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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我居然发现,我曾对一个当过旧警长的老头充满着仇恨。我叹号丰富地写出批判文稿,说他偷偷用豆豉蒸肉,是想恢复剥削阶级花天酒地的生活。我说他在地上倚着锄头把,一次次注意天边的飞机,眼里放射出恶毒的绿光,肯定是盼望国民党反攻大陆。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老头恢复了革命军人的身份,住进了县里的光荣院。除了有点好为人师,他其实极为和善。

这些字或是圆头圆脑,或是斜眉吊眼,根本不像是我写的。很多话更不像是我写的,几乎每页都充满“继续革命”、“资产阶级法权”、“修正主义道路”、“时代在召唤”、“退路是没有的”之类。说也奇怪,我从未打算把这些日记送到长官那里去,送到媒体编辑那里去,送到历史博物馆去,然后自己被追认什么甚至被伟大领袖题词。事实上,我从来不容许别人来偷看这些日记,就像不容许别人偷看我撒尿。这就是说,一种最为真实的自我表达,也只能真实成这个样子——令我惊讶和难堪。

我还发现,我曾经为王洪文上台激动万分。我连夜给远方的朋友写信,说工人阶级终于站到历史最前线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一场新的斗争正在前头,请你们密切注意军队的动向,注意复出老官员们的动向,注意东南亚以及苏联当局的动向。我们应该随时准备集合起来向凡尔赛进军,让巴黎公社的红旗插遍全球……

关于胃痛、打架、偷西瓜、到镇上偷肉馅等等,约占5%……

我几乎不相信这就是以前的我。但它是,确实是。严格地说,这是一九七三年前的我。对此感到惊讶的另一个我,则发生在往后的日子里。惊讶是两种记忆之间的碰撞。如果我在一九七三年碰上车祸死了,就没有后一种记忆。如果这三本日记某次也在淅沥沥的雨声中丢失,就不会有前一种记忆。更进一步说,如果我现在再写日记,多年以后拿来翻看,会不会还有新的惊讶与疑惑?会不会觉得今天写的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换句话说,到那时候,我的记忆又会出现两个或更多的版本?

几乎是模仿初中课文里的景物描写,约占5%;

记忆是不断变化的,总是被后来的阅历悄悄增减,永远没有最标准定稿。我知道,一种儿时好吃的东西,成年时再吃也许觉得不爽。一种儿时有趣的图书,成年后再看也许觉得乏味。其实呢,不一定是所吃的和所看的变了,只是吃者和看者自身不复如昨,是回忆过去的现在变了。

不知作何用途的格言,约占10%;

同样的道理,人们常常宽谅以前的仇人,常常赏玩以前的苦难,一代代老家伙(像我父亲或者以后的我)都有怀旧的感叹,甚至叫叫喊喊地希望复古。我相信决不是过去的油条更好吃过去的官僚就不贪污,而是因为人非往昔,比如说已经远远离开了过去,不再亲临其境而只是远远的看客。

崇拜和研究革命样板戏的,约占10%;

历史就这样成了一笔糊涂账,让人不能不有点沮丧。一九八五年我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一个会,与其他作家一起被总书记胡耀邦接见。会见之前,人们三两聚谈在接见厅门外等候。一个很有名的白桦先生,也许当时知道这天的接见没有预先安排座次,大家可以随意选择位置。等接见厅大门一开,他抢步上前,第一个冲了进去,占住某张椅子后面的位置,那张椅子上有写着总书记名字的纸条。胡耀邦来了,比电视里看去要老态一些,脸色红艳得有点奇怪,似乎是一种化妆的结果。他向大家问好与握手,当然不会漏掉离他最近的白桦……摄影师的镁光灯此时唰唰唰闪成一片。

夸张热恋中山盟海誓呵呵呵之类的,约占15%;

有位女作家在我身旁大不以为然,冷笑了一声:“看看,这就是白桦。”

叹服和歌颂贫下中农优秀品质并一再督促自己改造世界观的,约占30%;

她的意思很明白,是说白桦又在抢风头,有意给自己制造新闻。这是第一种解释。第二种解释是,白桦不过是大胆表示对胡耀邦的诚心敬慕,何况他们还曾在战争年代有过一段情谊,抢先握个手,实为人之常情,完全无可指责。至于第三种解释,则是第二天西方很多媒体的激情述评。考虑到白桦是一位刚受到政治批判的敏感人物,他们说胡耀邦特别礼遇白桦,无疑是放出明显的政治信号,是大胆挑战中共领导层的主流路线,看来一场精心策划的自由化浪潮将重新席卷中国,如此等等。

这几本尘封日记,内容大致可归纳为:

到底哪一种解释是真的呢?我后来遇见一些人,包括外国记者和大使夫人。我笑他们的联想太丰富,说握手只是握手,恐怕谈不上精什么心和策什么划。但不论拥护还是反对总书记的人,都不相信我的话。尽管胡耀邦与很多作家都握过手,但他与别人握手不是新闻,与白桦握手才是新闻。新闻经媒体广为传播,受众就成了多数,就有足够的理由不相信我,就完全有资格在将来代表历史。

我总以为那一本最为重要,是因为其他三本现在看来没多大意思,至少不宜拿给女儿看,以免损害为父的威信。有几次我都差点把它们烧掉,只是犹疑之后没动手,才有现在重新翻看的可能。

一位朋友对我说,你当时也是一个远观者,离总书记至少也有十米或者十多米吧?你能说你就洞悉了一切真相?

我有好几本日记,包括记录乡下生活的三本,算是我热爱写作的历史证明。另有一个红皮本的在围湖工地上丢失了。那一阵总是下雨,草棚外的淅沥沥雨雾落出了满地泥泞,也吃去了那个红皮小本,一年多生活的残迹。

我哑口无言。

为了回忆苏志达以及他的女人,我得借助日记。

是的,任何人也是他自己的远观者,自己一切往事的远观者。多少个月或多少年以后,胡耀邦或者白桦大概也很难确定,当时在人民大会堂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我现在翻着尘封的日记,看着那些不知谁写下的字,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认识过一个叫苏志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