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红了脸,“天气热呵。”
“你看你那样子,一条花短裤也敢上席,简直有辱斯文,一点教养都没有!”
“你还说!”
“我是不晓得,但我不会去犯法。”
“我偏要说!嘴是我自己的,你管得着吗?”
孟海大喝:“你晓得什么!”
孟海猛拍桌子:“滚——”
“什么话?就是这话,当说的还是要说。这些年你充好汉,什么事一个人揽了。你那些亲密战友呢?到哪里去了?也去担点责任没有?送了两碗牢饭没有?”
女人眼一红,跑进另一间房,抽抽泣泣,摔东打西,弄得我们都六神无主。我劝孟海:“何必呢?她等你这些年,也实在不容易。事情只怪我们,让你一个人顶着。她有些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孟海肯定注意到我们的难堪,沉下脸,“你这是什么话?”
另一朋友也劝:“是呵是呵,天气热,穿短裤有什么要紧?现在街上的超短裙比短裤还短,你不能太封建。”
他未婚妻打断他的话:“放了是放了,八年牢也坐了,人家在外面的该玩就玩,该吃就吃,什么也没耽误,你以为还占了什么便宜?”
孟海气呼呼地抽烟,手哆哆嗦嗦,粗声说:“吃吧吃吧,别管她。”
我对这一结论疑疑惑惑:造反派与改革开放有什么关系?
孟海的女人原是他一邻居,一个木匠的女儿,没读多少书。她以前就对我们没有多少好脸色,今天还算是高兴的,没去邻居那里打牌,还破例给我们上了茶。她说的那些气话,其实也没大错。她虽然穿着花短裤,但确实比我们义气得多,一等六七年,完全有权利在这里指东骂西算老账。
孟海说,幸好后来公安局里的造反派重新上台,把这个冤案平反了,而且大抓司法系统的改革开放,把孟海这样的造反派都放了。
孟海后来与她结婚,但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又离婚。她说孟海没有用,还靠她来养活。她丢下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跟着一个什么布贩子跑了。我怕孟海难过,上门去安慰他。孟海说没什么,没什么,她一家人在“文革”那几年都是保守派,同他本就没有共同思想基础。我对这个结论同样疑疑惑惑:保守派?什么意思?
他说他还给难友们上过数学课——可惜一位最得意的弟子后来被枪毙了,那人上刑场的前夕,没有剃刀,就用一块碎瓷片刮脸,刮出脸上一道道血痕,但胡须还没刮干净,自己摸来摸去十分遗憾。其实那人也是冤死,在“文革”武斗中忘了自己的枪借给谁,结果几桩破不了的枪杀案,就挂在他的名下。
孟海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就摆了个豆腐摊,几个月下来总是亏损。他要带养儿子,还要参加各种业余政治活动,没法管好自己的豆腐。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对朋友特别热情,重返社会以后仍然是公共的老大哥。谁要修房子,谁要办丧事,谁要写状纸,谁大逆不道辱骂顶撞了父母,他都会很快出现在现场,忙得非常认真,忙得满头大汗和喉干舌燥,以至于他的一辆自行车和一串串钥匙,不幸在忙乱中丢失。
他走路一拐一拐,更是一肩高一肩低了。我想起他以前走路差不多就是这样子,是不是那时候就已经命数昭然?就已经注定有煤油针在前面等着他?他的脸上也有了伤疤。当年希望他脸上有伤疤的那位姑娘,现在是否满意了?是否还会来献上爱心?应该说,他精神还很好,哈哈朗笑,说坐牢也是上大学么,他这几年算是从铁窗大学生存系毕业,不光学会了打煤油针以骗取疾病证明,还学会了用一根蜡烛和一个罐头盒烧出三菜一汤,学会了用麻绳和木头来钻木取火。你们都不会吧?
我经常去买他的豆腐,但没法使全体人民都成为他的铁杆顾客,而且买来豆腐通常不是太粗就是发酸,没法吃,只能倒进厕所。我老婆为此经常生气。更可气的是,孟兄常来我家串门,屁股沉得很,一坐就到大半夜,尤其是有政治新闻的时候,还常常带来一些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共同关心着国家大事。他那小崽子则关心我家的每一个抽屉,进门不到十分钟,抽屉里所有的东西都会被他翻出来,遭到他粗暴的折磨。刚捡走他打烂的碗,他又撕了一本书。我老婆只好跟着他转,平定家里一次次动乱。
脉偷偷打煤油针打坏的。很多犯人都这么干过。
孟海说,改革开放没什么新鲜的,我们早就是这么干了。反官倒,不就是铲除特权阶层么?要民主,不就是号召人民造反么?他说最近形势越来越好,化工局发展知识分子入党,一下子发展了三个造反派。化工局因此有希望,只有林业局和团省委还不行。他甚至把他的豆腐摊也看成了“文革”斗争的继续,说工商局要吊销他的执照,其中有一个人他认识,就是原来保守派的头头。那人的背景是某某副省长,是反对给右派平反和反对农村联产承包制的那一伙,是反对胡耀邦和邓小平的那一伙。他们哪是要吊销执照?分明是反攻倒算顽固阻挡历史潮流!
今还要经常敷草药。他的一条腿也坏了,是几年前为了争取保外就医,自己给自己的小腿静
我觉得他这些看法很奇怪,担心他要是再一次丢了钥匙,也会将其看作政治事件,看作两条路线斗争的新动向,说不定还由此查出一大串可耻的这个派或那个派,一直查到国务院甚至联合国去。
他没有白读俄国革命诗歌,真是条汉子。他为此付出了代价——腰被打得严重内伤,至
没有什么政治新闻的时候,我们就只好回忆点往事。我没想到他的记忆力惊人:××年×月×日他在红旗电影院地下室会见过清华大学红卫兵头头蒯大富,在场的还有××,××,×××。××年×月×日,他目睹了群众占领军区抢走枪支的全过程。××年×月×日下午三时左右,他参加了有周总理联络员在场的停战协议签字,签字的还有×××,××,×××,×××……他差不多总是说“文革”的事,也只能说“文革”的事,而且有关时间必精确到天,精确到时甚至分钟。我问他如何有这等了得的记忆力。他说这是在牢里练出来的。他在牢里不是经常需要写交代材料么?警察问出的每个问题,他都至少回答和交代过一百多遍,写材料的用纸至少也有几十公斤。有了这样一段经历,什么样的往事不能在他嘴里倒背如流?
孟海出狱的时候,我已经回城好几年,虽然工资不算高,但也存了几个小钱。我立即约朋友给孟海摆酒接风,也算是答谢他的义气——要不是他在局子里一直守口如瓶,我们都一定搭进去了。
他说累了就咳嗽,面如纸白,手不由自主地哆嗦,像要发热病。他的咳嗽总是一朵朵开放在一九七二年(他被捕入狱的那一年)前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