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有问我住在哪里,也没问我的电话号码。”我看了她一眼。
“有空会来的。”
她想了想,淡淡一笑,“你觉得真有这个必要?”
“欢迎你以后到我家里来玩。”
我有点狼狈:“也对,我有点多事。”
她看了看输液瓶,低头剥着自己的指甲,“再等等。只有半瓶了。”
停了停,她说:“你戒烟吧。”
“你回去吧。不都换班了?”
“我会努力。”
“不用谢。”
“酒要少喝。”
“今天谢谢你了。”
“我会注意。”
窗外是哗哗大雨,还有无声的闪电。玻璃窗上不断下泄水帘,使窗外的高楼和树丛变得模糊不清。
“早餐一定要吃。”
她当然可以得意了。看见我送上门来丢人现眼,毫无反抗能力地任她宰割,她心里不知该有多开心。说不定要心花怒放地哼出小调和走出舞步吧?她熟门熟道地去划价,交费,取药,安排打针和输液,指挥我坐在这里,指挥我站到那里,指挥我搂起上衣或退掉裤子,暴露我窝窝囊囊充满汗臭的一切。在帮助护士给我扎针的时候,她抓住大好时机扮演了一个两肋插刀无微不至的拯救者。不,我不承认这种演出,不接受这种角色安排,更无法容忍她心花怒放的权利——但我实在挺不住。强忍腹痛去注射室的时候,我气喘吁吁,由她从旁尽力搀着,整个身子几乎是挂在她身上。我闻到了她的发香,感觉到她手的冰凉,还有白大褂里瘦削身体透出的惊人力量。
“我知道。”
我匆匆逃走,庆幸窗口小得恰到好处。但她不容我逃走,很快追来诊室,给我一纸化验结果,拉着我去见另外一个医生,据说是更有经验的老医生。她在老头面前低声说了些什么,在谈到我的病史和病状时,好像成了我的代言人,几乎不用我开口,就知根知底地揭发我好酒,好烟、嗜辣,贪咸、不洗手、不吃早饭一类坏习惯。老头教训我的时候,她望了我一眼,嘴角有一丝得意的暗笑。
“饭前一定要洗手。”
我没料到邢立会在这里冒出来,更没料到自己会这样狼狈地与她重逢。多少年以后的今天,我肠胃炎发作,虚汗淋淋,腹痛难当,肯定还面色惨白双目无神。我急匆匆来医院急诊,可怜巴巴呈上一个脏兮兮的样杯,就是要让她从显微镜里考察我的病菌、虫卵以及一切腐臭之物?考察我几年来大小便一样的别后生涯?
“……”
口罩摘下来,原来是——我大吃一惊。
南方的甘蔗林啊,南方的甘蔗林!
“不不,我是新来的。”
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
我压低脑袋往窗口里看,一只白口罩上面,一双眼睛有长长的睫毛。“你的胃病还没有好?”白口罩说。
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
我把化验单与一只塑料样杯递进窗口,见一只手把它们接过去了,但久久没有动静。
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医院化验室在三楼,只有一个小小窗口,碉堡枪眼那么大。窗口内外的双方一般只能看见对方的手。大概化验师们厌恶排泄物,延及排泄物的提供者,拒绝与病人堂皇见面。
不知道她此刻是否想起了这首诗。窗外的雨声更汹涌了。在空荡荡的输液室里,我感觉到她的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只是我对这一记忆没法完全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