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用上夜班了,晚上可以陪你。”
邢立问:“什么成了?”
“好呀。”邢立应该高兴的,却不显得太高兴,好像完全忘记了以前说的话,反而发问:“你晚上睡觉不打鼾吧?”
罗太太兴奋地回到房间,“成了!”
罗太太生气地说:“我什么时候打过鼾?”
罗太太与她同住一房,很长一段时间在制茶车间值夜班。她对朋友负有责任,强烈要求改上白班,理由是她的眼睛夜盲。场长看了看她的斜视眼,觉得事实有目共睹,也就不好拒绝。
晚上,金哥那家伙来邀邢立去游泳,被邢立拒绝。又邀邢立去抓蛤蟆,也被邢立拒绝。但金哥很会吹口哨,吹得声音又长又亮,还有颤音和滑音,一曲《冰山上的来客》电影插曲,简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足以把人吹醉。邢立眉开眼笑,立马就要学,学着学着同对方出了门。罗太太立即掩门跟出。但她不过是慢了一步,就发现他们已经走远,而且两个背影在前面说笑着什么,毫无危险迹象,邢立更无寻求解救的暗示。
不过,她也看到了危险。据说有人半夜里来无耻地敲门。她的门栓已经非常可疑地被撬坏,一张照片和一条内裤也不翼而飞——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她用竹刺、铁钉、机油、死蛇等等为暗器,大布地雷阵,加强自己的夜间防务。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金哥很不客气,“罗太太你来做什么?还不去洗衣服?”
女友们回想了一下,猛笑。
“洗完了呵。”
太后对此并不满足,与女友们分享供奉品以后,做一个鬼脸,说某某太讨厌了,在这里吃饭时嘴巴呱哒呱哒,猪吃潲一样。见女友们大笑,又说某某不论蓄多少胡子,还是一张娃娃脸,任何女人见了都只能产生母爱。于是女友们又笑。有一次,她还瞪大眼,说你们没见过何满刷牙吗?太有意思啦,他牙刷不动,只有脑袋来回甩。
“你快回去吧。莉莉刚才正在找你。”
聚会的知青们大多记得,当初男知青对邢立都大为佩服,从此把她捧成女侠,甚至奉为太妃和太后。他们甘愿被她支使,还常去她的房间,在她面前表现文雅,互相之间也绅士,见面时你给我拍拍灰,我给你递一根烟,哈哈笑声中规中矩,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勾结感,但又暗暗较着什么劲。他们向她奉献蛤蟆肉、酸西瓜、咸萝卜以及猪油,还争相表示愿意教她游泳或拉小提琴。何满一咬牙,献上了自己珍藏多时的军帽一顶。
“我怎么没看见?”
主任哭笑不得,只好悻悻地走了。
“你斜着眼睛怎么看得见?”
妇女主任前来感谢她,说她打抱不平有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有成绩。没料到她哈哈大笑:“你们这些贫下中农有什么用呵?就该接受我的教育!”
“姓金的,你一张嘴巴干净点!”
男主人已经不见踪影。如果他不害怕对方手里的菜刀,至少也害怕陌生女人的泼劲,还有围观知青们的哄堂大笑。
邢立也猛捶金哥一拳,“讨厌!开口就流腔,讨打呵?”
“你再骂,再骂呵!”邢立追上去啐了一口,“你这号畜牲也配讨老婆?我今天非把你阉了不可!”
事后据罗太太说,她跟是跟了一段,最后被邢立支去拿手电筒,但她返回来时,不知那两人到哪里去了。她急出了一身汗,用手电筒四处照,找遍了桐树林、篮球场以及水塘边,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人影。她只得马上去告诉干部,然后带上几个职工在工区附近拉网似的搜查。邢立——邢立——她一次次朝黑暗的前方大喊。
除掉死了的,疯了的,进了牢房的,失去联系的,还有几个老知青没有来参加聚会,其中包括邢立。这很正常。大家都做的事,她一般都不做。大家不做的事情,她反而会兴致勃勃大显身手,比方说生吃猪肝,比方说两手掐死一只猫,比方说晚上独自去坟坡上拉提琴,比方说与某个农民大打出手——她有一次路过一家农户,听见屋内有女人惨叫,有两公婆在打架,便去屋里劝解。大概是劝得很不顺,大概是她受到什么辱骂,一阵惊天动地的扑打声之后,她从大门里出来时,手里竟操着一把菜刀,吓得男主人连连后退。“你哪来的贼婆子?”男主人的嘴还硬,“老子一巴掌把你拍到塘里去!”
听她说事的人都哈哈大笑。有人说:“罗太太,你缺心眼吧?人家有人家的好事,你插在中间算哪碗菜?”
幸好开始吃饭了。吃饭把聚会推向了实惠的高潮。如果说我来到这里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但至少找到了粉蒸肉或臭豆腐干什么的。
罗太太瞪大眼,“是邢立要我陪她的。她晚上有点怕。”
另一个电大毕业生被满地瓜子壳激起了豪情,宣布:“我的调动必然是总公司的一次地震!”
“你脑袋上挂着猪耳朵?怎么话都不会听呢?她什么时候怕过男人?只有男人怕她吧?”
我不断回答几个孩子对电视画面的提问。他还是不放过我,一定要我重复他早有答案的演算。桌子,八十七。沙发,起码一百六十。大柜,六十五块只会多。还有床……他吱吱吱地押着我演算。
“怕她什么?”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聚会的主题只有扑克牌和笑闹。多数人回城以后混得并不太好,在小厂里拉煤,在酱食铺里卖货,如果胡子拉茬地混个电大文凭,已经算是飞黄腾达,就可以被旁人羡慕或者嫉妒。女人们尖叫着,有了皱纹的女人们尖叫着,哄孩子屙尿,骂孩子捣乱,把孩子支到室外去。吵死人呵。她们都抱怨,然后谈孩子的缺钙或者中学的收费。一位名叫金哥的老友还缠住我,一心让我知道他增收节支的韬略和伟业。桌子、沙发、大柜、床,都由他自己进料自己制作,油漆也没花钱,是从车间里那个出来的。他笑得吱吱吱的差点接不上气:你算算,我省了多少?
“怕她欺侮呵。”
因为有老鬼的热心发动,回城知青们又在新年聚会了。事前我有点激动,准备唱一些抒情的歌,说一些亲切的话,还准备拥抱与击掌,乃至酒酣之时与大家一起低头冥想。《红莓花儿开》,《三套车》,《抬头望见北斗星》……我也许会在这样的歌声里眼潮。“南方的甘蔗林啊,南方的甘蔗林!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这样的诗我们还能背诵一二?
大家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