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归去来 > 第七节

第七节

“你一开始就不应对你妈说钱的事。钱不是小事吗?急坏了她怎么办?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安定她,治好病。”

“我实在不好意思,实在不知如何报答你……”

“你说得对,很对。我当时一急,唉,他奶奶的昏了头。”

我扶他起来,递给他卫生纸,“别废话了。”

“你以后再不要理那个女人。”

他高兴得鼻涕更加汹涌了,两膝已经开始下跪,“陈主任,我太感谢你了,我真不知要如何……”

“我知道,我一定下最大的决心。”

我不想借钱给他,但表示可以提供一批卖得正火的挂历,销售利润全数归他。

“你以前也下过决心。”

“你不知道……”他脸红,“谈恋爱多费钱呵……”

他朝膝盖恨恨击了一拳:“你想想,她是总经理的妹妹,我得罪得起吗?她的眼睛又确实让我喜欢,那么大,那么大。”他用拇指与食指合成圈,引导我的想象,“什么刘晓庆什么利智,根本没那个味道。”

“你妈妈不是给你存了很多钱吗?”我问。

“你死了心吧。你就是给她做一条狗,她也不会看你一眼。”

我拉住他,劝了他一阵,他才忍住了嚎啕,但还是一次次摘下眼镜来擦眼窝,揪出一把把清亮的鼻涕,甩在地板上,吓得我女儿躲得远远的。

“我知道。我哪不知道呢?我对她其实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他挺挺胸,抒发男人的慷慨:“感情这个东西不能太庸俗是不是?我就是喜欢她,但绝无邪念。我帮她干活,是我的自愿。她利用我,但我无所谓。我不是为了回报才……”

说到母亲,他哇哇哭泣了,双拳夹击着自己的太阳穴。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贱呵?”

这是我理解和整理出来的谈话概要,他的述说当然没有这般清楚。他越说越急也越乱,常常描绘些我不明白的事物,比方有一张桌子如何重,如何长,桌沿还有颗什么可恶的铁钉等等。他说牟女士拒不承认桌子有八十多斤重,简直太不顾事实了,太主观臆断了。八十斤就是八十斤。六十斤就是六十斤。方桌子就是方桌子。圆桌子就是圆桌子。难道可以随便混为一谈么?更使我惊讶的是——他说话的口气完全像是一种倾诉,似乎与我从来没有什么过节。

他震得口张开,手指又开始哆嗦,然后头向双膝间埋下去。“是的,是的,我也知道,我是贱,是个没用的人……”

事情的原因是他去帮牟女士搬家,不小心打碎了她的一只茶壶,那婆娘说茶壶是宋代官窑青瓷,要他至少赔钱一万五。他母亲一听这事就差点晕了过去。现在他已经卖了彩电和冰箱,但还差三千多,需要我帮一把。

“有时间的话,你就不能干点正经事?”我换了个话题,给他说说挂历推销,说说电脑培训班和大学自考班,还愿意介绍他去我一朋友那里学书法。

他粗重地叹了口气,说他母亲差点疯了——尽管他说这话的时候拉着轻描淡写的腔调,似乎根本不愿意说,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去,一定去!”

大约三个月后的一天,他突然拎着一串香蕉登门找我。我女儿惊喜地扑上去叫他周叔叔,他笑笑,不知为什么眼圈红了,鼻子抽缩了两声。在我给他泡茶的时候,他细观墙上的国画和木雕,远瞄瞄,又近瞅瞅,含混地嗯嗯几声,直到完全从容够了才转移目光。但他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发抖——显然遇到了什么难事。

他终于结束了迟疑,把拳头握得有些夸张,撑着自己的从容和轻松,伸了个懒腰,出门时还打量了一下门锁,把它拨拉得哗啦一响,以示对小玩意也不乏兴趣。只是他的目光一直朝下,最后也只回头冲着我的拖鞋说再见。

据说,在我调走以后,周中十干得还不错,有可能提升副科长,只是婚姻问题一直未能解决。他曾找过几位女朋友,还自供当过几回插足他人婚姻的第四者或第五者,但他与各种老少女人打交道,谎话总是编得支离破碎,一不小心就泄露出自己既不懂电脑也没买房子的事实,加上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喜欢唱歌,大嗓门把四五个调门一串,女人们必定笑翻,吃了他的,喝了他的,然后一去不回头。他只能经常黑着脸等待电话。

我目送他的背影融入暗夜,对他的背影高兴不起来。不知为什么,我隐隐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并不妥当。我的帮助可能使他感激吗?或者我的指责和教诲只可能使他深感压抑?他的荒唐被暴露,自尊被挫伤,行为被约束,他是否觉得得不偿失?也许,他走出这张门以后并无什么感激,倒是眼里燃烧着反抗的烈焰。这种结局完全可能。

我后来换了个工作,调入一家杂志社,重新干起了编辑老本行。我庆幸自己离开了牟总的颐指气使,也躲开了公司办公室里紧张和恐怖的气氛——我至少以后可以多睡几个安稳觉吧?少做几个噩梦吧?