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就拿棒打。”
“要是饿得没办法了,硬要杀呢?”
“差不多么。”
“我们从不杀猫。”
“怎么会是差不多?”小三子余恨未消,“要是她找了老公,哪天气不顺,不会把老公一把掐死?”
“你们平时怎么杀猫?”
“只有你们城里人搞得下。”另一位农民表示痛恶。“下”大概是下流的简称。
“她还杀猫。不要棒子也不要刀,一只猫硬是被她活活掐死了,你看毒辣不毒辣!比日本鬼子还凶呵。”
小三子对邢立怒气冲冲,但一见面还是十分客气和殷勤。他在伙房里当厨工,见邢立要洗头,立刻去挑水。见邢立吃饭来得太晚,立刻打开炉火热饭和热菜。他是不是暗中加了半勺菜油,也在我们恨恨的想象之中。他只是容不得邢立借刀去剐蛤蟆,一见菜刀没有了,立刻冲到地坪里破口大骂,哪个瘟狗婆爪子痒,把菜刀偷走了呵?是剐你的爹爹还是剐你的外婆?是剁你的肝还是剁你的肺?……
“那是治病吧?”
邢立受不了这种词汇丰富的恶骂,更受不了大家的哄笑。有一天晚上,听到小三子又在地坪里叫骂,又在挨门挨户寻刀,她立刻紧急打扮自己。这样,当小三子推门的时候,油灯突熄,一声尖叫,一只手电光从下往上照,勾勒出白惨惨的一张鬼脸,映照出她脸上蓝墨水和红药水的五光十色,还有裹在身上的飘飘白床单。小三子果然找到了刀,不过是阴风习习的魔鬼伸出长舌,张牙舞爪地操刀而来,吓得“娘呀”一声,连滚带爬逃出门去。
“她生吃蛇,生吃鱼,还生吃猪肝。”小三子说。
他后来病了一场。
我不理解这种愤怒。
他再也不敢进那间房,还好几次忘了给菜里下盐,声称是邢妹子吓散了他的魂。他说他以前还认得百多个字,经过那一吓,现在只认得一小半了,锣鼓也敲不成点子。其他农民也证实,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邢妹子被强奸?鬼话,她强奸别个还差不多。”一位叫小三子的农民愤愤地说。
农民差不多都不敢惹邢立,至少不敢再去她的房间偷肥皂和摸酱油。他们都说这个贼婆子太神了,动不动就骂人,就装神弄鬼——她半夜里还敢一个人到坟坡上去游荡,这样的人哪个惹得起?
我们都处在身体发育的危险阶段,正在偷偷地从农民粗痞话、母猪配种以及判刑布告中得到生理教育。何满就劲头十足地看过许多布告,对布告上言之不详处暗暗揣摩,找我共同探求一些肮脏的想象,让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们终于在新布告上看到了又一桩流氓案,其中的受害者叫邢×——不会就是新来的这盘菜吧?
……我回想起这些事,完全是因为碰到了苏志达。要不然很多事情就忘了。比方说,我差不多已经忘了,当初邢立为什么要改掉原名邢丽,为什么很少说到她的父母,为什么喜欢生吃鱼肉。有一次我随意说说,身高是可以锻炼出来的。她就追问我根据是什么。我说这是国务院规定的。她说你别开玩笑了。第二天她旧事重提,追问我这样说有什么根据,到底是在什么报上看的这种根据,如此等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研究这个,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研究蚂蚁的肠子,韭菜的性别,扁担挑土时的杠杆原理……都是些古怪的问题。
她们的来历是大家长时段的话题。时逢中央下达保护女知青的紧急文件,这些重新安置的“转点”知青,一般都有点案情。比如罗太太就差点是个喜儿,不过是自愿受害的喜儿,曾与一地主子弟私通,打过胎。事情败露后,地主崽子去蹲大狱,罗太太就来到了我们解放区。至于邢立,肯定也有过妇女的冤仇深和战士的责任重,只是她一直没有向解放区的军民倾吐过苦水,让我们有点不甘心。
我也不记得,当初她夜里装鬼还吓过哪些人,为什么要吓那些人,包括用一对血糊糊的狗眼睛,吓得什么人屎尿都拉在裤裆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事都是她干的,或者说很像是她干的。
我们从榨房里回到工区的时候,农场里出现了两张新面孔。一位胖,左眼斜视,走路时下身垮垮地朝前挺,大家命名她“罗太太”。其实她不姓罗,好像她模样长得该姓罗似的。另一位就是邢立,也是个母的,长得眉长眼大,扎两只羊角辫,穿一件男式军棉袄,一个被男知青们争相观看摩拳擦掌的焦点人物。
现在,她已经横过了马路,走近了。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争着去榨房,因为缺油的枯胃可以在那里大补一次。记得我当时舀了一大碗热乎乎的新油泡在饭里,迫不及待地喝下去,最后呕得天旋地转,不无幸福地栽倒在牛腿下。
她发现了我,好像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油菜花的灿烂金色延绵天际,曾让我心潮起伏。我后来才知道油菜花并不浪漫,它只能远看,一旦进入近距离,就意味着追肥时的粪臭烘烘,意味着收割时的腰酸背痛和血泡满掌,意味着油榨房里没完没了牛拉磨盘吱吱呀呀,还有震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的嗵嗵嗵——是大棰猛烈撞击油榨的声音,是人造地震。
她说,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