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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又过了几天,还没看见小三子。别人说,告诉了你么,他回家啦。

后来,我看见一张陌生面孔在伙房里切菜,才想起好几天没听到“皇里个皇”。我打听小三子,听说他已经回家了。

我去小三子住过的房间,发现他的床空了,只剩一堆乱糟糟的铺草,几只鸡猖狂地扒来扒去,似乎在啄食一个人的音容,还有“皇里个皇”的余韵。我这才知道,小三子的一个姑妈是麻风,过年的时候跑出医院来看他,没想到竟使他染病,于是从我们的视野突然消失。

对不起,我差点忘了小三子。在我零乱的记忆片断中,他依稀是孤儿,一个地主子弟。场长曾经说他是地主,让知青们吓了一跳,没料到有这么年幼的阶级敌人。后来才知道本地人看人不是一个个地看,是一窝窝地看,地主子弟都被看作地主。小三子这个“地主”当然要干最累的事,可以被任何人怠慢和戏弄,比方我也曾以脱光对方裤子相威胁,要他乖乖交出一点猪油。奇怪的是,他在这种环境里居然过得很快活,刚生过我的气,转背去切菜就“皇里个皇皇里个皇”,唱些没人能听懂的歌。

我们农场地处二级麻风流行区,病人一般都往县麻风院送,还有些医院收不下的,或者顽固恋家的,就被安排到偏僻山地,让病人在那里自给自足自生自灭。有一次我随几个职工外出担树,路过一个寨子。歇脚的时候,有人指着对面的山岭要我看,说那里有两个麻风户,小三子就住在那里。

这有点奇怪。人们的记忆是如此粗疏,如此挂一漏万和不负责任,那么产生于记忆的历史和文学是否还值得信任?相比之下,也许小三子更为可靠吧,至少他还能有序说出五六天之内菜目——这种历史与文学如果说不是最好的,肯定不是最糟糕的,至少是对某种记忆空白的必要填补。

小三子我认识。我想起来了,小三子原来是我们工区做饭的那个“地主”。天气正晴朗,山里的雾浪翻腾,漫下一个山坡之后,把两间孤零零的房子遗留在山坡上。那里没有炊烟,也没有任何活物的迹象,连通向外界的一条小路也被草木封死。

但我做不到这一点,只能在非文明状态中离开了女舍。我想起一件事:小三子曾教我玩一种把戏,同我赌一张饭票,看谁能记住这几天每餐吃过的菜。我以为这件事太容易,但拼命回想一阵,记忆的触须顶多上溯一两天,再远的菜目就一片模糊。不过是一些最简单的菜目,也就是一些缺油少盐的南瓜冬瓜黄瓜,但就是记不起来。

我冲着那里只能长喊一声:“呜呵——”

我匆匆离去的主要原因,就像我说过的,与金哥他们有关,与邢立的小狗有关,也与其它事故有关。不久前的一天,我走进工区的茅房,那种到处通风、通气、通声响的简陋棚子。我在茅房里清晰听到隔壁女人们的声音,听到她们那些响亮、复杂以及丑恶的排泄,一声声轰击我的耳鼓,令我突然惊骇和沮丧。我似乎有点可笑,有点少见多怪。这些声音不是很正常么?不论人们如何风度翩翩仪态万方光彩夺目,不都有撅着屁股的时候么?——后来读伟人传记时我也曾偷偷这样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无法摆脱一种心理病态,一见到可爱的男人和女人,就立即想到他们的头皮屑和耳屎,想到他们胃里的沟纹和须毛,想到他们肠胃中混浊的泡沫和腐臭的渣滓在偷偷蠕动,如此等等。我深知文明的意义就是要略掉这一切,做文明人的意义就是要善于忘记,似乎这些东西根本不存在,生活中只有美好和灿烂,比方说只有“南方的甘蔗林”和“北方的青纱帐”。

没有回答,只有越来越远退的回音。

我现在需要回到事实。

“张舜志——”我第一次喊他的大名,还是没有听到回答。

三,上面关于拥吻一段其实涉嫌虚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事情就要越界的那一刻,小三子送开水来了,我也就中止作案,松开了她的手,借机溜出门去。我写到上面一段时情不自禁略加发挥,无非是笔头一滑,受到许多既有小说的影响,似乎孤男寡女混在一起,都已经洗过脸了,都已经梳过头了,不再做点什么就说不过去。正是这种对通则的迎合,使我由小说逻辑挟持,在纸面上与邢立欢爱了一场。

我们走了。我听到山谷里几头牛被我们的叫声激发,此起彼伏地发出叫唤。那就是小三子的回答么?小三子是不是已经变成了牛?……我曾经亲眼见过烧麻风,一种屡禁不止的本地民俗,一种据说是灭毒的有效方式。我同几个农民在夜幕下来到一个山谷,听见对面山上麻风村里有锣声,有人的叫喊。“快看,火!”有人推推我。于是我看见火星亮起来了,一点,两点,三四点……火汇聚成一大匹金浪,跳跃和飞舞,与天边暗紫色的晚霞交相辉映。我离得这么远也无端退了两步,似乎怕被热浪灼伤。不知为什么,我还听到一阵嗬嗬嗬的声音,好像是人的喘息,但我四处寻找也没发现喘息者,只能怀疑是自己出现幻觉。

二,说实话,我享受了她的激情,但偶尔也有一种被俘感,只是没敢说出来。她曾经轻易治服了何满、金哥等很多男人,眼下没有多少目标了,是否也不容许我漏网?是否无法容忍我的矜持和傲慢?这种征服,通常被当作爱,但在多大意义上真正与爱有关?

叭——叭——我听到了枪响。

一,我后来才知道,邢立在吐血的那天,发现她养的一条小狗被人打死,只剩下垃圾堆里的几根狗骨头。她非常生气地四处叫骂。这是否也是她吐血的原因之一?如果是,我在她吐血的问题上是否有点枉担罪责?或者说在很大程度上是代人受过?

肯定是有人在麻风村补枪。应该说说的是,当老弱麻风患者强烈要求自焚时,旁人补枪不算谋害,通常被本地人看作一种帮助。

我应该纠正上面的一些说法。

那天晚上,我肯定是中了邪。直到我回到家里睡下,我还听到莫名的喘息声一直跟随着我,嗬嗬嗬地压迫我的耳鼓。我找遍了附近的房间,也没有找到声源。我用被子蒙住头也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