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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我与苏志达在客厅里说古道今,听他老婆一直在厨房里忙碌,一会儿是抽油烟机嗬嗬响着,一会儿是自来水哗哗响着,一会儿是煎锅噼哩叭啦地冒出鱼香——她一扎进厨房就没再露面,但忙了好半天也没个眉目,让我们饿得慌。

邢晓兰撇撇嘴,“那可不一定。”

苏胖子说,你以后要多来玩。

苏胖子笑着说:“你不会招待我们又吃饼干吧?”

我说,一定来。

他们请我去他们家玩玩。我去了,吃西瓜,喝茶水,听音乐,看他们儿女的两大册照片。那里显得有点乱,桌上有散乱扑克没有收拾,杯子里还积着酱色的剩茶,一大堆衣服胡乱地扔在床上,一只长毛大狗蹿来蹿去。苏志达系着围兜要下厨,被邢晓兰拦住——这是邢立的新名字,也许标志着她新的生活。

你记住这个地方了吧?

直到苏志达父子回来,我们还在开心地斗嘴,计较着她当年送给我的一件汗衫。到底是优质品还是劣质处理品。儿子戴上了拳击手套,兴奋地手舞足蹈在母亲背上试拳,打得母亲皱着眉头,连连躲避。她耳边一根白发十分触目地晃荡,让我有瞬间的无语。

记住了,记住了。

“你看你看,你这人就是赖,辜负了本大姐当年一片芳心,还不当回事。好险呐,我当年要是真跟了你,还不知道要倒多少霉。”

其实我心里暗想,我不会再来了。

“谁信呢?你眼角里从来都没我。什么石头不石头,刚才我随口一说,你还真事似的。”

因为我不愿意再遭遇谜团。我家中抽屉里确有一块石头,如天然的一方水墨山水。但这块黑石头难道不是女儿从外面捡来的?怎么与邢立的生日有了关系?她是否真送过我一块石头?而这块石头是否在我的遗忘中消失?

“后悔了吧?”她捂住嘴,“时光一去不复返呵。你要是早下毒手,我后来也不会孤苦伶仃跑什么云南。”

除了黑石头,家里至少还有下列谜团需要破解:

“可惜,当时不善于体会领导意图么。”

汽车票——一张发黄的旧车票,夹在日记本里。票面上没有起点和终点的记录,只有票价十二元六角。是谁坐了这趟车?为什么车票会留在我这里?

她哈哈大笑,“那一天正是我生日。你不知道么?你要是回赠我点什么,我脚一跺,还不就私订终身了?”

奇怪数字——我的一本日记封面上赫然记录下一个数字:八二二二八。像是电话号码,也像是日期。如果是日期,那是一个什么日子? 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们的说笑为什么不能这样轻松?几十年已经过去了,生活的谜底一个个解开,所有的底牌都已经见光,彼此间的好奇变成彼此间的会意,很多话不必再说,激动更显得多余。即使是往日的恩恩怨怨,也可以进入今天的笑谑,让我们笑得有点没肝没肺。我捶了她一拳,“你那时简直是乱党乱国呵,有一次只是扔我一石头,就让我激动了好几天,还以为是接到绣球了。”

卷曲癖——我老是手闲不住,随手抓到一片树叶或纸条,就不由自主地把它卷成棍棍,有时候连钞票都被我卷破了,卷丢了。这种恶习来源不明。

我们等着他们,必须说说话。不知为什么,我们好像没有久别之感,不过是在院子里遇到邻居,在走道里遇到同事,如此而已。“今天像要下雨,你看这闷的。”我说。她看看天,接着说:“老天是不是睡着了?整整一个月没下雨了。”我说:“是有点怪。昨天降了点温度,但雨没落下来。也就是玩点形式主义。”她笑着说:“你没看天气云图?台风还没上岸就不走了,好像是迷路了,不玩了。”

月光恐惧——我不喜欢月光,甚至害怕月光,特别是在秋天,一见到月光我就会哆嗦和冒冷汗。这种生理反应无人可解。

他一只脚尖在地上旋转,冲着母亲娇娇地嘟哝,说要去买拳击手套。苏志达有点讨好地说,好好好,我支持你买,我带你去!苏志达扶着他的肩要走,他却把肩膀从继父怀里滑了出来,快步朝前走去。

幻听——我常常在晚上产生蛙鸣的幻听,听到屋后或窗台上有青蛙的叫声。这种幻觉在我迁居海南岛以后才稍有所减弱。

她旁边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我差点没注意到。她说这是她的儿子,让我几乎吓了一跳。据说她后来在云南生过一个孩子,想必就是他了,想必就是这生猛的胡须、喉结以及宽宽的肩膀了。

以上等等,像一些证据在法庭上出示多年但无人指认,眼看就要废弃。但是,如果邢立能够指认其中一块石头,那么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人,将来也能出面指认其它?然后让我的生活里重新充满惊讶?

又是好几年过去了,她已有了中年人的暗淡,虽然形体线条还没完全解散,但类似旧货和古籍的某种气息,正从肌肤里透出来,淹没了她往日的鲜明。

我最近读到一本犹太作家写的书。书中写到他一位朋友也有月光恐惧症,因为那位朋友曾经在月夜里逃走,从尸体堆里爬出,爬过他妻子的尸体,他女儿的尸体,他父亲的尸体,还有一条条没主的腿或胳膊。他从此以后一见到月光就呕吐,就情不自禁地要往地上爬。这与我的症状多少有些相似。

现在,她已经横过了马路,来到了我的面前。

1993年6月

你好。

* 最初发表于1995年《小说界》杂志,后收入小说集《北门口预言》,已译成日文。

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