坐在敞开的窗子旁,喷泉就在她眼前,远处还有湖泊和神殿。在目力所及的最后一个小山尖上,有一座闪闪发光的方尖石碑。她双手摊开,放在膝上,两手间搭着一条念珠。她睡得很熟,经过了努力工作的青年时期、经历丰富的中年时期,此刻她所拥有的安宁与无忧无虑,都写在那布满皱纹的慈祥的脸上。

她说:“我相信你,感谢上帝!”然后我们就一起去基督教会学院那边吃午饭了。

我们驶过房前,来到一侧的庭院。“所有地方都上了锁,我们最好走这条路。”开过仆人居住区的过道,那里像座堡垒,石头铺地,石头做顶,“我要带你去见霍金斯婆婆,她曾是我们家的奶妈。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见见她。”他带我爬了一段没铺地毯却也一尘不染的榆木楼梯,楼梯之上是一条宽木板打底、中央铺着细长的厚地毯的通道,接下来则是铺着油布的过道,然后是许多小楼梯,还有几排深红色和金黄色的救火水桶,指明了楼梯井口的位置。我们走上最后一段楼梯,来到一扇门前面。那圆顶是假的,为的是模仿香波堡的穹顶。里面只是多一层楼,被隔成了许多小房间。这里是育婴室。

那天晚上,塞巴斯蒂安遇到了他的第三次灾难。一点钟时,他被副院长发现正在汤姆方庭里游荡,醉得无可救药。

“好吧,不过你见不到。他们都在伦敦呢。”

我是在十二点差几分钟时离开他的。虽然他当时闷闷不乐,可神志还完全清醒。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一个人喝掉了半瓶威士忌。直到他第二天早上过来告诉我整件事,他对自己喝了多少还是没有什么印象。

“可我很乐意见见他们。”

“你经常这样做吗,”我问他,“在我走以后一个人喝酒?”

“不过别担心,”他接着说,“他们都走了,你不必去见他们。”

“大约只有两次吧,也可能是四次。只有当他们开始打扰我时才会这样。只要他们让我一个人待着,我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一定要去看看前面的花园和喷泉,”塞巴斯蒂安俯身向前,把摩托车发动起来,“这是我家人住的地方。”尽管当时我忙于欣赏美景,可从他的话里,我仍隐约感受到一种不祥的寒意——他说的不是“我家”,而是“我家人住的地方”。

“可他们现在不会烦到你了。”我说。

“住在这儿一定很棒!”我说。

“我知道。”

“怎么样啊?”

我们都意识到这是一场危机。那个早晨,我并没有对塞巴斯蒂安温柔以待。他需要如此,可我并没有那样做。

“怎么样?”塞巴斯蒂安一边说,一边把车停下来。距圆屋顶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向远处延伸,直至消失在视野中。周围还有几个低矮的小山丘,安然静候着,如护卫一般。

“说真的,”我说,“如果每次你见到你的家人,都需要一个人大醉一场,那你就没救了。”

我们再一次出发,在下午早些时候到达了目的地。熟铁大门对开着,乡间草坪上坐落着两座传统风格的林间小屋,另有一条林荫路连接着更多大门和开阔的公园。行过一处拐角之后,一片全新的、私密的景观突然呈现在眼前。我们身处山谷之上,脚下大约半英里的地方,灰色与金色相间的灌木丛宛如屏风,映衬着一栋老宅的圆顶和石柱。

“哦,是的。”塞巴斯蒂安说,语气里充满了悲伤,“我知道。我没救了。”

我们继续上路,一个小时后就饿了。我们在一家小旅馆前停了下来,它的另半边是个农场。我们吃了鸡蛋和培根,还吃了腌核桃和奶酪,喝的是啤酒。整间餐厅没有阳光,旧挂钟在暗处嘀嗒作响,一只猫趴在空荡荡的门口,睡得正香。

但这时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因为我在马奇梅因夫人面前就像是个骗子,而且还对塞巴斯蒂安的状况无能为力。

那天也是我与塞巴斯蒂安友谊正式开始的日子。所以也就有了后来,六月的那个上午。在榆树荫下,我躺在他身边,看着他唇间吐出的烟雾袅袅升起,飘进枝叶的缝隙。

“好吧,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那扇屏风的末日。伦特一直都不喜欢它,所以没过几天就把它搬走,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楼梯下面,那里面堆满了水桶和拖把。

“我什么都不打算做,他们会把一切都做好的。”

最后,我回到了我的房间,发现它还是我早上离开时的样子。我忽然发觉自己被前所未有的空虚包围,这熟悉的氛围从未如此令我恼怒。出了什么问题?除了金色的水仙花,似乎没有什么是真实的。是屏风的缘故吗?我把它掉转方向,看不到上面的图画,多少让我好过了一点。

然后我就让他走了,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

“哦,查尔斯,看看你还有多少东西要学!那儿有一个美丽的拱门,还有各种各样的常春藤,比我知道的还多。要是没有这植物园,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随后机器又转了起来,我看着十二月发生的一切再度上演。桑格拉斯先生和贝尔蒙席去拜见了基督教会学院的院长,布赖兹赫德来这里住了一夜。大齿轮一动,小齿轮就飞快地旋转起来。人们对马奇梅因夫人表示遗憾,她弟弟们的名字以金色字体出现在纪念碑上,她弟弟们的事迹,人们记忆犹新。

“我之前从未去过植物园。”我说。

她又来见我,谈话持续了一路,从霍利维尔街到公园区,从美索不达米亚,到开往北牛津的渡轮。我只能把这番长谈削减成简短的几句话。她要去北牛津和一屋子修女一起过夜,她们都得到了她某种形式的庇护。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理由,所以我和他一起去了。当我们走到默顿学院墙下时,他挽起了我的胳膊。

“你得相信我,”我说,“当时我告诉你塞巴斯蒂安没喝酒,我说的是实话。我只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

“去看看常春藤。”

“我知道你想和他做好朋友。”

“去做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跟你说的话也是我自己坚信的。直到现在我还相信那话有几分是真实的。我相信他之前只喝醉过两三回,不会再多了。”

不久之后其他人也都离开了。我起身想和他们一起走,却被塞巴斯蒂安的话拦住:“再喝点君度酒吧。”于是我留下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得去一趟植物园。”

“这可不好,查尔斯,”她说,“你所说的无非只能证明你并不如我想的那样对塞巴斯蒂安影响深远、了解透彻。这样下去,我们两个人不论谁再信任他都没什么意义。我过去就很了解这种酒鬼,他们身上最可怕的东西之一,就是他们的油嘴滑舌。而热爱真实,才是一个人在生活里的头等大事。”

安东尼·布兰奇第一个离开。他轮流向我们每个人致以正式又恭维的告别。对塞巴斯蒂安,他说:“我要在你身上射满带倒刺的箭,让你变成一个小针……针插垫。”然后对我说:“塞巴斯蒂安发现了你,真是太完美了。你原本藏在哪里呢?我要钻进你的地洞里,把你像一只老白……白鼬一样赶……赶出来。”

“我们高高兴兴吃了顿午饭,你离开之后,他在我面前很乖,就像他还是个小男孩时那样,而我会答应他的一切要求。你知道,关于你们合租这件事,我曾经很矛盾。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不仅是塞巴斯蒂安的朋友,我们一家人都很喜欢你。如果你不再和我们待在一起,我们会很想念你的。但我希望塞巴斯蒂安有各种各样的朋友,不是只有一个。贝尔蒙席说他从不和其他天主教徒交往,也从不去纽曼社团,甚至很少去做弥撒。也绝不是说他只应该和教徒来往,但他总得认识一些。离群索居需要非常强大的信念,而塞巴斯蒂安的信念显然不够强大。”

直到下午四点,人们才陆续离开。

“但周二那天吃午饭时,我还是很开心的,所以我放弃了所有反对的想法。我和他一起,去看了你们选好的房间。房间很棒,我们还打算从伦敦运一些你们用得上的家具过来,让房间变得更漂亮。然后,就在我刚见过他的那个晚上!——查尔斯,这根本不合逻辑。”

我们坐在一起,小口啜着君度酒。最温柔也最漠然的那个伊顿学生伴着自己的手风琴,唱起了“她的武士被人抬进了屋”。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在想:“这种话,只能是她从自己某位知识分子跟班那里学来的。”

然后,他轻快地走进房间。“看我让他们多惊讶!所有划……划船的小伙子都是我的格蕾丝·达林。”

“好吧,”我说,“我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

“又曾在最卑……卑贱的死人群中走过……”

“学院方面非常慷慨。他们说只要他能和贝尔蒙席一起住,他们就不会开除他。这并不是我能提出的建议,而是贝尔蒙席自己的想法。他还特意捎了话,说不论何时都欢迎你去做客。在旧宫那边没有你的房间,不过我想你大概也不愿意去那里。”

“我,曾在底比斯的墙下坐过。”

“如果你想让你儿子真变成个酒鬼,那你就这样做吧,马奇梅因夫人。你看不出,任何让他觉得自己被监视的行为,都会置他于死地吗?”

“就在这张沙……沙发或床上扮演过。”

“哦,亲爱的,现在狡辩也没有用了。新教徒总会觉得天主教牧师是间谍。”

“我,提瑞西阿斯,早已受尽了苦难。”他啜泣着从威尼斯式的拱门向下面的人群喊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试图解释,可又有些词穷,“他必须感觉到自己是自由的。”

午宴用罢,他站起身,来到阳台上,手里拿着一个在塞巴斯蒂安房间一堆古董中意外出现的扩音喇叭,向下面低着头、穿着运动衫往河边走的人们深情款款地朗诵《荒原》:

“但他一直都是自由的,一直都是,到现在都是。我们走着瞧吧。”我们已经走到了渡口,谈话也陷入了僵局。我送她去了女修道院,一路几乎没说一句多余的话。然后我坐公交车回到了卡尔法克斯。

这位不必说,正是安东尼·布兰奇,“唯美主义者”的杰出代表人物之一。在所有查韦尔艾奇和萨默维尔的女学生中间,他都是罪恶的代名词。走在街上时,人们常常把他指出来给我看,而他总是一副神气十足、趾高气扬的样子。在乔治教堂,我还曾听过他对陈规旧习提出的质疑。而现在,在塞巴斯蒂安的魅力之下,亲眼得见,我发觉自己正贪婪地欣赏着他。

塞巴斯蒂安正在我的房间里等我。“我要去给爸爸拍电报,”他说,“他不会让他们强迫我住进那个牧师家里的。”

这个人很高,很瘦,皮肤有一点黑,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我们其余人都穿着粗花呢衣服和皮鞋,他则穿了一套光滑的巧克力棕色西装,上面的白色条纹很是扎眼。脚上是一双绒面鞋子,还戴着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领结。一进屋,他就脱下了他的黄色耐洗革手套。他有点像法国人,又有点像美国佬,也许还有那么点犹太味,总之浑身上下充满了异国情调。

“但如果他们把这个当成你继续上学的条件呢?”

“哦,我亲爱的,”他说,“我先前脱不开身。我刚刚在和我那荒……荒……荒唐可笑的导师共进午餐。我要走的时候他还很意外呢,我告诉他我要回去换衣服,踢……踢……踢足球。”

“那我就不上学了。想象一下我一周做两次弥撒,为害羞的天主教新生提供茶点,在纽曼社团跟访问讲师共进晚餐,到有客人的时候才能喝上一杯葡萄酒,贝尔蒙席还一个劲冲我使眼色让我别多喝,等我一离开房间,他就跟人抱怨我是此地让人犯难的酒鬼。这些都只是因为我有一个迷人的母亲才得到了他的收留?”

等到我们把鸟蛋都吃光,开始享用奶油龙虾块的时候,最后一位客人才姗姗来迟。

“我已经告诉她了,这样做不行。”

“妈妈从布赖兹赫德寄过来的。那里的鸟儿总是早早就为她下蛋。”

“我们今晚是不是该一醉方休?”

“今年头一次吃鸟蛋。”他们说,“你从哪里弄到的?”

“只这一次,倒也没什么坏处。”

客人到齐了。其中有三位来自伊顿的新生,温和、优雅、落落寡合。他们前一晚刚在伦敦参加了一场舞会,但谈论起这件事,却像是在说一场互不相熟的亲戚的葬礼。每个人一进来都直奔鸟蛋而去,随后才注意到塞巴斯蒂安,再看看我这边,礼貌但漠然地打招呼:“我做梦也不敢如此冒昧地提醒您,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

“与世界为敌?”

“那个野蛮人霍布森,把阿洛伊修斯带到隔壁去了,”他说,“这样或许也好,因为这里的鸟蛋也没他的份。你知道吗,霍布森讨厌阿洛伊修斯。我希望也能有一个像你住处那儿那样的校工。今天早上他待我很和善,这种事要是换了其他人,说不定就是另一副脸色了。”

“与世界为敌。”

他的房间里有各种各样奇怪的摆设:一台哥特式的小风琴、一个做成象脚样子的废纸篓、一堆蜡质水果、两只过于巨大的塞夫勒细瓷花瓶,还有几张镶了框的杜米埃作品,再加上房间里原有的朴素家具却配着一张大型午餐桌,令这一切显得更加不协调。他的壁炉架上还摆满了伦敦的小姐夫人们送来的请柬。

“上帝会保佑你的,查尔斯。我们可没几个晚上了。”

他如此迷人,散发着不属于任何性别的柔美。这种美属于极致的青春,令其可以肆意歌唱爱情,可一旦寒风来临,便会很快香消玉殒。

那天晚上,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我们一起喝到昏天黑地。学校里所有钟声一起鸣响时,我把他送到了大门口,然后自己跌跌撞撞地回了房间。满天繁星在塔楼中间来回穿梭,搞得人头晕目眩。我连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这一年里还是头一回。

“我刚刚数过了,”他说,“每人五颗,还剩两颗,所以这两颗归我。不知怎么的,我今天饿极了。昨晚后来我一直待在‘多比尔和古多尔’药店,因为实在是醉得不行。我现在还觉得那时发生的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请不要叫醒我。”

第二天,马奇梅因夫人离开了牛津,带走了塞巴斯蒂安。我和布赖兹赫德去了他的房间,把他要带走和要留在这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

塞巴斯蒂安住在基督教会学院主楼的高处。我到的时候还只有他一个人,正在剥鸟蛋。桌子正中央有一个铺满苔藓的鸟窝,鸟蛋正是那里取出的。

布赖兹赫德一脸严肃和冷漠,一如往常。“塞巴斯蒂安和贝尔蒙席还不是很熟,这可真遗憾。”他说,“他会发现,将和他同住的是一位极富魅力的男士。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年正是和他同住的。我妈妈确信塞巴斯蒂安是个酒鬼。他是吗?”

我内心犹豫不决,因为那个地方很陌生,同时我耳畔似乎还传来了微弱、自负的警告,像是柯林斯的语调,劝我不去为好。可这些日子里,我一直都在寻找一种情感上的慰藉,又对那里满怀好奇,同时怀着淡淡的、莫名的恐惧,可也总觉得自己能在墙上找到一扇矮门,虽然我知道其他人会比我先到。那扇门后,就是一座封闭而令人迷醉的花园。它位于这灰色城市的中心,从整座城市哪一个窗口,都无从窥见它的样貌。

“他有成为酒鬼的危险。”

那个午宴——事实证明,它就是聚会——成了我人生新的开始。

“我倒觉得比起很多可敬的人物,上帝偏爱酒鬼多一点。”

“是的,伦特。我出去吃。”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说,那天上午我差点哭了,“为什么说什么都要把上帝扯进来?”

“真是位有趣的绅士,我确信为他打扫是一种荣幸。我看你要在外面吃午饭了,先生。我已经告诉柯林斯先生和帕特里奇先生了。他们本打算和你一起去食堂用餐。”

“对不起,我疏忽了。但你知道,这是个很可笑的问题。”

字条上的字是用孔泰粉蜡笔写的,占满了我一整张上好的沃特曼绘图纸:我非常懊悔。阿洛伊修斯拒绝和我说话,除非亲眼看见我得到原谅,所以请来参加今天的午宴。塞巴斯蒂安·弗莱特。我后来回想,这的确是他的风格——毫无来由就假定我知道他的住处。不过那时,我也确实知道。

“可笑吗?”

“昨晚的那位绅士送来的,先生。他还留了张字条给你。”

“对我来说,不是对你。”

“伦特,这是怎么回事?”

“对我来说的确不可笑。在我看来,要是没有你们的那个宗教信仰,塞巴斯蒂安就有机会活得轻松健康。”

我拿上长袍出门,留下伦特继续完成他的工作。那些日子我还常常去上课,直到十一点后才回房间。一回房间,我就看到房间里摆满了鲜花,事实上,那场景就像是整个花卉市场一整天的存货全被塞进了我房里每一个可以当容器的东西里。伦特正在把剩下的花用牛皮纸包起来,准备一会儿带回家。

“这有待商榷。”布赖兹赫德说,“你觉得他还需要这只象脚吗?”

“我看到了,谢谢你,但任何一个早上我都宁愿不要这钱,也不想看到这烂摊子。”

那天傍晚,我穿过前院去找柯林斯。他正一个人对着窗前越发昏暗的天光读着课本。“嘿,”他说,“进来吧,我一整个学期都没见到你了。我这里恐怕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你怎么不和你那个漂亮的伙伴在一起了?”

“餐柜上有五先令。”

“我是全牛津最孤独的人,”我说,“塞巴斯蒂安被送走了。”

“好吧,不管是谁弄的,把这摊东西弄干净都是件恶心的差事。”

然后我问他在长假里做了什么。他告诉了我,听起来极其乏味。我问他有没有找好下个学期的住处,他说是的,虽然相当远,但很舒适。他和学院文学社团的秘书泰盖特一起住。

“这并不是我们聚会时弄的,是别的学院的人。”

“还有一个房间空着。巴克来过,但他现在正在为了成为校学生会主席而努力,所以觉得自己应该住得近一点。”

“五个人,喝了两大壶热红酒,”伦特说,“这里没法不变成这样,甚至都来不及去窗子外面解决,是吧?人哪,要是做不来什么事情,就不要勉强。”

我们两个人都在想,也许我会租下这间屋子。

“是的。”我说。可等到第二天伦特数落我的时候,我又变得牢骚满腹了。

“你打算去哪儿?”

他的朋友把他送到了门口。几分钟后,宴会主人、一个与我同年级、和蔼可亲的伊顿毕业生,回来向我道歉。他同样醉醺醺的,解释起来颠三倒四,最后还眼泪汪汪。“他喝了太多种酒了,”他说,“这并不是酒的数量或者质量问题,而是因为他是混着喝的。你得知道这个,知道这个才算是理解了问题的关键。你得知道,人若理解一切,就能宽恕一切。”

“我本来打算去默顿街,跟塞巴斯蒂安·弗莱特一起住。但现在泡汤了。”

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一场宴会是很寻常的事情。这里有一份公认的价目表,方便我们邀请校工来处理这种情况。至于喝酒,我们也都一路试错,不断学习。而塞巴斯蒂安,在那样窘迫的状况下,他选择了一扇打开的窗户,多少也体现了他的疯狂与可爱。可这毕竟是一次不吉利的会面。

我们两人仍然都没有提出那个建议,时机就这样溜走了。我起身离开时他说:“我希望你能找到其他人,和你一起去默顿街住。”然后我说:“我也希望你能再找到一个去伊夫雷路住的室友。”这之后我就再也没和他说过话。

直到我们真正见面,那仍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场景。三月初的一个晚上,将近午夜,我正用热红酒招待学院的知识分子们。火在壁炉里熊熊燃烧,整个屋子弥漫着浓重的烟气和香料味,而我也听腻了无休止的形而上学。我打开窗子,此时前院外面传来了不寻常的响声:是醉汉们的痴笑,掺杂着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一个声音说“停下”;另一个则说“来吧”;又一个说“反正时间足够……回学院……等‘汤姆’不响了再说”;还有一个比它们都清楚的声音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有点不舒服,我得离开你们一分钟”,然后就跑到了我的窗前。我认出那正是塞巴斯蒂安,可眼前这张脸,和我之前见过的生气勃勃、充满欢乐的面孔截然不同。他无神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身子前倾,把头探进我的房间。他吐了。

这个学期还剩十天就结束了。我打发掉剩下的时间,在和以前不同的状态下回到了伦敦,不过依然没什么计划。

“他是马奇梅因勋爵的二少爷,他的哥哥是布赖兹赫德伯爵,上学期刚离校。那位可不太一样,是位安静的绅士,安静得像个老人。可你猜猜刚才这位塞巴斯蒂安少爷想要什么?他想给他的泰迪熊要一把毛刷,毛刷的毛得很硬的才好。而且这位少爷还说,这刷子并不是用来刷毛,而是用来在他生气时,打屁股、吓唬那只熊的。他买走了一把上好的、象牙镶背的毛刷,还在上面刻了‘阿洛伊修斯’——那只熊的名字。”一个男人,到他这个年纪,本该早已对学生们的种种空想感到厌倦,可他却对此如此着迷。不过此时,我仍对塞巴斯蒂安心存厌恶。等到后来见他乘双轮小马车,以及带着假胡子在乔治餐厅用餐的情形,都没能改变我对他的印象,尽管柯林斯此时在读弗洛伊德,并且可以用其理论对他的怪异之处进行合理解释。

“你那个长得很好看的朋友,”我父亲问,“没和你一起来吗?”

“显然如此。”我附和道。

“没有。”

“那位,”刚一坐下,理发师便对我说,“就是塞巴斯蒂安·弗莱特少爷。他真是个有趣的年轻绅士。”

“我还以为他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呢。真遗憾,我很喜欢他。”

其实在认识他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他了。那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因为从开学第一周起,他那迷人的外貌和仿佛从未听闻过任何世俗规范一般的怪异举止,就已经令他成为这一年最引人瞩目的新生。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杰默理发店里,当时最令我惊讶的倒不是他的样貌,而是他带着一只巨大的泰迪熊。

“爸爸,你特别希望我拿到学位吗?”

随着塞巴斯蒂安的到来,这些灰色人物就纷纷淹没于背景之中,消失不见了,就像是薄雾中的高地绵羊。柯林斯曾向我揭露现代美学的谬误之处:“……所有关于‘有意味的形式’的论证成立与否,全要看体积。如果你想让塞尚在他的二维画布上表现三维空间,你就得同时允许兰希尔笔下的忠诚之光,闪现在西班牙猎犬的眼睛里……”不过直到塞巴斯蒂安慵懒地翻阅着克莱夫·贝尔的《艺术》,念叨并议论说“‘会有人对一只蝴蝶、一朵花,怀有和对一座大教堂、一幅画同样的情感吗?’是的,我会”的时候,我才豁然开朗。

“我希望让你拿学位?天哪,我为什么要有这样的需求?那对我又没什么好处。那东西对你也没什么用吧,在我看来。”

人回忆过去时,很容易给青年时代的自己贴上或过分成熟或过分天真的虚假标签,篡改自己的成长历程。我应该想一下——而我也确实想过——用莫里斯的作品或阿伦德尔的画作装点自己的房间,书架全放上17世纪的对开本大书,以及有着俄罗斯皮革及波纹丝绸装帧的第二帝国时期的法国小说。但这都不是真的。在第一个下午,我得意扬扬地在壁炉上挂了一幅凡·高《向日葵》的复制品,还找来一扇屏风,上面是罗杰·弗赖的普罗旺斯风光——它是我在欧米茄工坊清仓处理时便宜买来的。我还在墙上贴了麦克奈特·考弗的海报和一张来自诗歌书店的韵律示意表。最不堪回首的,是我在壁炉架上的两根黑色蜡烛之间,摆放了一个波莉·皮切的瓷质人偶。我的藏书贫乏而单调:罗杰·弗赖的《视觉与设计》,美第奇出版社出版的《什罗普郡少年》《维多利亚名人传》《乔治王朝诗选》《罪恶之街》,以及《南风》。我在大学里最早交到的几个朋友,大致也是这种风格:来自公立学校的柯林斯,他天生就是要当老师的,拥有丰富的阅读量和孩童般的幽默感;还有一个由本学院知识分子组成的小圈子,他们处在过分华丽的“唯美主义者”和住在大学路、惠灵顿广场公寓里致力于“实事求是”的无产阶级学者之间,极力保持着“文化中立”。只有在这样的圈子里,第一学期的我才有了被接纳的感觉。他们可以提供我在中学时所享受的那种陪伴,而中学时代又刚好使我形成了接纳他们的性格。不过即便在牛津最初的日子——牛津的大学生活本身,以及拥有自己的房间和支票簿——令我愉悦,但我心里仍觉得,牛津可以给我的,不止这些。

“这也是我正在考虑的。我觉得我再回牛津,也许只是在浪费时间。”

我不知道我是否有意无意地听从了他的哪条建议。不过,我是肯定不会换房间的。我的房间窗户下面还有一片紫罗兰,每到夏天,窗前都花香四溢。

直到此时,父亲才对谈话产生了点兴趣。现在他放下手里的书,摘掉眼镜,认真地看着我。“你是被开除了吧?”他说,“我哥哥曾警告过我这个。”

最后,在临走前,他说:“最后一件事,记得换个房间。”我的房间很宽敞,有深深的凹窗和来自18世纪的镶板画。作为一个新生,我很庆幸自己能拥有这样的房间。“我看到有太多人,都毁在这前院一楼的房间里了,”我堂兄语气凝重地说,“人们不断造访,他们会把自己的长袍留在这里,然后等要去饭堂前再来这里换上。出于礼节,你得给他们递上一杯雪利酒。转眼间,你这里就会变成一间酒吧——而且还是免费的。所有学院里的不良分子,都会在这里蹭吃蹭喝。”

“不,还没呢。”

我的堂兄贾斯珀弥补了这一缺憾。他是我父亲一个哥哥的儿子,我父亲曾不止一次半开玩笑地称他是“家族之首领”。他今年上四年级,预计要不了多久就可以穿上牛津划船队的蓝色队服。他是坎宁俱乐部的秘书,同时还是学生活动室的总管,在学院中颇有声望。在我来学校的第一周,他便前来正式拜访,还留下来喝下午茶。他吃了很多东西:蜂蜜面包、鳀鱼吐司、富勒牌核桃仁蛋糕,然后点上烟斗,瘫坐在我的柳条椅里,给我拟订行为准则。他的建议覆盖了方方面面,甚至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他说的大部分话,那些翻来覆去的言语:“……你在读历史?那真是门令人尊敬的学问。这个学校里最糟糕的科目要数‘英国文学’,‘现代经典’次之。学习的时候,你要么拿‘优’,要么就混个及格,任何中间等级的成绩都是没有意义的。费了功夫,成绩却只是‘中等偏上’,那时间可就算是白白丢掉了。你应该去听最好的讲座,比如阿克赖特讲德摩斯梯尼。不要去管那些讲座是不是你们学院的。关于衣着,要穿得像你在乡下的时候那样好。永远不要穿粗花呢的外套和法兰绒的裤子——永远都要穿成套的衣服。去伦敦找一个裁缝,那里的裁缝手艺好,而且赊账期也长。至于俱乐部,现在就要加入卡尔顿,等二年级一开始就去‘烤架’。如果你想加入辩论社——那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你得先在外面有点名声,比如先去坎宁或者查塔姆活动活动,最好再在报纸上写点文章……远离野猪山……”此时晚霞映在对面的墙上,再过一会儿天就完全黑了。我往壁炉里添了煤,然后打开灯,贾斯珀在伦敦定做的宽大运动裤和利安德领带显得愈加气派。“别把导师当成你以前学校的校长,应该把他们当成你在家时的教区牧师……明年你就会发现,你要用上半年时间,才能甩掉那些第一年结交的不合适的朋友……提防那些天主教徒,他们都是些口音难听的鸡奸佬。事实上,你应该跟所有宗教组织撇清关系,它们什么用处都没有,只会招来祸害……”

“好吧,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他不耐烦地问,把眼镜戴上,拿起书,寻找自己刚刚看到的地方,“大家都得在那个地方待至少三年,我听说有个人学了七年才拿到个神学学位呢。”

“嗯,这确实是一种娇惯。不过,你知道,这些都来自家里的存款。我想,现在是该给你些建议的时候了,不过我自己就从没收到过任何建议,除了你的远房亲戚阿尔弗雷德。你知道吗,那个夏天,我出门闯荡之前,他骑着马专程赶到鲍顿来,只为了给我一点建议。你知道他的建议是什么吗?‘内德,’他说,‘有件事我求你一定要照办,就是上学的时候,每到周日都要戴礼帽。这比什么都重要,看你体不体面——人家不看别的,就看这个。’而且你知道吗,”我父亲继续说,同时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我总是戴着我的礼帽。其他人有的会戴,有的压根儿不会,我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同,也没听过有人议论,但我总戴着礼帽。这只表明了在恰当的时机,一个谨慎的建议会带来怎样的影响。我希望我也可以告诫你点什么,但很可惜,我没什么建议给你。”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打算从事一门不需要学历的职业,也许我最好现在就开始寻求工作机会。我想当画家。”

我谢过他。

我父亲并没有立即回应我。

我的堂兄贾斯珀曾警告过我住这类房子的种种危险。当时,我初来乍到,只有他一个人觉得我会是个能够听从悉心指导的对象。我的父亲就从没给过我任何建议。他一如往常,在跟我相处时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严肃的话题,直到我出发的前夜,父亲才提到大学这个话题。他十分谨慎又含糊地对我说:“我一直在谈你的事呢。我在雅典娜俱乐部那边遇见了你未来的院长,我想谈谈伊特剌斯坎人对不朽的看法,他倒想说说在工人阶层推广学术讲座的事情,所以我们折了个中,谈了谈你的事情。我问他该怎样安排你的生活费,他说‘一年三百镑,别给再多了,大多数人拿的都是这个数’。我觉得这个答案不怎么好,我上学的时候,生活费就比其他人要多那么一点,而在我的经验里,无论何时何地,一个人手里多几百镑的现钱,总会让他在众人面前显得更体面,也更受欢迎。想到这个,我打算一年给你六百。”他说着,不时还在觉得自己很风趣的时候抽抽鼻子,“不过我又想,一旦你们院长听说了这件事,他恐怕会觉得我是有意冒犯他。所以我决定,给你五百五十镑。”

然而这个主意看起来已经在他心里扎下了根。当我们再一次讨论起这件事时,它已经根深蒂固了。

这是我大学入学的第三个学期,但我的牛津生活,其实直到第一次遇见塞巴斯蒂安,才算真正开始。那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当时学期已经过半。我们来自不同的中学,在牛津又分属不同学院。所以要不是某天晚上他在我们学院喝得烂醉,而我又刚好住在前院一楼的房间,恐怕上完这三四年大学,我都不会遇见他。

“你要是当了画家,”周日午饭时,他说,“就得有一间画室。”

“这地方真适合埋金子,”塞巴斯蒂安说,“我要在每一个让我觉得快乐的地方,都埋上一件宝贝。这样等到我又老又丑、满心绝望时,就可以回来,挖出宝贝,想起那些好时光。”

“是的。”

到斯温登,莫里斯—考利身下便不再是平整的马路了。等到太阳终于爬上山顶,我们来到一片干燥的石墙与长条石屋中间。这会儿已经将近十一点,塞巴斯蒂安突然把车开进了一条小路,然后停了下来。天气很热,我们不得不去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在一个覆盖着被羊群啃食过小草的山丘上,我们找到了一片榆树林。在树下,我们吃草莓,喝葡萄酒——正如塞巴斯蒂安所许诺的,这两样东西的确很般配。酒足饭饱,我们点上土耳其粗雪茄,仰面躺在草地上。塞巴斯蒂安注视着头上的树叶,我则望着他的侧影。四下无风,蓝灰色的烟雾升起,一直飘进蓝绿色的树荫之中。雪茄的香气,混合了夏日的芬芳,再加上那上等佳酿的绵长余韵,让我们仿佛离开地面,悬浮在这草地一指之上。

“嗯,可是这里并没有你的画室。甚至没有一个房间适合给你画画用。我可不想你在走廊里画画。”

“真可惜,我们俩都不会唱歌。”我说。

“嗯,我也没这么打算。”

“没人认识我老爸,社交圈里人人都想避开他。你没听说过吗?”

“我不想家里到处都是赤身裸体的模特和满嘴奇怪名词的批评家。我也不喜欢松节油的味道,我猜你是打算彻底干这行了,大概还要用油彩?”我父亲这一代人,还会把画家分成严肃和业余两种,根据是作画时用油彩还是用水彩。

“为什么呢?”

“头一年我应该不会画太多画。不管怎样,我得先找一个学校。”

“他本打算和我们一起来,不过懒惰毁了他。瞧吧,我跟他说好约在十点见的。他在我们学院念书,是一个阴郁的人。可他应该过着双重生活,至少我这么觉得。毕竟他也不能成天扮哈德卡斯尔,白天也这样,黑夜也这样,总是一张脸,对吧?不然他早就死于无趣了。他还说他认识我父亲,但那是不可能的。”

“出国吗?”我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满怀希望,“我相信国外肯定有非常多出色的学校。”

“那个哈德卡斯尔到底是谁?”

这一切的进展比我想象的快多了。

“天还早呢,对吧?”塞巴斯蒂安说,“女士们还在做那些女人们下楼前要做的事呢。懒惰真是毁了她们。我们逃出来了,愿上帝保佑哈德卡斯尔。”

“国外或者这里吧,我打算先在附近看看。”

穿过大门,在曾是传达室的冬季花园外,正停着一辆莫里斯—考利双座汽车。塞巴斯蒂安的泰迪熊正端坐在方向盘上。我们把他放在我俩中间,“照看好,别让他着凉了”,然后出发。圣玛丽教堂钟敲九下,我们差点撞上一个牧师,他戴着一顶黑草帽,留着白胡须,正不紧不慢地在高街上逆行。莫里斯—考利穿过卡尔法克斯,途经车站,很快来到博特利路,身旁就是开阔的田野。那时候,人们总是毫不费力就可以抵达乡下。

“去国外看看吧。”他说。

“一个姓霍金斯的。带上点零钱,以备我们一会儿遇上想买的东西。这台摩托车是一个叫哈德卡斯尔的人的,待会儿我要是摔死了,记得把这玩意儿还给他——我不大会开摩托。”

“这样你同意我从牛津退学吗?”

“谁啊?”

“我同意?我同意?我亲爱的孩子啊,你都二十二岁啦。”

“去见个朋友。”

“二十,”我说,“十月二十一。”

“我们要去哪儿?”

“是吗?时间过得可真慢。”

塞巴斯蒂安走了进来。他穿着纯灰色法兰绒上衣,白色双绉裤子,打着一条夏尔凡领带,上面是邮票图案,刚好和我的那条很像。“查尔斯,你们学院到底怎么了?有马戏团来表演了?就差没看到大象了。我得说,整个牛津突然变得好古怪。昨天晚上,这里居然挤满了女人。你得马上走,这地方太危险。我刚好有台车、一篮草莓和一瓶佩拉庄园葡萄酒——别装了,这酒你肯定没尝过。它和草莓相配极了。”

一封来自马奇梅因夫人的信为这件事画上了句号。

“他们说,这是给仆人们的机会。得了吧!我还得去给女士衣帽间准备一个针插垫。她们为什么要跳舞?我看不出什么名堂。以前划船周的时候从没有什么舞会,纪念舞会另当别论,可它是在假期里,也不会和划船周一起进行。这些人就像是茶喝不够、船划不够似的。要是你问起我,先生,我觉得这都赖那场战争。要是没有战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那时是1923年,对伦特和其他成千上万的人来说,他们没法再像1914年时那样过日子了。“现在晚上喝酒,”他继续说,同时像他平时习惯的那样,人在门口,身子一半在里面,一半在外面,“约上一两个绅士一起共进午餐,这是应该的。但根本不该有什么舞会。这都是那些从战场上回来的家伙带回来的东西,那些人又老又无知,还不愿意学习。真是这样。还有些人甚至跑到城里的共济会去跳舞,不过学监会抓到他们的,你看着吧……啊,塞巴斯蒂安少爷来了,我不该站在这儿说话,还有针插垫等着我去准备呢。”

亲爱的查尔斯,今天早上塞巴斯蒂安离开我,出国去找他父亲了。在他离开之前,我曾问他有没有给你写过信。他说没有,所以我必须写。虽然我很难把我们最后一次散步时没办法说的内容通过一封信全说出来,可也不能把你排除在外,让你毫不知情。

“不,伦特。”

学院只给塞巴斯蒂安停了一个学期课,他圣诞节后就可以回去,条件是和贝尔蒙席同住。这件事要由他自己来定。同时桑格拉斯先生也很善良,同意照料他。等到他从他父亲那里回来,桑格拉斯先生就会接上他,带他去黎凡特。桑格拉斯先生一直想去那里,对数量众多的东正教教堂进行一番研究。他希望这会激发塞巴斯蒂安新的兴趣。

“没有女伴的绅士们,在接下来这几天里被要求尽可能外出用餐。”他沮丧地宣布,“您在学校里用餐吗?”

塞巴斯蒂安在这里过得并不开心。

所有人里,对此反应最强烈的就是我的校工。

等到他们圣诞节回来时,我想塞巴斯蒂安会想要见见你。我们也都是如此。我希望你下学期的计划不会因此被打乱,希望你一切顺利。

那一天,我同样对自己即将抵达的目的地一无所知。当时是八人划船周,在牛津——这个像昔日的雷昂尼斯一样、眨眼间被滔天洪水淹没的地方。不过那时,它还是一座精雕细琢的小城。在她宽敞又安静的街道上,人们行走议论,宛如身处纽曼的年代。她秋日的雾霭、灰白的春光,以及呈现在夏日的稀有光彩——就像那一天,栗树的花正在盛放,清晰的钟声在辽阔的天空飘荡,轻而易举就翻越山墙与圆屋顶,散发出几个世纪以来的青春气息。正是这种幽深的寂静,让我们的欢笑回响,静谧而欢愉,穿行于喧闹之中。每逢八人划船周,总会有一群闹哄哄的女人来到这里,竟有好几百人之多。她们嘁嘁喳喳、摇摇晃晃地走在鹅卵石小路和石阶上,参观、玩乐、喝冰镇红酒、吃黄瓜三明治。她们还会撑船,让她们的方头平底船聚拢在大学生们的驳船周围。她们在《伊希斯》杂志社和辩论社彼此问候,不时来上一段古怪、轻浮、令人无比困扰的“吉尔伯特与沙利文”式玩笑,还以她们独特的大合唱在学院的礼拜堂里引人侧目。回音与不速之客充斥着每一个角落,而我们的学院却没有回响,因为这里正是所有吵闹的源头。我们当时正在举行舞会。我住在前院,窗前的空地上此时已经铺好了地板,搭上了帐篷,棕榈叶和杜鹃花包围着门房。最糟糕的是,我楼上住的那个胆小如鼠的自然科学学院学监,竟在这段时间把他的房间租给女士们做衣帽间——关于这一骇人听闻的事件的告示,此时正挂在距离我的橡树大门正上方不到六英尺的地方。

你真诚的

“我以前来过这里。”我说。我以前来过这里。二十多年前,六月里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塞巴斯蒂安第一次带我来。当时,沟渠旁还簇拥着淡黄的绒线菊,空气中充满夏天的丰盛气息。我一直记得,那一天特别晴朗,尽管我后来造访得愈加频繁,每次心情也不尽相同,但最后一次故地重游的时候,我忆起的还是初次来这儿的情景。

特蕾莎·马奇梅因

第一章

又及,今天早晨我去了花房,感到非常遗憾。

第一章 初遇塞巴斯蒂安·弗莱特——以及安东尼·布兰奇——初访布赖兹赫德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