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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也不看看现在脱贫致富是什么形势——现在哪个国营公司还做这种蠢事?不是都在把公家的电扇、沙发以及货款都往家里搬么?不都在一叠叠的白纸条来报账然后个个吃得肥头大耳红光满面么?……他小周本来可以去那些单位的,要去了的话一定早就发了。他之所以没有去,完全是看在朋友一场的情分上,为我做出巨大的牺牲,包括给我跑腿办事以及擦一擦自行车。

小周当然知道我从不多吃多占,连在办公室拨了个私人长途电话也要事后交钱,这当然会激起同事们的啧啧赞誉——但我图的不就是这个?不就是一直在积累名声和收揽人心么?他并不反对这一点,甚至一直想两肋插刀助我步步高升,将来一路接掌党权政权军权。他只是讨厌我利己还要损人,损人过分以至到了不要朋友的程度。不是么,我标榜清廉便拖着大家一起喝白开水,炫耀能力就拖着大家一起来做牛做马累死累活,真是一将功名万骨枯哇!

可悲的是,我制造了这样一个贫困区还自以为是,扮演着道德家的角色就不卸妆了。我自己找累找苦找麻烦,却向观众索要掌声,索要他们的言听计从与感恩戴德。我甚至粗暴干涉他们的私生活:“你再不要理那个女人。”

这不是牟总常说的“小廉大贪”和“小忠大奸”么?

“我知道,我一定下最大的决心。”他知道我对牟总有成见,不便与我争辩。

我对他的帮助也无不可疑。他家里生活困难,为何就不能同意报销他那些交通违章的罚款?我既然热心为他介绍对象,为何就不容许他上班时在电话里与女人多聊几句?他太有必要与牟总一家拉上关系,但我为何对他为牟家跑腿老是耿耿于怀心生妒意?当然,他知道姓牟的不是什么好鸟,公费吃喝公费游山玩水,为了与朋友在周末一起钓鱼,就可以花上一大笔公款在波音飞机上坐头等舱。不过,姓牟的至少坦荡,不玩清高,表里如一,想捞就捞,想腐败就腐败,倒也本色个性,比伪善还要可爱几分吧?伪善就是刻意做好人,成天练气功一般强打精神道貌岸然,心里却偷偷咽下吃亏感和委屈感,实在憋不住了就大喝一声“现在就去”,把一口恶气往同事和下属那里撒。

“你以前也下过决心。”

我一直急切希望他长进,这不是什么问题。问题在于我为什么希望他长进?为什么催他练好字、捡回英语以及尽早学会开汽车?恐怕是为了让他更好使唤罢了,今后承受更多的劳动负担吧?他肯定记得那次我怒发冲冠大喝一声“现在就去”,像要把他一口吞下去。当时旁人都被吓得变了脸色。不过是办错了一份批文,错了再办就是,值得那样凶神恶煞地给脸色吗?你就没办错过事吗?人最不能忍受的,不是敌人的凶狠,而是朋友的冷眼。这种冷眼会不会像一道闪电,让小周总算看清了一切?

他无法不展开抗辩:“你想想,她是总经理的妹妹,我得罪得起吗?她的眼睛又确实让我喜欢,那么大,那么大。”

很好,很好,我得换个脑子,顺着这样的思路想下去。小周是我提名录用的,这事不假。小周曾对此感激涕零,这也不假。但小周凭什么对此感激而不怨恨?我当时对满街的人都看不上,独独相中一个身无所长的小毛孩,是真正出于一种同情吗?也许我只是看中了他的驯服好使,单纯可欺,更不担心他才华横溢从而盖过我自己?我对他常常一脸微笑,但微笑中是不是透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和漠视?对这一点,他岂能看不出来?

我在露骨地挑拨朋友之间的纯洁友谊:“你死了心吧。你就是给她做一条狗,她也不会看你一眼。”

不光是警察,连我也不大想得通,回到家里没怎么睡好。我从来都以为自己比较聪明,但拿开除贪污者这件事来说吧,周中十与小白脸当时并无深交,为什么倒对贪污者充满同情?我当时自以为除害利民大得人心,一股雄赳赳的劲头,为何周中十这个受益者倒嘟哝着不满?他是不是觉得我下手太狠?历经过谋职艰辛的他,是不是已如惊弓之鸟,对任何人出于任何原因的卷铺盖都不寒而栗和暗暗生怜?

他不得不正大光明地宣告:“我知道。我哪不知道呢?我对她其实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感情这个东西不能太庸俗是不是?我就是喜欢她,但绝无邪念。我帮她干活,是我的自愿。她利用我,但我无所谓。我不是为了回报才……”

显然是一桩比较奇怪的案子。

我再一次恼羞成怒:“你贱呵!”

警察们唯一感到困难的,是他们怎么也找不出嫌疑犯对我动手的犯罪动机。他们问我与周中十是否合伙做过生意,我说没有。他们问我是否曾与周中十争夺情人,或者是否曾与周中十共同嫖娼,我更是哈哈大笑懒得回答。他们最后问我是否与周中十发生过争吵,我想了再想,还是想不出什么事实。我能说到的,是我在工作上批评过他,包括那次公司开除姓秦的小白脸,周中十偷偷嘟哝了几句,我就骂了他是非不分。可这能说明什么?

他被深深地伤害了,心头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但他是弱者,既不能得罪牟家也不敢得罪我。“是的,我知道,我是贱,是个没用的人。”

我没听懂这句话,只是对警察们背上两块湿津津的汗渍深为感动。

我自觉有点失态,口气稍有缓和:“有时间的话,为什么不做点正经事?”

警察们由这个案子想到了以前的蛛丝马迹,前来找我谈话,连连表示歉意,让我详说上次险遭杀害的过程——他们也觉得那不是一个梦了。据说,在我受袭的前不久,公司里有人看见周中十整整一个中午埋头捣腾着值班室的门锁,不知在干什么。还有人看见他背地里发牢骚,说我对他要求太严,使他成天吓得提心吊胆,这当然也构成了一个疑点。警察们认真记下了这些证词,还把公司大楼的里里外外查了个遍。他们已经找到了最重要的物证——菜刀,就在周中十办公桌的抽屉里。还找出了女人的内裤、淫秽录相带、梅毒用药,外加一个锈坏了的电饭锅,都在周中十的文件柜里。它们的含义也十分明显。警察极其小心地取指纹,察微痕,从好几个角度咔嚓咔嚓地拍照,并且断言:“没错,他就是想声东击西。”

问题是,什么是正经事?整理文件接待来访端茶送水记录电话这些正经事周中十做得还少吗?唱歌下棋喝喝酒找找女人这哪件事又算不正经?难道只有仕进为官才算正经?一切阴谋家都是这样可恶。他们常常表现出对手下人的关心,实际上只是把手下人当配角,以成全自己的一场场道德演出。不,那些手下人连配角也不是,只是一件件道具。当演员在聚光灯下文唱武打叱咤风云,博得了一阵阵喝彩,甚至摘走了金光闪闪的奖牌,道具就会被锁到仓库里去,在黑暗中无人理睬,慢慢蒙上灰尘。在以后的某个时刻,演员可能还会回头来看看道具,见面时拍拍肩膀,开一点不咸不淡的玩笑,甚至还可能问寒问暖并且给一点帮助。这样,在物质方面完全榨干对方以后再取得精神优越,演员们把好事都占全,包括享受着大贵人不忘旧相识的美名。但此时的双方都很明白,那不过是一位演员对一件破旧道具的友谊。道具最终会被抛进垃圾堆,彻底地完蛋。

其他人也吓傻了,怯怯地不敢靠近周中十用过的办公桌。

这一切难道不是很清楚?

牟女士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据说周中十曾经跪着向她求爱,因此她现在把电话换了号码,把妈妈接来陪住,给家里的门窗都加上安全网,还一再强烈要求公司增派保安,确保家属区的绝对安全。

那么,我该不该被周中十刻骨仇恨?为了他的后半辈子,为了其他弟兄们的后半辈子,他该不该替天行道地向我举起菜刀?

凡认识他的人都对这消息大吃一惊,就连我这个早有疑心者,真正面对一个血淋淋的真相,也觉得事情不可思议。他不是前不久还在我家里揪鼻涕吗?不是还痛下决心要重新开始生活吗?——那不是我做梦吧?

我想得全身大冒冷汗,赶快拨通警察的电话,说我已经完全知道了周中十的犯罪动机。我只是说得有点乱,似乎一直没让对方听明白。

小周失约了,没有来找我去拜书法老师。后来我才知道,他也不再出现在公司里。两个警察向公司领导反映:他参与了一桩刑事案,伙同另外两人抢劫一位台商,在遭遇反抗时还动手杀人,用菜刀在对方身上连砍了二十多刀,然后抛尸荒郊的一口废井。眼下这三人都在逃,其中周中十是主犯,还是从犯,尚不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