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哥,对不起,皮鞋的事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既然要说,恐怕就得说清楚,你仔细想想,是不是你刚好记反了?是不是你当时穿走了……”
皮鞋成了他的?那次明明是我住在招待所绘图,他来了,喝了点酒,睡在我床上。第二天他要走,发现湿透了的鞋子还没干,就穿走了我的皮鞋……这事绝对不会错的,怎么可能错?
“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他怒气冲冲,跛着脚在房里走来走去,脸上的伤疤胀得又红又亮。
我的沉默大概有点不认账的嫌疑,使他必须认真到底。“忘记了?那次你还穿走我一双皮鞋,也忘记了?”
“如果真是你的,我完全可以还,也应该还。”
我完全没有印象了。只记得那次他拿走了我的一些粮票,还穿走了一双皮鞋,是翻毛的工作皮鞋那种。但我没敢把这些说出来。
“无聊,无聊!不说了!”他气呼呼地去看报。小崽子发现家里气氛不对,跑过去,把我刚才洗净的脑袋埋进父亲怀抱,不时又探出头,投来同仇敌忾的目光,朝我喷出稀稀的涎水星子。“打你!打你!”
他更加生气:“只说在县招待所那次。二十还是三十?”
“孟海。”
我有点吃惊,记不起他借钱给我的事,不得不问一句:“什么时候?你是说……”
他头也不回。
“是没问题。我以前借钱给你从来不当回事。”
“孟海,说这些是很无聊,不说了吧。但我今天确实没有怀疑你要揩油。我是真心想让你们高兴,玩个痛快。你看我买了多少东西。你看看,橘子、苹果、烧鸡、酒、钓鱼竿,还有你胖它最喜欢吃的鱿鱼干。我知道你腿不好,我准备背你的儿子,所以没让我的女儿来添乱。她在家里还哭得一塌糊涂哩……”
“借钱也没什么问题呵。我们之间还言借?”
他冷冷地说:“多谢了。要我如何报答你?”
“你的意思别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
小崽子则对我更加愤怒地高喊:“打!”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突然发现自己实在太傻。我可怜巴巴地想打动谁呢?他对往事的记忆可以精确到年月日乃至时刻,是不会相信自己记错的。我即使买来一个食品公司又能改变他的记忆吗?我今天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是打算说服这位老同学核查和确认我的一份份情义吗?
“我再穷也不会借钱去玩。”
我抽了一支烟,终于平静下来。“对不起,很对不起。我慢慢想起来了,海哥,是我记错了,是我穿了你的皮鞋,是我借过你的钱,在乡下那次是三十。还有一次买车票,好像是十五吧?……”
我发现有点不对味,这才记起来刚才他的一声冷笑。“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你要怎么……我带了足够的钱,完全可以借给你,完全……”我有点说不清。
孟海瞟我一眼。
“你放心,没有钱不去就是了,我不会找你借钱。”
“我有时确实打小算盘,以为你忘了,也就装装蒜。还有那次在你舅妈家,我还拿了你一条烟,你也毫无印象,是不是?”
“不一定。你找一找再说么。”
“我是经常忘事。”
孟海冷笑一声:“丢了就是丢了,我没丢还会说丢?”
我掏出钱来,数数,放在桌上。“我今天还清。今天不还,说不定我哪天没钱了,又会耍赖的。”
“菜场里不会有什么小偷吧?”
“你要同我公事公办?”
“我什么地方都找过了。”
“是的是的,是我要还的。”
我给小崽子擦鼻涕,洗脸,穿衣服,掏一包鱿鱼干哄着他去看小人书。“你怎么老是丢东西呢?仔细想想,会不会忘在家里的什么地方了?有多少钱?”
“要了清就了清吧,我收了。”他嚓嚓两下把钞票撕碎,朝我劈面摔过来,勃然大怒使他的眼睛有点斜视,还有点散光。“你不就是读了个大学?不就是写了两篇屁小说吗?有什么了不起?没想到你这等下作!”
孟海闷闷地说,今天早上把钱丢了,大概是买菜时丢的。
碎片纷纷飘落。我像个偷偷摸摸来行贿的小人,惨遭失败,无地自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问为什么。
我晕晕地不知该去哪里,走进一家小铺子买了瓶酒,胡乱灌进肠胃,灌得自己天旋地转。天啦,我怎么也说不清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二十多年的交情就在这碗酒里了,要喝完了。我发现自己流出了眼泪,怀疑自己确实欠了孟海很多。我盯着桌上的苍蝇决心相信皮鞋确实是他的。我盯着桌上的苍蝇决心相信他从没有拿走我的粮票。我盯着桌上的苍蝇努力相信自己还欠过他的钱、车票以及更多的一切。我盯着桌上的苍蝇努力相信我不曾为他担心为他奔波为他拔刀相助并且义买他的馊豆腐。我一定要相信我今天兴冲冲找他是彻头彻尾的虚情假意是圈套是下流——我必须相信。我看见苍蝇优雅地飞绕一圈然后飞向了白晃晃的窗外。
我只好约他去旅游,让他那没娘的儿子也高兴一回。我特地请了假,把女儿骗到她娘那里去——我的钱不够带她。我兴冲冲到了孟海家,没料到他脸色发白,说不想去了。他的儿子看来刚挨过打,坐在地上大哭大闹,脚一蹬,一只鞋子滑出老远。
我东倒西偏地骑着自行车回家。一辆辆汽车在我面前忸怩作态或东藏西躲,一位妇女在我面前突然激动地手舞足蹈,一个烟贩子的烟卷突然在我面前腾空而起,红红绿绿地迸散天空,像节日的礼花停驻空中。最后,一根水泥电线杆不怀好意地游动着和摇晃着,迅速壮大而来——
我想让他散散心,拉他去听歌。他在歌厅里坐立不安,扫一眼红男绿女,最后骂了一句“颓风败俗”,就一跛一跛地坚决要求回家。
我向电线杆扑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