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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我去服务台补交罚钱,注意服务员的神色。还好,那女子倒也没什么,一边嗑瓜子一边与旁人笑闹,根本不看我一眼。

我立刻感到这一眼盯得不同寻常,史无前例的深夜查房也特别可疑。第二天一大早,我让孟海赶快走人,见他的跑鞋湿透了,让他匆匆穿走了我的皮鞋。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许纯属自己神经过敏庸人自扰?

半夜里,服务员敲门查房,问我为什么擅留客人,为什么不去服务台登记?说着把孟海盯了一眼。

大概两个多月以后,一位电工来我的房间检修线路,大概是嘴闲得有点慌,便东拉西扯,包括说到服务员对我的意见:鞋袜臭烘烘的,烟灰到处乱弹,前不久还害得她们一夜未眠,陪着公安局的人监视这个房间。

我被借到县里绘制水利规划图的时候,住在县招待所。孟海来找过我,问我能不能借些钱给他。他有一位朋友最近打算出国,承担着重要的使命,差不多就是革命的先头部队,急需得到大家的资助。我有点为难,说自己没有钱,只有一些粮票。他收下粮票以后就倒头睡了。

我吓了一跳,“哪有的事!她们肯定记错房间了,我坐得稳行得正,凭什么被公安局监视?”

我永远记得屋外面那俄式的风雪。

“她们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看你也不像坏人。”

他坐在火塘边哆哆嗦嗦笼着袖子,破棉袄好几处开了花,肩上和头上都盖着很多轻轻欲飘的柴灰。他咳嗽,很同志式地让我大吃烤红薯。

我故意哼小调而且吐痰。

我知道贝加尔湖,知道很多俄国革命者曾在那一方流放。我也听孟海背诵过很多俄国革命诗歌,大海呵大海什么的。

我等对方一离开,立即惊慌失措地打电话,找一切可以找到孟海的人,希望他们赶快给孟海传话。我怕吓着别人,当然不能明说,只能由他们传达一种暗示。“一个叫秦纪为的朋友病重,正在找他。”这就是我编的黑话。“秦”是指情况,“纪”是谐音“急”,“为”是谐音“危”。情况又急又危,他能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应对么?凡读过几本革命地下工作者回忆录的人,能不对这种黑话心领神会?

他下放在长坡公社,离我们农场有几十里路。我去玩过一次,冒着大雪跌跌滑滑走了一整天,才摸入他的茅草屋。我们吃了些烤红薯。他指着门外的汪汪水库说,你看那像不像贝加尔湖?

一位朋友在电话里告诉我,现在已没法找孟海了,因为他几天前进了笼子,听说案情特别严重,是涉嫌偷越国境。

孟海在中学里比我高几届。当我还在着迷抗日斗争小故事,他已经在研究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了,经常召集几个弟子,讲解什么是生产关系,讲解唯物辩证法和辩证唯物主义有何不同。有一天深夜我们打扑克,肚子饿了,上街找辣豆腐干。他突然指着街灯下的空寂广场对我们宣告:“这是属于人民的,一定会回到人民手中!”我当时立刻肃然起敬,境界阔大,好像突然明白了很多人生真谛,只是得意忘言,一时说不清楚。

我大出一身冷汗,立刻赶回农场焚烧材料,包括两个笔记本和一些文稿,包括孟海以及其他朋友的普通来信——信中那些情绪消沉或狂妄自大的话,在那个时代也完全可能带来麻烦。其中一封信是孟海入狱前发出的,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谢谢我的粮票和皮鞋。我注意周围人的动静。他们吃饭的吃饭,走路的走路,打扑克的打扑克,上厕所的上厕所,没有什么反常。但他们完全可能暗中充当警察的眼线,我不会掉以轻心。

少女弃之而去。她一定觉得英雄的脸上不能没有伤疤,不能没有痛苦感和沧桑感。我总算想起来了,她肯定读过曾经风靡一时的英国小说《牛虻》。

过了好些天,居然没什么事。

有一个几乎参与了上述所有事件的人,叫孟海。我发现他至今还对游行有特殊爱好,不管是维权请愿还是抗议官倒,不管是反对洋人(他们不给签证或者倾销劣质汽车)还是拥护洋人(他们支持中国的民主自由),他都一律投入,都觉得与自己有关,眼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如同一只打了吗啡的山羊。他的游行史始于中学时代,每次都是带上水壶和草帽,头上勒一布条,斜挎书包里塞着折叠小马扎,装备齐全走在队伍最前头。他走起路来一肩高一肩低,指挥高唱《国际歌》时把一头长发扬过来抛过去——让我一次次觉得似曾相识。那时候有一位少女曾慕名求爱,不料一见面竟大失所望,说他的脸怎么这么白净?一条疤都没有!

我算是暂时漏网了吧?

毛主席并没有重上井冈山,只是用工宣队和军宣队教训了蒯大富,在那一年横扫了清华园。但青年们对革命美学的崇拜后来还是一次次表现出来,在一九七六年,在一九七八年,在一九八一年,在一九八六年,在一九八九年,他们情不自禁地一次次在大街上和广场上重演前人留下的记忆。这些运动的性质各各不一,但有大致相同的形象(旗帜、演说、高歌、捐款、争论、喊口号、抗议当局的血书等等),而这些形象在记忆中总是最能经久。想想看,幼儿教师都知道看图识字,这是因为图像比文字更容易记住,就像一个我这样的人,历史知识十分贫乏,对很多历史英雄的浪漫风度却决不陌生,动不动就把自己想象成刑场上的李大钊,街垒上的丹东,演说台上的列宁,流放途中的十二月党人。

回想我和孟海被警察暗中监视的那一夜,当时我虽有不祥预感,但没想到事情有那样险恶。那一夜我幸好没说什么话,没被窃听的警察们抓到什么把柄。我一直怕孟海看不起我,本想好好展示一下理论成果,比方吐出一些俄式烟雾,谈谈林彪坠机事件,谈谈国家的政治危机和前途,谈谈我从美国和台湾广播里听到的一些紧要消息……我几乎会按照警察们所想象的那样行动,为他们的动手拘捕提供充足理由。不料我还没来得及露一手,孟海就呼呼大睡了,让我相当扫兴。

他们早就想找个机会来练一把。

他不过喝了半杯白酒,就醉成这样,实在有点奇怪。我怀疑某乡镇工厂出产的这种酒里有假,就像小三子说过的,农民有时也搞下的,在谷酒里掺敌敌畏,使酒变得烈一些和香一些。

像人一样,社会也有记忆,记录在前人留下来的纪念碑、小说、电影、回忆录、历史著作乃至成语和积习那里。社会的记忆,其实差不多就是胜利者的记忆,比方有胜利种族的记忆(如征服了美洲的白种人),也有胜利阶级的记忆(如夺取政权的共产党)。清华大学的红卫兵头头蒯大富在群众集会上,耸耸肩,摊开手,宣布要准备跟着毛主席“重上井冈山”,使很多红卫兵热泪盈眶。去井冈山干什么?这个问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一口号燃起了诗情,使大家想起了篝火、马背、传单、紧紧的握手、新女性的短发、白色恐怖下的飞行演说等等。大家不是被蒯大富蛊惑,更重要的是被革命的记忆所感染。这些从小说或电影里得来的闪闪烁烁印象,早就在培训着一代新人的美感,引导着他们的向往。

孟海像只蟑螂被点杀在地。

我再一次对记忆深感困惑。

假如他没有醉倒,我必定夸夸其谈大放厥词,让门外的警察记录在案。然后,我将很快入狱,被判以重刑,甚至在某个重大节日的前夕饮弹伏法,都不是没有可能。我听说过,有一位少年只是无意地用硬币在墙上乱划,一不小心在伟大领袖名字上划了几个叉,后来就差一点被枪毙。

每当听到《血染的风采》一类的战争歌曲,我就会想起他,心里有些难受。我搜索自己的记忆,不知为什么只记住了他那些可笑往事。这小子怎么可能成为英雄?他不是白长了一身肉只会没出息地哭吗?不是抠门得让人痛恨吗?也许,某种成见遮住我的眼睛,使我对另一个何满熟视无睹,很多见过的、听过的、嗅过的、尝过的、触摸过的东西在记忆中流失无痕。成见甚至可以无中生有,比如何满害得蔡小婧打胎的事,事后被证明是出于金哥的捏造。说何满参军前夕还搅着大舌头,硬把罗太太拉着去油菜地动粗——这一情况也只是由罗太太提供,一面之辞并不可靠。

但事态进程竟被一个小小的偶然打破。敌敌畏,神奇的敌敌畏,不知何时由一位敬爱的农民老大爷掺入了谷酒,然后装瓶装箱地运输到县城,辗转曲折地经过一个个销售环节,最后出现在招待所这张小桌上,掐灭了我的话头,救了我。

何满的伤口不久就好了,而且脸上长出更多粉刺,痣疮更多地发作,更显得堂堂男子汉。他后来招工回城,又参军去了前线,在一次边境战斗中阵亡。据说他一个人敲掉了敌人两个火力点,自己一条腿打断了,还爬行十几米,把手雷扔进了敌方的工事。战斗结束以后,战友们发现他全身已被乱枪打成蜂窝眼。

我崇拜敌敌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