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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我不再说话,走了。

“我早就看出你鬼鬼祟祟,不是盏省油的灯。”

她近来没接到金哥的来信,过得有些无聊,对我的秘密突然有强烈好奇。我后来发现,我不在房间里的时候,她翻过我的箱子,擅自拿走我的藏书。在她发誓保密的前提下,我却不过她,只好说了秘密之一二,比如说到我的几个同道弟兄,说到在武汉和桂林的秘密聚会,还说到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和列宁的《国家与革命》。我很快发现她搂住双膝睡着了,在水塘边月色朦胧中发出粗重呼吸。被我推醒之后,她伸出一个懒腰,还嘟哝出一句:“都是神经病!”

“那你要怎么样?”

但有了这第一次长谈,她后来常常来到我的房间,坐在飘飘忽忽的油灯旁,补着她的衣或者鞋袜,似乎想同我说点什么,哪怕就是沉默一段,哪怕就是比着背诵两句郭小川或普西金的诗,也是寒夜中的一缕温暖。

“鬼信你那一套。”

“我今天很高兴,收到了三封信。我表姐说她最近招到交响乐团了,马上要到上海演出。前几天他们还给外宾演出……”她提到一位元首的名字,“他听了演奏大加赞赏,还送了她一个花篮哩。”

“什么死呀活的?我们是提高思想觉悟,制造一些反面教材,看反革命分子到底是怎么阴谋夺权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不入虎穴……”

我说那家伙什么也不会干,赖在中国讨饭,是想在中国纳妾吧?你表姐居然还给他去献艺?

“关我屁事,但你们也太不知死活了吧?”

她被我扑得晕头转向,只好另找一个话题:“何满当司机了,知道不?听说他马上还要参军了,爬得比哪个都快。”

“打算去举报?”

“你是不是现在有点后悔?”

她在我衣袋里发现了孟海的信——当时孟海还没有被捕。“你怎么有那个,有那个……”她声音哆嗦,像发现了定时炸弹。

“说什么呢?他是罗太太的骑士,差一点还是张场长的乘龙快婿。你没见过张场长的女儿吧?嘴巴蛮小的,眼睛水灵灵的。咯咯……”

不知为什么,在当这种挖土骑士的时候,我们都不说话,硬要说的话,也只是“喂”一声或者“哦”一声。比如她把水壶递给我,就“喂”一下。或者她指一指土洞里半截需要斩断的老树根,我就“哦”一下,取来板锄和柴刀帮她斩掉。她当然感受到我的好意,收工以后去塘边洗衣,有时也会把我几件脏衣顺手拿去。但在取衣和还衣的时候,我们还是没有多话,“喂”一下或者“哦”一下,就算礼数周全了。

“何满可不是你这样说的。”

因为与场长对骂过一次,邢立也没混进招工名单,甚至没法得到轻松点的差事,像进厨房帮工或者进车间制茶那种。她跟着男人们去担粮,锄草,挖树洞,碰到坚硬的岩层,挖得钯头直跳和火星四溅,脸上有一种要哭要骂的表情。碰到这个时候,我会走过去帮她挖一阵,把硬土层挖松,只需她轻松取土。

“他说什么?”

自知青们一批批招工走了以后,加上很多人以病退的名义返城,场里的知青已为数不多,深不见底的寂寞弥漫在空空房间。听不到歌声与琴声,听不到球场喧哗,也听不到同学们的打架骂娘。曲终席散,人走茶凉,每一天早上在被子里睁开眼睛,我望着漏光的瓦盖,都不知道这一天该怎么过。“南方的甘蔗林啊,南方的甘蔗林!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郭小川的诗眼下一旦读出,字字都成了冰团子。

“他要说什么,你还不知道?”我埋头去打棋谱。

她也不再说什么,撩了撩头发,把几件叠好的衣放在我床头。

她久久没有吭声。我再次抬起头时,发现她停止缝补,眼里竟然亮晶晶的一圈,不觉大吃一惊。“你哭什么?”

我不再说话,目光投向棋盘。

她用袖口擦擦眼睛,“不是被你气的吗?”

“发呆都深沉,不发呆怎么得了?”

“对不起,何满没说过你什么。我刚才也就是开个玩笑。”

“就是发发呆。”

“哄谁呢?你相信任何人,就是不相信我。你心里那几根肠子我算是看清了。你不就是认为我贱吗?不就是认为我骚吗?还骂过小破鞋吧?你硬要这么看,那我就认。我就把这个小破鞋当到底了。”

“样子蛮深沉的。”

“我没有这么说。这是你说的。”

“我没做什么。”

“少来这一套!”她气冲冲地夺门而去。

“不打搅吧?”

第二天,大家都没有看见她上地,到她房间去查看,也没见到人。队长和场长都气得大发脾气,说没见过这么自由散漫的家伙,真把这里当菜园子呵?眼里还有没有领导?以后还要不要前途?直到第四天,她汗水淋淋地回到工区,据说是去了县城,去了邻县县城,差一点就去北京和上海散心。她没钱了就讨饭,就借宿,就爬车,据说返回农场时爬上了一辆粮车,一段助跑两腿一跃就解决问题,功夫不在铁道游击队之下。面对小三子的惊疑,她还满不在乎地夸口,这有什么了不起?没偷他们的车,算客气的啦。

“当然。”

她带回两个陌生的女知青,大概是邻近公社的,好好地吃了一顿,疯了一阵,才送客人离去。

有一声长长的口哨。“可以进来吗?”

她说她们成功爬上了粮车,不知是真是假。她说自己跳下粮车时没摔倒,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说自己花两块多钱玩了三天,到哪里都有吃有喝,都有朋友相助,而且从不需要她装嗲卖娇巧施美人计,更不知是真是假。就如她自己承认的,她经常一开口就有假话。只是她给我买来了一件汗衫,说我身上的那件都破成渔网,该换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