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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不光是在场的其他人,连我也吓得手足无措。

我没料到事情会闹成这样。不就是几句玩笑话么,如何把她伤成这样?她平常不也是一张刀子嘴经常刻薄别人?我想向她解释几句,但她一看到我,死鱼般的眼睛再次放大,全身再次抓狂并发出尖锐长叫:“呵——”

我只能赶紧逃出门去,找小安子他娘的算账。

我莫明其妙去了邢立的房里,才知道小安子前一天大发输气,竟跑到邢立那里揭发,算是对我的狠狠报复。邢立一听我那些恶语,加上揭发者夸大的恶语,禁不住两眼发直,大口吐血,要找我拼命,但刚走到门口就晕了过去。我走进房间时,一个医生刚打完针,正在给她灌药。为了阻止她的挣扎抗拒,几个人抓的抓手,按的按脚,还在她嘴里横塞竹筷,意在撬开她的嘴巴。屋里乱糟糟的,不像是闺房倒像是刑场,被子上和蚊帐上,墙上和地上,到处都有血。小三子吓得哭了,说没救了,没救了,血都吐光了吧?

直到好几天以后,见她房间没有太多动静,我才硬着头皮端上一碗鸡蛋去向她道歉。她半躺在床上,依然气呼呼的,不论听到我说什么也不给我好脸色,只是以各种命令考验我的道歉诚意。你给我扫地——你给我倒水——你给我洗脸——过来,你给我梳头,听见没有?——她只差没再生一计,要我抱着她去洗澡了。见我折腾得大汗淋淋,笨手笨脚地帮她梳头发,她苍白的脸上才浮现出得意之色。“你以为这就算道歉了?”

第二天,队长急匆匆来找我,问我对邢立作了什么孽。“你快去看看吧。要是闹出人命,你要坐牢的哟!”

“你还要怎么样?我都成奴隶了。”

我同小安子下棋,连胜了他两盘。他要悔棋,被我坚决拒绝,便同我吵了一架,红着脸冲出门去,把棋子拂得满地乱滚。

“你耐心点,你得负责到底,我这病不是三两天能好的。”

我不可能不说一些邢立的坏话。据小安子后来揭发,我当时说邢立不过是残花败柳,在娘肚子里再翻两个斤斗,我也不大可能正眼瞧她。你大哥是什么人?一尘不染,坐怀不乱,特别材料造就的钢铁战士,哪是金哥和何满那种轻骨头?那娘们自以为百战百胜,其实也没什么招,充其量只会装疯卖傻,再加几滴眼泪,拿手好戏就是痛说革命家史,说她后妈如何虐待,说她生母如何可怜……但本子没怎么编好么,每次说得情节有出入。

“奴隶也得有解放的日子吧?”

我把传话者轰走了,不一会又喝令他回来,把全过程再详说一遍。“小安子你也一肚子坏水呵?想给你大哥下绊子设圈套是不?”我当然得加上这样的责骂。

“我喉笼里痒,说不定还要吐血。”

邢立不会不知道,这话要传过来的。

“吹什么牛?想吐就能吐?”

有一天,一个叫小安子的后生告诉我,他昨晚上看见邢立同一个男人在水塘前散步,那人的身影有点像我。他后来去问过邢立,问那人是不是我。邢立当时的回答是:“可惜不是,要是就好了。”

“你以为我吐不了?”

看着她前来的身影,我哈哈大笑,差一点把这个活宝贝拥抱入怀。但我没有迎上去。我得严正提醒自己,我不喜欢她太疯,不喜欢她总是零钱乱放一付有钱人的派头,不喜欢她总要在男人面前占个上风,不喜欢她动不动就谈她的提琴手表姐和当画家的叔叔,似乎自己出身名门,鼻子里哼的都是高等气息。我更不喜欢她睁大眼睛假装天真,其实手段高超,把一个个男人都逗得神魂颠倒——只可惜没人同她玩真的。她越是对我友好,我就越挑剔和刻薄。我吃饭时崩了一颗沙子,也似乎觉得她太可恶,必须对我的牙痛负完全责任。

“你吐痰吧。”

在常人眼里,她显然不是个好老师。她带着同学们偷学校附近的西瓜,考试前向同学们泄露试题答案,发现有些女学生被父母责令退学,就唆使男学生去开展游击战,朝这样的父母扔牛粪,扔狗粪,扔鸡粪,直到他们同意孩子复学为止。老师们都认为她太疯了。但孩子们喜欢她,在她代课结束返回工区的那天,他们找来一辆板车,让这个孩子王坐在车上,俨然是太后巡驾出宫,几十个孩子前呼后拥一路高唱猛进。女教师用旧报纸叠了些船形帽,让男孩子一人戴一顶。用红纸浸出一些红水,给女孩子每人脸上抹两块红。她自己扬起一根竹竿,像扬起一条马鞭,在车上吆喝不已。“大鞭子一呀甩呱呱地响哎……”她在车上唱得前俯后仰。

怪我再次失言,她触电一样,猛地弹起来,没等我看清是怎么回事,床头的杯子药罐什么的都乒乒乓乓地到了地上。她疯了似的扑打我,撕扯我,掐我,一只手还伸向桌上的鸡蛋。我惊恐地抓住那只手,于是一切就没法避免:我把她搂入怀中,两双眼睛紧紧对视,一只嘴压向另一只嘴。事情怎么会这样?连我自己都不怎么明白。我事后能记起来的,是那一刻我两脚没站稳,膝头被床沿顶着,姿势不免别别扭扭,扑倒下去时更像跛子失足,毫无美感可言。她也手忙脚乱,大概是动作太大,使床板发出断裂之声,全身突然向下坠落。她的脑袋狠狠撞了我的脑袋。她的牙齿把我的手背狠狠刮了一下。更使人扫兴的是,我们还没吻上,就带垮了蚊帐。一张大网昏天黑地罩下来,网住了两个活物——我挣扎好一阵也没找到出口。

坦白地说,我越是戒备邢立,就越证明我受到了诱惑,青春病已经防不胜防。有一段时间,附近小学有女教师生孩子,农场让邢立去代课几个月。也就是几个月吧,可我觉得那一段时间特别漫长,日子过得缺盐少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