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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我最后约她赌棋,赌注是我的诚信:如果我输了,我所说的都不算数,一切都算她说得有理。我不过是用下棋取代争吵,而且相信这是毫无悬念的较量,就凭她那一手臭棋,我即使退掉一半车马炮,也足以杀她个片甲不留。但事情偏偏这么怪,这一天她紧咬嘴唇,目不转睛,全神贯注盯住棋盘,竟有超常态的发挥。不是笨中有谋,就是乱中有计,虽然走得毫无章法,但冷不防就杀气腾腾步步紧逼,似乎巨大的仇恨使她换了个人,脑子突然充满着深不可测的奇思妙想。女人是能创造奇迹的。我在满头大汗应付将军时想到了这一点。

这样拷问过几次以后,她没有太多收获,结果不是生气冲走就是洒几滴猫尿。我劝她不要哭,有一次她大概是哭累了,哭得没趣了,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女人不哭一哭,其实也没什么事好干。”

我终于输了。但我执意悔棋,坚决毁约,装出健忘的样子。“你记错了吧?我怎么会打这种赌?”

“你还愚蠢!”

她气得整个脸变了形,哗的一下抽来一把镰刀。

“没错,我虚伪。这下对了吧?”

“砍呵,朝这里砍。”我笑一笑,朝她亮出自己脖子。

“成熟的同义词是虚伪!”

“臭流氓!”她脚一跺,一刀钉在桌面上。

“世故的同义词就是成熟。”

我的被抓就发生在这件事以后。一个多月过去了,我的案子不了了之,虽说还在等待继续调查,但政法委员不甘心我天天白吃饭,责令我先回农场劳动,下一步再看着办。我回到工区的第一天,邢立就来找我,给我蒸了一碗肉,还带来两大瓶白糖,看来是想补偿什么。“对不起对不起,我当时太气了……”她看一看我的脸色,一进门就忙着打扫卫生,“谁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以为他们就是开个批斗会……你不要生气,我只是想不让你再欺侮我。”

“没想到你这么世故!”她的脸色已经变白。

“没什么,我得谢谢你。休息了个多月,身上都发福了。”

“好,我不说了。”

“真的没生气吧?”

“我再说一遍,不准你提……”

“生哪门子气?我住在公社里都乐不思蜀。”

“好,就算是恋爱吧,就算我们海誓山盟了,你以为可以当真?说句实话吧,你同金哥、何满他们也就是鬼混,穷极无聊,找点刺激而已。”

“这事会不会影响你的前途?听说又要招工了……”

“呸,你才鬼混!”

“你放心,我再怎么倒霉,也比你的前途要好。凭我的劳动力,凭我这聪明脑袋,凭我家老爷子平反昭雪,我肯定要走在你前面。”

“我压根就不想同你鬼混……”

“那不一定。”

“你混蛋!”

“除非你再去告。就算你把女叛徒的全套手段都使出来,罗织罪名,造谣中伤,也伤不了我半根毫毛。”

“好吧,就算你让我也心猿意马,也没什么了不起呵。举目无亲,穷乡僻壤,日子这样单调和苦闷,看见一头老母猪,也会当作大美人的。”

“那也是你自作自受!”

“少来这一套。我再向你说一遍,你不要跟我提他。”

“我欠了你什么?”

“金哥是我朋友。朋友妻,不可欺。我怎么会重色轻友?”

“你还没欠我?你差点要了我的命,你没良心的!”

“你脸红什么?”

“你活该!”

“说实话,你的自以为是,真是让我讨厌。”

她一耳光煽在我脸上,见我没回手,突然坐下去,捂住脸大哭,哭得长发垂落下来随着哭声一吊一吊。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记得她最后一句话是:“你等着,你等着……你要死在我手里的!”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工友们也不知她去了哪里,说她没同任何人打招呼,看来也没带走任何东西,变戏法一样,说没就没了。该不会投河自绝吧?我还记得她临走前夕的那个夜晚,她房里熄了灯,但一直没关门,因为我一直熟悉她的关门声:一张变了形的木门,被门框挤得嘎一声,然后是长长一声吱——如果在晚上,这关门声就更为响亮。等到伙房里的劈柴声没有了,老场长奋力咳痰的声音没有了,狗吠声或蛙鸣声渐渐平息,一般来说,那间房就会传来大家耳熟的嘎吱——

“别不老实!你不要以为我是瞎子。”

但那一夜一直没有这样的声音,使夜晚没法真正降临,一个日子没法真正结束。我注意到隐隐哭声还在传来,注意到她在我桌子上留下一个饭盆,大概想给我留一个去她房间的借口。我如果不敢去劝她,至少得去送还饭盆,省得她明天一早就抓瞎。

“你的联想也太丰富了吧?”我冷冷一笑。

这个饭盆该不该还?

但这说明不了什么,至少不能说明她魅力无穷。我没法忍受她洋洋得意的思想拷问,哪怕搬出刑讯的辣椒水和老虎凳,我也不能承认无中生有的一切:我给她倒水时目光颤抖了吗?我给她洗脸时血压上升了吗?我给她梳头时呼吸粗重了吗?全身都在放电吗?捋着她的一头长发在故意拖延时间吗?手指一次次摸向她的脖子和肩膀吗?目光偷偷向她领口里钻吗?似乎不经意掉了梳子然后手指借机碰触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吗?……她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知道我借口帮助病人,故意赖在她的房间里,一心向往着在她身边蹭来蹭去甚至把她抱到水桶边去洗澡?

我心里呯呯跳。

我得承认,我对她并非心静如水,有时走在月夜的土路上,走在秋天稻草的气息里,我的裸臂与她的裸臂无意间相撞,心里便有咯噔一下的异样,以至于在往后很多日子里,我还会在心头掠过月夜里凉凉的这一撞。

我发现夜里原来有这么多声音。有虫鸣,有风声,有一条鱼哗啦跳出水面,有山林间几乎无声的叶落,有远处几个捉蛤蟆者不时的窃窃私语,听不太清楚。我还听到隔壁房间里一位工友的磨牙,像一种恨恨的咬牙切齿。

这种蛮不讲理真是让人生气。

终于,快到鸡叫的时分,嘎吱——关门声传来了,让我听得清清楚楚。

男女交往时,双方都容易弱智。不过男人的弱智是没主意,女人的弱智是太有主意。邢立一口认定我对她“那个”了,还认定我的冷淡,躲避甚至恶语诽谤都不过是掩饰。我越是这样掩饰,越证明我已经情火如焚——她对这一点几乎洞若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